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酸梅湯 (馬伯庸 日誌)

消夏利器,首推空調,其次是酸梅湯。酸梅湯是老北京的飲料,民國雅客們對此多有描述。它以烏梅、甘草等為主料,冰塊鎮著,質地醇釅,口味清涼酸甜。大熱天來這麼一杯,冰涼的甘酸沖入口腔,咂咂嘴還有回味兒,整條舌頭跟抽了粉兒一樣,興奮中帶著點陶陶然。夏天解渴,有些飲料越喝越渴,往往肚子飽了,嘴裡還是乾的。酸梅湯卻是通體舒泰,去暑效果比碳酸飲料還好。

不過現在市面上賣的那些酸梅湯,要麼是帶點酸味兒的糖水,稍微喝一口嘴裡就膩;要麼土腥味兒重,大傷口感。至於有些飯店供應的酸梅湯,一喝就知道是酸梅精兌出來的,水和烏梅味是分開的,互不融合,更別說有什麼剔透勁兒。要知道,酸梅湯是消夏用的,最重要的就是一股剔透的口感,如水銀瀉地,滲遍全身,方為上品。

不過我今天要說的不是酸梅湯,而是一個北京吃貨的經歷。他曾經陶醉般地這樣對我描述過:「我曾經喝過的最棒的酸梅湯,碰巧也是在琉璃廠。正逢炎夏,小茶館的老闆拿酸梅湯出來賣,那個酸梅湯味道清醇爽口,絕無雜味,我們三個人索性買了一盆來喝。真的是一盆!我親眼看到老闆從冰櫃中端出一個臉盆來,琥珀色的濃稠湯汁中飄著一整塊冰,喝來令人精神一振。因為太冰了,不能大口的喝,只能小口的抿。可那個味道比之當年的流行飲品酸梅晶來,真是雲泥之別。一整臉盆的酸梅湯,兩個小時不到就乾乾淨淨了。」

從那以後,他這才知道真正好的酸梅湯是什麼味道。可惜在那以後,那家茶館再沒做過,超市裡雖然也有賣酸梅湯,但那種工業化生產出來的東西,口味完全不對,還有化學添加劑。他是個動手能力很強的人,喝不到正宗貨,就想自己做。

動這個心思的,他也不是第一個。早在民國,梁實秋就打算在家裡自製,不惜工本買了原料大動干戈,可始終味道不對。梁實秋跑到信遠齋去問掌柜的,掌柜的很客氣,說「請您過來喝,別自己費事了。」意思是秘方不能外傳。

梁實秋碰了個軟釘子,我那朋友比他還慘,連找個能問的人都沒有。他沒辦法,只能遍尋資料,紙上談兵,看能不能自己揣摩出來。

酸梅湯的配方,網上有不少,簡單來說就是烏梅、甘草、山楂、冰糖、桂花五樣東西加水熬煮。可懂吃的人都知道,決定品質的不只是配方,還有經驗——或者說火候——同樣的配方,不同的人來做,口味也大相徑庭。我這位朋友按照網上的方子,去白塔寺藥店買了一斤烏梅、糖桂花、回家上鍋去煮,還摻了綿白糖。最後熬出來的湯水,用他自己的話說,味道就像是總覺得「化學教室用來生成氧氣或者氫氣,要不然用來蘸餃子吃也可以。」第一次失敗以後,他又精心調研了一陣,反覆試驗了幾次,才稍微摸到點規律。比如桂花不能用糖桂花,要用干桂花;糖不能用綿白糖,得用冰糖,適量有點紅糖也不錯。

他還告訴我,他熬出來的酸梅湯也有土腥味,研究了一下才知道,是烏梅沒洗乾淨的緣故。反覆多洗幾次,就沒那種味兒了。從此以後,我們這一圈人都不太買市面上的酸梅湯喝了,心理有障礙。材料齊備,剩下的就是比例和火候問題。這個沒法教,只能反覆試驗。好在我的朋友是個有耐心和有愛的人,而且樂於分享。他的配方是烏梅三十顆左右,一定要洗凈;山楂一大把;甘草一小撮;桂花兩把(煮上四十分鐘左右放,量多些香氣更濃郁);冰糖800克(我個人覺得有點過甜);水四升,煮一小時左右。

這樣煮出來的酸梅湯是原漿,透著如同琥珀一樣的醇暗色,非常稠,沒法直接喝。得兌上礦泉水,加上冰塊,就變成消暑極品了。他試驗成功以後,每到夏天都會熬上一大鍋,然後灌滿一個大玻璃瓶子,另外再用保溫杯裝滿冰塊,準備幾瓶礦泉水,叫我們過去吃飯。吃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喝。每人發一個玻璃杯,先倒少許原漿,再放冰塊,最後沖入礦泉水。這東西沒有任何添加劑,所以不能久存。其實也不用久存,每次都會被我們一掃而光。你端著空杯,坐在沙發上,能感覺到剛喝下去的酸梅湯化為一團清涼之氣,游遍全身,把暑氣一絲絲地從身體里往外擠。幾滴醇液殘留在舌尖齒間,烏梅酸、甘草甜、桂花香層次分明,這時候才能真切感覺到,什麼叫做生津。

一口入嘴,通體清涼,這是真正好的酸梅湯。

我以為最好的酸梅湯不過如此了。後來偶爾一次機會,我去一個老字號傳人的私宅吃飯,主人也姓馬。恰好我朋友剛熬了一鍋,我就盛滿一瓶帶了過去,想炫耀一下。老馬看見以後,就笑。我倒了一杯給他,他咂了一口,淡淡地說了兩個字:「不厚。」我沒明白什麼意思。老馬起身離開,很快端來一瓶東西,說是他們家熬的酸梅湯,讓我嘗嘗。瓶子里的液體黑得透亮,他也不兌水,直接給我倒了一杯。我喝了一大口,一下子就明白老馬為啥說「不厚」了。

比起這瓶酸梅湯,我朋友熬制的味道顯得層次感不夠豐富,味道一下子就探到底了。而這瓶黑色的酸梅湯,味道百轉千回,在嘴裡轉悠著不肯散開,舌尖一彈,這才霎時爆開,洋洋擴散到全身。我要過那瓶子,仔細觀察了一陣,發現這顏色不是黑,而是醇到極致,一晃動,居然還掛壁。

我問老馬秘訣是什麼,老馬特別淡定:「也沒什麼特別的秘訣,就是差了十幾味原料而已。」他說這東西熬起來費時費力,成本也高,沒什麼商業價值,所以只在夏天自己家熬點,招待朋友。我再問是哪些原料,人家就不肯說了。氣得我把他的酸梅湯喝了個精光,還帶了滿滿一瓶回去。回家倒上一杯,坐在陽台藤椅上,懶洋洋地望著窗外頭的柳樹。覺得人生至樂,也不過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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