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最大牌的導演，她是最大牌的女明星，當他遇到她……

文 | 盛昊陽

李翰祥是頗為恃才放曠的人物，22歲在北平參加學生運動被開除學籍，甫到上海又在戲劇學校籌辦的義演晚會上捅了簍子，拉斷麥克風線害周璇從「金嗓子」變成「啞嗓子」。

李翰祥

他不反省自己過失，反腹誹校長熊佛西對他不公，於是赴港以期一展身手，浮沉六年才有掌鏡機會。

他倒不是不曉得「言多必失」，但幾乎不「為尊者諱」、「為親者諱」，在回憶錄里第一樁就損田漢，形神兼備，文字真真刁鑽，後來與他共事的永華和邵氏同仁，更被他八卦了個遍。

李翰祥和李麗華

但是，嘲人更自嘲的李翰祥從未講過李麗華一句不是，用詞總是小心謹慎。若說是提攜之恩，他自己也道某些前輩雖有種種缺點，於他實有恩情，這也根本不妨礙他不留情面地吐槽嚴俊如何慳吝，邵二老板的合約又如何刻薄。

看他口風，本是極不屑林黛、嚴俊和李麗華的一段三角情事，對林黛和嚴俊都極盡挖苦之能事，一俟李麗華與嚴俊同偕白首，筆調便蘊藉許多，只說男女之事，外人少言為妙。

就算寫李麗華與嚴俊是一對「猶太」夫婦，也不忘補上一句李麗華仗義疏財。

李麗華

除卻後期風月片里他一手提拔的胡錦、恬妮和陳萍，與李翰祥合作次數最多的女星便是林黛、樂蒂和李麗華，奠定他影壇地位的名作也多是由這三位主演。

樂蒂和林黛一暴卒，一自戕，李翰祥照樣八卦「林黛被偷看洗澡」，「樂蒂因被冷落跳槽國泰」，與福祿壽三全的李麗華拍戲時，便老老實實只寫片場雜務，絕口不提李麗華私事，這實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李翰祥

這位李翰祥恭恭敬敬稱呼的「小咪姐」其實只比他年長兩歲，1954年時李麗華業已走紅多年，推薦他編導電影《賽金花》，因製片成本高昂胎死腹中，才轉拍天橋背景的時代戲《雪裡紅》。

《雪裡紅》

劇本說是改編師陀的《大馬戲團》，經過李翰祥的魔改，也只剩幾個主線角色能夠一一對應。但到底有原作打底，所以他的心思倒有一半是在復原北方小鎮的環境上，在只有一百尺長五十尺寬的棚內硬是要搭出天橋舊景，雖難以盡情施展，也可聊解鄉愁。

《雪裡紅》中，男主角金虎是日後拍李小龍版《精武門》的羅維，女二小荷花是還未因「曼波女郎」走紅的葛蘭，男主女二最後遠走他鄉，戲中的頂樑柱卻還是雪地里奔走痛呼的「雪裡紅」李麗華，說她一個人撐起半部戲也不為過。

《雪裡紅》

舊時女星成名極早，換代又快，李麗華16歲已經演《三笑》，30歲在今天還能刷綠漆演古偶，當年只能演少婦。雪裡紅一開場就是青春不再的有夫之婦，和她對比的是21歲鮮妍少女小荷花，不用問也知道男人選哪個。

而戲外，她卻坐擁當時全港最高片酬七萬五千元。是年國語片賣座排行里，苦不堪言的《雪裡紅》能名列第八，並得到邵邨人格外賞識，不僅有李麗華出色詮釋之功，李翰祥的執導功力也被肯定。

這部戲雖然是李翰祥正名編導的第一部作品，論角色的層次豐富，猶勝於之後的《楊貴妃》和《武則天》。

李麗華

像原定的「傾國傾城」四部曲里也只有林黛演王昭君年紀略長了幾歲，李翰祥就不太用半老徐娘演二八少女。《楊貴妃》並不從李隆基和楊玉環的初識講起，楊貴妃已經是楊貴妃，緊接著「一騎紅塵妃子笑」就是「侍兒扶起嬌無力」，驕橫美貌的貴妃娘娘怒毆梅妃江采萍，被貶出宮，又因唐明皇思念被召回。

影片後半是拍安史之亂中兩人遭遇，這版楊貴妃正氣凜然，毫無柔弱可人之態，也是因為要演面對亂兵主動赴死那場戲。總的而言，李翰祥洗白了這對比翼鳥，李隆基不再為保全自己犧牲愛人，楊玉環更是深明大義得有烈士氣概。

本片耗資無數，在日本拍攝外景，因布景道具細緻考究運鏡美妙，成為華語電影首獲戛納最佳室內彩色攝影特別獎之作，不過李麗華氣場太大，不似楊貴妃，要說「一個女人的史詩」，還要看翌年的《武則天》。

《楊貴妃》

李翰祥找嚴俊演唐明皇還能說是與李麗華正好配一對夫妻檔，在《武則天》里讓他演被武則天色誘的徐有功只能說是惡趣味了。

電影從王皇后來到感業寺接武則天回宮對抗蕭淑妃演起，前情略過，武則天也已育有兩子，劇情省去她的上位過程，剛20分鐘就已立後聽政，把殺子並屠滅李唐舊臣宗室的過錯全推給外人，在台詞中凸顯了女權主張，似乎不支持她的稱帝主張全因她是女性，結尾一幕戲又拍垂垂老朽的武則天在幻覺中回憶前塵往事，感到無數厲鬼前來索命，使得整個角色總有精分之嫌，然李麗華通身氣派，氣勢十足，同輩的香港女星中也沒有人比她更適合這個角色。

《武則天》

成功演繹一代女皇可能是所有女星的終極夢想，要證明的是自己能夠戰勝「時間」和「性別」。李麗華演完霸氣側漏的武則天還能演身世堪憐的小白菜，六年後再與李翰祥合作賣相不佳的《揚子江風雲》，居然拿下當年國片票房冠軍，至少證明她戰勝了時間的摧枯拉朽。

《揚子江風雲》

一九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影壇陰盛陽衰，能擔票房的大多是女星，每年都能湧現多部女星擔綱，以女性角色為影片名稱的賣座電影，這在今天看來簡直難以想像。

但李麗華在其中仍然獨樹一幟，她的「大女主」戲不光以她自己為絕對主演，也必然透露出壓倒性的強大力量。

李翰祥打造這一版武則天形象時，想必就和戲外談起她時一樣懷有敬畏之心，片中武則天色誘徐有功的一幕戲裡，徐有功抖抖索索匍匐在地，這是俯瞰，對武則天則是大仰角拍攝，拍她志得意滿的大笑，這樣的鏡頭，在如今的華語片里再無可能見到了。

《武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