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鄉平八郎的傳說
前些時候看過日劇《坂上之雲》，根據司馬遼太郎同名歷史小說改編，以明治時代為背景，主角之一的秋山真之系日本海軍高參，在日俄的對馬海戰中發揮關鍵作用。劇中牽涉到近代史上的很多大人物，第一部有個場景，東鄉平八郎參觀到訪的北洋艦隊後說：「應當神聖保管的大炮卻用來晾衣服！」由此對清朝海軍頗表輕蔑。這個細節，也算一樁不小的歷史公案了。
唐德剛在《晚清七十年》第三部的《為黃海血戰平反》里就提道：「東鄉原為劉步蟾的留英同學，但是當東鄉應約上中國旗艦定遠號上參觀時，他便覺得中國艦隊軍容雖盛，卻不堪一擊———他發現中國水兵在兩尊主炮炮管上晾晒衣服。主力艦上的主炮是何等莊嚴神聖的武器，而中國水兵竟在炮上曬褲子，其藐視武裝若此；東鄉歸語同僚，謂中國海軍，終不堪一擊也。」
唐公轉述的這個情節影響頗大，但實際上只是道聽途說，順手拈來，並不可信。專攻中國近代海軍史的陳悅先生近年專門寫過一篇精彩的論文《北洋海軍軍艦「主炮晾衣」說考辨》，指出幾點：定遠艦主炮離地三米，直徑近半米，很難晾晒衣服；東鄉平八郎留英時並未進入正式的海軍學校，與劉步蟾不可能是同學；因為舊式蒸汽輪船的特點，在甲板的欄干、旗繩等處晾晒衣物是列國海軍通例，並不能說明軍紀廢弛。陳先生列舉了種種文本，認為此說源自田漢在抗戰時發表的《關於中國海軍的幾個問題》；而田漢的說法，則當是源自日人小笠原長生的《聖將東鄉全傳》。《全傳》以附記形式記錄東鄉曾對小笠原本人回憶北洋艦隊訪日時：「『平遠』因為故障而入港修理，我在岸邊看到一門炮上曬著衣物，很不整潔……」但陳悅指當時訪日的北洋軍艦中根本沒有平遠艦，而《全傳》的英文版也刪去了這一段。
陳悅的考證，幾乎題無剩義，但他提及東鄉平八郎的傳說還有一種俄國版本：「目前，這種言論還有愈演愈烈，越說越奇的趨勢。《解放軍報》2006年某篇冠之以『一摸一看』標題的文章稱：『……日俄戰爭前夕，日本海戰名將東鄉平八郎赴俄國進行軍事訪問。在參觀俄國某部軍營時，他發現俄國士兵竟然把衣服晾曬在了炮管上，他走到火炮前摸了一下炮膛，發現裡面已是銹跡斑斑，由此他推想，如果此時發動戰爭勝算較大。回國後，東鄉平八郎立即向明治天皇表明了想法。不久，日俄戰爭爆發，日本大獲全勝。』歷史上日本海軍將領東鄉平八郎從未到過俄國，顯然『主炮晾衣』的故事被作者演變成了一個『一摸一看』的公式，套用嫁接給了俄國海軍。」關於此，倒還可以補充兩個例子。
一是陳孝威在《若定廬隨筆·廿余年前一席話》里回憶，三十年代駐守北京的「某上將軍」向他請教軍政問題，陳孝威就跟他講了東鄉的軼事：「日俄將宣戰之前夕，日本內閣元老重臣，在日皇前舉行御前會議……咸以帝國陸軍較有勝算可操。惟海軍戰力，遠非俄國波羅的海艦隊之匹敵。議猶豫不能遽決。東鄉大將起立言曰：『昔余(東鄉大將自稱)為駐俄海軍武官，嘗應俄國波羅的海司令官之召，赴旗艦宴會。席罷循梯下交通艇。弔橋鐵鏈居然有銹，污吾手套。夫旗艦為司令官之座艦，吊梯為凡百官兵每日必經之地，眾目睽睽之下，吊梯如生鏽，則其他看不到處，更可不言而喻……執此一點，則可證明俄國艦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未可為其龐大噸數所懾伏。予當時所御之白手套猶在，斑斑銹色猶存。』語畢，遂示諸重臣以手套。於是東鄉致其結論曰：『以逸待勞破之必矣。』議遂決，爾後，波羅的海艦隊，果殲於東鄉大將之手。」陳氏此文自述事事前知，似有「吹水」嫌疑，他是否真的跟「某上將軍」說過這些話，實無從查證。一是齊世英在60年代末作歷史口述時，談及俄國軍隊紀律不佳：「這使我想起了日本東鄉平八郎當艦長時，到海參崴參觀俄艦，用白手套擦俄艦欄杆皆是黑的，知道俄國海軍不足畏，憑著這個信心，終在日俄戰爭中打敗俄國。」
東鄉傳說的中國版突出的是「晾衣」問題，而俄國版突出的是軍艦的清潔問題；中國版既不可信，這個俄國版是否有根據呢？考慮到東鄉從未去過俄國這一點，恐怕這仍不過是「假語村言」吧。東鄉作為聯合艦隊司令，指揮日本海軍一舉擊潰俄國艦隊，一戰功成，成為日本的「聖將」乃至「戰神」；他因此被神化，成為一個所謂「箭垛式的人物」，使種種傳說附會其身，也是順理成章的。這些傳聞雖非實事，對於中國人卻深有歷史教訓的作用，對此，我們但取「無則加勉」的態度可矣。
說起來，這位東鄉平八郎，在甲午海戰時任「浪速」號巡洋艦艦長，決然向運載千餘名清兵的英國商船「高升」號開火併使其沉沒———自中國人的立場，他當然是戰爭元兇之一。但他後來率軍完勝俄國海軍，成就黃種人打敗白種人的先例，確實是輝煌的勝利，幾乎可以說是日本近代史上的巔峰時刻，在日本人的精神上影響極為巨大。至於因這一戰，這一勝，日本人信心「爆棚」，有了獨霸東亞的野心，最後竟不惜與超強的美國為敵，這就非東鄉所能前知，所能任其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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