[轉載]錢穆:中國文化傳統中之士

中國文化有與並世其他民族其他社會絕對相異之壹點,即爲中國社會有士之壹流品,而其他社會無之。夏、商、周三代,中國乃壹貴族封建社會,然其時已有士。如夏代之傳說,商代之伊尹,起於版築畎畝之中,而上登政治至高地位,其詳已不可考。其爲後世士人壹至高之楷模,則事無可疑。下及周室東遷,春秋時代,爲士者益得勢。其事散見於《左氏》、《公羊》、《穀梁》三傳之所記載,典籍具在,可資詳述。然中國社會之所謂士,確然有其在社會上特殊地位,在文化傳統上有特殊意義與特殊價值,則其事實始於孔子。

孔子曰:「士志於道」,孟子曰:「士尚志」,即尚其所志之道。其道始則修於身,繼則齊其家。推而廣之,擴而大之,則有家族,有家鄉。更推而廣之,更擴而大之,則有治國之道。又更推擴,超國家而上,則有平天下之道。其實所謂身、家、國、天下,此諸分別,即古代封建貴族之所傳,如所謂禹、湯、文、武,上溯及於唐堯、虞舜,莫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壹以貫之,以成其爲聖帝明王。惟當時建有修、齊、治、平之禮,而孔子則綜合會通加以闡發,倡爲修、齊、治、平之道,以求廣大奉行,而成爲壹完整之體系,如此而已。

孔子又贊顔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用者,用其道,非指用其身。能用其道,則出身行道。不能用其道,則藏道於身,甯退不仕。不顯身於仕途,以求全其道而傳之後世。故士可以用,可以不用。可以仕。可以不仕。而社會有士,則其道乃得光昌傳播於天地間。 孔門有四科,德行、語言、政事、文學。言語、政事,即仕進後所有事。而言語尤先於政事。因政事僅行於國內,言語則用之國際外交,其事已超乎國而達於天下。故言語之爲用,則猶在政事之上。文學則未及見用,而致力於典籍文章,上述古代,下傳後世。文章之所在,亦即道。而三者之上,又以德行爲之首。苟非有此德行,將不得謂之人,而又何三者之足雲。孔門又有先進後進之別。孔子早期傳道,登其門者爲先進,其時則皆有志用世,而於文學則有所不遑詳究者。孔子晚年傳道,登其門者爲後進,時孔子已衰老,有「道之不行,我知之矣」之歎。故來學者,多致力於文章典籍,求道、講道、明道、傳道之心爲切,而用道、行道之志則較緩。孔子則曰:「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孔子行道用世之心,固雖老而猶存。 四科中最先壹科爲德行。德行中最先壹人爲顔淵。顔淵之自述曰:「夫子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博我之文,即四科中文學之文,爲求道、講道、明道所資。約我以禮之禮,則以用世行道者。孔子又曰:「君子不器。」又曰:「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用則行,則由己以行道。舍則藏,則藏道於己以傳世。求己與道之合爲壹體,故曰:「爲己」。若僅以己身供人用,則我身僅如壹器,無道可言,又何足貴。孔子以子貢爲器,而又曰:「子之器瑚璉也。」瑚璉藏在宗廟,乃貴器,不能隨便使用。如冉有,則孔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以冉有僅爲季孫氏用,則猶器之下矣。 在德行壹科中,尚有閔子賽、冉伯牛、仲弓。孔子何以獨稱顔淵?或此三人,舍之則藏有其德,而用之則行則不能有如顔淵之才。或以此三人皆早死,故孔子獨稱顔淵。要之,藏則較易,行則更難。君子不器,而仍貴其能爲壹大器,其義在此。則不當不辨。 孔子之卒,孔門弟子普遍蒙受各方之重視,然而無壹人獲得上層政治之大用。其再傳弟子以下,如子思、孟子、荀卿,皆獲大名,但亦無壹人受上層政治之重用。儒家以下,諸子並興,繼孔子而起者爲墨翟。主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爲之。然墨翟亦未受列國政治上層之重用。墨子曾多方介紹其弟子進入仕途,然自禽滑厘以下,墨家弟子亦終無獲重用者。墨家有鉅子組織,如孟勝亦鉅子,爲各國墨徒之領袖。其仕楚,僅爲壹家臣,並以三百人之興烙諶紊稀@^墨翟有楊朱,主爲我,拔壹毛利天下不爲。其在政治上不受大用,亦無弟子傳名於世。其次有道家,莊周僅爲宋國壹漆員吏。楚國聘爲相,莊周辭之,謂甯爲泥中曳尾之龜,不願藏骨於宗廟。則其意偏向於舍之則藏,而無意於用之則行之壹途。老子繼起,僅求爲聖王,則又誰歟用之?著書五千言,亦無壹知名弟子聞於世。 其他如名家,首起惠施,與莊周爲友,曾相梁惠王,政績無聞。是亦未見大用。陰陽家首起鄒衍,備受列國尊禮,同亦未見大用。齊威、宣、愍諸代,設有稷下先生之位,享諸子以厚祿,許以自由授徒講學。先進達七十人之多,著書立說,擅盛名者不少,卒亦未見獲政治上之重用。惟縱橫壹家,獨獲重用於世。然孟子曰:「公孫衍張儀,妾婦之道也。」後世亦不再以縱橫家流列入先秦諸子學術之林。 其他如戰國早期,商鞅用於秦,吳起用於楚。申不害用於韓,而商鞍、吳起終皆不得其死。申不害乃韓之諸公子,亦與士流有別。其次如範睢用於秦,經蔡澤之獻議,終亦讓位,薦蔡澤而自退。然蔡澤則未聞有功績。樂毅用於燕,建大功,終被讒間,逃亡於趙,幸以身免。如虞卿於趙,亦嘗被用,未獲顯赫,退而著書。呂不韋用於秦,廣招賓客著書,自張聲氣,而終遭斥罰。韓非入秦,亦遭讒下獄而死。在戰國九流中有法家,實則當時之士,聚徒講學,絕未有專爲壹國壹君壹政府之統治權營執蛩悖貿梢技遺燒摺7抑斊鷯隉n非之後。而韓非亦韓之諸公子,雖列荀卿之門,亦與壹般士流有別。 由上言之,戰國雖稱爲士勢力之驟張時期,而諸子之聚徒講學,自成壹家,如儒、如墨、如道、如名、如陰陽、如農家之許行,凡屬開山宗師,及其繼承人物,在當時學術上有大名望大表現者,均不曾在政治上獲大用。其獲用於上層政治者,在學術上僅屬第三四流以下之人物。而亦鮮得安於位。不致身死,已屬大幸。然則所謂士之壹流,其在中國文化傳統曆史影響上之特有意義與價值究何在? 明白言之,中國士流之影響與貢獻,主要在社會。即如許行,親操耒耜,耕于田畝,而陳相之徒聚而從之。士之親其師,尊其師,有過於其君。此不僅孔子、墨翟爲然,下至如許行亦何莫不然。故在中國社會上,最受尊親者,乃師而非君。乃在野之士,而非在朝之卿相。戰國之時,僅七雄爲大國,分別統治了整個全中國。而爲之士爲之師者,乃爲當時全中國人所嚮往所仰慕。爲君者又烏得與之比?乃使政治上層,亦不得不俯心下氣。以尊賢而禮士。如顔斶見齊宣王,明告以士貴王不貴,而宣王亦無如之何。又如秦昭王見範睢,乃至長跪以乞言。當年七雄中,齊宣王秦昭王豈不更巍然爲之魁首,而其尊賢下士有如此。如顔斶,如範睢,豈諣懏敃r壹大賢上士?而齊、秦之君尊禮之如此。其最大之意義與價值,則在政治上層不敢自居爲最尊最貴之地位,而自知尚有當尊當貴之過於彼者,其人不在遠,即在其所統治之社會下層。姑舉壹例,如秦兵圍趙,趙國存亡在即,不得不屈意帝秦,求獲苟全。時魯仲連在圍城中,乃獨抗議反對,謂苟帝秦,則仲連惟有蹈東海而死。以壹白衣窮途之士,蹈海而死,於天下大事,國家興亡,何足輕重。而帝秦之議,竟以作罷。此等事因其千古傳頌,後人視若固常,不複昔懷。而於其對文化傳統曆史影響之大意義大價值所在,今人乃不複存懷。此豈非壹大可惋惜之事乎? 魯仲連義不帝秦,雖聲光揚於天下,但仲連身後,秦終爲帝,而仲連生前之聲光意氣則依然尚在。故秦壹天下,李斯首爲之相。李斯乃楚國壹小吏,著籍荀卿門下,則亦儼然壹士。商湯壹天下,伊尹爲相。周武王壹天下,周公旦爲相。秦始皇帝繼湯武壹天下,而李斯爲之-相,則斯亦繼伊周如鼎足之三矣。秦博士議秦政,始皇帝不輕自抉斷,下其議於丞相斯。斯主廢封建非不是。然焚書之令起於斯,後世人鄙之,不齒於人數。不知斯之在當時,固亦以士之身份而見大用。 漢初無士,惟叔孫通曾爲秦博士,與其弟子爲漢制朝儀。然後世人亦恥之,不列爲士數。同時如商山四皓,朝廷不能聘,太子邏致之。高祖於太子身傍見四皓,遂罷廢立意,太子終得承位,是爲漢惠帝。是漢之爲漢,此下兩百幾十年之天下,四皓與有力焉。士之影響政治,見功於世,其例有如此。 漢初真得稱士者有賈誼,年二十餘,上《治安策》,名震朝廷。文帝召見,欲加大用。縧灌之徒群沮之,放爲長沙王太傳。歸蒙召見,語至夜半。文帝屢前移其坐席,並謂久不見賈生,自以爲過之,今再見,乃知仍不及也。然賈生終繼爲梁王太傅,仍不獲大用於朝。梁王出獵,墜馬死,賈生以未盡師道,愧恨而卒。然漢自文、景以下諸大政,多出賈生原議。賈生之有功於漢,更勝四皓甚遠。 繼賈生而起者有董仲舒。漢武帝尊五經,黜百家,皆由仲舒對策發之。此不僅漢之爲漢,即此下兩千年中國之爲中國,仲舒當時之對策有大影響大作用。而仲舒亦終未大用於當朝。公孫弘乃自東海牧家,超用爲漢相。未能正學以言,而曲學以阿世,與仲舒有別。然則在中國,真爲士,即不得大用。獲大用者,或多非真士。如公孫弘、董仲舒,又爲其顯例。 東漢光武帝,以王莽時代壹太學生,起兵平天下。壹時同學之士,馳驅戎馬間,策奇勳,列朝廷高位者何限。故中國史上,以士人得天下,建立壹士人政府,則其事起於東漢。而同時壹同學嚴光,獨隱避不出。光武爲太學生時,素重之。既得天下,屢念不置。遍訪之全國,得於錢塘江壹釣灘上。護送至京,晤談之餘,又同床而寢。然嚴光卒辭歸,以不仕終其生。孔子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又曰:「不仕無義。」嚴光當非壹庸才,但亦非莊周道家之徒。否則亦不出遊太學,亦不爲光武及其他諸同學所推敬。竊意嚴光心中,亦並非傲視群倫,鄙夷光武與其在朝廷諸同學,謂絕不堪同流合汗,有損於壹己之爲人。但其當王莽之亂,既以隱身垂釣嚴陵灘上,壹旦諸同學出,使天下複歸於賓士。出諸人,亦如出諸己。人盡其勞,己亦同享其成,豈不轉增其內慚。我行我素,仍以漁釣終年,斯於己亦何所虧憾。窺光當時之存心,亦僅如此而已。然而嚴光其人其事,其影響於後世之士風,則至高至大,至深至厚,有非嚴光當年之所意料者。壹則當興王之朝,以帝王至密之友,而有不可寵而安者。二則壹江湖釣徒,其尊其貴,乃在壹開國帝王卿相之上。中國自秦漢以來,大壹統政府淩駕在上,而帝王卿相之尊之貴,舉國共仰,乃更有高出其上者,則轉在社會下層草澤平民中。不僅當代,乃至易世曆代君卿,亦共相尊崇,壹若當然。無可疑,無足爭,而視若平常。此則中國傳統文化壹特色,而士之爲用,乃莫大於斯矣。 東漢末,鄭玄稱征君,此亦朝廷所召而未赴者。黃巾唱亂,相戒勿入鄭征君之鄉。則先王之貴有可殺,而死士之鄉之壹草壹本有不可犯。黃巾不爲後世人稱道,然而此壹事則載之史冊,稱道於後世。乃爲當時之壹線光明,上承古代,下啓來茲,此亦可謂乃士之爲用之壹例。 黃巾亂後,繼之以魏、蜀、吳三國,曹操、劉備、孫權皆士也。壹時群臣荀彧、諸葛亮、魯肅莫非士。有壹諸葛,已可使三國照耀後世,壹如兩漢。而猶有壹士,曰管甯。始避於遼東,老歸中土,汲井躬耕,曹操召之不出。後世尊之,謂其猶出諸葛之上。諸葛終爲壹政治人物,雖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而終亦無救於世亂。管甯則爲壹草野人物,雖亂世,使社會得保留壹完人。則此社會終未全壞,尚有將來之後望。孔子欲居九夷,又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是雖至聖如孔子,亦無奈於世之亂。然而孔子又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三國之亂,甚於春秋之末,而管甯則孔子所謂之後生可畏矣。舉世之亂,而有壹士之屹立。後人慾效諸葛,則難得有如劉先主之三顧於草蘆。然欲爲管甯,則可無待於外。司馬遷作《史記》,創列傳體,後世奉爲正史之首。而七十列傳,首之以伯夷,亦不用於世者。司馬遷以言李陵事獲罪,以宮刑免死。雖爲武帝內朝中書,然不複有意於政事。非有求於當世,乃求表於後人。其《報任少卿書》,暢言之。管甯則能自表顯於文字著作之外。司馬遷亦已陷身於政界,不如管甯之蕭然事外,仍不失爲壹社會人物之易於自成其志,自完其身,不餓死而與伯夷相抗衡。然以周武聖朝,可以容首陽山下有伯夷叔齊。以曹操之壹世奸雄,亦可容其治下有如管甯之汲井而躬耕,敦聘而不赴。斯亦見中國政治,亦自有其不可及者。即此壹端,亦足爲例矣。

兩晉以下,先有五胡之亂,繼有南北朝之對峙。較之兩漢遠遜。然而群士興起,則視前亦無愧。姑舉壹人,曰陶潛。恥爲五鬥米折腰,賦《歸去來辭》,撫孤松以盤桓。其於當時之政事,可謂無所貢獻。然其詩,則膾炙人口,愈後愈普及,愈陳舊愈新鮮,曆千年而不衰益盛。幾於每壹中國讀書人,每壹士,無不誦其詩慕其爲人。在其前,有古詩三百首,有屈原《離騷》,然皆富有政治性。惟淵明詩,乃確然見其爲田員詩,爲山林詩,爲草野平民詩。然而其詩雖沈浸於社會之下層,亦終能影響及於政治之上層,殆可謂與詩、騷爲鼎足之三。在兩晉、南北朝時代,只陶淵明詩壹集,已可上繼三代兩漢,下視唐、宋、明、清,成爲中國文化史壹新頁,壹貫相承,而不待他求矣。則士之大用於世,如淵明,豈不亦其壹例乎。 下至唐太宗,其未登天子位,己先有十八學士壹士人集團。較之漢光武尤過之。然而玄武門之變,兄弟鬩於牆,終爲太宗內心壹愧事。不幸其父乃唐代之開國皇帝,乃遭此宮牆之變。魏徵初仕於太子建成,後仕於太宗,此亦不得與管仲之仕齊桓相比。魏徵亦不能內心無愧。故其於太宗,過無不諫,諫無不盡。使魏徵以此而死,亦可明其出仕,初不爲私人祿位,可以表白於天下後世而無憾。然而太宗之於魏徵,亦知遇異常,優渥有加,亦以見其出而爲君,初無絲毫之私。壹部《貞觀政要》,乃得爲後世帝王常讀之教科書。而太宗與魏徵兩人之相處,尤爲《政要》壹書中之主要節目。可見政治乃人群社會重要不可缺之壹大業務,而現實牽涉,則理想每受減損。故欲爲壹政治人物則甚不易。如伊尹之五就桀,五就湯,豈盡人可法。其放太甲於桐宮,果使太甲不知悔悟,則伊尹何以善其後?周公誅管叔,放蔡叔,大義滅親,亦豈兄弟相處之道。果使成王長,德不如人,周公又何以善其後?以伊尹周公之聖,尚有其難處。故孔子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重道而輕仕,此亦涵有壹番甚深衡慮,豈率爾而出之壹言乎。此下中國政治業務,必求士爲之。而爲士者,則甯退不進,此諸葛亮之所謂「淡泊明志,甯靜致遠」。而中國政治亦常得保持壹次好之地位。其社會人生,乃終得蒸蒸日上。務使爲人更上於爲政,此罩袊鴤鶻y文化壹大特徵。即於唐太宗之與魏徵,亦可窺其微矣。倘必奉政治人物爲盡善盡美至高無上之人生標准,則此人生亦何多望。惟中國則爲人另有壹更高標准,更高境界。而政治人物,群向此境界而趨赴,亦得群向此標准而崇仰。此中國社會之有士,所以爲中國文化所特具之壹最有意義與價值之所在。 兩晉南北朝政權雖亂於上,而爲士者仍可隱於門第中。下及唐代,科學制興,門第漸衰。爲士者,乃群趨於應舉從政之壹途。就政治言,乃壹大進步。其餘爲士而不從政者,乃轉趨於釋、道兩家,爲異端。而政治人物,亦多信奉釋、道。故唐代社會標准之士,未必多過於兩晉、南北朝。前古相傳政治上之崇高理想,反趨於黯淡。此實當爲壹大退步。中唐之時,乃有韓愈出,提倡古文。愈之言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也。」韓愈乃可謂上承中國士之大傳統。幸有昌黎壹集,乃可上與晉、宋間之淵明集相比,而猶更勝之。然韓愈亦終未獲大用於上層之政府。其諫迎佛骨表,乃幾陷身死。如韓愈,論其大節,乃可謂唐代標准之壹士。即詩聖杜甫,亦當屈居其次。而同時唱爲古文如柳宗元,則更不能與韓愈相比。下及宋代,韓愈乃始見爲唐代特出之第壹人。此非深明中國文化大統之意義者不能知。亦豈不得意於政治,專以詩文見長,即得爲士之上乘乎?但專就文集壹部分言,則杖縭恰L葦U就人生大道言,則韓愈爲人,或許尚有不如陶淵明處。此則猶當別加衡量,此篇恕不詳及。 惟其南北朝社會尚多士,故隋、唐繼之爲大盛世。惟其晚唐社會少士,故五代十國繼之,爲中國曆史上最慘淡最黑暗之壹時期。其時有壹馮道,群奉以爲士。曆事五朝八姓十壹君,自稱長樂老。非如馮道,亦無以自全於其世。然使人人如馮道,則壹世淪喪,同歸於盡,亦何得以壹私人之長樂而自安自慰。宋興,歐陽修爲《新五代史》,始於馮道有定論,而韓愈亦始受崇拜。於是中國傳統光明乃得再照耀,傳統文化乃得再發揚,而宋代乃更得稱爲壹社會多士之時代。 宋代多士,已盛於漢。而政府之重士,則更勝於漢。宋代之士於政治上得大用,莫如王安石與司馬光。然而新舊黨爭,北宋亦終陷於淪滅。王安石乃壹理想派,欲使其君爲唐虞三代之君。司馬光乃壹經驗派,僅求朝政得如漢、唐已足。然理想則必見之於現實。孔子曰;「如有用我者,我其爲東周乎。」今不知孔子當時果見用,其爲東周之具體設施又如何?而依傳統觀念言,則王安石乃經學派,故有《三經新義》之訂定。惟在漢代經學掌於博士官,舉朝以經學爲施政標准。而博士官則不親慘政務。今王安石以宰相身份,訂定經義,作爲學校教育與政府科舉取士之標准,則幾若道統下隸於政統,顯違於中國文化傳統之大義。司馬光乃史學派,著有《資治通鑒》。漢、唐亦有史官,記載曆朝實際行政,供後人作慘考。得失成敗,偏近功利,終須有經學道義以爲之歸。史學雖可鑒古知今,然經史分途,則史學抉不足奉爲政治之標准。故當時之新舊黨爭,結果終爲壹政治鬥爭。所爭在政權之得失,而不免有乖於道義之是非。於是乃有第三者起,則爲周濂溪。

濂溪乃當時壹縣令,而置身當時黨爭氣氛之外。著有《易通書》。根據經學,主張志伊尹之所志,學顔子之所學。伊尹志在天下。顔子之學,用則行,舍則藏。主要尤在藏之壹面。明道、伊川二程兄弟,少聞其教,雖亦出入於新舊兩黨間,終以退隱講學爲務。橫渠張載,亦與二程爲學侶。於是乃有理學之興起。理學家可稱爲乃中國文化傳統中之新士,大體退在野,不競在朝。尊道統,以做政統之領導。政事敗於上,而士風則正於下。北宋覆沒,南宋偏安,而理學之風則大盛。有朱熹出而集其成。朱子在當時政治上亦未見大用,然而著爲《論語》《孟子》集注,《大學》《中庸》章句,定爲《四書》。下及元代,乃奉爲政府科舉取士之標准。其功用實已代替了兩漢之五經,而更駕其上。直迄清代之末,此壹取士制度,曆七百年而不變。 元代以蒙古異族入主,政統易於上,而道統則仍存於下。中國社會依然是壹中國社會,得以無大變。社會之士,相率以不出仕在野講學爲務。亦有出仕者,終被視爲士中之第二流,不能與在野之士同受社會之尊崇。元代不僅以《四書》義取士,並令全國各縣同設書院,縣令初到職,必出席書院聽講,爲其上任之最先第壹事。然元政亦終八十年而亡。明代繼起,中國光複。然元代遺風則依然有存者,爲士者相率以不出仕爲高。先有方孝孺受十族之誅。則以士承道統,其名望每高出於帝王卿相之上,易受忌憚。如王守仁遭龍場驛之貶,九死壹生。終以其爲士講學之身份,仍獲起用,得爲江西巡撫,平辰豪之變,卓然建大功。然亦終不得特加重用。其及門弟子,相率不出仕,而以在下講學名震朝野。卒有無錫顧憲成、高攀龍,東林講學,力反其風。謂在野講學,不應忘廊廟政事於不顧。但高攀龍亦卒以東林黨名膺重禍,投池自盡,而明祚亦終不救。 清代亦以滿洲異族入主,而其時士風益盛,如李恭,如顧炎武,如黃宗羲,清廷百方邏致,皆以不出仕爲壹代在野之大宗師。又如呂留良,乃於清廷設科取士之朱子《四書》義中大張民族主義,罹刮屎之刑。雍正皇帝頒《大義覺迷錄》壹書,昭示天下舉子,盡人必讀。乃不久,其書亦同遭禁錮,舉國無壹人能見。直至清之末葉,民間始再印此書,與呂留良書同獲重見於國人。今人多能談清廷文字獄,屢行文字獄者爲雍正,而雍正禦著書亦同受禁錮,此諘綣牌媛劇=袢擻終勩袊鄖匾詠砟艘嫉弁鯇V普治,史籍浩繁,不遑詳辯。雍正乃壹異族君王,又肆志以酷虐稱。專拈此例,豈不見中國傳統政治,縱謂是君主專制,然其專制亦有壹限度。此限度即在社會之有士。 又且呂留良宣揚民族大義,乃據朱子書。呂留良雖遭刮屎之戮,而朱子書則仍受朝廷崇敬。六稼書亦以治朱子書爲清代第壹人奉旨獲祠於孔廟。其時清廷達官貴人,不少以朱學名。稼書以壹縣令之卑,又其生前獲交於呂留良,而竟得首選入孔廟。此見其時帝王壹番不可告人之內慚之情,乃更百十倍於唐太宗之不殺田舍翁魏徵矣。中國傳統,士之爲用,猶見於異族專制帝王之心中有如此。 乾嘉清儒,標幟漢學,反宋學。其實非反宋學,乃反朱子。非反朱子,乃反朝廷科舉之功令。諸儒皆以科舉出身,即群以反科舉反朱子自名其學,而清廷亦無奈之何。自道光以下,西力東漸,而中國士風乃大變。洪秀全以科舉不第,起兵廣西山中,奉耶穌爲天兄,自爲天弟,建國號曰「太平天國」。所至焚燒孔子廟。曾國藩以壹湘鄉在籍侍郎辦團練,卒平洪、楊之亂。其志不在保清,乃在保孔。國藩亦卒未獲清廷之大用。其時則爲同治皇帝,與民同治,即不敢以帝王專制。繼之爲鹹豐皇帝,與民俱豐,即不敢以帝皇獨豐。可知雖異族皇帝,對中國社會,無不心存顧忌。故士之傑出者多不獲重用。而又終必與士共天下,不敢安於專制。一部二十五史,社會在野之士,其關系影響及於朝廷上層政治者,本文上述諸例,可見一斑。 辛亥革命,民國創建,政統變於上,而道統亦變於下。民初即有新文化邉櫻耘追純祝虻箍准業隊懱栒佟?准業曛兄酚嫞幢疚乃^社會下層之士。自此以下,社會有民無士。上無君,下無士,此則庶及可謂之全盤西化矣。西方民主政治,亦非全國獨尊壹政統,尚有材統,即資本主義。西方選舉權,主要操縱在材統。學統並不佔重要地位。學校教師,乃及報章雜志,各項刊物,言論自由,此可謂之學統。但與結黨競選,仍屬兩事。宗教信仰,政教分離,信仰自由,此之謂教統。依中國人觀念言,西方學統轉近教統,政統則轉近材統。政教分離,可謂互不相關。此又與中國政統之附屬於士統,即國人之所謂道統者,有絕大之不同。近代西方又有工統。勞工亦爭平等獨立自由,集團罷工。故西方政治,學統、教統在政治上均不佔重要地位,而惟壹操之於材統工統之手。但崇尚多數,則材統亦終必轉歸於工統。最近如英美現狀,已見其端倪。其集黨競選,爭取多數,以成政府,亦可稱之曰黨統。但黨統政統絕不與中國曆古相傳之所謂道統與士統有相幹。此爲中西文化壹絕大相異處。 孔子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故中國士統,抉不成爲壹材統。西方之學,分門別類,各成專家,各有其統。中國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吾道壹以貫之,烏有爲壹士而不志於人群之治平大道者。故西方有各別之系統,而中國則士統即道統。但亦抉非宗教組織,不成壹教統。孟子曰:「士尚志。」又曰:「勞心者食於人。」士非壹職業,則又異於工統。中國人又言,「君子群而不黨。」「腥酥Z諾,不如壹士之諤諤。」壹爲士,務求諤諤出校M肯結黨以自附於多數,故亦抉不成黨統。中國之士則自有統,即所謂道統。此罩袊褡逕幕瘋鶻y之獨有特色,爲其他民族之所無。 最近西方,又有不許諸統之分別存在,而獨許有壹黨統之趨勢,是爲共産黨。在此黨統之下,材統、學統、教統、工統,均不許有其自由,而惟聽此壹黨之獨裁。此爲當前之蘇維埃制。中國人亦多慕向於此。民國以來,先有中西文化之爭。西化既得勢,繼之有民主與極權之爭。損言之,乃美、蘇之爭,而中國自身,則退處於無傳統無地位。 今乃有複興文化之號召,則以創建民國之孫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爲張本。首爲民族主義,則應有民族傳統生命與傳統精神之認識。次爲民權主義,中山先生言權在民,而能在政。政府有能,則不待壹壹聽命於民小W鉞釥懨襠髁x,中山先生亦曾言,民生主義即共産主義。但斷不能謂共産主義即民生主義。《大學》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則中國傳統之經濟理想,較近社會主義,不近資本主義。而中國傳統之士,亦爲壹無産階級。中山先生之意,不許有材統之成立。至於黨統,中山先生謂國民黨乃壹革命黨。是謂在革命時可有黨,革命成功後,是否仍須有黨,則中山先生未之明言。惟中山先生,既主政府有能,是更不須聽命於黨。中山先生所倡之五權憲法,如考試權,立法權,監察權等,皆屬政統,不屬黨統,又可知。

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乃屬長期之建國綱領,而非壹時之施政方針。故仍當歸於道統,不屬治統。此爲中山先生之先知先覺,深體中國五千年相因之文化大傳統而發,不得以西方人近代之思想言論相比附。此則闡揚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者,必當深切體會之壹大前提。而中國此後是否仍須有士之存在,又如何使士統之複興,此則亦我國家民族大生命特有精神之所在,所尤當深切考慮討論者。

中國之士統,既與其他民族有不同,而其所學所信之大綱大目所在,亦獨有異。此則當在他篇詳論之,此不及。(一九八一年九月作,載《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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