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光烈:禪宗六祖得法偈之我見
禪宗六祖得法偈之我見
田光烈
對《金明館叢稿》的兩點質疑
偶閱《金明館叢稿二編·禪宗六祖傳法偈之分析》,驚嘆不已!作者是著名的史學家,寫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論文和專著,不應舛謬至此;抑因作者對佛法有成見,不惜吹毛求疵,致謗佛法、凌先哲、掩眾明於不顧。因撰此文,以資商榷。孟氏有云:「余豈好辯哉,余不得已也。」
作者一開始便據敦煌本《壇經》之文,列舉神秀偈云:「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惠能二偈,一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二曰:「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明鏡本清凈,何處染塵埃。」並云:「古今讀此傳法偈者眾矣,似皆未甚注意二事:一、此偈之譬喻不適當;二、此偈之意義未完備。」
首先談「此偈之譬喻不適當」的問題。
何謂「譬喻不適當」?作者認為「印度禪學,其觀身之法,往往比人身於芭蕉等易於解剖之植物,以說明陰蘊俱空,肉體可厭之意。」作者舉四經為例:一、鳩摩羅什譯《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善達品》;二、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經·善達品》(前經同本異譯);三、鳩摩羅什等譯《禪秘要法經》;四、沮渠京聲譯《治禪病秘要經》。說四經都比身如芭蕉。按「身」梵語伽耶(Kaya),即和合積聚的意義。故《瑜伽師地論》卷三云:「諸根所隨,周遍積聚,故名為身。」身以五蘊(舊譯為五陰)和合積聚為體,五蘊謂色、受、想、行、識。色是物質界,受、想、行、識屬精神界,凡夫之身是物質與精神和合的積聚體(佛則以法為身,《華嚴經》所謂「佛以法為身,清凈如虛空」是也)。作者所引兩種《般若經》中所謂「行如芭蕉葉」的「行」,即五蘊中的「行蘊」,「行」乃思之別名,為心所法之一,五十一心所中,除受、想外,其餘心所法及心不相應行法,均「行蘊」所攝,除色心分位之「心不相應行法」之外,總屬精神界,精神與物質和合之身,變滅無常,這是作者承認的。不過作者認為「傳法偈中所謂菩提樹者,乃一樹之專稱,釋迦牟尼曾坐其下,而成正覺者。……玄奘《西域記》八《摩揭國》上云:『金剛座上菩提樹者,即畢缽羅之樹也。昔佛在世高數百尺。屢經殘伐,猶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覺,因而謂之菩提焉。莖幹黃白,枝葉青翠,冬夏不凋,光鮮無變。』據此,可知菩提樹為永久堅牢之寶樹,決不能取以比譬變滅無常之肉身,致反乎重心神而輕肉體之教義,此所謂譬喻不適當者也。」
案菩提樹即畢缽羅Pippala樹,系桑科榕樹喬木,學名FicusreHgiosa,因佛陀在畢缽羅樹下金剛座悟道成佛,該樹遂稱菩提(梵文bodhi,義為覺)樹。《面陽雜俎》前集卷十八:「菩提樹出摩伽陀國,在摩訶菩提寺。蓋釋迦如來成道時樹,一名思惟樹,莖幹黃白,枝葉青翠,經冬不凋。至佛人滅日,變色凋落,過已還生」(轉引自《大唐西域記校注》123頁)。作者引《西域記》的後面還有三句:「每至如來涅槃之日,葉皆凋落,頃之復故。」作者為了說「菩提樹是永久堅牢之寶樹」,不惜斷章取義,在引用時,便把菩提樹時而「凋落」,時而「復故」變化無常的原文刪掉了。在世法中,佛教不承認有「永久堅牢」的東西,「諸行無常,是生滅法」,這是三乘通義。有情世間,不出生住異滅;器世間,不外成住壞空,何嘗「永久堅牢」。作者斷言「菩提樹為永久堅牢之寶樹,決不能取以比譬變滅無常之肉身。」這是斷章取義,這是對佛教教義的誤解。
其次,佛法以事物喻身,靈活運用,亦不止芭蕉一種。除芭蕉外,散見於經論中喻身的事物,信手拈來,便有十種之多:一、身如師子相。乃佛三十二相之一;二、身如城。身者心之城廓也。《涅槃經》一云:「頭為殿堂,心王居中,如是身城,諸佛世尊所棄捨,凡夫愚人常所味著」;三、身如雲。《吽字義》云:「毗盧遮那如來自受用故,化作種種神變,變現無量身雲。」言佛現種種之身蔽覆眾生如雲也;四、身如塔。大日之法生身,以塔婆為三昧耶形,故云身塔。《大日經疏》云:「慈氏印如窣堵波形者,以一切如來法身塔故」(塔婆即塔,梵名窣堵波。三昧耶有平等、誓願、警覺、除垢障等義);五、身如口如眼。《大智度論》卷七云:「佛世界中尊,得自在,能使一切身如口如眼」;六、身如田。身能生善惡之業,如田地之能生百穀,故云身田。唐善導《轉經行道願往生凈土法事贊》上云:「大悲恩重,等潤身田」;七、身如座床。《宗鏡錄》二十六云:「身座肉燈,歸命供養」;八、身如輪。世尊之身、語、意三業,如車輪之轂、輻、輞,三法和合而成一輪,輪有運載推破之功,故以為喻;九、身如器。《行事鈔》上三之一云:「身器清凈」。身能受諸法如器,故云身器;十、身以喻論。一切有部(薩婆多部)根本論七部中,《發智論》為身論,《集異門論》等六論為足論,所謂「一身六足」是也。見《俱舍論光記》。
此外作者引證的四種典據中,鳩摩羅什的競有兩種,佔二分之一。而對羅什譯的《維摩詰所說經》獨不引證,如果援引,則「往往比人身於芭蕉等易於解剖之植物」之說,便不能成立。請看《維摩詰所說經·方便品》是怎樣比譬肉身的:
諸仁者,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焰,從渴愛生;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影,從業緣現;是身如響,屬諸因緣;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是身無主,為如地;是身無我,為如火;是身無壽,為如風;是身無人,為如水;是身不實,四大為家;是身為空,離我我所;是身無知,如草、木、瓦、礫;是身無作,風力所轉;是身不凈,穢惡充滿;是身為虛偽,雖假以澡浴衣食,必歸磨滅;是身為災,百一病惱;是身如丘井(羅什云:「丘井,丘墟枯井也。昔人有罪於王,其人怖罪逃走,王令醉象逐之,其人怖急自投枯井,半井得一腐草,以手執之。下有惡龍吐毒向之,傍有五毒蛇復欲加害,二鼠嚙草,草復將斷,大象臨其上復欲取之。其人危苦,極大恐怖,上有一樹,樹上時有蜜滴,落其口中,以著味故而忘怖畏。喻眾生得五欲蜜滴,不畏苦也」。),為老所逼;是身無定,為要當死;是身如毒蛇、如怨賊、如空聚,陰界諸入所共合成。諸仁者,此可患厭,當樂佛身。所以者何?佛身者,即法身也。
這一段經文,以二十二種事物比譬肉身,芭蕉只是其中之一,大多數都不是「易於解剖之植物」。相對來說:其中如地、瓦礫、丘井等都比菩提樹堅牢。從某種意義如經文所說:相對堅牢的東西,不是不能比譬肉身的。以上所言比譬肉身的事物,《維摩經》有二十二種,加上前面的十種,共有三十二種,芭蕉只是其中之一,安得以一概全。
其次,神秀、惠能二師所謂「身」、「心」究竟講的什麼「身」、什麼「心」?還須作進一步的研究。我認為:神秀、惠能二師所謂「身」,決不是「肉身」,而是「佛身」,所謂「心」也決不是「肉團心」而是「涅槃妙心」。關於「涅槃妙心」,詳見下文,這裡只談「身」。神秀所謂「身是菩提樹」之義,決不是他的杜撰,其根據在舊《華嚴經》。該經說二種十身,即融三世十身與佛具十身。「身是菩提樹」之「身」即佛具十身中之第一種「菩提身」。如下表:
試問:「菩提身」既為佛具之身,神秀非佛,安得擅以菩提樹名身。其實「菩提身」人人本具,所不同者:在果位佛之「菩提身」為修德;在因位眾生之「菩提身」為性德。神秀置果於因,因立果名,故云「身是菩提樹」。實將果位境界提到因位作修證目標,禪宗無論南宗北宗都是如此,所以禪宗之禪與禪學之禪不同。作者未能究明,遂將神秀「身是菩提樹」之「身」,武斷為「肉體」、「肉身」,這是不正確的。
次談「此偈之意義未完備」的問題。
作者細繹二師偈文,認為「其意在身心對舉,言身則如樹,分析皆空,心則如鏡,光明普照。今惕文關於心之一方面,已將譬喻及其本體作用敘說詳盡,詞顯而意賅。身之一方面,僅言及譬喻,無論其取譬不倫,即使比擬適當,亦缺繼續之下文,是僅得文意之一半。……作者藝術未精,空疏不學,遂令傳心之語,成為半通之文」。末云:「今神秀惠能之偈,僅得關於心者之一半。其關於身之一半,以文法及文意言,俱不可通。然古今傳誦,以為絕妙好辭,更無有疑之者,豈不異哉!」這是說古今人都認為偈文是絕妙好詞;只有作者獨具慧眼,看出是半通不通的。
案神秀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身心對舉取譬,喻體喻依俱備,第三句「勤拂拭」講工夫,第四句講目的,意義未嘗不備。蓋作者之意,以為「拂拭」是單對「明鏡台」而言,不適用於「菩提樹」,故以為意未完備。其實「拂拭」為除去塵垢之意,明鏡台固有塵垢須要「拂拭」,難道菩提樹就沒有塵垢,而不須「拂拭」嗎?神秀以菩提樹喻身,四念處首先就是觀身不凈。不凈就該「勤拂拭」。「拂拭」一詞,雖指上文喻依之「菩提樹」和「明鏡台」,而實指喻體之「身」和「心」。一語攝上二句之意已盡,第四句講「勤拂拭」的目的,全偈的文法及文意,均極完備,未嘗有半通不通之處。
至於惠能的得法偈,惠昕、契嵩、宗寶本三種《壇經》,除了一字之差而外,余均全同。惠昕本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有(餘二本作惹)塵埃。」而敦煌本如上所述將一偈變為二偈,第一偈中之第三句「佛性常清凈」與餘三本的「本來無一物」,完全異趣,一為肯定句,一為否定句,一正一反。「佛性常清凈」,暗指菩提樹所喻之身、明鏡所喻之心,文意雖足,但用肯定語氣,說這種佛門共知的常識,決非崇尚般若掃相、高明穎悟如惠能者所道,這是抄寫者托古改制擅自以己意為之。至於第二偈,「身」、「心」二字倒置。說全偈「身之一面,僅言譬喻,缺少繼續下文,僅得文意之一半」,「遂令傳心之語,成為半通之文」,確也不錯。惟此二偈出於敦煌本《壇經》,作者迷信此本,說它「語句拙質,意義重複,尚略存原始形式。」遂將它連同神秀一偈作為批評對象。我們認為神秀偈沒有什麼不通之處。惠能第一偈第三句,決非惠能所道。至於第二偈顛之倒之、半通不通,為什麼還斷定它「略存(《壇經》)原始形式」呢?敦煌寫本《壇經》,學術界都以為是目前出現的「最初」的《壇經》,既然如此,就談不上有什麼「原始形式」的《壇經》而為作者所見。既未見真正的原始《壇經》,又安知原始《壇經》是「語句拙質、意義重複」的呢?
我認為真正的曹溪原始《壇經》是有的,目前誰也沒有見到。曹溪原本從南方展轉抄錄至敦煌,不知道經過多少次的抄寫,抄寫者如果沒有正確的知見,精確的校對工夫,就難免一錯再錯。《抱朴子》有云:「書三寫、魚成魯、虛成虎」,何況還有的故意增改,使曹溪原本面目全非。「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 (《孟子·萬章上》)。說詩猶貴乎以意逆志,何況談禪。禪貴在明心,不斤斤於語言文字之末,又安能以錯誤百出「語句拙質、意義重複」的敦煌寫本《壇經》,視為曹溪法寶而指責之乎?「昔支遁善標玄旨,而章句或有所遺,為守文者所陋,謝安善之,謂如九方臬之相馬,略其玄黃而取駿逸」,此種鑒賞態度是完全正確的,不知作者以為如何?
禪是一種藝術的生活,是一種圓融的境界,自然天成的本來面目。禪本來就不立文字,意在言外,當於言語道斷、心行路絕之中,品味禪的妙境、弦外之音、乃至無弦之音。佛教的偈語,尤其是禪偈,超佛越祖,斬斷葛藤,遣詞造句,自我作古。在幽默、洒脫、勘破、逍遙之中,千變萬化、千姿百態,如天馬行空,神龍戲水,不受四聲拘束,不為八病限制,其禪味、禪趣、禪機、禪理、禪境,只能用禪心印證。大珠慧海禪師有云:「經有明文,我所說者,義語非文;眾生說者,文語非義。得意者越於浮言,悟理者超於文字,法過語言文字,何向數句中求。是以發菩提者得意而忘言,悟理而遺教,亦猶得魚忘筌、得兔忘蹄也」(《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八)。究玄者不孜孜於真參實悟是求,而推敲於語言文字之末,宋玉所謂「圓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鋙而難入」也。
惠能思想再探
要對惠能的得法偈正確理解,必須先對他的思想作一次全面的探索,方不致霧裡觀花,依稀彷彿。惠能思想,上承禪宗四祖道信、五祖弘忍,以《金剛般若經》開宗,這和他聞《金剛經》而發心、而悟道有直接關係。研究他的思想,除法海記錄的《壇經》而外,主要是《金剛經六祖口訣》,即惠能注《金剛經》,亦曰《金剛經解義》(以下簡稱《口訣》)。他的思想仍包涵境、行、果三方面。現在就根據這兩種經典,從境、行、果三方面,對惠能的思想再進行一些探索。按理是先境、次行、後果。惠能以《金剛般若經》開宗,般若重行,故首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談行;行之所依為境,故次以明心見性談境;行之所趣為果,故後以頓悟成佛談果。
一、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學佛之道,一言以蔽之曰:以無所得為方便而不離一切眾生。無所得為方便,智也;不離一切眾生,悲也。悲智雙修為菩薩行,悲智圓滿為佛境。「無所住」智也,「生其心」悲也。悲智二法,學佛在是,成佛亦在是。惠能在新州「見一客誦經,一聞經雲『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心便開悟……至黃梅禮拜五祖」(契嵩本《壇經》)。到黃梅東禪寺,八個月以後,五祖弘忍為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聞言下便悟,頓見真如本性」。可見悲智二法,是惠能發心和悟道的根源。所以他說:「心中明了,莫過悲智二法,由此二法,而得菩提」(《口訣》86頁)。
無住即無著,於諸境上心不染著,謂之無住,並非「百物不思,心如死灰搞木」。蓋不為而後有為,妄心盡處乃現菩提。《大般若經·真如品》云:「欲速證覺應審所住。於諸有情平等四梵心,謙直調柔心,利樂無礙心,親友師弟心,聖尊愍護心,無得三解心,以如是心與如是語是所應住;翻對諸心及違所語,所不應住。一切聖法自他修圓應如是住,於法無礙不可攝受應如是住」(轉引自歐陽漸《大般若經敘》)。生心應住者,亦不離悲智二法。
應住中平等四梵心乃至聖尊愍護心等五心,不外慈悲喜舍四無量心(四梵行),悲之事也;無得三解心,智之事也。三解,就能修之行而言,亦曰三定、三等持,三三昧(新譯三三摩地);就所觀之理而言,亦曰三空,三解脫,解脫即涅槃,由三解脫入涅槃之門。《大智度論》二十云:「涅槃城有三門,謂空、無相、無作(亦曰無願、無起)……行此法得解脫到無餘涅槃,以是故名解脫門。」三三昧者:一日空三昧,二曰無相三昧,三曰無願三昧。《大般若經》千言萬語,反覆開演三三昧。《壇經》言三昧有五:曰般若三昧、一相三昧、一行三昧,假名三昧、遊戲(諸佛菩薩以專心救濟眾生為遊戲)三昧。前三是名詞有實義;後二是動詞無實義。般若三昧即空三昧,一相三昧即無相三昧,一行三昧即無願三昧。此三昧,小乘以為證,大乘以為行。體一而用異。
空三昧者,與苦諦之空、無我二行相相應,攝心一趣,觀諸法因緣生,無我我所有,法即空故。惠能云:「佛者梵語,唐言覺也。覺有二義:一者外覺,觀諸法空;二者內覺,知心空寂,不被六塵所染」(《口訣》6頁)。《金剛經》云:「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即以空觀一切法心無所行,乃能修滿一切智。
無相三昧者,與滅諦之滅、靜、妙、離四行相相應,攝心一趣,觀涅槃離色聲香味觸男女生異滅十相,以無相為緣,不行於相,一切不行,法即是空,不取我人眾生壽者四相,不取四句,不取不取,定慧與人,三無差別。菩薩入定時,不念證人,不作想解,皆無所有,一切不起。我及諸法是其無得,必以無得為方便乃名正學般若,必學般若乃成一切智智。惠能有云:「若能念念真正修般若波羅蜜無著無相之行,了妄念塵勞,即清凈法性。……了真即妄,了妄即真,真妄俱泯,無別有法,即是佛世界」(《口訣》42頁)。
無願三昧者,與苦諦之苦、無常,集諦之因、集、生、緣,道諦之道、如、行、出等行相相應,攝心一趣,觀諸法如幻。一切種智心定相求般若,是為有願有縛。如幻三摩地,無願解脫門,法即是幻,幻無染凈生滅。無性為性,於蘊中立假人法,為幻有情說如幻法,設更有法勝於涅槃,我亦說如幻如化。於諸聖道一切無著,以無所得為方便乃能學般若,能成正覺。惠能云:「菩薩若見有眾生可度者,即是我相,有能度眾生心,即是人相,謂涅槃可求,即是眾生相,見有涅槃可證,即是壽者相,有此四相,即非菩薩」(《口訣》63頁)。「但離四相,修一切善法,則得菩提。……修一切善法者,於一切法無有染著,對一切境不動不搖;於出世法不貪不著不愛;於一切處常行方便,隨順眾生,使之歡喜信服,為說正法,令悟菩提,如是始名修行」(《口訣》77頁)。
三三昧亦名三空。空是共義,亦是根本義。以空故無相,以無相故無願。無相無住無起滅的平等空性,即無為法。小乘立三無為,大乘立六無為。
《成唯識論》(卷二)謂無為法略有二種:「一依識變假施設有;……二依法性假施設有,謂空無我所顯真如。有無俱非,心言路絕,與一切法非一異等,是法真理,故名法性。離諸障礙,故名虛空(此即法性本來離諸障礙所顯之者);由簡擇力,滅諸雜染,究竟證會,故名擇滅(此依法性智慧力斷煩惱位所顯之者);不由擇力,本性清凈,或緣缺所顯,故名非擇滅(不由此法性之擇力而為本來清凈或緣缺之位所顯之者);苦樂受滅,故名不動(此法性生於第四禪天離苦樂粗動之位所顯之者);想受不行,名想受滅(此法性入於聖者非想地所攝之滅盡定、離六識心想及苦樂二受之位所顯之者)。此五皆依真如假立,真如亦是假施設名(真如無為,由此法性有真實如常之相而名。前五就法性所顯之位差別假立五名,為詮法性之相的假名,名體皆假立;後一為詮法性之體的假名,體為定在,真如之名為假立)。遮撥為無(遮惡取空),故說為有(非有非不有);遮執為有(遮化地部說定有執),故說為空。勿謂虛幻(遮一說部一切皆實),故說為實。理非倒妄,故名真如」(真是實義,如是常義)。《集論》云:「何故真如說名真如,謂彼自性無變異故;何故真如名無我性,離二我故;何故真如名為空性,一切雜染所不行故;何故真如名為無相,以一切法皆寂靜故;何故真如名為實際,以無顛倒所緣性故;何故真如名為勝義,最勝聖智所行處故;何故真如名為法界,一切聲聞獨覺諸佛妙法所依相故」。惠能云:「佛說無為法者,即是無住,無住即無相,無相即無起,無起即無滅。蕩然空寂,照用齊皎,鑒覺無礙,乃是真解脫佛性。」(《口訣》27頁)。
如上所述,應住法中,就能修之行而言曰三三昧,就所觀真理而言,除三空、三解脫而外,亦曰真如、佛性、無為法。《金剛經》云:「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差別者:謂定名空三昧,聲聞定多故常觀空門;慧名無願三昧,菩薩慧多故常觀無願;舍名無相三昧,諸佛如來定慧平等故常觀無相。《大涅槃經·師子吼品》云:「佛為種種因緣,於拘屍那入禪定窟名無相三昧,亦曰無相涅槃。無相者實相也,無其執相非相亦無。」菩薩學佛應學無相。然菩薩自智是三三昧。菩薩以三三昧入三涅槃門,得入實相慧,通緣諸法實相,以是三昧觀諸世間即是涅槃。惠能有云:「善知識,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壇經·般若品》)又云:「能於諸法心無取捨,亦無能所,熾然建立一切法,而心常空寂,故知一切法皆是佛法。」(《口訣》66頁)
明代蕅益大師有云:「《金剛般若》大者,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語,足以蔽之。蓋無住,正所謂應住,生心正所以降心也。而生心二字,尤為下手工夫。以外凡不生出世心,故恆住生死;二乘不生上弘下化深心,故恆住涅槃;唯菩薩不住六塵而行六度,故能如所教住,名第一義住,亦名住於佛住。……若不生心修六度,則住斷滅相矣。故予嘗謂此經,以實相為體,無住為宗者也」(《明蕅益大師文選·金剛經跋》)。吾故曰:「應無所住」智也,「而生其心」悲也,悲智雙修為菩薩行,為般若波羅蜜行。惠能發心在是,悟道在是,所修之行亦在是。如下表:
《大般若經·真如品》
以上所言「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乃就因位願行而論應住與不應住;如就果位(三乘人各有果位,此就大乘言)證行而言,必得般若法身入一乘道,是所應住,而無住於解脫涅槃。是以八地菩薩幾入涅槃,以佛呵責而圓滿其行。《大涅槃經》所謂「觀空不證、箭箭注楛」是也。如就實相而言,黃檗希運禪師所謂「你但離卻有無諸法,心如日輪常在虛空,光明自然不照而照。到此之時,無棲泊處,即是行諸佛行,便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此是你清凈法身,名阿耨菩提」(《傳心法要》)。《金剛經》佛為眾生說法,概括上述三義。大乘果位證行,乃八地菩薩之事;惠能所悟,則主要是因位願行之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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