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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周列國志》(七)作者:清·蔡元放

        第八十回 夫差違諫釋越 勾踐竭力事吳        話說越大夫文種蒙吳王夫差許其行成,回報越王,言:「吳王已班師矣,遣大夫王孫雄隨臣到此,催促起程,太宰屯兵江上,專候我王過江!"越王勾踐不覺雙眼流淚,文種曰:」五月之期迫矣,王宜速歸,料理國事,不必為無益之悲!"越王乃收淚,回至越都,見市井如故,丁壯蕭然,甚有慚色,留王孫雄於館驛,收拾庫藏寶物,裝成車輛,又括國中女子三百三十人,以三百人送吳王,三十人送太宰,時尚未有行動之日,王孫雄連連催促,勾踐泣謂群臣曰:「孤承先人餘緒,兢兢業業,不敢怠荒,今夫椒一敗,遂至國亡家破,千里而作俘囚,此行有去日,無歸日矣!"群臣莫不揮涕,文種進曰:」昔者湯囚於夏台,文王繫於羑里,一舉而成王;齊桓公奔莒,晉文公奔翟,一舉而成伯。夫艱苦之境,天之所以開王伯也,王善承天意,自有興期,何必過傷,以自損其志乎?"勾踐於是即日祭祀宗廟,王孫雄先行一日,勾踐與夫人隨後進發,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范蠡具舟於固陵,迎接越王,臨水祖道,文種舉觴王前,祝曰:「皇天祐助,前沉後揚,禍為德根,憂為福堂,威人者滅,服從者昌,王雖淹滯,其後無殃,君臣生離,感動上皇,眾夫哀悲,莫不感傷,臣請薦脯,行酒二觴!"勾踐仰天嘆息,舉杯垂涕,默無所言。范蠡進曰:」臣聞,『居不幽者志不廣,形不愁者思不遠』,古之聖賢,皆遇困厄之難,蒙不赦之恥,豈獨君王哉?"勾踐曰:「昔堯任舜、禹而天下治,雖有洪水,不為人害。寡人今將去越入吳,以國屬諸大夫,大夫何以慰寡人之望乎?"范蠡謂同列曰:」吾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主上有去國之憂,臣吳之辱,以吾浙東之士,豈無一二豪傑,與主上分憂辱者乎?"於是諸大夫齊聲曰:「誰非臣子,惟王所命!"勾踐曰:」諸大夫不棄寡人,願各言爾志,誰可從難,誰可守國?"文種曰:「四境之內,百姓之事,蠡不如臣;與君周旋,臨機應變,臣不如蠡!"范蠡曰:」文種自處已審,主公以國事委之,可使耕戰足備,百姓親睦。至於輔危主,忍垢辱,往而必反,與君復仇者,臣不敢辭。"於是諸大夫以次自述,太宰苦成曰:「發君之令,明君之德,統煩理劇,使民知分,臣之事也!」  行人曳庸曰:「通使諸侯,解紛釋疑,出不辱命,入不被尤,臣之事也!」  司直皓進曰:「君非臣諫,舉過決疑,直心不撓,不阿親戚,臣之事也!」  司馬諸稽郢曰:「望敵設陣,飛矢揚兵,貪進不退,流血滂滂,臣之事也!」  司農皋如曰:「躬親撫民,弔死存疾,食不二味,蓄陳儲新,臣之事也!」  太史計倪曰:「候天察地,紀曆陰陽,福見知吉,妖出知凶,臣之事也!」  勾踐曰:「孤雖入於北國,為吳窮虜,諸大夫懷德抱術,各顯所長,以保社稷,孤何憂焉?"乃留眾大夫守國,獨與范蠡偕行,君臣別於江口,無不流涕。勾踐仰天嘆曰:」死者,人之所畏,若孤之聞死,胸中絕無怵惕。"遂登船徑去,送者皆哭拜於江岸下,越王終不返顧,有詩為證:        斜陽山外片帆開,風卷春濤動地回。  今日一樽沙際別,何時重見渡江來?        越夫人乃據舷而哭,見烏鵲啄江渚之蝦,飛去復來,意甚閑適,因哭而歌之,曰:        仰飛鳥兮烏鳶,凌玄虛兮翩翩;集洲渚兮優恣,奮健翮兮雲間;啄素蝦兮飲水,任厥性兮往還。  妾無罪兮負地,有何辜兮譴天?  風飄飄兮西往,知再返兮何年?  心輟輟兮若割,淚泫泫兮雙懸!        越王聞夫人怨歌,心中內慟,強笑以慰夫人之心曰:「孤之六翮備矣,高飛有日,復何憂哉!"越王既入吳界,先遣范蠡見太宰伯嚭於吳山,復以金帛女子獻之,嚭問曰:」文大夫何以不至?"蠡曰:「為吾主守國,不得偕來也!」嚭遂隨范蠡來見越王,越王深謝其覆庇之德,嚭一力擔承,許以返國,越王之心稍安。  伯嚭引軍押送越王至於吳下,引入見吳王,勾踐肉袒伏於階下,夫人亦隨之,范蠡將寶物女子,開單呈獻於下,越王再拜稽首曰:「東海役臣勾踐,不自量力,得罪邊境,大王赦其深辜,使執箕帚,誠蒙厚恩,得保須臾之命,不勝感戴,勾踐謹叩首頓首。"夫差曰:」寡人若念先君之仇,子今日無生理。"勾踐復叩首曰:「臣實當死,惟大王憐之。"時子胥在旁,目若熛火,聲如雷霆,乃進曰:」夫飛鳥在青雲之上,尚欲彎弓而射之,況近集於庭廡乎。勾踐為人機險,今為釜中之魚,命制庖人,故謅詞令色,以求免刑誅,一旦稍得志,如放虎于山,縱鯨于海,不復可制矣。"夫差曰:「孤聞誅降殺服,禍及三世。孤非愛越而不誅,恐見咎於天耳。"太宰嚭曰:」子胥明於一時之計,不知安國之道,吾王誠仁者之言也。"子胥見吳王信伯嚭之佞言,不用其諫,憤憤而退。  夫差受越貢獻之物,使王孫雄於闔閭墓側,築一石室,將勾踐夫婦貶入其中,去其衣冠,蓬首垢衣,執養馬之事,伯嚭私饋食物,僅不至於飢餓,吳王每駕車出遊,勾踐執馬楱步行車前,吳人皆指曰:「此越王也!」勾踐低首而已,有詩為證:        堪嘆英雄值坎坷,平生意氣盡銷磨。  魂離故苑歸應少,恨滿長江淚轉多。          勾踐在石室二月,范蠡朝夕侍側,寸步不離。  忽一日,夫差召勾踐入見,勾踐跪伏於前,范蠡立於後,夫差謂范蠡曰:「寡人聞:」哲婦不嫁破亡之家,名賢不官滅絕之國『,今勾踐無道,國已將亡,子君臣並為奴僕,羈囚一室,豈不鄙乎?寡人慾赦子之罪,子能改過自新,棄越歸吳,寡人必當重用,去憂患而取富貴,子意何如?「  時越王伏地流涕,惟恐范蠡之從吳也。  只見范蠡稽首而對曰:「臣聞:」亡國之臣,不敢語政;敗軍之將,不敢語勇。『臣在越不忠不信,不能輔越王為善,致得罪於大王,幸大王不即加誅,得君臣相保,入備掃除,出給趨走。臣願足矣,尚敢望富貴哉?「  夫差曰:「子既不移其志,可仍歸石室。"蠡曰:」謹如君命。"夫差起,入宮中,勾踐與范蠡趨入石室,越王服犢鼻,著樵頭,斫銼養馬;夫人衣無緣之裳,施左關之襦,汲水除糞洒掃;范蠡拾薪炊爨,面目枯槁。夫差時使人窺之,見其君臣力作,絕無幾微怨恨之色,終夜亦無愁嘆之聲,以此謂其無志思鄉,置之度外。          一日,夫差登姑蘇台,望見越王及夫人端坐於馬糞之旁,范蠡操楱而立於左,君臣之禮存,夫婦之儀具,夫差顧謂太宰嚭曰:「彼越王不過小國之君,范蠡不過一介之士,雖在窮厄之地,不失君臣之禮,寡人心甚敬之。"伯嚭對曰:」不惟可敬,亦可憐也。"夫差曰:「誠如太宰之言,寡人目不忍見,倘彼悔過自新,亦可赦乎?」嚭對曰:「臣聞『無德不復』,大王以聖王之心,哀孤窮之士,加恩于越,越豈無厚報?願大王決意。"夫差曰:」可命太史擇吉日,赦越王歸國。"伯嚭密遣家人以五鼓投石室,將喜信報知勾踐。  勾踐大喜,告於范蠡,蠡曰:「請為王占之,今日戊寅,以卯時聞信,戊為囚日,而卯復克戊,其繇曰,『天網四張,萬物盡傷,祥反為殃。』雖有信,不足喜也。"勾踐聞言,喜變為憂。          卻說子胥聞吳王將赦越王,急入見曰:「昔桀囚湯而不誅,紂囚文王而不殺,天道還反,禍轉成福,故桀為湯所放,商為周所滅。今大王既囚越君,而不行誅,誠恐夏、殷之患至矣!」夫差因子胥之言,復有殺越王之意,使人召之,伯嚭復先報勾踐,勾踐大驚,又告於范蠡。蠡曰:「王勿懼也,吳王囚王已三年矣,彼不忍於三年,而能忍於一日乎?去必無恙。"勾踐曰:」寡人所以隱忍不死者,全賴大夫之策耳。"乃入城來見吳王。  候之三日,吳王並不視朝,伯嚭從宮中出,奉吳王之命,使勾踐復歸石室。勾踐怪問其故,伯嚭曰:「王惑子胥之言,欲加誅戮,所以相召。適王感寒疾不能起,某入宮問疾,因言:」禳災宜作福事,今越王匍匐待誅於闕下,怨苦之氣,上干於天,王宜保重,且權放還石室,待疾愈而圖之!「王聽某之言,故遣君出城耳。"勾踐感謝不已。  勾踐居石室,忽又三月,聞吳王病尚未愈,使范蠡卜其吉凶,蠡布卦已成,對曰:「吳王不死,至己巳日當減,壬申日必全愈,願大王請求問疾,倘得入見,因求其糞而嘗之,觀其顏色,再拜稱賀,言病起之期,至期若愈,必然心感大王,而赦可望矣。"勾踐垂淚言曰:」孤雖不肖,亦曾南面為君,奈何含污忍辱,為人嘗泄便乎?「  蠡對曰:「昔紂囚西伯於羑里,殺其子伯邑考,烹而餉之,西伯忍痛而食子肉。夫欲成大事者,不矜細行,吳王有婦人之仁,而無丈夫之決,已欲赦越,忽又中變,不如此何以取其憐乎?」勾踐即日投太宰府中,見伯嚭曰:「人臣之道,主疾則臣憂,今聞主公抱痾不瘳,勾踐心孤失望,寢食不安,願從太宰問疾,以伸臣子之情。"嚭曰:」君有此美意,敢不轉達。"伯嚭入見吳王,曲道勾踐相念之情,願入問疾,夫差在沉困之中,憐其意而許之。  嚭引勾踐入於寢室,夫差強目視曰:「勾踐亦來見孤耶?」勾踐叩首奏曰,「囚臣聞龍體失調,如摧肝肺,欲一望顏色而無由也。"言未畢,夫差覺腹漲欲便,麾使出,勾踐曰:」臣在東海,曾事醫師,觀人泄便,能知疾之瘥劇。"乃拱立於戶下,侍人將餘桶近床,扶夫差便訖,將出戶外,勾踐揭開桶蓋,手取其糞,跪而嘗之,左右皆掩鼻。  勾踐復入叩首曰:「囚臣敢再拜敬賀大王,王之疾,至己巳日有瘳,交三月壬申全愈矣。"夫差曰:」何以知之?「勾踐曰:」臣聞於醫師:「夫糞者,谷味也,順時氣則生,逆時氣則死。『今囚臣竊嘗大王之糞,味苦且酸,正應春夏發生之氣,是以知之。"夫差大悅曰:」仁哉,勾踐也!臣子之事君父,孰肯嘗糞而決疾者!「  時太宰嚭在旁,夫差問曰:「汝能乎?」嚭搖首曰:「臣雖甚愛大王,然此事亦不能。"夫差曰:」不但太宰,雖吾太子亦不能也。"即命勾踐離其石室,就便棲止。待孤疾瘳,即當遣伊還國。"勾踐再拜謝恩而出,自此僦居民舍,執牧養之事如故,夫差病果漸愈,如勾踐所刻之期。  心念其忠,既出朝,命置酒於文台之上,召勾踐赴宴,勾踐佯為不知,仍前囚服而來,夫差聞之,即令沐浴,改換衣冠,勾踐再三辭謝,方才奉命,更衣入謁,再拜稽首,夫差慌忙扶起,即出令曰:「越王仁德之人,焉可久辱?寡人將釋其囚役,免罪放還,今日為越王設北面之坐,群臣以客禮事之。"乃揖讓使就客坐,諸大夫皆列坐於旁。  子胥見吳王忘仇待敵,心中不忿,不肯入坐,拂衣而出,伯嚭進曰:「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過,臣聞:」同聲相和,同氣相求。『今日之坐,仁者宜留,不仁者宜去。相國剛勇之夫,其不坐,殆自慚乎?「夫差笑曰:」太宰之言當矣!「  酒三行,范蠡與越王俱起進觴,為吳王壽,口致祝辭曰:        皇王在上,恩播陽春,其仁莫比,其德日新。  於乎休哉,傳德無極,延壽萬歲,長保吳國。  四海咸承,諸侯賓服,觴酒既升,永受萬福。        吳王大悅,是日盡醉方休,命王孫雄送勾踐於客館,「三日之內,孤當送爾歸國。」          至次早,子胥入見吳王曰:「昨日大王以客禮待仇人,果何見也?勾踐內懷虎狼之心,外飾溫恭之貌,大王愛須臾之諛,不慮後日之患,棄忠直而聽讒言,溺小仁而養大仇。譬如縱毛於爐炭之上,而幸其不焦;投卵於千鈞之下,而望其必全,豈可得耶?」  吳王怫然曰:「寡人卧疾三月,相國並無一好言相慰,是相國之不忠也;不進一好物相送,是相國之不仁也。為人臣不仁不忠,要他何用?越王棄其國家,千里來歸寡人,獻其貨財,身為奴婢,是其忠也;寡人有疾,親為嘗糞,略無怨恨之心,是其仁也。寡人若徇相國私意,誅此善士,皇天必不佑寡人矣!」  子胥曰:「王何言之相反也?夫虎卑其勢,將有擊也;狸縮其身,將有取也。越王入臣於吳,怨恨在心,大王何得知之?其下嘗大王之糞,實上食大王之心。王若不察,中其奸謀,吳必為擒矣!」  吳王曰:「相國置之勿言,寡人意已決!"子胥知不可諫,遂鬱郁而退。          至第三日,吳王復命置酒於蛇門之外,親送越王出城,群臣皆捧觴餞行,惟子胥不至,夫差謂勾踐曰:「寡人赦君返國,君當念吳之恩,勿記吳之怨。」  勾踐稽首曰:「大王哀臣孤窮,使得生還故國,當生生世世,竭力報效,蒼天在上,實鑒臣心,如若負吳,皇天不佑!"夫差曰:」君子一言為定,君其遂行,勉之,勉之!"勾踐再拜跪伏,流涕滿面,有依戀不舍之狀,夫差親扶勾踐登車,范蠡執御,夫人亦再拜謝恩,一同升輦,望南而去。時周敬王二十九年事也。史臣有詩云:        越王已作釜中魚,豈料殘生出會稽。  可笑夫差無遠慮,放開羅網縱鯨鯢。        勾踐回至浙江之上,望見隔江山川重秀,天地再清,乃嘆曰:「孤自意永辭萬民,委骨異域,豈期復得返國而奉祀乎?」言罷,與夫人相向而泣,左右皆感動流淚。文種早知越王將至,率守國群臣,城中百姓,拜迎於浙水之上,歡聲動地。  勾踐命范蠡卜日到國,蠡屈指曰:「異哉,王之擇日也,無如來日最吉,王宜疾趨以應之。」於是策馬飛輿,星夜還都,告廟臨朝,都不必敘。  勾踐心念會稽之恥,欲立城於會稽,遷都於此,以自警惕,乃專委其事於范蠡。  蠡乃觀天文,察地理,規造新城,包會稽山於內。西北立飛翼樓於卧龍山,以象天門;東南伏漏石竇,以象地戶。外郭周圍,獨缺西北,揚言「已臣服於吳,不敢壅塞貢獻之道」,實陰圖進取之便。城既成,忽然城中湧出一山,周圍數里,其象如龜,天生草木盛茂。有人認得此山,乃琅琊東武山,不知何故,一夕飛至。  范蠡奏曰:「臣之築城,上應天象,故天降『崑崙』,以啟越之伯也!」越王大喜,乃名其山曰怪山,亦曰飛來山,亦曰龜山。于山巔立靈台,建三層樓,以望靈物,制度俱備,勾踐自諸暨遷而居之,謂范蠡曰:「孤實不德,以至失國亡家,身為奴隸,苟非相國及諸大夫贊助,焉有今日?"蠡曰:」此乃大王之福,非臣等之功也,但願大王時時勿忘石室之苦,則越國可興,而吳仇可報矣。"勾踐曰:「敬受教!"於是以文種治國政,以范蠡治軍旅,尊賢禮士,敬老恤貧,百姓大悅。  越王自嘗糞之後,常患口臭,范蠡知城北有山,出蔬菜一種,其名曰蕺,可食,而微有氣息,乃使人采蕺,舉朝食之,以亂其氣,後人因名其山曰蕺山。  勾踐迫欲復仇,乃苦身勞心,夜以繼日。目倦欲合,則攻之以蓼;足寒欲縮,則漬之以水。冬常抱冰,夏還握火,累薪而卧,不用床褥。又懸膽於坐卧之所,飲食起居,必取而嘗之,中夜潛泣,泣而復嘯。會稽二字,不絕於口。  以喪敗之餘,生齒虧減,乃著令使壯者勿娶老妻,老者勿娶少婦,女子十七不嫁,男子二十不娶,其父母俱有罪。孕婦將產,告於官,使醫守之,生男賜以壺酒一犬,生女賜以壺酒一豚。生子三人,官養其二,生子二人,官養其一。有死者,親為哭吊,每出遊,必載飯與羹於後車。遇童子,必餔而啜之,問其姓名;遇耕時,躬身秉耒。夫人自織,與民間同其勞苦,七年不收民稅,食不加肉,衣不重采。  惟問候之使,無一月不至於吳。復使男女入山采葛,作黃絲細布,欲獻吳王,尚未及進,吳王嘉勾踐之順,使人增其封,於是東至句甬,西至槜李,南至姑蔑,北至平原,縱橫八百餘里,盡為越壤。勾踐乃治葛布十萬匹,甘蜜百壇,狐皮五雙,晉竹十艘,以答封地之禮。,夫差大悅,賜越王羽毛之飾。  子胥聞之,稱疾不朝。  夫差見越已臣服不貳,遂深信伯嚭之言。一日,問伯嚭曰:「今日四境無事,寡人慾廣宮室以自娛,何地相宜。"嚭奏曰:」吳都之下,崇台勝境,莫若姑蘇,然前王所築,不足以當巨覽,王不若重將此台改建,令其高可望百里,寬可容六千人,聚歌童舞女於上,可以極人間之樂矣。"夫差然之,乃懸賞購求大木。文種聞之,進于越王曰:「臣聞,『高飛之鳥,死於美食;深泉之魚,死於芳餌。』今王志在報吳,必先投其所好,然後得制其命。"勾踐曰:」雖得其所好,豈遂能制其命乎?"文種對曰:「臣所以破吳者有七術:一曰捐貨幣,以悅其君臣;二曰貴糴粟槁,以虛其積聚;三曰遺美女,以惑其心志;四曰遺之巧工良材,使作宮室,以罄其財;五曰遺之諛臣,以亂其謀;六曰強其諫臣使自殺,以弱其輔;七曰積財練兵,以承其弊。"勾踐曰:」善哉。今日先行何術?"文種對曰:「今吳王方改築姑蘇台,宜選名山神材,奉而獻之。"越王乃使木工三千餘人,入山伐木,經年無所得。  工人思歸,皆有怨望之心,乃歌《木客之吟》曰:「朝采木,暮采木,朝朝暮暮入山曲,窮岩絕壑徒往複,天不生兮地不育,木客何辜兮,受此勞酷?"每深夜長歌,聞者凄絕。  忽一夜,天生神木一雙,大二十圍,長五十尋,在山之陽者曰梓,在山之陰者曰楠,木工驚睹,以為目未經見,奔告越王。群臣皆賀曰:「此大王精誠格天,故天生神木,以慰王衷也。"勾踐大喜,親往設祭而後伐之,加以琢削磨礱,用丹青錯畫為五采龍蛇之文,使文種浮江而至,獻於吳王曰:」東海賤臣勾踐,賴大王之力,竊為小殿,偶得巨材,不敢自用,敢因下吏獻於左右。"夫差見木材異常,不勝驚喜。  子胥諫曰:「昔桀起靈台,紂起鹿台,窮竭民力,遂致滅亡。勾踐欲害吳,故獻此木,王勿受之。"夫差曰:」勾踐得此良材,不自用而獻於寡人,乃其好意,奈何逆之?"遂不聽。乃將此木建姑蘇之台。  三年聚材,五年方成,高三百丈,廣八十四丈,登台望徹二百里,舊有九曲徑以登山,至是更廣之。百姓晝夜並作,死於疲勞者,不可勝數。有梁伯龍詩為證:        千仞高檯面太湖,朝鐘暮鼓宴姑蘇。  威行海外三千里,霸佔江南第一都。        越王聞之,謂文種曰:「子所云『遺之巧匠良材,使作宮室,以盡其財。』此計已行,今崇台之上,必妙選歌舞以充之,非有絕色,不足侈其心志,子其為寡人謀之!"文種對曰:」興亡之數,定於上天,既生神木,何患無美女,但搜求民間,恐驚動人心,臣有一計,可閱國中之女子,惟王所擇。"不知文種說出甚計?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 美人計吳宮寵西施 言語科子貢說列國        話說越王勾踐欲訪求境內美女,獻於吳王,文種獻計曰:「願得王之近豎百人,雜以善相人者,使挾其術,遍游國中,得有色者,而記其人地,於中選擇,何患無人。"勾踐從其計,半年之中,開報美女,何止二十餘人?勾踐更使人復視,得尤美者二人,因圖其形以進,那二人是誰?西施、鄭旦。  那西施乃薴蘿山下採薪者之女,其山有東西二村,多施姓者,女在西村,故以西施別之。鄭旦亦在西村,與施女毗鄰。臨江而居,每日相與浣紗於江,紅顏花貌,交相映發,不啻如並蒂之芙蓉也。勾踐命范蠡各以百金聘之,服以綺羅之衣,乘以重帷之車,國人慕美人之名,爭欲識認,都出郊外迎候,道路為之壅塞。范蠡乃停西施、鄭旦於別館,傳諭:「欲見美人者,先輸金錢一文。"設櫃收錢,頃刻而滿。  美人登朱樓,憑欄而立,自下望之,飄飄乎天仙之步虛矣。美人留郊外三日,所得金錢無算,悉輦於府庫,以充國用。勾踐親送美人別居土城,使老樂師教之歌舞,學習容步,俟其藝成,然後敢進吳邦,時周敬王三十一年,勾踐在位之七年也。          先一年,齊景公杵臼薨,幼子荼嗣立。  是年楚昭王軫薨,世子章嗣立。其時楚方多故,而晉政復衰,齊自晏嬰之死,魯因孔子之去,國俱不振,獨吳國之強,甲於天下。夫差恃其兵力,有薦食山東之志,諸侯無不畏之。  就中單說齊景公,夫人燕姬有子而夭,諸公子庶出者凡六人,陽生最長,荼最幼。荼之母鬻姒賤而有寵,景公因母及子,愛荼特甚,號為安孺子。景公在位五十七年,年已七十餘歲,不肯立世子,欲待安孺子長成,而後立之,何期一病不起,乃屬世臣國夏、高張使輔荼為君。大夫陳乞素與公子陽生相結,恐陽生見誅,勸使出避,陽生遂與其子壬及家臣闞止,同奔魯國。景公果使國、高二氏逐群公子,遷於萊邑。景公薨,安孺子荼既立,國夏、高張左右秉政。  陳乞陽為承順,中實忌之,遂於諸大夫面前詭言:「高、國有謀,欲去舊時諸臣,改用安孺子之黨。"諸大夫信之,皆就陳乞求計,陳乞因與鮑牧倡首,率諸大夫家眾,共攻高、國,殺高張,國夏出奔莒國。於是鮑牧為右相,陳乞為左相,立國書、高無平以繼二氏之祀。  安孺子年才數歲,言動隨人,不能自立。陳乞有心要援立公子陽生,陰使人召之於魯,陽生夜至齊郊,留闞止與其子壬於郊外,自己單身入城,藏於陳乞家中。陳乞假稱祀先,請諸大夫至家,共享祭余,諸大夫皆至。鮑牧別飲於他所,最後方到。陳乞候眾人坐定,乃告曰:「吾新得精甲,請共觀之。"眾皆曰:」願觀。"於是力士負巨囊自內門出,至於堂前,陳乞手自啟囊,只見一個人,從囊中伸頭出來,視之,乃公子陽生也,眾人大驚。陳乞扶陽生出,南向立,謂諸大夫曰:「『立子以長』,古今通典,安孺子年幼,不堪為君,今奉鮑相國之命,請改事長公子。"鮑牧睜目言曰:」吾本無此謀,何得相誣?欺我醉耶?「  陽生向鮑牧揖曰:「廢興之事,何國無之?惟義所在,大夫度義可否,何問謀之有無?」陳乞不待言終,強拉鮑牧下拜,諸大夫不得已,皆北面稽首。陳乞同諸大夫歃血定盟,車乘已具,齊奉陽生升車入朝,御殿即位,是為悼公。即日遷安孺子於宮外,殺之。悼公疑鮑牧不欲立己,訪於陳乞,乞亦忌牧位在己上,遂陰譖牧與群公子有交,不誅牧,國終不靖。於是悼公復誅鮑牧,立鮑息,以存鮑叔牙之祀,陳乞獨相齊國。國人見悼公誅殺無辜,頗有怨言。  再說悼公有妹,嫁與邾子益為夫人。益傲慢無禮,與魯不睦,魯上卿季孫斯言於哀公,引兵伐邾,破其國,執邾子益,囚於負瑕,齊悼公大怒曰:「魯執邾君,是欺齊也。"遂遣使乞師於吳,約同伐魯,夫差喜曰:」吾欲試兵山東,今有名矣!「遂許齊出師。  魯哀公大懼,即釋放邾子益復歸其國,使人謝齊。齊悼公使大夫公孟綽辭於吳王,言:「魯已服罪,不敢勞大王之軍旅。"夫差怒曰:」吳師行止,一憑齊命,吳豈齊之屬國耶?寡人當親至齊國,請問前後二命之故。"叱公孟綽使退。魯聞吳王怒齊,遂使人送款與吳,反約吳王同伐齊國,夫差欣然即日起師,同魯伐齊,圍其南鄙,齊舉國驚惶,皆以悼公無端召寇,怨言益甚。  時陳乞已卒,子陳恆秉政,乘國人不順,謂鮑息曰:「子盍行大事,外解吳怨,而內以報家門之仇?」息辭以不能,恆曰:「吾為子行之。"乃因悼公閱師,進鴆酒,毒殺悼公,以疾訃於吳軍曰:」上國膺受天命,寡君得罪,遂遘暴疾,上天代大王行誅,幸賜矜恤,勿隕社稷,願世世服事上國。"夫差乃班師而退。  魯師亦歸。  國人皆知悼公死於非命,因畏愛陳氏,無敢言者。陳恆立悼公之子壬,是為簡公,簡公欲分陳氏之權,乃以陳恆為右相,闞止為左相。昔人論齊禍皆啟於景公,詩曰:    從來溺愛智逾昏,繼統如何亂弟昆。  莫怨強臣與強寇,分明自己鑿凶門。          時越王教習美女三年,技態盡善,飾以珠幌,坐以寶車,所過街衢,香風聞於遠近。又以美婢旋波、夷光等六人為侍女,使相國范蠡進之吳國。夫差自齊回吳,范蠡入見,再拜稽首曰:「東海賤臣勾踐,感大王之恩,不能親率妻妾,伏侍左右,遍搜境內,得善歌舞者二人,使陪臣納之王宮,以供洒掃之役。」夫差望見,以為神仙之下降也,魂魄俱醉。  子胥諫曰:「臣聞:」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夫美女者,亡國之物,王不可受!"夫差曰:「好色,人之同心,勾踐得此美女不自用,而進於寡人,此乃盡忠於吳之證也,相國勿疑。」遂受之。  二女皆絕色,夫差並寵愛之,而妖艷善媚,更推西施為首,於是西施獨奪歌舞之魁,居姑蘇之台,擅專房之寵,出入儀制,擬於妃後。鄭旦居吳宮,妒西施之寵,鬱郁不得志,經年而死。夫差哀之,葬於黃茅山,立祠祀之,此是後話。          且說夫差寵幸西施,令王孫雄特建館娃宮於靈岩之上,銅溝玉檻,飾以珠玉,為美人游息之所,建「響屧廊」。何為響屧,屧乃鞋名,鑿空廊下之地,將大瓮鋪平,覆以厚板,令西施與宮人步屧繞之,錚錚有聲,故名響屧,今靈岩寺圓照塔前小斜廊,即其址也。高啟《館娃宮》詩云:        館娃宮中館娃閣,畫棟侵雲峰頂開。  猶恨當時高未極,不能望見越兵來。        王禹偁有《響屧廊》詩云:        廊壞空留響屧名,為因西子繞廊行。  可憐伍相終尸諫,誰記當時曳履聲?        山上有玩花池,玩月池,又有井,名吳王井,井泉清碧。西施或照泉而妝,夫差立於旁,親為理髮;又有洞名西施洞,夫差與西施同坐於此。洞外石有小陷,今俗名西施跡;又嘗與西施鳴琴于山巔,今有琴台;又令人種香於香山,使西施與美人泛舟采香,今靈岩山南望,一水直如矢,俗名箭涇,即采香涇故處;又有採蓮涇,在郡城東南,吳王與西施採蓮處。又於城中開鑿大濠,自南直北,作錦帆以游,號錦帆涇。高啟詩云:        吳王在日百花開,畫船載樂洲邊來;吳王去後百花落,歌吹無聞洲寂寞。  花開花落年年春,前後看花應幾人?  但見枝枝映流水,不知片片墮行塵!  年年風雨荒台畔,日暮黃鸝腸欲斷。  豈惟世少看花人,從來此地無花看!        又城南有長洲苑,為遊獵之所;又有魚城養魚,鴨城畜鴨,雞陂畜雞,酒城造酒。又嘗與西施避暑於西洞庭之南灣,灣可十餘里,三面皆山,獨南面如門闕,吳王曰:「此地可以消夏。"因名消夏灣。張羽又有《蘇台歌》云:        館娃宮中百花開,西施曉上姑蘇台。  霞裙翠袂當空舉,身輕似展凌風羽。  遙望三江水一杯,兩點微茫洞庭樹。  轉面凝眸未肯回,要見君王射麋處。  城頭落日欲棲鴉,下階戲折棠梨花。  隔岸行人莫倚盼,幹將莫邪光粲粲。        夫差自得西施,以姑蘇台為家,四時隨意出遊,弦管相逐,流連忘返,惟太宰嚭、王孫雄常侍左右,子胥求見,往往辭之。          越王勾踐聞吳王寵幸西施,日事遊樂,復與文種謀之,文種對曰:「臣聞,『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今歲年穀歉收,粟米將貴,君可請貸於吳,以救民飢,天若棄吳,必許我貸。"勾踐即命文種以重幣賄伯嚭使引見吳王,吳王召見於姑蘇台之宮。文種再拜請曰:」越國洿下,水旱不調,年穀不登,人民飢困,願從大王乞太倉之谷萬石,以救目前之餒,明年穀熟,即當奉償。"夫差曰:「越王臣服於吳,越民之飢即吳民之飢也,吾何愛積穀,不以救之?」  時子胥聞越使至,亦隨至蘇台,得見吳王,及聞許其請谷,復諫曰:「不可,不可,今日之勢,非吳有越,即越有吳,吾觀越王之遣使者,非真飢困而乞糴也,將以空吳之粟也,與之不加親,不與未成仇,王不如辭之。"吳王曰:」勾踐囚於吾國,卻行馬前,諸侯莫不聞知,今吾復其社稷,恩若再生,貢獻不絕,豈復有背叛之虞乎?「  子胥曰:「吾聞越王早朝晏罷,恤民養士,志在報吳,大王又輸粟以助之,臣恐麋鹿將游於姑蘇之台矣。"吳王曰:」勾踐業已稱臣,烏有臣而伐君者?「  子胥曰:「湯伐桀,武王伐紂,非臣伐君乎?」  伯嚭從旁叱之曰:「相國出言太甚,吾王豈桀紂之比耶?」因奏曰:「臣聞葵邱之盟,遏糴有禁,為恤鄰也,況越吾貢獻之所自出乎?明歲谷熟,責其如數相償,無損於吳,而有德于越,何憚而不為也?」  夫差乃與越粟萬石,謂文種曰:「寡人逆群臣之議,而輸粟于越,年豐必償,不可失信。"文種再拜稽首曰:」大王哀越而救其飢餒,敢不如約。"文種領谷萬石,歸越,越王大喜,群臣皆呼:「萬歲。"勾踐即以粟頒賜國中之貧民,百姓無不頌德。  次年,越國大熟,越王問於文種曰:「寡人不償吳粟,則失信;若償之,則損越而利吳矣。奈何?」文種對曰:「宜擇精粟,蒸而與之,彼愛吾粟,而用以布種,吾計乃得矣。"越王用其計,以熟谷還吳,如其斗斛之數。吳王嘆曰:」越王真信人也。"又見其谷粗大異常,謂伯嚭曰:「越地肥沃,其種甚嘉,可散與吾民植之。"於是國中皆用越之粟種,不複發生,吳民大飢,夫差猶認以為地土不同,不知粟種之蒸熟也,文種之計亦毒矣。此周敬王三十六年事也。  越王聞吳國飢困,便欲興兵伐吳,文種諫曰:「時未至也,其忠臣尚在。"越王又問於范蠡,蠡對曰:」時不遠矣,願王益習戰以待之。"越王曰:「攻戰之具,尚未備乎?」蠡對曰:「善戰者,必有精卒,精卒必有兼人之技,大者劍戟,小者弓弩,非得明師教習,不得盡善,臣訪得南林有處女,精於劍戟,又有楚人陳音,善於弓矢,王其聘之。"越王分遣二使,持重幣往聘處女及陳音。          單說處女不知名姓,生於深林之中,長於無人之野,不由師傅,自然工於擊刺。  使者至南林,致越王之命,處女即隨使北行。至山陰道中,遇一白須老翁,立於車前,問曰:「來者莫非南林處女乎?有何劍術,敢受越王之聘?願請試之。"處女曰:」妾不敢自隱,惟公指教。"老翁即挽林內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處女;竹折,末墮於地,處女即接取竹末,以刺老翁,老翁忽飛上樹,化為白猿,長嘯一聲而去。使者異之。  處女見越王,越王賜坐,問以擊刺之道,處女曰:「內實精神,外示安佚,見之如好婦,奪之似猛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捷若騰兔,追形還影,縱橫往來,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大王不信,願得試之。"越王命勇士百人,攢戟以刺處女,處女連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  使教習軍士,軍士受其教者三千人,歲余,處女辭歸南林,越王再使人請之,已不在矣,或曰:「天欲興越亡吳,故遣神女下授劍術,以助越也。"          再說楚人陳音,以殺人避仇于越。蠡見其射必命中,言于越王,聘為射師。  王問音曰:「請聞弓弩何所而始?」陳音對曰:「臣聞弩生於弓,弓生於彈,彈生於古之孝子。古者人民樸實,飢食鳥獸,渴飲霧露,死則裹以白茅,投於中野。有孝子不忍見其父母為禽獸所食,故作彈以守之,時為之歌曰:」斷木續竹,飛土逐肉。『至神農皇帝興,弦木為弧,剡木為矢,以立威於四方。有弧父者,生於楚之荊山。生不見父母,自為兒時,慣用弓矢,所射無脫。以其道傳於羿,羿傳於逢蒙,逢蒙傳於琴氏,琴氏以為諸侯相伐,弓矢不能制服,乃橫弓著臂,施機設樞,加之以力,其名曰弩。琴氏傳之楚三侯,楚由是世世以桃弓棘矢,備御鄰國。臣之前人,受其道於楚,五世於茲矣。弩之所向,鳥不及飛,獸不及走,惟王試之。"越王亦遣士三千,使音教習於北郊之外。音授以連弩之法,三矢連續而去,人不能防。三月盡其巧。陳音病死,越王厚葬之,名其山曰陳音山,此是後話。髯仙詩云:        擊劍彎弓總為吳,卧薪嘗膽淚幾枯。  蘇台歌舞方如沸,遑問鄰邦事有無。    子胥聞越王習武之事,乃求見夫差,流涕而言曰:「大王信越之臣順,今越用范蠡日夜訓練士卒,劍戟弓矢之藝無不精良,一旦乘吾間而入,吾國禍不支矣。王如不信,何不使人察之!」夫差果使人探聽越國,備知處女、陳音之事,回報夫差,夫差謂伯嚭曰:「越已服矣,復治兵欲何為乎?」嚭對曰:「越蒙大王賜地,非兵莫守,夫治兵,乃守國之常事,王何疑焉?」夫差終不釋然,遂有興兵伐越之意。          話分兩頭,再說齊國陳氏世得民心,久懷擅國之志。及陳恆嗣位,逆謀愈急,憚高、國之黨尚眾,思盡去之,乃奏於簡公曰:「魯鄰國而共吳伐齊,此仇不可忘也。"簡公信其言,恆因薦國書為大將,高無平、宗樓副之,大夫公孫夏、公孫揮、閭丘明等皆從,悉車千乘,陳恆親送其師,屯於汶水之上,誓欲滅魯方還。  時孔子在魯,刪述《詩》《書》。  一日,門人琴牢字子張,自齊至魯,來見其師。孔子問及齊事,知齊兵在境上,大驚曰:「魯乃父母之國,今被兵,不可不救!」因問群弟子:「誰能為某出使於齊,以止伐魯之兵者?」子張、子石俱願往。孔子不許。子貢離席而問曰:「賜可以去乎?」孔子曰:「可矣。"子貢即日辭行。  至汶上,求見陳恆,恆知子貢乃孔門高弟,此來必有遊說之語,乃預作色以待之。  子貢坦然而入,旁若無人。  恆迎入相見,坐定,問曰:「先生此來,為魯作說客耶?」  子貢曰:「賜之來,為齊非為魯也。夫魯,難伐之國,相國何為伐之?」  陳恆曰:「魯何難伐也?"子貢曰:」其城薄以卑,其池狹以淺,其君弱,大臣無能,士不習戰,故曰『難伐。』為相國計,不如伐吳,吳城高而池廣,兵甲精利,又有良將守,此易攻耳。"恆勃然曰:「子所言難易,顛倒不情,恆所不解。"子貢曰:」請屏左右,為相國解之。"恆乃屏去從人,前席請教,子貢曰:「賜聞,『憂在外者攻其弱,憂在內者攻其強。』賜竊窺相國之勢,非能與諸大臣共事者也,今破弱魯以為諸大臣之功,而相國無與焉,諸大臣之勢日盛,而相國危矣!若移師於吳,大臣外困於強敵,而相國專制齊國,豈非計之最便乎?」  陳恆色頓解,欣然問曰:「先生之言,徹恆肺腑,然兵已在汶上,若移而向吳,人將疑我,奈何?"子貢曰:」但按兵勿動,賜請南見吳王,使救魯而伐齊,如是而戰吳,不患無詞。"陳恆大悅,乃謂國書曰:「吾聞吳將伐齊,吾兵姑駐此,未可輕動,打探吳人動靜,須先敗吳兵,然後伐魯。"國書領諾,陳恆遂歸齊國。          再說子貢星夜行至東吳,來見吳王夫差,說曰:「吳、魯連兵伐齊,齊恨入骨髓,今其兵已在汶上,將以伐魯,其次必及吳,大王何不伐齊以救魯?夫敗萬乘之齊,而收千乘之魯,威加強晉,吳遂霸矣。"夫差曰:」前者齊許世世服事吳國,寡人以此班師,今朝聘不至,寡人正欲往問其罪,但聞越君勤政訓武,有謀吳之心,寡人慾先伐越國,然後及齊未晚。"子貢曰:「不可,越弱而齊強,伐越之利小,而縱齊之患大,夫畏弱越而避強齊,非勇也;。逐小利而忘大患,非智也。智勇俱失,何以爭霸?大王必慮越國,臣請為大王東見越王,使親櫜革建以從下吏何如?」  夫差大悅曰:「誠如此,孤之願也!」  子貢辭了吳王,東行至越,越王勾踐聞子貢將至,使候人預為除道,郊迎三十里,館之上舍,鞠躬而問曰:「敝邑僻處東海,何煩高賢遠辱?」  子貢曰:「特來吊君。"勾踐再拜稽首曰:」孤聞『禍與福為鄰』,先生下吊,孤之福矣,請聞其說。"子貢曰:「臣今者見吳王,說以救魯而伐齊,吳王疑越謀之,其意欲先加誅于越,夫無報人之志,而使人疑之者,拙也;有報人之志,而使人知之者,危也!」  勾踐愕然長跪曰:「先生何以救我?」  子貢曰:「吳王驕而好佞,宰嚭專而善讒,君以重器悅其心,以卑辭盡其禮,親率一軍,從於伐齊,彼戰而不勝,吳自此削矣;若戰而勝,必侈然有霸諸侯之心,將以兵臨強晉,如此則吳國有間,而越可乘也!」  勾踐再拜曰:「先生之來,實出天賜,如起死人而肉白骨,孤敢不奉教。"乃贈子貢以黃金百鎰,寶劍一口,良馬二匹。子貢固辭不受,還見吳王,報曰:」越王感大王生全之德,聞大王有疑,意甚悚懼,旦暮遣使來謝矣!「  夫差使子貢就館,留五日,越果遣文種至吳,叩首於吳王之前曰:「東海賤臣勾踐,蒙大王不殺之恩,得奉宗祀,雖肝腦塗地,未能為報,今聞大王興大義,誅強救弱,故使下臣種貢上前王所藏精甲二十領,屈盧之矛、步光之劍以賀軍吏。勾踐請問師期,將悉四境之內,選士三千人,以從下吏,勾踐願披堅執銳,親受矢石,死無所懼。"夫差大悅,乃召子貢謂曰:」勾踐果信義人也,欲率選士三千,以從伐齊之役,先生以為可否?「子貢曰:」不可,夫用人之眾,又役及其君,亦太過矣,不如許其師而辭其君。"夫差從之。          子貢辭吳,復北往晉國,見晉定公,說曰:「臣聞,『無遠慮者,必有近憂。』今吳之戰齊有日矣,戰而勝,必與晉爭伯,君宜修兵休卒以待之。"晉侯曰:」謹受教。"比及子貢反魯,齊兵已為吳所敗矣。不知吳如何敗齊,再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殺子胥夫差爭歃 納蒯瞶子路結纓        話說周敬王三十六年春,越王勾踐使大夫諸稽郢帥兵三千,助吳攻齊,吳王夫差遂征九郡之兵,大舉伐齊,預遣人建別館於句曲,遍植秋梧,號曰梧宮,使西施移居避暑,俟勝齊回日,即於梧宮過夏方歸。  吳兵將發,子胥又諫曰:「越在,我心腹之病也;若齊,特疥癩耳。今王興十萬之師,行糧千里,以爭疥癩之患,而忘大毒之在腹心,臣恐齊未必勝,而越禍已至也!」  夫差怒曰:「孤發兵有期,老賊故出不祥之語,阻撓大計,當得何罪?"意欲殺之,伯嚭密奏曰:」此前王之老臣,不可加誅,王不若遣之往齊約戰,假手齊人。"夫差曰:「太宰之計甚善。"乃為書數齊伐魯慢吳之罪,命子胥往見齊君,冀其激怒而殺子胥也。  子胥料吳必亡,乃私攜其子伍封同行,至臨淄,致吳王之命。齊簡公大怒,欲殺子胥,鮑息諫曰:「子胥乃吳之忠臣,屢諫不入,已成水火,今遣來齊,欲齊殺之,以自免其謗。宜縱之使歸,令其忠佞自相攻擊,而夫差受其惡名矣。"簡公乃厚待子胥,報以戰期,定於春末。子胥原與鮑牧相識,故鮑息諫齊侯勿殺子胥也。鮑息私叩吳事,子胥垂淚不言,但引其子伍封,使拜鮑息為兄,寄居於鮑氏,今後只稱王孫封,勿用伍姓。  鮑息嘆曰:「子胥將以諫死,故預謀存祀於齊耳。"          不說子胥父子分離之苦,再說吳王夫差擇日於西門出軍,過姑蘇台午膳,膳畢忽然睡去,得其異夢。既覺,心中恍惚,乃召伯嚭告曰:「寡人晝寢片時,所夢甚多。夢入章明宮,見兩釜炊而不熟;又有黑犬二隻,一嗥南,一嗥北;又有鋼鍬二把,插於宮牆之上;又流水湯湯,流於殿堂;後房非鼓非鍾,聲若鍛工;前園別無他植,橫生梧桐。太宰為寡人占其吉凶!"伯嚭稽首稱賀曰:」美哉!大王之夢,應在興師伐齊矣。臣聞,章明者,破敵成功;聲朗朗也,兩釜炊而不熟者,大王德盛,氣有餘也;兩犬嗥南嗥北者,四夷賓服,朝諸侯也;兩鍬插宮牆者,農工儘力,田夫耕也;流水入殿堂者,鄰國貢獻,財貨充也;後房聲若鍛工者,宮女悅樂,聲相諧也;前園橫生梧桐者,桐作琴瑟,音調和也。大王此行,美不可言!「  夫差雖喜其諛,而心中終未快然。復告於王孫駱,駱對曰:「臣愚昧,不能通微,城西陽山有一異士,喚做公孫聖,此人多見博聞,大王心上狐疑,何不召而決之?"夫差曰:」子即為我召來。"駱承命,馳車往迎公孫聖。  聖聞其故,伏地涕泣,其妻從旁笑曰:「子性太鄙,希見人主,卒聞宣召,涕淚如雨。"聖仰天長嘆曰:」悲哉!非汝所知,吾曾自推壽數,盡於今日,今將與汝永別,是以悲耳。"駱催促登車,遂相與馳至姑蘇之台,夫差召而見之,告以所夢之詳。公孫聖曰:「臣知言而必死,然雖死不敢不言。怪哉!大王之夢,應在興師伐齊也,臣聞:」章者,戰不勝,走章皇也;明者,去昭昭,就冥冥也;兩釜炊而不熟者,大王敗走,不火食也;黑犬嗥南嗥北者,黑為陰類,走陰方也;兩鍬插宮牆者,越兵入吳,掘社稷也;流水入殿堂者,波濤漂沒,後宮空也;後房聲若鍛工者,宮女為俘,長嘆息也;前園橫生梧桐者,桐作冥器,待殉葬也。願大王罷伐齊之師,更遣太宰嚭解冠肉袒,稽首謝罪於勾踐,則國可安而身可保矣。"伯嚭從旁奏曰:「草野匹夫,妖言肆毀,合加誅戮!"公孫聖睜目大罵曰:」太宰居高官,食重祿,不思盡忠報主,專事諂諛,他日越兵滅吳,太宰獨能保其首領乎?"夫差大怒曰:「野人無識,一味亂言,不誅必然惑眾!"顧力士石番:"可取鐵鎚擊殺此賊!"聖乃仰天大呼曰:」皇天,皇天,知我之冤!忠而獲罪,身死無辜,死後不願葬埋,願撇我在陽山之下,後作影響,以報大王也。"夫差已擊殺聖,使人投其屍於陽山之下,數之曰:「豺狼食汝肉,野火燒汝骨,風揚汝骸,形銷影滅,何能為聲響哉!"伯嚭捧觴趨進曰:」賀大王,妖孽已滅,願進一觴,兵便可發矣。"史臣有詩云:        妖夢先機已兆凶,驕君尚戀伐齊功。  吳庭多少文和武,誰似公孫肯盡忠。        夫差自將中軍,太宰嚭為副,胥門巢將上軍,王子姑曹將下軍,興師十萬,同越兵三千,浩浩蕩蕩,望山東一路進發。先遣人約會魯哀公合兵攻齊。子胥於中途復命,稱病先歸,不肯從師。          卻說齊將國書屯兵汶上,聞吳、魯連兵來伐,聚集諸將商議迎敵。忽報:"陳相國遣其弟陳逆來到。"國書同諸將迎入中軍,叩問:「子行此來何意?"陳逆曰:」吳兵長驅,已過嬴博,國家安危,在於呼吸,相國恐諸君不肯用力,遣小將至此督戰,今日之事,有進無退,有死無生,軍中只許鳴鼓,不許鳴金。"諸將皆曰:「吾等誓決一死敵!"國書傳令,拔寨都起,往迎吳軍,至於艾陵。  吳將胥門巢上軍先到,國書問:「誰人敢衝頭陣?"公孫揮欣然願往,率領本部車馬,疾驅而出,胥門巢急忙迎敵,兩下交鋒,約三十餘合,不分勝敗。國書一股銳氣,按納不住,自引中軍夾攻,軍中鼓聲如雷,胥門巢不能支,大敗而走。  國書勝了一陣,意氣愈壯,令軍士臨陣,各帶長繩一條,曰:「吳俗斷髮,當以繩貫其首。"一軍若狂,以為吳兵旦暮可掃也。  胥門巢引敗兵來見吳王,吳王大怒,欲斬巢以徇,巢奏曰:「臣初至不知虛實,是以偶挫,若再戰不勝,甘伏軍法!"伯嚭亦力勸解,夫差叱退,以大將展如代領其軍。適魯將叔孫州仇引兵來會,夫差賜以劍甲各一具,使為嚮導,離艾陵五里下寨。  國書使人下戰書,吳王批下:「來日決戰。"          次早,兩下各排陣勢,夫差命叔孫州仇打第一陣,展如打第二陣,王子姑曹打第三陣,使胥門巢率越兵三千,往來誘敵,自與伯嚭引大軍屯於高阜,相機救援,留越將諸稽郢於身旁觀戰。  卻說齊軍列陣方完,陳逆令諸將各具含玉,曰:「死即入殮!"公孫夏、公孫揮使軍中皆歌送葬之詞,誓曰:」生還者,不為烈丈夫也!「國書曰:」諸君以必死自勵,何患不勝乎?"兩陣對圓,胥門巢先來搦戰。國書謂公孫揮曰:「此汝手中敗將,可便擒之。"公孫揮奮戟而出,胥門巢便走,叔孫州仇引兵接住公孫揮廝殺,胥門巢復身又來,國書恐其夾攻,再使公孫夏出車,胥門巢又走,公孫夏追之,吳陣上大將展如引兵便接住公孫夏廝殺,胥門巢又回車幫戰。惱得齊將高無平、宗樓性起,一齊出陣,王子姑曹挺身獨戰二將,全無懼怯。  兩軍各自奮力,殺傷相抵,國書見吳兵不退,親自執桴鳴鼓,悉起大軍,前來助戰,吳王在高阜處看得親切,見齊兵十分奮勇,吳兵漸漸失了便宜,乃命伯嚭引兵一萬,先去接應。,國書見吳兵又至,正欲分軍迎敵,忽聞金聲大震,鉦鐸皆鳴。齊人只道吳兵欲退,不防吳王夫差自引精兵三萬,分為三股,反以鳴金為號,從刺斜里直衝齊陣,將齊兵隔絕三處,展如、姑曹等聞吳王親自臨陣,勇氣百倍,殺得齊軍七零八落,展如就陣上擒了公孫夏,胥門巢刺殺公孫揮於車中,夫差親射宗樓,中之。  閭邱明謂國書曰:「齊兵將盡矣!元帥可微服遁去,再作道理。"國書嘆曰:」吾以十萬強兵,敗於吳人之手,何面目還朝?"乃解甲沖入吳軍,為亂軍所殺。閭邱明伏於草中,亦被魯將州仇搜獲。  夫差大勝齊師,諸將獻功,共斬上將國書、公孫揮二人,生擒公孫夏、閭邱明二人,即斬首訖,只單走了高無平、陳逆二人,其他擒斬不計其數,革車八百乘,盡為吳所有,無得免者。夫差謂諸稽郢曰:「子觀吳兵強勇,視越何如。"郢稽首曰:」吳兵之強,天下莫當,何論弱越?"夫差大悅,重賞越兵,使諸稽郢先回報捷。齊簡公大驚,與陳恆、闞止商議,遣使大貢金幣,謝罪請和。  夫差主張齊、魯復修兄弟之好,各無侵害。二國俱聽命受盟,夫差乃歌凱而回。史臣有詩曰:        艾陵白骨壘如山,盡道吳王奏凱還。  壯氣一時吞宇宙,隱憂誰想伏吳關?          夫差回至句曲新宮,見西施謂曰:「寡人使美人居此者,取相見之速耳。」西施拜賀且謝,時值新秋,桐陰正茂,涼風吹至,夫差與西施登台飲酒甚樂。  至夜深,忽聞有眾小兒和歌之聲,夫差聽之,歌曰:「桐葉冷,吳王醒未醒?梧葉秋,吳王愁更愁。」夫差惡之,使人拘群兒至宮,問:「此歌誰人所教?」群兒曰:「有一緋衣童子,不知何來,教我為歌,今不知何往矣。」夫差怒曰:「寡人天之所生,神之所使,有何愁哉?」欲誅眾小兒,西施力勸乃止。伯嚭進曰:「春至而萬物喜,秋至而萬物悲,此天道也,大王悲喜與天同道,何所慮乎?」夫差乃悅。  在梧宮三日,即起駕還吳。吳王升殿,百官迎賀,子胥亦到,獨無一言。夫差乃讓之曰:「子諫寡人不當伐齊,今得勝而回,子獨無功,寧不自羞?」子胥攘臂大怒,釋劍而對曰:「天之將亡人國,先逢其小喜,而後授之以大憂。勝齊不過小喜也,臣恐大憂之即至也!」夫差慍曰:「久不見相國,耳邊頗覺清凈,今又來絮聒耶?」乃掩耳瞑目,坐於殿上。  頃間,忽睜眼直視久之,大叫:「怪事!」群臣問曰:「王何所見?」夫差曰:「吾見四人相背而倚,須臾四分而走;,又見殿下兩人相對,北向人殺南向人,諸卿曾見之否?"群臣皆曰:」不見。"子胥奏曰:「四人相背而走,四方離散之象也;北向人殺南向人,為下賊上,臣弒君,王不知儆省,必有身弒國亡之禍。"夫差怒曰:」汝言太不祥,孤所惡聞。"伯嚭曰:「四方離散,奔走吳庭,吳國霸王,將有代周之事,此亦下賊其上,臣犯其君也!"夫差曰:」太宰之言,足啟心胸,相國耄矣,有不足采。"          過數日,越王勾踐率群臣親至吳邦來朝,並賀戰勝,吳庭諸臣,俱有饋賂。  伯嚭曰:「此奔走吳庭之應也。"吳王置酒於文台之上,越王侍坐,諸大夫皆侍立於側。夫差曰:」寡人聞之:「君不忘有功之臣,父不沒有力之子。『今太宰嚭為寡人治兵有功,吾將賞為上卿;越王孝事寡人始終不倦,吾將再增其國,以酬助伐之功,於眾大夫之意如何?」群臣皆曰:「大王賞功酬勞,此霸王之事也!"於是子胥伏地涕泣曰:」嗚呼哀哉,忠臣掩口,讒夫在側,邪說諛辭,以曲為直,養亂畜奸,將滅吳國,廟社為墟,殿生荊棘。"夫差大怒曰:「老賊多詐,為吳妖孽,乃欲專權擅威,傾覆吾國,寡人以前王之故,不忍加誅,今退自謀,無勞再見。"子胥曰:」老臣若不忠不信,不得為前王之臣,譬如龍逢逢桀,比干逢紂,臣雖見誅,君亦隨滅,臣與王永辭,不復見矣。"遂趨出,吳王怒猶未息,伯嚭曰:「臣聞子胥使齊,以其子托於齊臣鮑氏,有叛吳之心,王其察之。"夫差乃使人賜子胥以」屬鏤「之劍,子胥接劍在手,嘆曰:」王欲吾自裁也!「乃徒跣下階,立於中庭,仰天大呼曰:」天乎,天乎!昔先王不欲立汝,賴吾力爭,汝得嗣位。吾為汝破楚敗越,威加諸侯。今汝不用吾言,反賜我死,我今日死,明日越兵至,掘汝社稷矣!「乃謂家人曰:」吾死後,可抉吾之目,懸於東門,以觀越兵之入吳也。"言訖,自刎其喉而絕。使者取劍還報,述其臨終之囑。夫差往視其屍,數之曰:「胥,汝一死之後,尚何知哉?"乃自斷其頭,置於盤門城樓之上。取其屍,盛以鴟夷之器,使人載去,投於江中,謂曰:」日月炙汝骨,魚鱉食汝肉,汝?骨變形灰,復何所見?"屍入江中,隨流揚波,依潮來往,盪激崩岸。土人懼,乃私撈取,埋之於吳山,後世因改稱胥山,今山有子胥廟。隴西居士有古風一篇云:        將軍自幼稱英武,磊落雄才越千古,一旦蒙讒殺父兄,襄流誓濟吞荊楚,貫弓亡命欲何之?滎陽睢水空棲遲,昭關鎖鑰愁無翼,鬢毛一夜成霜絲,浣女沉溪漁丈死,簫聲吹入吳人耳,魚腸作合定君臣,復為強兵進孫子,五戰長驅據楚宮,君王含淚逃雲中,掘墓鞭屍吐宿恨,精誠貫日生長虹,英雄再振匡吳業,夫椒一戰棲強越,釜中魚鱉宰夫手,縱虎歸山還自嚙,姑蘇台上西施笑,讒臣稱賀忠臣吊,可憐兩世輔吳功,到頭翻把屬鏤報!  鴟夷激起錢塘潮,朝朝暮暮如呼號,吳越興衰成往事,忠魂千古恨難消!        夫差既殺子胥,乃進伯嚭為相國。欲增越之封地,勾踐固辭乃止。於是勾踐歸越,謀吳益急。夫差全不在念,意益驕恣。  乃發卒數萬,築邗城,穿溝,東北通射陽湖,西北使江淮水合,北達於沂,西達於濟。太子友知吳王復欲與中國會盟,欲切諫,恐觸怒,思以諷諫感悟其父。  清旦懷丸持彈從後園而來,衣履俱濕,吳王怪而問之。友對曰:「孩兒適游後園,聞秋蟬鳴於高樹,往而觀之,望見秋蟬趨風長鳴,自謂得所,不知螳螂超枝緣條,曳腰聳距,欲捕蟬而食之;螳螂一心只對秋蟬,不知黃雀徘徊綠陰,欲啄螳螂。黃雀一心只對螳螂,不知孩兒挾彈持弓,欲彈黃雀。孩兒一心只對黃雀,又不知旁有空坎,失足墮陷,以此衣履俱沾濕,為父王所笑。」吳王曰:「汝但貪前利,不顧後患,天下之愚,莫甚於此。」  友對曰:「天下之愚,更有甚者。魯承周公之後,有孔子之教,不犯鄰國,齊無故謀伐之,以為遂有魯矣,不知吳悉境內之士,暴師千里而攻之,吳國大敗齊師,以為遂有齊矣,不知越王將選死士,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屠我吳國,滅我吳宮,天下之愚,莫甚於此。"吳王怒曰:」此伍員之唾餘,久已厭聞,汝復拾之,以撓我大計耶?再多言,非吾子也。"太子友悚然辭出。          夫差乃使太子友同王子地、王孫彌庸守國,親帥國中精兵,由邗溝北上,會魯哀公於橐皋,會衛出公於發陽,遂約諸侯,大會於黃池,欲與晉爭盟主之位。  越王勾踐聞吳王已出境,乃與范蠡計議,發習流二千人,俊士四萬,君子六千人,從海道通江以襲吳,前隊疇無餘先及吳郊,王孫彌庸出戰,不數合,王子地引兵夾攻,疇無餘馬蹶被擒。  次日,勾踐大軍齊到,太子友欲堅守。王孫彌庸曰:「越人畏吳之心尚在,且遠來疲敝,再勝之必走,即不勝,守猶未晚。"太子友惑其言,乃使彌庸出師迎敵,友繼其後,勾踐親立於行陣,督兵交戰,陣方合,范蠡、泄庸兩翼呼噪而至,勢如風雨。  吳兵精勇慣戰者,俱隨吳王出征,其國中皆未教之卒;那越國是數年訓練就的精兵,弓弩劍戟十分勁利,又范蠡、泄庸俱是宿將,怎能抵當?吳兵大敗,王孫彌庸為泄庸所殺,太子友陷于越軍,衝突不出,身中數箭,恐被執辱,自刎而亡。  越兵直造城下,王子地把城門牢閉,率民夫上城把守,一面使人往吳王處告急。勾踐乃留水軍屯於太湖,陸營屯於胥、閶之間,使范蠡焚姑蘇之台,火彌月不息,其餘皇大舟,悉徙於湖中,吳兵不敢復出。          再說吳王夫差與魯、衛二君同至黃池,使人請晉定公赴會,晉定公不敢不至。夫差使王孫駱與晉上卿趙鞅議載書名次之先後。趙鞅曰:「晉世主夏盟,又何讓焉?"王孫駱曰:」晉祖叔虞乃成王之弟,吳祖太伯乃武王之伯祖,尊卑隔絕數輩。況晉雖主盟,會宋會虢已出楚下,今乃欲踞吳之上乎?"於是彼此爭論,連日不決。  忽王子地密報至,言:"越兵入吳,殺太子,焚姑蘇台,見今圍城,勢甚危急。"夫差大驚,伯嚭拔劍砍殺使者,夫差問曰:「爾殺使人何意?"伯嚭曰:」事之虛實,尚未可知,留使者泄漏其語,齊、晉將乘危生事,大王安得晏然而歸乎?"夫差曰:「爾言是也,然吳、晉爭長未定,又有此報,孤將不會而歸乎?抑會而先晉乎?"王孫駱進曰:」二者俱不可,不會而歸,人將窺我之急;若會而先晉,我之行止將聽命於晉。必求主會,方保無虞。"夫差曰:「欲主會,計將安出?"王孫駱密奏曰:」事在危急,請王鳴鼓挑戰,以奪晉人之氣。"夫差曰:「善。"是夜出令,中夜士皆飽食秣馬,銜枚疾驅,去晉軍才一里,結為方陣,百人為一行,一行建一大旗,百二十行為一面,中軍皆白輿、白旗、白甲、白羽之矢曾,望之如白茅吐秀,吳王親自仗鉞,秉素旌,中陣而立;左軍面左,亦百二十行,皆赤輿、赤旗、丹甲、朱羽之矢曾,一望若火,太宰嚭主之;右軍面右,亦百二十行,皆黑輿、黑旗、玄甲,烏羽之矢曾,一望如墨,王孫駱主之。帶甲之士,共三萬六千人,黎明陣定,吳王親執桴鳴鼓,軍中萬鼓皆鳴,鐘聲鐸聲丁寧錞於,一時齊扣,三軍嘩吟,響震天地。  晉軍大駭,不知其故,乃使大夫董褐至吳軍請命,夫差親對曰:「周王有旨,命寡人主盟中夏,以縫諸姬之闕,今晉君逆命爭長,遷延不決,寡人恐煩使者往來,親聽命於藩籬之外,從與不從,決於此日。"董褐還報晉侯,魯、衛二君皆在坐,董褐私謂趙鞅曰:」臣觀吳王口強而色慘,中心似有大憂,或者越人入其國都乎?若不許其先,心逞其毒於我,然而不可徒讓也,必使之去王號以為名。"趙鞅言於晉侯,使董褐再入吳軍,致晉侯之命曰:「君以王命宣佈於諸侯,寡君敢不敬奉,然上國以伯肇封,而號曰吳王,謂周室何?君若去王號而稱公,惟君所命。"夫差以其言為正,乃斂兵就幕,與諸侯相見,稱吳公先歃,晉侯次之,魯,衛以次受歃,會畢,即班師從江淮水路而回。於途中連得告急之報,軍士已知家國被襲,心膽俱碎,又且遠行疲敝,皆無鬥志。  吳王猶率眾與越相持,吳軍大敗,夫差懼,謂伯嚭曰:「子言越必不叛,故聽子而歸越王,今日之事,子當為我請成於越,不然,子胥『屬鏤』之劍猶在,當以屬子。"伯嚭乃造越軍,稽首于越王,求赦吳罪,其犒軍之禮,悉如越之昔日。范蠡曰:」吳尚未可滅也,姑許成,以為太宰之惠,吳自今亦不振矣!「勾踐乃許吳成,班師而歸。此周敬王三十八年事也。          明年,魯哀公狩於大野,叔孫氏家臣鉏商獲一獸,麇身牛尾,其角有肉,怪而殺之,以問孔子。孔子觀之曰:「此麟也!」視其角,赤紱猶在,識其為顏母昔日所系,嘆曰:「吾道其終窮矣!」使弟子取而埋之,今巨野故城東十里有土台,廣輪四十餘步,俗呼為獲麟堆,即麟葬處。孔子援琴作歌曰:「明王作兮麟鳳游,今非其時欲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於是取《魯史》,自魯隱公元年,至哀公獲麟之歲,共二百四十二年之事,筆削而成《春秋》,與《易》、《詩》、《書》、《禮》、《樂》,號為《六經》。          是年,齊右相陳恆知吳為越所破,外無強敵,內無強家,單單只礙一闞止,乃使其族人陳逆,陳豹等攻殺闞止,齊簡公出奔,陳恆追而弒之,盡滅闞氏之黨,立簡公弟驁,是為平公,陳恆獨相。孔子聞齊變,齋三日,沐浴而朝哀公,請兵伐齊,討陳恆弒君之罪,哀公使告三家,孔子曰:「臣知有魯君,不知有三家。"陳恆亦懼諸侯之討,乃悉歸魯、衛之侵地,北結好於晉之四卿,南行聘於吳、越,復修陳桓子之政,散財輸粟以贍貧乏,國人悅服。乃漸除鮑、晏、高、國諸家及公族子姓,而割國之大半,為己封邑,又選國中女子長七尺以上者,納於後房,不下百人,縱其賓客出入不禁,生男子七十餘人,欲以自強其宗。齊都邑大夫宰,莫非陳氏,此是後話,          再說衛世子蒯瞶在戚,其子出公輒率國人拒之,大夫高柴諫不聽。  蒯瞶之姊嫁於大夫孔圉,生子曰孔悝,嗣為大夫,事出公,執衛政。孔氏小臣曰渾良夫,身長而貌美,孔圉卒,良夫通於孔姬,孔姬使渾良夫往戚,問候其弟蒯瞶.蒯瞶握其手言曰:「子能使我入國為君,使子服冕乘軒,三死無與。"渾良夫歸,言於孔姬,孔姬使良夫以婦人之服,往迎蒯瞶.昏夜,良夫與蒯瞶同為婦裝,勇士石乞,孟黶為御,乘溫車,詭稱婢妾,溷入城中,匿於孔姬之室。孔姬曰:」國家之事,皆在吾兒掌握,今飲於公宮,俟其歸,當以威劫之,事乃有濟耳。"使石乞、孟黶、渾良夫皆被甲懷劍以俟,伏蒯瞶於台上。  須臾,孔悝自朝帶醉而回,孔姬召而問曰:「父母之族,孰為至親?"悝曰:」父則伯叔,母則舅氏而已。"孔姬曰:「汝既知舅氏為母至親,何故不納吾弟?"孔悝曰:」廢子立孫,此先君遺命,悝不敢違也!「遂起身如廁。  孔姬使石乞,孟黶候於廁外,俟悝出廁,左右幫定,曰:「太子相召。"不由分說,擁之上台,來見蒯瞶.孔姬已先在側,喝曰:」太子在此,孔悝如何不拜?"悝只得下拜,孔姬曰:「汝今日肯從舅氏否?"悝曰:」惟命。"孔姬乃殺豭,使蒯瞶與悝歃血定盟。孔姬留石乞,孟黶守悝於台上,而以悝命召聚家甲,使渾良夫帥之襲公宮。  出公輒醉而欲寢,聞亂,使左右往召孔悝,左右曰:「為亂者,正孔悝也!"輒大驚,即時取寶器,駕輕車,出奔魯國。群臣不願附蒯瞶者,皆四散逃竄。  仲子路為孔悝家臣,時在城外,聞孔悝被劫,將入城來救,遇大夫高柴自城中出,曰:「門已閉矣。政不在子,不必與其難也!」子路曰:「由已食孔氏之祿,敢坐視乎?"遂疾趨及門,門果閉矣,守門者公孫敢謂子路曰:」君已出奔,子何入為?"子路曰:「吾惡夫食人之祿,而避其難者,是以來也!」適有人自內而出,子路乘門開,遂入城,徑至台下,大呼曰:「仲由在此,孔大夫可下台矣!」孔悝不敢應,子路欲取火焚台。蒯瞶懼,使石乞、孟黶二人持戈下台,來敵子路,子路仗劍來迎,怎奈乞、黶雙戟並舉,攢刺子路,又砍斷其冠纓,子路身負重傷,將死,曰:「禮,君子死不免冠。"乃整結其冠纓而死。  孔悝奉蒯瞶即位,是為庄公,立次子疾為太子,以渾良夫為卿。          時孔子在衛,聞蒯瞶之亂,謂眾弟子曰:「柴也其歸乎!由也其死乎!"弟子問其故,孔子曰:」高柴知大義,必能自全。由好勇輕生,昧於取裁,其死必矣。"說猶未了,高柴果然奔歸,師弟相見,且悲且喜。衛之使者接踵而至,見孔子曰:「寡君新立,敬慕夫子,敢獻奇味。"孔子再拜而受,啟視則肉醢,孔子遽命覆之,謂使者曰:」得非吾弟子仲由之肉乎?"使者驚曰:「然也,夫子何以知之!」孔子曰:「非此,衛君必不以見頒也!」遂命弟子埋其醢,痛哭曰:「某嘗恐由不得其死,今果然矣!」使者辭去。  未幾,孔子遂得疾不起,年七十有三歲,時周敬王四十一年,夏四月己丑也。史臣有贊云:        尼丘誕聖,闕里生德,七十升堂,四方取則。  行誅兩觀,攝相夾谷,嘆鳳遽衰,泣麟何促?  九流仰鏡,萬古欽躅!        弟子營葬於北阜之曲,冢大一頃,鳥雀不敢棲止其樹。累朝封大成至聖文宣王,今改為大成至聖先師,天下俱立文廟,春秋二祭,子孫世襲為衍聖公不絕,不在話下。          再說衛庄公蒯瞶疑孔悝為出公輒之黨,醉以酒而逐之,孔悝奔宋,庄公為府藏俱空,召渾良夫計議:"用何計策,可復得寶器?"渾良夫密奏曰:「亡君亦君之子也,何不召之?"不知庄公曾召出公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誅羋勝葉公定楚 滅夫差越王稱霸        話說衛庄公蒯瞶因府藏寶貨俱被出公輒取去,謀於渾良夫,良夫曰:「太子疾與亡君,皆君之子,君何不以擇嗣召之,亡君若歸,器可得也。"有小豎聞其語,私告於太子疾,疾使壯士數人,載豭從己,乘間劫庄公,使歃血立誓,勿召亡君,且必殺渾良夫。庄公曰:」勿召輒易耳,業與良夫有盟在前,免其三死,奈何?"太子疾曰:「請俟四罪,然後殺之!」庄公許諾。  未幾,庄公新造虎幕,召諸大夫落成。渾良夫紫衣狐裘而至,袒裘不釋劍而食。太子疾使力士牽良夫以退,良夫曰:「臣何罪?"太子疾數之曰:」臣見君有常服,侍食必釋劍。爾紫衣,一罪也;狐裘,二罪也;不釋劍,三罪也。"良夫呼曰:「有盟免三死。」疾曰:「亡君以子拒父,大逆不孝,汝欲召之,非四罪乎?"良夫不能答,俯首受刑。  他日,庄公夢厲鬼被發北面而噪曰:「余為渾良夫,叫天無辜!」庄公覺,使卜大夫胥彌赦占之,曰:「不害也。"既辭出,謂人曰:」冤鬼為厲,身死國危,兆已見矣。"遂逃奔宋。  蒯瞶立二年,晉怒其不朝,上卿趙鞅帥師伐衛,衛人逐庄公,庄公奔戎國,戎人殺之,並殺太子疾,國人立公子般師。齊陳恆帥師救衛,執般師立公子起。衛大夫石圃逐起,復迎出公輒為君。輒既復國,逐石圃,諸大夫不睦於輒,逐輒奔越。國人立公子默,是為悼公。自是衛臣服於晉,國益微弱,依趙氏,此段話擱過不提。          再說白公勝自歸楚國,每念鄭人殺父之仇,思以報之。只為伍子胥是白公勝的恩人,子胥前已赦鄭,況鄭服事昭王,不敢失禮,故勝含忍不言。及昭王已薨,令尹子西、司馬子期奉越女之子章即位,是為惠王。白公勝自以故太子之後,冀子西召己,同秉楚政。子西竟不召,又不加祿,心懷怏怏。  及聞子胥已死,曰:「報鄭此其時矣!」使人請於子西曰:「鄭人肆毒於先太子,令尹所知也。父仇不報,無以為人,令尹倘哀先太子之無辜,發一旅以聲鄭罪,勝願為前驅,死無所恨。"子西辭曰:」新王方立,楚國未定,子姑待我。"白公勝乃託言備吳,使心腹家臣石乞築城練兵,盛為戰具。復請於子西,願以私卒為先鋒伐鄭,子西許之。  尚未出師,晉趙鞅以兵伐鄭,鄭請救於楚,子西帥師救鄭,晉兵乃退。子西與鄭定盟班師,白公怒曰:「不伐鄭而救鄭,令尹欺我甚矣,當先殺令尹,然後伐鄭。"召其宗人白善於澧陽,善曰:」從子而亂其國,則不忠於君;背子而發其私,則不仁於族。"遂棄祿,築圃灌園終其身,楚人因名其圃曰「白善將軍葯圃".白公聞白善不來,怒曰:」我無白善,遂不能殺令尹耶?「即召石乞議曰:」令尹與司馬各用五百人,足以當之否?「石乞曰:」未足也,市南有勇士熊宜僚者,若得此人,可當五百人之用。"白公乃同石乞造於市南,見熊宜僚,宜僚大驚曰:「王孫貴人,奈何屈身至此?"白公曰:」某有事,欲與子謀之。"遂告以殺子西之事,宜僚搖首曰:「令尹有功於國而無仇於僚,僚不敢奉命,"白公怒,拔劍指其喉曰:」不從,先殺汝,"宜僚面不改色,從容對曰:「殺一宜僚,如去螻蟻,何以怒為?"白公乃投劍於地,嘆曰:」子真勇士,吾聊試子耳,"即以車載回,禮為上賓,飲食必共,出入必俱,宜僚感其恩,遂以身許白公。          及吳王夫差會黃池時,楚國畏吳之強,戒飭邊人,使修儆備,白公勝託言吳兵將謀襲楚,乃反以兵襲吳邊境,頗有所掠,遂張大其功,只說:「大敗吳師,得其鎧仗兵器若干,欲親至楚庭獻捷,以張國威。"子西不知其計,許之。白公悉出自己甲兵,裝作鹵獲百餘乘,親率壯士千人,押解入朝獻功。  惠王登殿受捷,子西、子期侍立於旁,白公勝參見已畢,惠王見階下立著兩籌好漢,全身披掛,問:「是何人?"勝答曰:」此乃臣部下將士石乞、熊宜僚,伐吳有功者。"遂以手招二人。二人舉步,方欲升階,子期喝曰:「吾王御殿,邊臣只許在下叩頭,不得升階!"石乞、熊宜僚那肯聽從,大踏步登階,子期使侍衛阻之,熊宜僚用手一拉,侍衛東倒西歪,二人徑入殿中,石乞拔劍來砍子西,熊宜僚拔劍來砍子期。白公大喝,"眾人何不齊上,"壯士千人,齊執兵器,蜂擁而登,白公綁住惠王,不許轉動,石乞生縛子西,百官皆驚散。  子期素有勇力,遂拔殿戟,與宜僚交戰,宜僚棄劍,前奪子期之戟,子期拾劍,以劈宜僚,中其左肩,宜僚亦刺中子期之腹,二人兀自相持不舍,攪做一團,死於殿庭。子西謂勝曰:「汝糊口吳邦,我念骨肉之親,召汝還國,封為公爵,何負於汝而反耶?"勝曰:」鄭殺吾父,汝與鄭講和,汝即鄭也,吾為父報仇,豈顧私恩哉?"子西嘆曰:「悔不聽沈諸梁之言也,"白公勝手劍斬子西之頭,陳其屍於朝。  石乞曰:「不弒王,事終不濟。"勝曰:」孺子者何罪?廢之可也。"乃拘惠王於高府,欲立王子啟為王,啟固辭,遂殺之。石乞又勸勝自立,勝曰:「縣公尚眾,當悉召之,"乃屯兵於太廟。  大夫管修率家甲往攻白公,戰三日,修眾敗被殺;圉公陽乘間使人掘高府之牆為小穴,夜潛入,負惠王以出,匿於昭夫人之宮。          葉公沈諸梁聞變,悉起葉眾,星夜至楚。  及郊,百姓遮道迎之,見葉公未曾甲胄,訝曰:「公胡不胄?國人望公之來,如赤子之望父母,萬一盜賊之矢,傷害於公,民何望焉?"葉公乃披掛戴胄而進。將近都城,又遇一群百姓,前來迎接,見葉公戴胄,又訝曰:」公胡胄,國人望公之來,如凶年之望穀米,若得見公之面,猶死而得生也,雖老稚,誰不為公致死力者?奈何掩蔽其面,使人懷疑,無所用力乎?「葉公乃解胄而進。  葉公知民心附己,乃建大旆於車,箴尹固因白公之召,欲率私屬入城,既見大旗上「葉」字,遂從葉公守城。兵民望見葉公來到,大開城門,以納其眾。葉公率國人攻白公勝於太廟,石乞兵敗,扶勝登車,逃往龍山,欲適他國。  未定,葉公引兵追至,勝自縊而死,石乞埋屍于山後,葉公兵至,生擒石乞,問:「白公何在?"對曰:」已自盡矣!"又問:「屍在何處?"石乞堅不肯言,葉公命取鼎鑊,揚火沸湯,置於乞前,謂曰:」再不言,當烹汝!"石乞自解其衣,笑曰:「事成貴為上卿,事不成則就烹,此乃理之當然也,吾豈肯賣死骨以自免乎?」遂跳入鑊中,須臾糜爛,勝屍竟不知所在。  石乞雖所從不正,亦好漢也。  葉公迎惠王複位。  時陳國乘楚亂,以兵侵楚,葉公請於惠王,帥師伐陳,滅之。以子西之子寧嗣為令尹,子期之子寬嗣為司馬,自己告老歸葉,自此楚國危而復安,此周敬王四十二年事也。          是年,越王勾踐探聽得吳王自越兵退後,荒於酒色,不理朝政,況連歲凶荒,民心愁怨,乃復悉起境內士卒,大舉伐吳。  方出郊,於路上見一大蛙,目睜腹漲似有怒氣,勾踐肅然,憑軾而起,左右問曰:「君何敬?"勾踐曰:」吾見怒蛙如欲斗之士,是以敬之。"軍中皆曰:「吾王敬及怒蛙,吾等受數年教訓,豈反不如蛙乎?」於是交相勸勉,以必死為志。  國人各送其子弟於郊境之上,皆泣涕訣別相語曰:「此行不滅吳,不復相見!"勾踐復詔于軍曰:」父子俱在軍中者,父歸;兄弟俱在軍中者,兄歸;有父母無昆弟者,歸養;有疾病不能勝兵者,以告,給醫藥糜粥。"軍中感越王愛才之德,歡聲如雷。  行及江口,斬有罪者以申軍法,軍心肅然。          吳王夫差聞越兵再至,亦悉起士卒,迎敵於江上。越兵屯於江南,吳兵屯於江北。  越王將大軍分為左右二陣,范蠡率右軍,文種率左軍,君子之卒六千人,從越王為中陣。明日,將戰於江中,乃於黃昏左側,令左軍銜枚,溯江而上五里,以待吳兵,戒以夜半鳴鼓而進;復令右軍銜枚,逾江十里,只等左軍接戰,右軍上前夾攻,各用大鼓,務使鼓聲震聞遠近。  吳兵至夜半,忽聞鼓聲震天,知是越軍來襲,倉皇舉火,尚未看得明白,遠遠的鼓聲又起,兩軍相應,合圍攏來,夫差大驚,急傳令分軍迎戰,不期越王潛引私卒六千,金鼓不鳴,於黑暗中徑沖吳中軍。此時天色尚未明,但覺前後左右中央儘是越軍,吳兵不能抵當,大敗而走。  勾踐率三軍緊緊追之,及於笠澤,復戰,吳師又敗,一連三戰三北,名將王子姑曹、胥門巢等俱死,夫差連夜遁回,閉門自守。  勾踐從橫山進兵,即今越來溪是也,築一城於胥門之外,謂之越城,欲以困吳。  越王圍吳多時,吳人大困,伯嚭託疾不出,夫差乃使王孫駱肉袒膝行而前,請成於越王,曰:「孤臣夫差異日得罪於會稽,夫差不敢逆命,得與君王結成以歸,今君王舉兵而誅孤臣,孤臣意者亦望君王如會稽之赦罪。"勾踐不忍其言,意欲許之,范蠡曰:」君王早朝晏罷,謀之二十年,奈何垂成而棄之!"遂不準其行成。吳使往返七次,種、蠡堅執不肯。  遂鳴鼓攻城,吳人不能復戰。  種、蠡商議欲毀胥門而入,其夜望見吳南城上有伍子胥頭,巨若車輪,目若耀電,鬚髮四張,光射十里,越將士無不畏懼,暫且屯兵。至夜半,暴風從南門而起,疾雨如注,雷轟電掣,飛石揚沙,疾於弓弩,越兵遭者不死即傷,船索俱解,不能連屬。范蠡、文種情急,乃肉袒冒雨,遙望南門,稽顙謝罪。良久,風息雨止,種、蠡坐而假寐,以待天明。  夢見子胥乘白馬素車而至,衣冠甚偉,儼如生時,開言曰:「吾前知越兵必至,故求置吾頭於東門,以觀汝之入吳,吳王置吾頭於南門,吾忠心未絕,不忍汝從吾頭下而入,故為風雨,以退汝軍,然越之有吳,此乃天定,吾安能止哉?汝如欲入,更從東門,我當為汝開道,貫城以通汝路。"二人所夢皆同,乃告于越王,使士卒開渠,自南而東,將及蛇匠二門之間,忽然太湖水發,自胥門洶湧而來,波濤衝擊,竟將羅城盪開一大穴,有鱄鮾無數,隨濤而入,范蠡曰:」此子胥為我開道也!「遂驅兵入城,其後因穴為門,名曰」鱄鮾門「。因水多葑草,又名葑門,其水名葑溪,此乃子胥顯靈古迹也。  夫差聞越兵入城,伯嚭已降,遂同王孫駱及其三子,奔於陽山,晝馳夜走,腹餒口飢,目視昏眩,左右挼得生稻,剝之以進,吳王嚼之,伏地掬飲溝中之水,問左右曰:「所食者,何物也?"左右對曰:」生稻。"夫差曰:「此公孫聖所言,『不得火食走章皇』也。"王孫駱曰:」飽食而去,前有深谷,可以暫避。"夫差曰:「妖夢已准,死在旦夕,暫避何為?"乃止於陽山,謂王孫駱曰:」吾前戮公孫聖,投於此山之巔,不知尚有靈響否?"駱曰:「王試呼之。"夫差乃大呼曰:」公孫聖!"山中亦應曰:「公孫聖!"三呼而三應,夫差心中恐懼,乃遷於干隧。  勾踐率千人追至,圍之數重,夫差作書,繫於矢上,射入越軍,軍人拾取呈上,種、蠡二人同啟,視其詞曰:「吾聞『狡兔死而良犬烹』,敵國如滅,謀臣必亡,大夫何不存吳一線,以自為餘地?"文種亦作書系矢而答之曰:」吳有大過者六,戮忠臣伍子胥,大過一也;以直言殺公孫聖,大過二也;太宰讒佞,而聽用之,大過三也;齊、晉無罪,數伐其國,大過四也;吳、越同壤而侵伐,大過五也;越親戕吳之前王,不知報仇,而縱敵貽患,大過六也。有此六大過,欲免於亡,得乎?昔天以越賜吳,吳不肯受;今天以吳賜越,越其敢違天之命?"夫差得書,讀至第六款大過,垂淚曰:「寡人不誅勾踐,忘先王之仇,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棄吳也!"王孫駱曰:」臣請再見越王而哀懇之!"夫差曰:「寡人不願復國,若許為附庸,世世事越,固所願矣!"駱至越軍,種、蠡拒之不得入。勾踐望見吳使者泣涕而去,意頗憐之,使人謂吳王曰:」寡人念君昔日之情,請置君於甬東,給夫婦五百家,以終王之世。"夫差含淚而對曰:「君王幸赦吳,吳亦君之外府也。若覆社稷,廢宗廟,而以五百家為?臣,孤老矣,不能從編氓之列,孤有死耳!"越使者去,夫差猶未肯自裁,勾踐謂種、蠡曰:」二子何不執而誅之,"種、蠡對曰:「人臣不敢加誅於君,願主公自命之。天誅當行,不可久稽!"勾踐乃仗」步光「之劍,立於軍前,使人告吳王曰:」世無萬歲之君,總之一死,何必使吾師加刃於王耶?"夫差乃太息數聲,四顧而望,泣曰:「吾殺忠臣子胥、公孫聖,今自殺晚矣!"謂左右曰:」使死者有知,無面目見子胥、公孫聖於地下,必重羅三幅,以掩吾面!"言罷,拔佩劍自刎。王孫駱解衣以覆吳王之屍,即以組帶自縊於傍。  勾踐命以侯禮葬於陽山,使軍士每人負土一虆,須臾,遂成大冢,流其三子於龍尾山,後人名其里為吳山裡。詩人張羽有詩嘆曰:        荒台獨上故城西,輦路凄涼草木悲。  廢墓已無金虎卧,壞牆時有夜烏啼。  采香徑斷來麋鹿,響屧廊空變黍離。  欲吊伍員何處所?淡煙斜月不堪題!        楊誠齋《蘇台弔古》詩云:        插天四塔雲中出,隔水諸峰雪後新。  道是遠瞻三百里,如何不見六千人?        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吳王恃霸逞雄才,貪向姑蘇醉綠醅。  不覺錢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來。        元人薩都剌詩云:        閶門楊柳自春風,水殿幽花泣露紅。  飛絮年年滿城郭,行人不見館娃宮。        唐人陸龜蒙詠西施云:        半夜娃宮作戰場,血腥猶雜宴時香。  西施不及燒殘蠟,猶為君王泣數行。          再說越王入姑蘇城,據吳王之宮,百官稱賀,伯嚭亦在其列,恃其舊日周旋之恩,面有德色,勾踐謂曰:「子,吳太宰也,寡人敢相屈乎,汝君在陽山,何不從之!」伯嚭慚而退,勾踐使力士執而殺之,滅其家,曰:「吾以報子胥之忠也!」          勾踐撫定吳民,乃以兵北渡江淮,與齊、晉、宋、魯諸侯,會於舒州,使人致貢於周。  時周敬王已崩,太子名仁嗣位,是為元王。元王使人賜勾踐袞冕、圭璧、彤弓、弧矢,命為東方之伯。勾踐受命,諸侯悉遣人致賀。  其時楚滅陳國,懼越兵威,亦遣使修聘。勾踐割淮上之地以與楚,割泗水之東、地方百里以與魯,以吳所侵宋地歸宋。諸侯悅服,尊越為霸。  越王還吳國,遣人築賀台於會稽,以蓋昔日被棲之恥,置酒吳宮文台之上,與群臣為樂。命樂工作《伐吳》之曲,樂師引琴而鼓之,其詞曰:「吾王神武蓄兵威,欲誅無道當何時?大夫種蠡前致詞:吳殺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吳又何須?良臣集謀迎天禧,一戰開疆千里余。恢恢功業勒常彝,賞無所吝罰不違。君臣同樂酒盈卮。"台上群臣大悅而笑。惟勾踐面無喜色。  范蠡私嘆曰:「越王不欲功歸臣下,疑忌之端已見矣!"          次日,入辭越王曰:「臣聞『主辱臣死』。向者,大王辱於會稽,臣所以不死者,欲隱忍成越之功也。今吳已滅矣,大王倘免臣會稽之誅,願乞骸骨,老於江湖。"越王惻然,泣下沾衣,言曰:」寡人賴子之力,以有今日,方思圖報,奈何棄寡人而去乎?留則與子共國,去則妻子為戮!"蠡曰:「臣則宜死,妻子何罪,死生惟王,臣不顧矣!」是夜,乘扁舟出齊女門,涉三江,入五湖,至今齊門外有地名蠡口,即范蠡涉三江之道也。  次日,越王使人召范蠡,蠡已行矣,越王愀然變色,謂文種曰:「蠡可追乎?」文種曰:「蠡有鬼神不測之機,不可追也。"種既出,有人持書一封投之,種啟視,乃范蠡親筆,其書曰:        子不記吳王之言乎?「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忍辱妒功,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安樂。子今不去,禍必不免。        文種看罷,欲召送書之人,已不知何往矣。種怏怏不樂,然猶未深信其言,嘆曰:「少伯何慮之過乎?」過數日,勾踐班師回越,攜西施以歸。越夫人潛使人引出,負以大石,沉於江中,曰:「此亡國之物,留之何為?"後人不知其事,訛傳范蠡載入五湖,遂有」載去西施豈無意,恐留傾國誤君王「之句,按范蠡扁舟獨往,妻子且棄之,況吳宮寵妃,何敢私載乎?又有言范蠡恐越王復迷其色,乃以計沉之於江,此亦謬也。羅隱有詩辨西施之冤云:        家國興亡自有時,時人何苦咎西施?  西施若解亡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        再說越王念范蠡之功,收其妻子,封以百里之地,復使良工鑄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座側,如蠡之生也。          卻說范蠡自五湖入海,忽一日,使人取妻子去,遂入齊,改名曰鴟夷子皮,仕齊為上卿。未幾,棄官隱於陶山,畜五牝,生息獲利千金,自號曰陶朱公,後人所傳《致富奇書》,雲是陶朱公之遺術也。其後吳人祀范蠡於吳江,與晉張翰、唐陸龜蒙為「三高祠」,宋人劉寅有詩云:        人謂吳痴信不虛,建崇越相果何如?  千年亡國無窮恨,只合江邊祀子胥。        勾踐不行滅吳之賞,無尺土寸地分授,與舊臣疏遠,相見益稀。計倪佯狂辭職,曳庸等亦多告老,文種心念范蠡之言,稱疾不朝。越王左右有不悅文種者,譖於王曰:「種自以功大賞薄,心懷怨望,故不朝耳。」越王素知文種之才能,以為滅吳之後,無所用之,恐其一旦為亂,無人可制,欲除之,又無其名。  其時魯哀公與季、孟、仲三家有隙,欲借越兵伐魯,以除去三家,乃借朝越為名,來至越國,勾踐心虞文種,故不為發兵,哀公遂死於越。          再說越王忽一日往視文種之疾,種為病狀,強迎王入,王乃解劍而坐,謂曰:「寡人聞之,『志士不憂其身之死,而憂其道之不行。』子有七術,寡人行其三,而吳已破滅,尚有四術,安所用之?」種對曰:「臣不知所用也。」越王曰:「願以四術,為我謀吳之前人於地下可乎?」言畢,即升輿而去,遺下佩劍於座,種取視之,劍匣有「屬鏤」二字,即夫差賜子胥自剄之劍也。  種仰天嘆曰:「古人云:」大德不報『,吾不聽范少伯之言,乃為越王所戮,豈非愚哉?"復自笑曰:「百世而下,論者必以吾配子胥,亦復何恨?"遂伏劍而死,越王知種死,乃大喜,葬種於卧龍山,後人因名其山曰種山。  葬一年,海水大發,穿山脅,冢忽崩裂,有人見子胥同文種前後逐浪而去,今錢塘江上,海潮重疊,前為子胥,後乃文種也,髯翁有《文種贊》曰:        忠哉文種,治國之傑!  三術亡吳,一身殉越。  不共蠡行,寧同胥滅。  千載生氣,海潮疊疊。        勾踐在位二十七年而薨,周元王之七年也。  其後子孫,世稱為霸。          話分兩頭,卻說晉國六卿,自范、中行二氏滅後,止存智、趙、魏、韓四卿。智氏、荀氏因與范氏同出於荀虒,欲別其族,乃循智虒之舊,改稱智氏。  時智瑤為政,號為智伯。四家聞田氏弒君專國,諸侯莫討,於是私自立議,各擇便據地,以為封邑。晉出公之邑反少於四卿,無可奈何。  就中單表趙簡子名鞅,有子數人,長子名伯魯,其最幼者,名無恤,乃賤婢所生,有善相人者,姓姑布名子卿,至於晉,鞅召諸子使相之,子卿曰:「無為將軍者。"鞅嘆曰:」趙氏其滅矣!"子卿曰:「吾來時遇一少年在途,相從者皆君府中人,此得非君之子耶?"鞅曰:」此吾幼子無恤,所出甚賤,豈足道哉?"子卿曰:「天之所廢,雖貴必賤;天之所興,雖賤必貴,此子骨相。似異諸公子,吾未得詳視之,君可召之。"鞅使人召無恤至,子卿望見,遽起拱立曰:」此真將軍矣!"鞅笑而不答。  他日悉召諸子,叩其學問,無恤有問必答,條理分明,鞅始知其賢。乃廢伯魯而立無恤為適子。          一日,智伯怒鄭之不朝,欲同趙鞅伐鄭,鞅偶患疾,使無恤代將以往,智伯以酒灌無恤,無恤不能飲,智伯醉而怒,以酒斝投無恤之面,面傷出血,趙氏將士俱怒,欲攻智伯,無恤曰:「此小恥,吾姑忍之。"智伯班師回晉,反言無恤之過,欲鞅廢之,鞅不從。無恤自此與智伯有隙。  趙鞅病篤,謂無恤曰:「異日晉國有難,惟晉陽可恃,汝可識之。"言畢,遂卒,無恤代立,是為趙襄子,此乃周貞定王十一年之事。          時晉出公憤四卿之專,密使人乞兵於齊、魯,請伐四卿。齊田氏、魯三家反以其謀告於智伯,智伯大怒,同韓康子虎,魏桓子駒,趙襄子無恤,合四家之眾,反伐出公,出公出奔於齊。智伯立昭公之曾孫驕為晉君,是為哀公。自此晉之大權,盡歸於智伯瑤。瑤遂有代晉之志,召集家臣商議。畢竟智伯成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智伯決水灌晉陽 豫讓擊衣報襄子        話說智伯名瑤,乃智武子躒之孫,智宣子徐吾之子。徐吾欲建嗣,謀於族人智果曰:「吾欲立瑤何如?"智果曰:」不如宵也!「徐吾曰:」宵才智皆遜於瑤,不如立瑤。"智果曰:「瑤有五長過人,惟一短耳:美須長大過人,善射御過人,多技藝過人,強毅果敢過人,智巧便給過人,然而貪殘不仁,是其一短。以五長凌人,而濟之以不仁,誰能容之?若果立瑤,智宗必滅!"徐吾不以為然,竟立瑤為適子。智果嘆曰:」吾不別族,懼其隨波而溺也!"乃私謁太史,求改氏譜,自稱輔氏。  及徐吾卒,瑤嗣位,獨專晉政,內有智開,智國等肺腑之親,外有絺疵、豫讓等忠謀之士,權尊勢重,遂有代晉之志。召諸臣密議其事,謀士絺疵進曰:「四卿位均力敵,一家先發,三家拒之,今欲謀晉室,先削三家之勢。"智伯曰:」削之何道?"絺疵曰:「今越國方盛,晉失主盟,主公託言興兵與越爭霸,假傳晉侯之命,令韓、趙、魏三家各獻地百里,率其賦以為軍資,三家若從命割地,我坐而增三百里之封,智氏益強,而三家日削矣,有不從者,矯晉侯之命,率大軍先除滅之,此『食果去皮』之法也!」智伯曰:「此計甚妙。但三家先從那家割起?"絺疵曰:」智氏睦於韓,魏,而與趙有隙,宜先韓次魏,韓,魏既從,趙不能獨異也!「  智伯即遣智開至韓虎府中,虎延入中堂,叩其來意,智開曰:「吾兄奉晉侯之命,治兵伐越,令三卿各割采地百里入於公家,取其賦以充公用,吾兄命某致意,願乞地界回復。"韓虎曰:」子且暫回,某來日即當報命。"智開去,韓康子虎召集群下謀曰:「智瑤欲挾晉侯以弱三家,故請割地為名,吾欲興兵先除此賊,卿等以為何如?"謀士段規曰:」智伯貪而無厭,假君命以削吾地,若用兵,是抗君也,彼將藉以罪我,不如與之,彼得吾地,必又求之於趙、魏,趙、魏不從,必相攻擊,吾得安坐而觀其勝負。"韓虎然之。  次日,令段規畫出地界百里之圖,親自進於智伯,智伯大喜,設宴於藍台之上,以款韓虎,飲酒中間,智伯命左右取畫一軸,置於几上,同虎觀之,乃魯卞莊子刺三虎之圖,上有題贊云:「三虎啖羊,勢在必爭。其斗可俟,其倦可乘。一舉兼收,卞莊之能。"智伯戲謂韓虎曰:」某嘗稽諸史冊,列國中與足下同名者,齊有高虎,鄭有罕虎,今與足下而三矣!「時段規侍側,進曰:」禮,不呼名,懼觸諱也,君之戲吾主,毋乃甚乎?「段規生得身材矮小,立於智伯之旁,才及乳下,智伯以手拍其頂曰:」小兒何知,亦來饒舌,三虎所啖之餘,得非汝耶!"言畢,拍手大笑,段規不敢對,以目視韓虎。韓佯醉,閉目應曰:「智伯之言是也!」即時辭去。  智國聞之,諫曰:「主公戲其君而侮其臣,韓氏之恨必深,若不備之,禍且至矣!」智伯瞋目大言曰:「我不禍人足矣,誰敢興禍於我?"智國曰:」蚋蟻蜂蠆,猶能害人,況君相乎?主公不備,異日悔之何及?"智伯曰:「吾將效卞莊子一舉刺三虎!蚋蟻蜂蠆,我何患哉?"智國嘆息而出。史臣有詩云:        智伯分明井底蛙,眼中不復置王家。  宗英空進興亡計,避害誰如輔果嘉?          次日,智伯再遣智開求地於魏桓子駒,駒欲拒之,謀臣任章曰:「求地而與之,失地者必懼,得地者必驕,驕則輕敵,懼則相親,以相親之眾,待輕敵之人,智氏之亡可待矣!」魏駒曰:「善。"亦以萬家之邑獻之。  智伯乃遣其兄智宵,求蔡皋狼之地於趙氏,趙襄子無恤銜其舊恨,怒曰:「土地乃先世所傳,安敢棄之。韓、魏有地自予,吾不能媚人也,"智宵回報,智伯大怒,盡出智氏之甲,使人邀韓、魏二家,共攻趙氏,約以滅趙氏之日,三分其地。韓虎、魏駒一來懼智伯之強,二來貪趙氏之地,各引一軍,從智伯征進。  智伯自將中軍,韓軍在右,魏軍在左,殺奔趙府中,欲擒趙無恤。趙氏謀臣張孟談預知兵到,奔告無恤曰:「寡不敵眾,主公速宜逃難,"無恤曰:」逃在何處方好?"張孟談曰:「莫如晉陽,昔董安於曾築公宮於城內,又經尹鐸經理一番,百姓受尹鐸數十年寬恤之恩,必能效死,先君臨終有言:」異日國家有變,必往晉陽!『主公宜速行,不可遲疑。"無恤即率家臣張孟談、高赫等,望晉陽疾走,智伯勒二家之兵,以追無恤。          卻說無恤有家臣原過,行遲落後,於中途遇一神人,半雲半霧,惟見上截金冠錦袍,面貌亦不甚分明,以青竹二節授之,囑曰:「為我致趙無恤。"原過追上無恤,告以所見,以竹管呈之,無恤親剖其竹,竹中有朱書二行:"告趙無恤,余霍山之神也,奉上帝命,三月丙戌,使汝滅智氏。"無恤令秘其事。  行至晉陽,晉陽百姓感尹鐸仁德,攜老扶幼,迎接入城,駐紮公宮。無恤見百姓親附,又見晉陽城堞高固,倉廩充實,心中稍安。即時曉諭百姓,登城守望。  點閱軍器,戈戟鈍敝,箭不滿千,愀然不樂,謂張孟談曰:「守城之器,莫利於弓矢,今箭不過數百,不夠分給,奈何?"孟談曰:」吾聞董安於之治晉陽也,公宮之牆垣,皆以荻蒿楛楚聚而築之,主公何不發其牆垣,以驗虛實?"無恤使人發其牆垣,果然都是箭桿之料,無恤曰:「箭已足矣,奈無金以鑄兵器何?"孟談曰:」聞董安於建宮之時,堂室皆練精銅為柱,卸而用之,鑄兵有餘也。"無恤再發其柱,純是練過的精銅,即使冶工碎柱,鑄為劍戟刀槍,無不精利,人情益安。  無恤嘆曰:「甚哉,治國之需賢臣也!得董安於而器用備,得尹鐸而民心歸。天祚趙氏,其未艾乎?」          再說智、韓、魏三家兵到,分作三大營,連絡而居,把晉陽圍得鐵桶相似,晉陽百姓,情願出戰者甚眾,齊赴公宮請令,無恤召張孟談商之。孟談曰:「彼眾我寡,戰未必勝,不如深溝高壘,堅閉不出,以待其變。韓、魏無仇於趙,特為智伯所迫耳。兩家割地,亦非心愿,雖同兵而實不同心,不出數月,必有自相疑猜之事,安能久乎?」  無恤納其言,親自撫諭百姓,示以協力固守之意,軍民互相勸勉,雖婦女童稚,亦皆欣然願效死力,有敵兵近城,輒以強弩射之,三家圍困歲余,不能取勝。  智伯乘小車周行城外,嘆曰:「此城堅如鐵瓮,安可破哉?"正懷悶間,行至一山,見山下泉流萬道,滾滾望東而逝,拘土人問之,答曰:」此山名曰龍山,山腹有巨石如瓮,故又名懸瓮山,晉水東流,與汾水合,此山乃發源之處也,"智伯曰:「離城幾何里?"土人曰:」自此至城西門,可十里之遙,"智伯登山以望晉水,復繞城東北,相度了一回,忽然省悟曰:「吾得破城之策矣!"即時回寨,請韓、魏二家商議,欲引水灌城,韓虎曰:」晉水東流,安能決之使西乎?「智伯曰:」吾非引晉水也,晉水發源於龍山,其流如注,若于山北高阜處,掘成大渠,預為蓄水之地,然後將晉水上流壩斷,使水不歸於晉川,勢必盡注新渠,方今春雨將降,山水必大發,俟水至之日,決堤灌城,城中之人,皆為魚鱉矣!「韓、魏齊聲贊曰:」此計妙哉!"智伯曰:「今日便須派定路數,各司其事,韓公守把東路,魏公守把南路,須早夜用心,以防奔突,某將大營移屯龍山,兼守西北二路,專督開渠築堤之事。"韓、魏領命辭去。  智伯傳下號令,多備鍬鍤,鑿渠於晉水之北,次將各處泉流下瀉之道盡皆壩斷,復於渠之左右築起高堤,凡山坳泄水之處,都有堤壩,那泉源泛溢,奔激無歸,只得望北而走,盡注新渠,卻將鐵枋閘板漸次增添,截住水口,其水便有留而無去,有增而無減了,今晉水北流一支,名智伯渠,即當日所鑿也。  一月之後,果然春雨大降,山水驟漲,渠高頓與堤平,智伯使人決開北面,其水從北溢出,竟灌入晉陽城來。有詩為證:        向聞洪水汨山陵,復見壅泉灌晉城。,能令陽侯添膽大,便教神禹也心驚。          時城中雖被圍困,百姓向來富庶,不苦凍餒,況城基築得十分堅厚,雖經水浸,並無剝損,過數日,水勢愈高,漸漸灌入城中,房屋不是倒塌,便是淹沒,百姓無地可棲,無灶可爨,皆構巢而居,懸釜而炊。公宮雖有高台,無恤不敢安居,與張孟談不時乘竹筏,周視城垣,但見城外水聲淙淙,一望江湖,有排山倒峽之勢,再加四五尺,便冒過城頭了。無恤心下暗暗驚恐,且喜守城軍民晝夜巡警,未嘗疏怠,百姓皆以死自誓,更無二心。  無恤嘆曰:「今日方知尹鐸之功矣!"乃私謂張孟談曰:」民心雖未變,而水勢不退,倘山水再漲,闔城俱為魚鱉,將若之何?霍山神其欺我乎!"孟談曰:「韓、魏獻地,未必甘心,今日從兵,迫於勢耳,臣請今夜潛出城外,說韓、魏之君,反攻智伯,方脫此患。"無恤曰:」兵圍水困,雖插翅亦不能飛出也,"孟談曰:「臣自有計,吾主不必憂慮,主公但令諸將多造船筏,利兵器,倘徼天之幸,臣說得行,智伯之頭,指日可取矣!」無恤許之。          孟談知韓康子屯兵於東門,乃假扮智伯軍士,於昏夜縋城而出,徑奔韓家大寨,只說,"智元帥有機密事,差某面稟。"韓虎正坐帳中,使人召入,其時軍中嚴急,凡進見之人,俱搜簡乾淨,方才放進,張孟談既與軍士一般打扮,身邊又無夾帶,並不疑心。  孟談既見韓虎,乞屏左右,虎命從人閃開,叩其所以,孟談曰:「某非軍士,實乃趙氏之臣張孟談也,吾主被圍日久,亡在旦夕,恐一旦身死家滅,無由布其腹心,故特遣臣假作軍士,夜潛至此,求見將軍,有言相告。將軍容臣進言,臣敢開口,如不然,臣請死於將軍之前。"韓虎曰:」汝有話但說,有理則從。"孟談曰:「昔日六卿和睦,同執晉政,自范氏、中行氏不得眾心,自取覆滅,今存者,惟智、韓、魏、趙四家耳。智伯無故欲奪趙氏蔡皋狼之地,吾主念先世之遺,不忍遽割,未有得罪於智伯也。智伯自恃其強,糾合韓、魏欲攻滅趙氏。趙氏亡,則禍必次及於韓、魏矣!」韓虎沉吟未答,孟談又曰:「今日韓、魏所以從智伯而攻趙者,指望城下之日,三分趙氏之地耳。夫韓、魏不嘗割萬家之邑,以獻智伯乎?世傳疆宇,彼尚垂涎而奪之,未聞韓、魏敢出一語相抗也,況他人之地哉?趙氏滅,則智氏益強,韓、魏能引今日之勞,與之爭厚薄乎?即使今日三分趙地,能保智氏異日之不復請乎?將軍請細思之!」  韓虎曰:「子之意欲如何?"孟談曰:」依臣愚見,莫若與吾主私和,反攻智伯,均之得地,而智氏之地多倍於趙,且以除異日之患,三君同心,世為唇齒,豈不美哉!"韓虎曰:「子言亦似有理,俟吾與魏家計議,子且去,三日後來取回復。"孟談曰:」臣萬死一生,此來非同容易,軍中耳目,難保不泄,願留麾下三日,以待尊命。"韓虎使人密召段規,告以孟談所言。段規受智伯之侮,懷恨未忘,遂深贊孟談之謀。韓虎使孟談與段規相見,段規留孟談同幕而居,二人深相結納。  次日,段規奉韓虎之命,親往魏桓子營中,密告以趙氏有人到軍中講話,如此恁般:"吾主不敢擅便,請將軍裁決。"魏駒曰:「狂賊悖嫚,吾亦恨之,但恐縛虎不成,反為所噬耳。"段規曰:」智伯不能相容,勢所必然,與其悔於後日,不如斷於今日。趙氏將亡,韓、魏存之,其德我必深,不猶愈於與凶人共事乎?"魏駒曰:「此事當熟思而行,不可造次。"段規辭去。  到第二日,智伯親自行水,遂治酒於懸瓮山,邀請韓、魏二將軍,同視水勢。飲酒中間,智伯喜形於色,遙指著晉陽城,謂韓、魏曰:「城不沒者,僅三版矣,吾今日始知水之可以亡人國也,晉國之盛,表裡山河,汾、澮、晉、絳,皆號巨川,以吾觀之,水不足恃,適足速亡耳。"魏駒私以肘撐韓虎,韓虎躡魏駒之足,二人相視,皆有懼色。須臾席散,辭別而去。  絺疵謂智伯曰:「韓、魏二家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臣未察其言,已觀其色,主公與二家約,滅趙之日,三分其地,今趙城旦暮必破,二家無得地之喜,而有慮患之色,是以知其必反也!」  智伯曰:「吾與二氏方歡然同事,彼何慮焉?"絺疵曰:」主公言水不足恃,適速其亡,夫晉水可以灌晉陽,汾水可以灌安邑,絳水可以灌平陽,主公言及晉陽之水,二君安得不慮乎?"          至第三日,韓虎、魏駒亦移酒於智伯營中,答其昨日之情,智伯舉觴未飲,謂韓、魏曰:「瑤素負直性,能吐不能茹。昨有人言,二位將軍有中變之意,不知果否?"韓虎、魏駒齊聲答曰:」元帥信乎?"智伯曰:「吾若信之,豈肯面詢於將軍哉?"韓虎曰:」聞趙氏大出金帛,欲離間吾三人,此必讒臣受趙氏之私,使元帥疑我二家,因而懈於攻圍,庶幾脫禍耳。"魏駒亦曰:「此言甚當。不然,城破在邇,誰不願剖分其土地,乃舍此目前必獲之利,而蹈不可測之禍乎?"智伯笑曰:」吾亦知二位必無此心,乃絺疵之過慮也!「  韓虎曰:「元帥今日雖然不信,恐早晚復有言者,使吾兩人忠心無以自明,寧不墮讒臣之計乎?"智伯以酒酹地曰:」今後彼此相猜,有如此酒。"虎、駒拱手稱謝,是日飲酒倍歡,將晚而散。          絺疵隨後入見智伯曰:「主公奈何以臣之言,泄於二君耶?"智伯曰:」汝又何以知之?"絺疵曰:「適臣遇二君於轅門,二君端目視臣,已而疾走,彼謂臣已知其情,有懼臣之心,故遑遽如此,"智伯笑曰:」吾與二子酹酒為誓,各不相猜,子勿妄言,自傷和氣。"絺疵退而嘆曰:「智氏之命不長矣,"乃詐言暴得寒疾,求醫治療,遂逃奔秦國去訖。髯翁有詩詠絺疵云:        韓魏離心已見端,絺疵遠識詎能瞞?  一朝託疾飄然去,明月清風到處安。          再說韓虎,魏駒從智伯營中歸去,路上二君定計,與張孟談歃血訂約:"期於明日夜半,決堤泄水,你家只看水退為信,便引城內軍士,殺將出來,共擒智伯。"孟談領命入城,報知無恤,無恤大喜,暗暗傳令,結束停當,等待接應。  至期,韓虎,魏駒暗地使人襲殺守堤軍士,於西面掘開水口,水從西決,反灌入智伯之寨,軍中驚亂,一片聲喊起,智伯從睡夢中驚醒起來,水已及於卧榻,衣被俱濕,還認道巡視疏虞,偶然堤漏,急喚左右快去救水塞堤。須臾,水勢益大。  卻得智國、豫讓率領水軍,駕筏相迎,扶入舟中。  回視本營,波濤滾滾,營壘俱陷,軍糧器械,飄蕩一空,營中軍士盡從水中浮沉掙命。  智伯正在凄慘,忽聞鼓聲大震,韓,魏兩家之兵各乘小舟,趁著水勢殺來,將智家軍亂砍,口中只叫:「拿智瑤來獻者重賞!"智伯嘆曰:」吾不信絺疵之言,果中其詐。"豫讓曰:「事已急矣!主公可從山後逃匿,奔入秦邦請兵,臣當以死拒敵,"智伯從其言,遂與智國掉小舟轉出山背。  誰知趙襄子也料智伯逃奔秦國,卻遣張孟談從韓、魏二家追逐智軍,自引一隊伏於龍山之後,湊巧相遇,無恤親縛智伯,數其罪斬之。智國投水溺死。  豫讓鼓勵殘兵,奮勇迎戰,爭奈寡不敵眾,手下漸漸解散,及聞智伯已擒,遂變服逃往石室山中。智氏一軍盡沒,無恤查是日,正三月丙戌日也。天神所賜竹書,其言驗矣。          三家收兵在於一處,將各路壩閘,盡行拆毀,水復東行,歸於晉川。晉陽城中之水,方才退盡。  無恤安撫居民已畢,謂韓、魏曰:「某賴二公之力,保全殘城,實出望外。然智伯雖死,其族尚存,斬草留根,終為後患。"韓,魏曰:」當盡滅其宗,以泄吾等之恨。"無恤即同韓、魏回至絳州,誣智氏以叛逆之罪,圍其家,無論男女少長盡行屠戮,宗族俱盡,惟智果已出姓為輔氏,得免於難。到此方知果之先見矣。韓,魏所獻地各自收回,又將智氏食邑,三分均分,無一民尺土,入於公家。此周貞定王十六年事也。          無恤論晉陽之功,左右皆推張孟談為首,無恤獨以高赫為第一。孟談曰:「高赫在圍城之中,不聞畫一策,效一勞,而乃居首功,受上賞,臣竊不解。"無恤曰:」吾在厄困中,眾俱慌錯,惟高赫舉動敬謹,不失君臣之禮,夫功在一時,禮垂萬世,受上賞,不亦宜乎?"孟談愧服,無恤感山神之靈,為之立祠於霍山,使原過世守其祀。  又憾智伯不已,漆其頭顱為溲便之器。          豫讓在石室山中,聞知其事,涕泣曰:「『士為知己者死』,吾受智氏厚恩,今國亡族滅,辱及遺骸,吾偷生於世,何以為人?"乃更姓名,詐為囚徒服役者,挾利匕首,潛入趙氏內廁之中,欲候無恤如廁,乘間刺之。無恤到廁,忽然心動,使左右搜廁中,牽豫讓出見無恤,無恤乃問曰:」子身藏利器,欲行刺於吾耶?"豫讓正色答曰:「吾智氏亡臣,欲為智伯報仇耳。"左右曰:」此人叛逆宜誅。"無恤止之曰:「智伯身死無後,而豫讓欲為之報仇,真義士也,殺義士者不祥。"令放豫讓還家,臨去,復召問曰:」吾今縱子,能釋前仇否?"豫讓曰:「釋臣者,主之私恩;報仇者,臣之大義。"左右曰:」此人無禮,縱之必為後患。"無恤曰:「吾已許之,可失信乎?今後但謹避之可耳。"即日歸治晉陽,以避豫讓之禍。  卻說豫讓回至家中,終日思報君仇,未能就計,其妻勸其再仕韓、魏,以求富貴,豫讓怒,拂衣而出。思欲再入晉陽,恐其識認不便,乃削須去眉,漆其身為癩子之狀,乞丐於市中,妻往市跟尋,聞呼乞聲,驚曰:「此吾夫之聲也!」趨視,見豫讓,曰:「其聲似而其人非。"遂捨去。豫讓嫌其聲音尚在,復吞炭變為啞喉,再乞於市,妻雖聞聲,亦不復訝。  有友人素知豫讓之志,見乞者行動,心疑為讓,潛呼其名,果是也,乃邀至家中進飲食,謂曰:「子報仇之志決矣,然未得報之術也,以子之才,若詐投趙氏,必得重用,此時乘隙行事,唾手而得,何苦毀形滅性,以求濟其事乎?」豫讓謝曰:「吾既臣趙氏,而復行刺,是貳心也;今吾漆身吞炭,為智伯報仇,正欲使人臣懷貳心者,聞吾風而知愧耳。請與子訣,勿復相見。"遂奔晉陽城來,行乞如故,更無人識之者。  趙無恤在晉陽觀智伯新渠,已成之業,不可復廢,乃使人建橋於渠上,以便來往,名曰赤橋,赤乃火色,火能克水,因晉水之患,故以赤橋厭之。橋既成,無恤駕車出觀,豫讓預知無恤觀橋,復懷利刃,詐為死人,伏於橋樑之下。  無恤之車,將近赤橋,其馬忽悲嘶卻步,御者連鞭數策,亦不前進。張孟談進曰:「臣聞『良驥不陷其主』,今此馬不渡赤橋,必有奸人藏伏,不可不察。"無恤停車,命左右搜簡,回報:」橋下並無姦細,只有一死人僵卧。"無恤曰:「新築橋樑,安得便有死屍?必豫讓也!"命曳出視之,形容雖變,無恤尚能識認,罵曰:」吾前已曲法赦子,今又來謀刺,皇天豈佑汝哉?"命牽去斬之。  豫讓呼天而號,淚與血下,左右曰:「子畏死耶?"讓曰:」某非畏死,痛某死之後,別無報仇之人耳。"無恤召回問曰:「子先事范氏,范氏為智伯所滅,子忍恥偷生,反事智伯,不為范氏報仇;今智伯之死,子獨報之甚切,何也?"豫讓曰:」夫君臣以義合,君待臣如手足,則臣待君如腹心;君待臣如犬馬,則臣待君如路人。某向事范氏,止以眾人相待,吾亦以眾人報之;及事智伯,蒙其解衣推食,以國士相待,吾當以國士報之。豈可一例而觀耶?"無恤曰:「子心如鐵石不轉,吾不復赦子矣!」遂解佩劍,責令自裁。豫讓曰:「臣聞,『忠臣不憂身之死,明主不掩人之義』,蒙君赦宥,於臣已足,今日臣豈望再活?但兩計不成,憤無所泄,請君脫衣與臣擊之,以寓報仇之意,臣死亦瞑目矣!」  無恤憐其志,脫下錦袍,使左右遞與豫讓,讓掣劍在手,怒目視袍,如對無恤之狀,三躍而三砍之,曰:「吾今可以報智伯於地下矣!」遂伏劍而死。  至今此橋尚存,後人改名為豫讓橋。  無恤見豫讓自刎,心甚悲之,即命收葬其屍,軍士提起錦袍,呈與無恤,無恤視所砍之處,皆有鮮血點污,此乃精誠之所感也。無恤心中驚駭,自是染病。不知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樂羊子怒餟中山羹 西門豹喬送河伯婦        話說趙無恤被豫讓三擊其衣,連打三個寒噤,豫讓死後,無恤視衣砍處,皆有血跡,自此患病,逾年不痊。  無恤生有五子,因其兄伯魯為己而廢,欲以伯魯之子周為嗣。而周先死,乃立周之子浣為世子,無恤臨終,謂世子趙浣曰:「三卿滅智氏,地土寬饒,百姓悅服,宜乘此時,約韓、魏三分晉國,各立廟社,傳之子孫,若遲疑數載,晉或出英主,攬權勤政,收拾民心,則趙氏之祀不保矣!」言訖而瞑。  趙浣治喪已畢,即以遺言告於韓虎,時周考王之四年。晉哀公薨,子柳立,是為幽公。韓虎與魏、趙合謀,只以絳州、曲沃二邑為幽公俸食,餘地皆三分入於三家,號曰三晉。幽公微弱,反往三家朝見,君臣之分倒置矣。          再說齊相國田盤,聞三晉盡分公家之地,亦使其兄弟宗人,盡為齊都邑大夫,遣使致賀於三晉,與之通好,自是列國交際,田,趙,韓,魏四家,自出名往來,齊、晉之君拱手如木偶而已。  時周考王封其弟揭於河南王城,以續周公之官職,揭少子班,別封於鞏,因鞏在王城之東,號曰東周公,而稱河南曰西周公。此東西二周之始,考王薨,子午立,是為威烈王。  威烈王之世,趙浣卒,子趙籍代立;而韓虔嗣韓,魏斯嗣魏,田和嗣田,四家相結益深,約定彼此互相推援,共成大事。  威烈王二十三年,有雷電擊周之九鼎,鼎俱搖動。  三晉之君,聞此私議曰:「九鼎乃三代傳國之重器,今忽震動,周運其將終矣。吾等立國已久,未正名號,乘此王室衰微之際,各遣使請命於周王,求為諸侯,彼畏吾之強,不敢不許,如此,則名正言順,有富貴之實,而無篡奪之名,豈不美哉?"於是各遣心腹之使,魏遣田文,趙遣公仲連,韓遣俠累,各齎金帛及土產之物,貢獻於威烈王,乞其冊命。威烈王問於使者曰:」晉地皆入於三家乎?"魏使田文對曰:「晉失其政,外離內叛,三家自以兵力征討叛臣,而有其地,非攘之於公家也。"威烈王又曰:」三晉既欲為諸侯,何不自立,乃復告於朕乎?"趙使公仲連對曰:「以三晉累世之強,自立誠有餘,所以必欲稟命者,不敢忘天子之尊耳,王若冊封三晉之君,俾世篤忠貞,為周藩屏,於王室何不利焉?"威烈王大悅,即命內史作策命,賜籍為趙侯,虔為韓侯,斯為魏侯,各賜黼冕圭璧全副。田文等回報,於是趙、韓、魏三家,各以王命宣布國中,趙都中牟,韓都平陽,魏都安邑,立宗廟社稷,復遣使遍告列國。列國亦多致賀,惟秦國自棄晉附楚之後,不通中國,中國亦以夷狄待之,故獨不遣賀。  未幾,三家廢晉靖公為庶人,遷於純留,而復分其餘地。晉自唐叔傳至靖公,凡二十九世,其祀遂絕。髯翁有詩嘆云:        六卿歸四四歸三,南面稱侯自不慚。  利器莫教輕授柄,許多昏主導奸貪。        又有詩譏周王不當從三晉之命,導人叛逆,詩云:        王室單微似贅瘤,怎禁三晉不稱侯?  若無冊命終成竊,只怪三侯不怪周。        卻說三晉之中,惟魏文侯斯最賢,能虛心下士。  時孔子高弟卜商,字子夏,教授於西河,文侯從之受經;魏成薦田子方之賢,文侯與之為友。成又言:「西河人段干木,有德行,隱居不仕。"文侯即命駕車往見,干木聞車駕至門,乃逾後垣而避之,文侯嘆曰:」高士也!"遂留西河一月,日日造門請見,將近其廬,即憑軾起立,不敢倨坐。干木知其誠,不得已而見之,文侯以安車載歸,與田子方同為上賓。  四方賢士聞風來歸,又有李克、翟璜、田文、任座一班謀士,濟濟在朝。當時人才之盛,無出魏右,秦人屢次欲加兵於魏,畏其多賢,為之寢兵。  文侯嘗與虞人期定午時,獵於郊外,其日早朝,值天雨寒甚,賜群臣酒,君臣各飲,方在浹洽之際,文侯問左右曰:「時及午乎?"答曰:」時午矣。"文侯遽命撤酒,促輿人速速駕車適野,左右曰:「雨,不可獵矣,何必虛此一出乎?」文侯曰:「吾與虞人有約,彼必相候於郊;雖不獵,敢不親往以踐約哉。"國人見文侯冒雨而出,咸以為怪,及聞赴虞人之約,皆相顧語曰:」我君之不失信於人如此。"於是凡有政教,朝令夕行,無敢違者。          卻說晉之東有國名中山,姬姓,子爵,乃白狄之別種,亦號鮮虞。自晉昭公之世,叛服不常,屢次征討,趙簡子率師圍之,始請和,奉朝貢。  及三晉分國,無所專屬,中山子姬窟,好為長夜之飲,以日為夜,以夜為日,疏遠大臣,狎昵群小,黎民失業,災異屢見。  文侯謀欲伐之,魏成進曰:「中山西近趙,而南遠於魏,若攻而得之,未易守也,"文侯曰:」若趙得中山,則北方之勢愈重矣。"翟璜奏曰:「臣舉一人,姓樂名羊,本國谷邱人也,此人文武全才,可充大將之任。"文侯曰:」何以見之?"翟璜對曰:「樂羊嘗行路,得遺金,取之以歸,其妻唾之曰:」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此金不知來歷,奈何取之,以污素行乎?「  樂羊感妻之言,乃拋金於野,別其妻而出。遊學於魯、衛,過一年來歸,其妻方織機,問夫:「所學成否?"樂羊曰:」尚未也。「妻取刀斷其機絲。樂羊驚問其故?妻曰:」學成而後可行,猶帛成而後可服。今子學尚未成,中道而歸,何異於此機之斷乎?「樂羊感悟,復往就學,七年不返。今此人見在本國,高自期許,不屑小仕,何不用之?"文侯即命翟璜以輅車召樂羊,左右阻之曰:」臣聞樂羊長子樂舒,見仕中山,豈可任哉?"翟璜曰:「樂羊,功名之士也;子在中山,曾為其君招樂羊,羊以中山君無道不往。主公若寄以斧鉞之任,何患不能成功乎?」文侯從之。  樂羊隨翟璜入朝見文侯,文侯曰:「寡人慾以中山之事相委,奈卿子在彼國何?"樂羊曰:」丈夫建功立業,各為其主,豈以私情廢公事哉?臣若不能破滅中山,甘當軍令!「文侯大喜曰:」子能自信,寡人無不信子!"遂拜為元帥,使西門豹為先鋒,率兵五萬,往伐中山。  姬窟遣大將鼓須,屯兵楸山,以拒魏師。  樂羊屯兵於文山,相持月余,未分勝負。樂羊謂西門豹曰:「吾在主公面前,任軍令狀而來,今出兵月余,未有寸功,豈不自愧?吾視楸山多楸樹,誠得一膽勇之士,潛師而往,縱火焚林,彼兵必亂,亂而乘之,無不勝矣!"西門豹願往。  其時八月中秋,中山子姬窟遣使齎羊酒到楸山,以勞鼓須,鼓須對月暢飲,樂而忘懷。約至三更,西門豹率兵壯銜枚突至,每人各持長炬一根,俱枯枝紮成,內灌有引火藥物,四下將楸木焚燒。鼓須見軍中火起,延及營寨,帶醉率軍士救火,只見咇咇啪啪,遍山皆著,沒救一頭處。軍中大亂,鼓須知前營有魏兵,急往山後奔走,正遇樂羊親自引兵從山後襲來,中山兵大敗,鼓須死戰得脫,奔至白羊關,魏兵緊追在後,鼓須棄關而走。樂羊長驅直入,所向皆破。          鼓須引敗兵見姬窟,言樂羊勇智難敵。須臾,樂羊引兵圍了中山。  姬窟大怒。大夫公孫焦進曰:「樂羊者,樂舒之父,舒仕於本國。君令舒於城上說退父兵,此為上策!"姬窟依計,謂樂舒曰:」爾父為魏將攻城,如說得退兵,當封汝大邑!"樂舒曰:「臣父前不肯仕中山,而仕於魏,今各為其主,豈臣說之可行哉,"姬窟強之。樂舒不得已,只得登城大呼,請其父相見。樂羊披掛登於車巢車,一見樂舒,不等開口,遽責曰:」君子不居危國,不事亂朝。汝貪於富貴,不識去就,吾奉君命弔民伐罪,可勸汝君速降,尚可相見!"樂舒曰:「降不降在君,非男所得專也。但求父暫緩其攻,容我君臣從容計議!"樂羊曰:」吾且休兵一月,以全父子之情,汝君臣可早早定議,勿誤大事!"樂羊果然出令,只教軟困,不去攻城。姬窟恃著樂羊愛子之心,決不急攻,且圖延緩,全無主意。過了一月,樂羊使人討取降信,姬窟又叫樂舒求寬,樂羊又寬一月,如此三次。  西門豹進曰:「元帥不欲下中山乎,何以久而不攻也?"樂羊曰:」中山君不恤百姓,吾故伐之,若攻之太急,傷民益甚,吾之三從其情,不獨為父子之情,亦所以收民心也。"          卻說魏文侯左右見樂羊新進,驟得大用,俱有不平之意,及聞其三次輟攻,遂譖於文侯曰:「樂羊乘屢勝之威,勢如破竹,特因樂舒一語,三月不攻,父子情深,亦可知矣,主公若不召回,恐勞師費財,無益於事。"文侯不應,問於翟璜,璜曰:」此必有計,主公勿疑。"自此群臣紛紛上書,有言中山將分國之半與樂羊者,有言樂羊謀與中山共攻魏國者,文侯俱封置篋內,但時時遣使勞苦,預為治府第於都中,以待其歸。  樂羊心甚感激,見中山不降,遂率將士儘力攻擊,中山城堅厚,且積糧甚多,鼓須與公孫焦晝夜巡警,拆城中木石,為捍禦之備,攻至數月,尚不能破,惱得樂羊性起,與西門豹親立於矢石之下,督令四門急攻,鼓須方指揮軍士,腦門中箭而死,城中房屋牆垣,漸已拆盡。  公孫焦言於姬窟曰:「事已急矣!今日止有一計,可退魏兵。"窟問:」何計?"公孫焦曰:「樂舒三次求寬,羊俱聽之,足見其愛子之情矣,今攻擊至急,可將樂舒綁縛,置於高竿,若不退師,當殺其子,使樂舒哀呼乞命,樂羊之攻,必然又緩。"姬窟從其言,樂舒在高竿上大呼:」父親救命!"樂羊見之,大罵曰:「不肖子!汝仕於人國,上不能出奇運策,使其主有戰勝之功;下不能見危委命,使君決行成之計。尚敢如含乳小兒,以哀號乞憐乎?」言畢,架弓搭矢,欲射樂舒。  舒叫苦下城,見姬窟曰:「吾父志在為國,不念父子之情,主公自謀戰守,臣請死於君前,以明不能退兵之罪。"公孫焦曰:」其父攻城,其子不能無罪,合當賜死。"姬窟曰:「非樂舒之過也。"公孫焦曰:」樂舒死,臣便有退兵之計。"姬窟遂以劍授舒,舒自剄而亡。公孫焦曰:「人情莫親於父子,今將樂舒烹羹以遺樂羊,羊見羹必然不忍,乘其哀泣之際,無心攻戰,主公引一軍殺出,大戰一場,幸而得勝,再作計較。"姬窟不得已而從之,命將樂舒之肉烹羹,並其首送於樂羊曰:」寡君以小將軍不能退師,已殺而烹之,謹獻其羹,小將軍尚有妻孥,元帥若再攻城,即當盡行誅戮。"樂羊認得是其子首,大罵曰:「不肖子!事無道昏君,固宜取死。"即取羹對使者食之,盡一器,謂使者曰:」蒙汝君饋羹,破城日面謝,吾軍中亦有鼎鑊,以待汝君也。"使者還報,姬窟見樂羊全無痛子之心,攻城愈急,恐城破見辱,遂入後宮自縊。公孫焦開門出降,樂羊數其讒諂敗國之罪,斬之。  撫慰居民已畢,留兵五千,使西門豹居守。盡收中山府藏寶玉,班師回魏,魏文侯聞樂羊成功,親自出城迎勞曰:「將軍為國喪子,實孤之過也。,"樂羊頓首曰:」臣義不敢顧私情,以負主公斧鉞之寄。"樂羊朝見畢,呈上中山地圖,及寶貨之數,群臣稱賀。文侯設宴於內台之上,親捧觴以賜樂羊,羊受觴飲之,足高氣揚,大有矜功之色。宴畢,文侯命左右挈二篋,封識甚固,送樂羊歸第。左右將二篋交割。樂羊想道:「篋內必是珍珠金玉之類,主公恐群臣相妒,故封識贈我。"命家人抬進中堂,啟篋視之,俱是群臣奏本,本內盡說樂羊反叛之事,樂羊大驚曰:」原來朝中如此造謗,若非吾君相信之深,不為所惑,怎得成功?"次日,入朝謝恩,文侯議加上賞,樂羊再拜辭曰:「中山之滅,全賴主公力持於內,臣在外稍效犬馬,何力之有?"文侯曰:」非寡人不能任卿,非卿亦不能副寡人之任也。然將軍勞矣,盍就封安食乎?"即以靈壽封羊,稱為靈壽君,罷其兵權。  翟璜進曰:「君既知樂羊之能,奈何不使將兵備邊,而縱其安閑乎?"文侯笑而不答。  璜出朝以問李克,克曰:「樂羊不愛其子,況他人哉,此管仲所以疑易牙也。"翟璜乃悟。          文侯思中山地遠,必得親信之人為守,乃保無虞,乃使其世子擊為中山君。擊受命而出,遇田子方乘敝車而來,擊慌忙下車,拱立道旁致敬,田子方驅車直過,傲然不顧。擊心懷不平,乃使人牽其車索,上前曰:「擊有問於子,富貴者驕人乎?貧賤者驕人乎?"子方笑曰:」自古以來,只有貧賤驕人,那有富貴驕人之理?國君而驕人,則不保社稷;大夫而驕人,則不保宗廟;楚靈王以驕亡其國,智伯瑤以驕亡其家。富貴之不足恃明矣!若夫貧賤之士,食不過藜藿,衣不過布褐,無求於人,無欲於世。惟好士之主,自樂而就之,言聽計合,勉為之留;不然,則浩然長往,誰能禁焉?武王能誅萬乘之紂,而不能屈首陽之二士,蓋貧賤之足貴如此!"太子擊大慚,謝罪而去。  文侯聞子方不屈於世子,益加敬禮。          時鄴都缺守,翟璜曰:「鄴介於上黨、邯鄲之間,與韓、趙為鄰,必得強明之士以守之,非西門豹不可。"文侯即用西門豹為鄴都守。  豹至鄴城,見閭里蕭條,人民稀少,召父老至前,問其所苦。  父老皆曰:「苦為河伯娶婦。"豹曰:」怪事,怪事,河伯如何娶婦?汝為我詳言之。"父老曰:「漳水自沾嶺而來,由沙城而東,經於鄴,為漳河。河伯即清漳之神也,其神好美婦,歲納一夫人,若擇婦嫁之,常保年豐歲稔,雨水調均,不然神怒,致水波泛溢,漂溺人家。"豹曰:」此事誰人倡始?"父老曰:「此邑之巫覡所言也,俗畏水患,不敢不從,每年裡豪及廷掾與巫覡共計,賦民錢數百萬,用二三十萬,為河伯娶婦之費,其餘則共分用之。"豹問曰:」百姓任其瓜分,寧無一言乎?"父老曰:「巫覡主祝禱之事,三老、廷掾有科斂奔走之勞,分用公費,固所甘心。更有至苦,當春初布種,巫覡遍訪人家女子,有幾分顏色者,即云:」此女當為河伯夫人。『不願者,多將財帛買免,別覓他女。有貧民不能買免,只得將女與之。巫覡治齋宮於河上,絳帷床席鋪設一新,將此女沐浴更衣,居於齋宮之內。卜一吉日,編葦為舟,使女登之,浮於河,流數十里,乃滅。人家苦此煩費,又有愛女者,恐為河伯所娶,攜女遠竄,所以城中益空。"豹曰:「汝邑曾受漂溺之患否?"父老曰:」賴歲歲娶婦,不曾觸河神之怒。但漂溺雖免,奈本邑土高路遠,河水難達,每逢歲旱,又有乾枯之患。"豹曰:「神既有靈,當嫁女時,吾亦欲往送,當為汝禱之。"          及期,父老果然來稟,西門豹具衣冠親往河上,凡邑中官屬、三老、豪戶、里長、父老,莫不畢集。百姓遠近皆會,聚觀者數千人。  三老、里長等引大巫來見,其貌甚倨,豹觀之,乃一老女子也。小巫女弟子二十餘人,衣裳楚楚,悉持巾櫛、爐香之類,隨侍其後,豹曰:「勞苦大巫,煩呼河伯婦來,我欲視之。"老巫顧弟子使喚至,豹視女子,鮮衣素襪,顏色中等,豹謂巫嫗及三老眾人曰:」河伯貴神,女必有殊色,方才相稱,此女不佳,煩大巫為我入報河伯,但傳太守之語,『更當別求好女,於後日送之!』"即使吏卒數人,共抱老巫投之於河,左右莫不驚駭失色。豹靜立俟之。良久曰:「嫗年老不干事,去河中許久,尚不回話,弟子為我催之。"復使吏卒抱弟子一人,投於河中。少頃又曰:」弟子去何久也?"復使弟子一人催之,又嫌其遲,更投一人,凡投弟子三人,入水即沒。豹曰:「是皆女子之流,傳語不明,煩三老入河,明白言之。"三老方欲辭,豹喝:"快去,即取回覆。"吏卒左牽右拽,不由分說,又推河中,逐波而去。  旁觀者皆為吐舌,豹簪筆鞠躬,向河恭敬以待,約莫又一個時辰,豹曰:「三老年高,亦復不濟,須得廷掾、豪長者往告。"那廷掾、里豪嚇得面如土色,流汗浹背,一齊皆叩頭求哀,流血滿面,堅不肯起。西門豹曰:」且俟須臾。"眾人戰戰兢兢,又過一刻,西門豹曰:「河水滔滔,去而不返,河伯安在?枉殺民間女子,汝曹罪當償命。」  眾人復叩頭謝曰:「從來都被巫嫗所欺,非某等之罪也!」豹曰:「巫嫗已死,今後再有言河伯娶婦者,即令其人為媒,往報河伯。"於是廷掾、里豪、三老乾沒財賦,悉追出散還民間,又使父老即於百姓中,詢其年長無妻者,以女弟子嫁之,巫風遂絕。百姓逃避者,復還鄉里,有詩為證:        河伯何曾見娶妻,愚民無識被巫欺。  一從賢令除疑網,女子安眠不受虧。        豹又相度地形,視漳水可通處,發民鑿渠各十二處,引漳水入渠,既殺河勢,又腹內田畝,得渠水浸灌,無旱乾之患,禾稼倍收,百姓樂業。今臨漳縣有西門渠,即豹所鑿也。          文侯謂翟璜曰:「寡人聽子之言,使樂羊伐中山,使西門豹治鄴,皆勝其任,寡人賴之。今西河在魏西鄙,為秦人犯魏之道,卿思何人可以為守?"翟璜沉思半晌,答曰:」臣舉一人,姓吳名起,此人大有將才,今自魯奔魏,主公速召而用之,若遲則又他適矣!「文侯曰:」起非殺妻以求為魯將者乎?聞此人貪財好色,性復殘忍,豈可托以重任哉?"翟璜曰:「臣所舉者,取其能為君成一日之功,若素行不足計也!」文侯曰:「試為寡人召之!」  不知吳起如何在魏立功?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吳起殺妻求將 騶忌鼓琴取相        話說吳起,衛國人,少居里中,以擊劍無賴,為母所責,起自嚙其臂出血,與母誓曰:「起今辭母,遊學他方,不為卿相,擁節旄,乘高車,不入衛城與母相見。"母泣而留之,起竟出北門不顧。  往魯國,受業於孔門高弟曾參,晝研夜誦,不辭辛苦。有齊國大夫田居至魯,嘉其好學,與之談論,淵淵不竭,乃以女妻之。起在曾參之門歲余,參知其家中尚有老母,一日,問曰:「子遊學六載,不歸省覲,人子之心安乎?"起對曰:」起曾有誓詞在前:「不為卿相,不入衛城。『"參曰:」他人可誓,母安可誓也?"由是心惡其人。  未幾,衛國有信至,言起母已死,起仰天三號,旋即收淚,誦讀如故。參怒曰:「吳起不奔母喪,忘本之人。夫水無本則竭,木無本則折,人而無本,能令終乎?起非吾徒矣!」命弟子絕之,不許相見。  起遂棄儒學兵法,三年學成,求仕於魯。魯相公儀休常與論兵,知其才能,言於穆公,任為大夫,起祿入既豐,遂多買妾婢,以自娛樂。          時齊相國田和謀篡其國,恐魯與齊世姻,或討其罪,乃修艾陵之怨,興師伐魯,欲以威力脅而服之,魯相國公儀休進曰:「欲卻齊兵,非吳起不可。"穆公口雖答應,終不肯用,及聞齊師已拔成邑,休復請曰:」臣言吳起可用,君何不行?"穆公曰:「吾固知起有將才,然其所娶乃田宗之女,夫至愛莫如夫妻,能保無觀望之意乎?吾是以躊躇而不決也。"公儀休出朝,吳起已先在相府候見。問曰:」齊寇已深,主公已得良將否?今日不是某誇口自薦,若用某為將,必使齊兵只輪不返。"公儀休曰:「吾言之再三,主公以子婚于田宗,以此持疑未決。"吳起曰:」欲釋主公之疑,此特易耳。"乃歸家問其妻田氏曰:「人之所貴有妻者,何也?」田氏曰:「有外有內,家道始立,所貴有妻,以成家耳。"吳起曰:」夫位為卿相,食祿萬鍾,功垂於竹帛,名留於千古,其成家也大矣,豈非婦之所望於夫者乎?"田氏曰:「然。"起曰:」吾有求於子,子當為我成之。"田氏曰:「妾婦人,安得助君成其功名?"起曰:」今齊師伐魯,魯侯欲用我為將,以我娶于田宗,疑而不用,誠得子之頭,以謁見魯侯,則魯侯之疑釋,而吾之功名可就矣!「田氏大驚,方欲開口答話,起拔劍一揮,田氏頭已落地。史臣有詩云:        一夜夫妻百夜恩,無辜忍使作冤魂?  母喪不顧人倫絕,妻子區區何足論!        於是以帛裹田氏頭,往見穆公,奏曰:「臣報國有志,而君以妻故見疑,臣今斬妻之頭,以明臣之為魯不為齊也!」穆公慘然不樂,曰:「將軍休矣!"少頃,公儀休入見,穆公謂曰:」吳起殺妻以求將,此殘忍之極,其心不可測也!「公儀休曰:」起不愛其妻,而愛功名,君若棄之不用,必反而為齊矣!「穆公乃從休言,即拜吳起為大將,使泄柳、申詳副之,率兵二萬,以拒齊師。  起受命之後,在軍中與士卒同衣食,卧不設席,行不騎乘。見士卒裹糧負重,分而荷之;有卒病疽,起親為調葯,以口吮其膿血。士卒感起之恩,如同父子,咸摩拳擦掌,願為一戰。          卻說田和引大將田忌、段朋長驅而入,直犯南鄙,聞吳起為魯將,笑曰:「此田氏之婿,好色之徒,安知軍旅事耶,魯國合敗,故用此人也!」及兩軍對壘,不見吳起挑戰,陰使人覘其作為。見起方與軍士中之最賤者,席地而坐,分羹同食。使者還報,田和笑曰:「將尊則士畏,士畏則戰力,起舉動如此,安能用眾,吾無慮矣!」  再遣愛將張丑,假稱願與講和,特至魯軍,探起戰守之意,起將精銳之士藏於後軍,悉以老弱見客,謬為恭謹,延入禮待,丑曰:「軍中傳聞將軍殺妻求將,果有之乎?」起觳觫而對曰:「某雖不肖,曾受學於聖門,安敢為此不情之事,吾妻自因病亡,與軍旅之命適會其時,君之所聞,殆非其實。"丑曰:」將軍若不棄田宗之好,願與將軍結盟通和。"起曰:「某書生,豈敢與田氏戰乎,若獲結成,此乃某之至願也!」起留張醜於軍中,歡飲三日,方才遣歸,絕不談及兵事。臨行再三致意,求其申好。  醜辭去,起即暗調兵將,分作三路,尾其後而行。  田和得張丑回報,以起兵既弱,又無戰志,全不掛意,忽然轅門外鼓聲大振,魯兵突然殺至,田和大驚,馬不及甲,車不及駕,軍中大亂,田忌引步軍出迎,段朋急令軍士整頓車乘接應,不提防泄柳、申詳二軍,分為左右,一齊殺入,乘亂夾攻,齊軍大敗,殺得殭屍滿野,直追過平陸方回。          魯穆公大悅,進起上卿。  田和責張丑誤事之罪,丑曰:「某所見如此,豈知起之詐謀哉。"田和乃嘆曰:」起之用兵,孫武、穰苴之流也,若終為魯用,齊必不安,吾欲遣一人至魯,暗與通和,各無相犯,子能去否?"丑曰:「願捨命一行,將功折罪。"田和乃購求美女二人,加以黃金千鎰,令張丑詐為賈客攜至魯,私饋吳起,起貪財好色,見即受之,謂丑曰:」致意齊相國,使齊不侵魯,魯何敢加齊哉?"張丑既出魯城,故意泄其事於行人,遂沸沸揚揚,傳說吳起受賄通齊之事。穆公曰:「吾固知起心不可測也!」欲削起爵究罪。  起聞而懼,棄家逃奔魏國,主於翟璜之家。適文侯與璜謀及守西河之人,璜遂薦吳起可用,文侯召起見之,謂起曰:「聞將軍為魯將有功,何以見辱敝邑?"起對曰:」魯侯聽信讒言,信任不終,故臣逃死於此。慕君侯折節下士,豪傑歸心,願執鞭馬前,倘蒙驅使,雖肝腦塗地,亦無所恨。"文侯乃拜起為西河守,起至西河,修城治池,練兵訓武,其愛恤士卒,一如為魯將之時,築城以拒秦,名曰吳城。          時秦惠公薨,太子名出子嗣位。  惠公乃簡公之子,簡公乃靈公之季父,方靈公之薨,其子師隰年幼,群臣乃奉簡公而立之,至是三傳,及於出子,而師隰年長,謂大臣曰:「國,吾父之國也,吾何罪而見廢?"大臣無辭以對,乃相與殺出子而立師隰,是為獻公。吳起乘秦國多事之日,興兵襲秦,取河西五城,韓、趙皆來稱賀。  文侯以翟璜薦賢有功,欲拜為相國,訪於李克。克曰:「不如魏成,"文侯點頭。  克出朝,翟璜迎而問曰:「聞主公欲卜相,取決於子,今已定乎,何人也?"克曰:」已定魏成。"翟璜忿然曰:「君欲伐中山,吾進樂羊;君憂鄴,吾進西門豹;君憂西河,吾進吳起。吾何以不若魏成哉?"李克曰:」成所舉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非師即友。子所進者,君皆臣之。成食祿千鍾,什九在外,以待賢士;子祿食皆以自贍。子安得比於魏成哉?"璜再拜曰:「鄙人失言,請侍門下為弟子。"自此魏國將相得人,邊鄙安集,三晉之中,惟魏最強。          齊相國田和見魏之強,又文侯賢名重於天下,乃深結魏好,遂遷其君康公貸於海上,以一城給其食,余皆自取。使人於魏文侯處,求其轉請於周,欲援三晉之例,列於諸侯。  周威烈王已崩,子安王名驕立,勢愈微弱,時乃安王之十三年,遂從文侯之請,賜田和為齊侯,是為田太公。自陳公子完奔齊,事齊桓公為大夫,凡傳十世,至和而代齊有國,姜氏之祀遂絕,不在話下。          時三晉皆以擇相得人為尚,於是相國之權最重。趙相公仲連,韓相俠累。  就中單說俠累微時,與濮陽人嚴仲子名遂,為八拜之交。累貧而遂富,資其日用,復以千金助其游費。俠累因此得達於韓,位至相國。  俠累既執政,頗著威重,門絕私謁。嚴遂至韓,謁累冀其引進,候月余不得見。  遂自以家財賂君左右,得見烈侯,烈侯大喜,欲貴重之,俠累復於烈侯前言嚴遂之短,阻其進用。嚴遂聞之大恨,遂去韓,遍游列國,欲求勇士刺殺俠累,以雪其恨。  行至齊國,見屠牛肆中,一人舉巨斧砍牛,斧下之處,筋骨立解,而全不費力,視其斧,可重三十餘斤,嚴遂異之,細看其人,身長八尺,環眼虯須,顴骨特聳,聲音不似齊人,遂邀與相見,問其姓名來歷,答曰:「某姓聶名政,魏人也,家在軹之深井裡,因賤性粗直,得罪鄉里,移老母及姊,避居此地,屠牛以供朝夕。"亦詢嚴遂姓字,遂告之,匆匆別去。  次早,嚴遂具衣冠往拜,邀至酒肆,具賓主之禮,酒至三酌,遂出黃金百鎰為贈,政怪其厚,遂曰:「聞子有老母在堂,故私進不腆,代吾子為一日之養耳。"聶政曰:」仲子為老母謀養,必有用政之處,若不明言,決不敢受!"嚴遂將俠累負恩之事,備細說知,今欲如此恁般,聶政曰:「昔專諸有言:」老母在,此身未敢許人。『仲子別求勇士,某不敢虛尊賜。"遂曰:「某慕君之高義,願結兄弟之好,豈敢奪若養母之孝,而求遂其私哉。"聶政被強不過,只得受之,以其半嫁其姊罃,余金日具肥甘奉母。  歲余,老母病卒,嚴遂復往哭吊,代為治喪,喪葬既畢。聶政曰:「今日之身,乃足下之身也,惟所用之,不復自惜!"仲子乃問報仇之策,欲為具車騎壯士,政曰:」相國至貴,出入兵衛,眾盛無比,當以奇取,不可以力勝也。願得利匕首懷之,伺隙圖事,今日別仲子前行,更不相見,仲子亦勿問吾事。"政至韓,宿於郊外,靜息三日,早起入城,值俠累自朝中出,高車駟馬,甲士執戈,前後擁衛,其行如飛,政尾至相府,累下車,復坐府決事,自大門至於堂階,皆有兵仗,政遙望堂上,累重席憑案而坐,左右持牒稟決者甚眾,俄頃,事畢將退,政乘其懈,口稱,"有急事告相國。"從門外攘臂直趨,甲士擋之者,皆縱橫顛躓,政搶至公座,抽匕首以刺俠累,累驚起,未及離席,中心而死,堂上大亂,共呼,"有賊!"閉門來擒聶政,政擊殺數人,度不能自脫,恐人識之,急以匕首自削其面,抉出雙眼,還自刺其喉而死。  早有人報知韓烈侯,烈侯問:「賊何人?"眾莫能識,乃暴其屍於市中,懸千金之賞,購人告首,欲得賊人姓名來歷,為相國報仇,如此七日,行人往來如蟻,絕無識者,此事直傳至魏國軹邑,聶姊聞之,即痛哭曰:」必吾弟也!"便以素帛裹頭,竟至韓國,見政橫屍市上,撫而哭之,甚哀,市吏拘而問曰:「汝於死者何人也。"婦人曰:」死者為吾弟聶政,妾乃其姊也,聶政居軹之深井裡,以勇聞,彼知刺相國罪重,恐累及賤妾,故抉目破面以自晦其名,妾奈何恤一身之死,忍使吾弟終泯沒於人世乎。"市吏曰:「死者既是汝弟,必知作賊之故,何人主使,汝若明言,吾請於主上,貸汝一死。"曰:」妾如愛死,不至此矣,吾弟不惜身軀,誅千乘之國相,代人報仇,妾不言其名,是沒吾弟之名也;妾復泄其故,是又沒吾弟之義也!「遂觸市中井亭石柱而死,市吏報知韓烈侯,烈侯嘆息,令收葬之。以韓山堅為相國,代俠累之任。  烈侯傳子文侯,文侯傳哀侯。  韓山堅素與哀侯不睦,乘間弒哀侯,諸大臣共誅殺山堅,而立哀侯子若山,是為懿侯。  懿侯子昭侯,用申不害為相,不害精於刑名之學,國以大治,此是後話。          再說周安王十五年,魏文侯斯病篤,召太子擊於中山。  趙聞魏太子離了中山,乃引兵襲而取之,自此魏與趙有隙。  太子擊歸,魏文侯已薨,乃主喪嗣位,是為武侯,拜田文為相國。  吳起自西河入朝,自以功大,滿望拜相,乃聞已相田文,忿然不悅,朝退,遇田文於門,迎而謂曰:「子知起之功乎。今日請與子論之。"田文拱手曰:」願聞。"起曰:「將三軍之眾,使士卒聞鼓而忘死,為國立功,子孰與起?」文曰:「不如。"起曰:」治百官,親萬民,使府庫充實,子孰與起?「文曰:」不如。"起又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東犯,韓、趙賓服,子孰與起?」文又曰:「不如。"起曰:」此三者,子皆出我之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某叨竊上位,誠然可愧,然今日新君嗣統,主少國疑,百姓不親,大臣未附,某特以先世勛舊,承乏肺腑,或者非論功之日也。"吳起俯首沉思,良久曰:「子言亦是,然此位終當屬我。"有內侍聞二人論功之語,傳報武侯,武侯疑吳起有怨望之心,遂留起不遣,欲另擇人為西河守。吳起懼見誅於武侯,出奔楚國。          楚悼王熊疑素聞吳起之才,一見即以相印授之。  起感恩無已,慨然以富國強兵自任,乃請於悼王曰:「楚國地方數千里,帶甲百餘萬,固宜雄壓諸侯,世為盟主。所以不能加於列國者,養兵之道失也。夫養兵之道,先阜其財,後用其力。今不急之官,布滿朝署;疏遠之族,糜費公廩。而戰士僅食升斗之餘,欲使捐軀殉國,不亦難乎?大王誠聽臣計,汰冗官,斥疏族,盡儲廩祿,以待敢戰之士,如是而國威不振,則臣請伏妄言之誅!"悼王從其計,群臣多謂起言不可用,悼王不聽。於是使吳起詳定官制,凡削去冗官數百員,大臣子弟不得夤緣竊祿。又公族五世以上者,令自食其力,比於編氓;五世以下,酌其遠近,以次裁之。所省國賦數萬,選國中精銳之士,朝夕訓練,閱其材器,以上下其廩食,有加厚至數倍者,士卒莫不競勸,楚遂以兵強,雄視天下。三晉、齊、秦咸畏之,終悼王之世,不敢加兵。  及悼王薨,未及殯斂,楚貴戚大臣子弟失祿者,乘喪作亂,欲殺吳起。起奔入宮寢,眾持弓矢追之,起知力不能敵,抱王屍而伏,眾攢箭射起,連王屍也中了數箭,起大叫曰:「某死不足惜,諸臣銜恨於王,僇及其屍,大逆不道,豈能逃楚國之法哉!"言畢而絕,眾聞吳起之言,懼而散走。  太子熊臧嗣位,是為肅王。  月余,追理射屍之罪,使其弟熊良夫率兵,收為敵者次第誅之,凡滅七十餘家。髯翁有詩嘆云:        滿望終身作大臣,殺妻叛母絕人倫。  誰知魯魏成流水,到底身軀喪楚人!        又有一詩,說吳起伏王屍以求報其仇,死尚有餘智也。詩云:    為國忘身死不辭,巧將賊矢集王屍。  雖然王法應誅滅,不報公仇卻報私。          話分兩頭,卻說田和自為齊侯,凡二年而薨,和傳子午,午傳子因齊,當因齊之立,乃周安王之二十三年也。因齊自恃國富兵強,見吳、越俱稱王,使命往來,俱用王號,不甘為下,僭稱齊王,是為齊威王。魏侯聞齊稱王,曰:「魏何以不如齊?"於是亦稱魏王,即孟子所見梁惠王也。  再說齊威王既立,日事酒色,聽音樂,不修國政。九年之間,韓、魏、魯、趙悉起兵來伐,邊將屢敗。  忽一日,有一士人,叩閽求見,自稱:「姓騶名忌,本國人,知琴,聞王好音,特來求見。"威王召而見之,賜之坐,使左右置幾,進琴於前,忌撫弦而不彈,威王問曰:」聞先生善琴,寡人願聞至音,今撫弦而不彈,豈琴不佳乎,抑有不足於寡人耶?"騶忌舍琴,正容而對曰:「臣所知者,琴理也,若夫絲桐之聲,樂工之事,臣雖知之,不足以辱王之聽也。」  威王曰:「琴理如何,可得聞乎?」  騶忌對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使歸於正。昔伏羲作琴,長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六日也;廣六寸,象六合也;前廣後狹,象尊卑也;上圓下方,法天地也;五弦,象五行也;大弦為君,小弦為臣。其音以緩急為清濁:濁者寬而不弛,君道也;清者廉而不亂,臣道也。一弦為宮,次弦為商,次為角,次為徵,次為羽。文王、武王各加一弦,文弦為少宮,武弦為少商,以合君臣之恩也。君臣相得,政令和諧,治國之道,不過如此。」  威王曰:「善哉,先生既知琴理,必審琴音,願先生試一彈之。」騶忌對曰:「臣以琴為事,則審於為琴;大王以國為事,豈不審於為國哉?今大王撫國而不治,何異臣之撫琴而不彈乎?臣撫琴而不彈,無以暢大王之意;大王撫國而不治,恐無以暢萬民之意也!」  威王愕然曰:「先生以琴諫寡人,寡人聞命矣!」遂留之右室。          明日,沐浴而召之,與之談論國事,騶忌勸威王節飲遠色,核名實,別忠佞,息民教戰,經營霸王之業。威王大悅,即拜騶忌為相國。  時有辯士淳于髡,見騶忌唾手取相印,心中不服,率其徒往見騶忌。忌接之甚恭,髡有傲色,直入踞上坐,謂忌曰:「髡有愚志,願陳於相國之前,不識可否?」忌曰:「願聞。」  淳于髡曰:「子不離母,婦不離夫。"忌曰:」謹受教,不敢遠於君側。"髡又曰:「棘木為輪,塗以豬脂,至滑也;投於方孔則不能運轉。"忌曰:」謹受教,不敢不順人情。"髡又曰:「弓干雖膠,有時而解;眾流赴海,自然而合。"忌曰:」謹受教,不敢不親附於萬民。"髡又曰:「狐裘雖敝,不可補以黃狗之皮。"忌曰:」謹受教,請選擇賢者,毋雜不肖於其間。"髡又曰:「輻轂不較分寸,不能成車;琴瑟不較緩急,不能成律。"忌曰:」謹受教,請修法令而督奸吏。"淳于髡默然,再拜而退。  既出門,其徒曰:「夫子始見相國,何其倨,今再拜而退,又何屈也?」淳于髡曰:「吾示以微言凡五,相國隨口而應,悉解吾意,此誠人才,吾所不及。"於是遊說之士,聞騶忌之名,無敢入齊者。  騶忌亦用淳于髡之言,盡心圖治,常訪問:「邑守中誰賢誰不肖?」同朝之人,無不極口稱阿大夫之賢,而貶即墨大夫者。忌述於威王,威王於不意中,時時問及左右,所對大略相同,乃陰使人往察二邑治狀,從實回報,因降旨召阿、即墨二守入朝。  即墨大夫先到,朝見威王,並無一言發放,左右皆驚訝,不解其故。未幾,阿邑大夫亦到,威王大集群臣,欲行賞罰,左右私心揣度,都道:「阿大夫今番必有重賞,即墨大夫禍事到矣!」眾文武朝見事畢,威王召即墨大夫至前,謂曰:「自子之官即墨也,毀言日至,吾使人視即墨,田野開闢,人民富饒,官無留事,東方以寧,繇子專意治邑,不肯媚吾左右,故蒙毀耳,子誠賢令。"乃加封萬家之邑,又召阿大夫謂曰:」自子守阿,譽言日至,吾使人視阿,田野荒蕪,人民凍餒。昔日趙兵近境,子不往救,但以厚幣精金賄吾左右,以求美譽,守之不肖,無過於汝。"阿大夫頓首謝罪,願改過,威王不聽,呼力士使具鼎鑊。須臾,火猛湯沸,縛阿大夫投鼎中,復召左右平昔常譽阿大夫毀即墨者,凡數十人,責之曰:「汝在寡人左右,寡人以耳目寄汝,乃私受賄賂,顛倒是非,以欺寡人,有臣如此,要他何用。可俱就烹。"眾皆泣拜哀求,威王怒猶未息,擇其平日尤所親信者十餘人,次第烹之,眾皆股慄。有詩為證:        權歸左右主人依,毀譽繇來倒是非。  誰似烹阿封即墨,竟將公道頌齊威。        於是選賢才改易郡守。使檀子篡守南城以拒楚,田肹守高唐以拒趙,黔夫守徐州以拒燕,種首為司寇,田忌為司馬,國內大治,諸侯畏服。威王以下邳封騶忌,曰:「成寡人之志者,吾子也。"號曰成侯,騶忌謝恩畢,復奏曰:」昔齊桓、晉文,五霸中為最盛,所以然者,以尊周為名也,今周室雖衰,九鼎猶在,大王何不如周,行朝覲之禮,因假王寵,以臨諸侯,桓、文之業,不足道矣!「威王曰:」寡人已僭號為王,今以王朝王,可乎?「騶忌對曰:」夫稱王者,所以雄長乎諸侯,非所以壓天子也;若朝王之際,暫稱齊侯。天子必喜大王之謙德,而寵命有加矣!「  威王大悅,即命駕往成周,朝見天子,時周烈王之六年。王室微弱,諸侯久不行朝禮,獨有齊侯來朝,上下皆鼓舞相慶,烈王大搜寶藏為贈,威王自周返齊,一路頌聲載道,皆稱其賢。          且說當時天下,大國凡七,齊、楚、魏、趙、韓、燕、秦。那七國地廣兵強,大略相等。余國如越,雖則稱王,日就衰弱;至於宋、魯、衛、鄭,益不足道矣。  自齊威王稱霸,楚、魏、韓、趙、燕五國皆為齊下,會聚之間,推為盟主。惟秦僻在西戎,中國擯棄,不與通好。  秦獻公之世,上天雨金三日,周太史儋私嘆曰:「秦之地,周所分也,分五百餘歲當複合,有霸王之君出焉,以金德王天下。今雨金於秦,殆其瑞乎?」及獻公薨,子孝公代立,以不得列於中國為恥,於是下令招賢,令曰:「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授以尊官,封之大邑。"不知有甚賢臣應募而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說秦君衛鞅變法 辭鬼谷孫臏下山        話說衛人公孫鞅原是衛侯之支庶,素好刑名之學,因見衛國微弱,不足展其才能,乃入魏國,欲求事相國田文。田文已卒,公叔痤代為相國,鞅遂委身於痤之門。痤知鞅之賢,薦為中庶子,每有大事,必與計議。鞅謀無不中,痤深愛之,欲引居大位,未及而痤病,惠王親往問疾,見痤病勢已重,奄奄一息,乃垂淚而問曰:「公叔恙萬一不起,寡人將托國於何人?"痤對曰:」中庶子衛鞅,其年雖少,實當世之奇才也,君舉國而聽之,勝痤十倍矣。"惠王默然,痤又曰:「君如不用鞅,必殺之;勿令出境,恐見用於他國,必為魏害。"惠王曰:」諾。"既上車,嘆曰:「甚矣,公叔之病也,乃使我托國於衛鞅,又曰:」不用則殺之。『夫鞅何能為?豈非昏憒之語哉?"惠王既去,公叔痤召衛鞅至床頭,謂曰:「吾適言於君如此,欲君用子,君不許;吾又言,若不用當殺之,君曰』諾『。吾向者先君而後臣,故先以告君,後以告子,子必速行,毋及禍也!」鞅曰:「君既不能用相國之言而用臣,又安能用相國之言而殺臣乎?」竟不去。  大夫公子卬與鞅善,卬復薦於惠王,惠王竟不能用。  至是,聞秦孝公下令招賢,鞅遂去魏入秦,求見孝公之嬖臣景監。監與論國事,知其才能,言於孝公,公召見,問以治國之道,衛鞅歷舉羲、農、堯、舜為對,語未及終,孝公已睡去矣。明日,景監入見,孝公責之曰:「子之客,妄人耳。其言迂闊無用,子何為薦之!」景監退朝,謂衛鞅曰:「吾見先生於君,欲投君之好,庶幾重子,奈何以迂闊無用之談,瀆君之聽耶?」鞅曰:「吾望君行帝道,君不悟也,願更一見而說之。"景監曰:」君意不懌,非五日之後,不可言也。"過五日,景監復言於孝公曰:「臣之客,語尚未盡,自請復見,願君許之。"孝公復召鞅,鞅備陳夏禹畫土定賦,及湯、武順天應人之事,孝公曰:」客誠博聞強記,然古今事異,所言尚未適於用。"乃麾之使退,景監先候於門,見衛鞅從公宮出,迎而問曰:「今日之說何如?"鞅曰:」吾說君以王道。猶未當君意也。"景監慍曰:「人主得士而用。如弋人治繳,旦暮望獲禽耳,豈能舍目前之效,而遠法帝王哉?先生休矣。"鞅曰:」吾向者未察君意,恐其志高,而吾之言卑,故且探之。今得之矣,若使我更得見君,不憂不入。"景監曰:「先生兩進言,而兩拂吾君,吾尚敢饒舌以干君之怒哉?"明日,景監入朝謝罪,不敢復言衛鞅。景監歸舍,鞅問曰:」子曾為我復言於君否乎?"監曰:「未曾。"鞅曰:」惜乎!君徒下求賢之令,而不能用才,鞅將去矣。"監曰:「先生何往?"鞅曰:」六王擾擾,豈無好賢之主勝於秦君者哉?即不然,豈無委曲進賢勝於吾子者哉,鞅將求之。"景監曰:「先生且從容,更待五日,吾當復言。"又過五日,景監入侍孝公,孝公方飲酒,忽見飛鴻過前,停杯而嘆,景監進曰:」君目視飛鴻而嘆,何也?"孝公曰:「昔齊桓公有言,『吾得仲父,猶飛鴻之有羽翼也。』寡人下令求賢,且數月矣,而無一奇才至者。譬如鴻雁,徒有衝天之志,而無羽翼之資,是以嘆耳。"景監答曰:」臣客衛鞅,自言有帝、王、伯三術,向者述帝王之事,君以為迂遠難用,今更有『伯術』欲獻,願君省須臾之暇,請畢其詞。"孝公聞「伯術」二字,正中其懷,命景監即召衛鞅。  鞅入,孝公問曰:「聞子有伯道,何不早賜教於寡人乎?"鞅對曰:」臣非不欲言也,但伯者之術,與帝王異。帝王之道,在順民情;伯者之道,必逆民情。"孝公勃然按劍變色曰:「夫伯者之道,安在其必逆人情哉?"鞅對曰:」夫琴瑟不調,必改弦而更張之;政不更張,不可為治。小民狃於目前之安,不顧百世之利,可與樂成,難於慮始。如仲父相齊,作內政而寄軍令,制國為二十五鄉,使四民各守其業,盡改齊國之舊,此豈小民之所樂從哉?及乎政成於內,敵服於外,君享其名,而民亦受其利,然後知仲父為天下才也。,"孝公曰:「子誠有仲父之術,寡人敢不委國而聽子!但不知其術安在?"衛鞅對曰:」夫國不富,不可以用兵;兵不強,不可以摧敵。欲富國莫如力田,欲強兵莫如勸戰。誘之以重賞,而後民知所趨;脅之以重罰,而後民知所畏。賞罰必信,政令必行,而國不富強者,未之有也。"孝公曰:「善哉,此術寡人能行之。"鞅對曰:」夫富強之術,不得其人不行;得其人而任之不專,不行;任之專而惑於人言,二三其意,又不行。"孝公又曰:「善。"衛鞅請退,孝公曰:」寡人正欲悉子之術,奈何遽退。"鞅對曰:「願君熟思三日,主意已決,然後臣敢盡言。"鞅出朝,景監又咎之曰:」賴君再三稱善,不乘此罄吐其所懷,又欲君熟思三日,無乃為要君耶。"鞅曰:「君意未堅,不如此恐中變耳。"至明日,孝公使人來召衛鞅,鞅謝曰:」臣與君言之矣,非三日後不敢見也。"景監又勸令勿辭,鞅曰:「吾始與君約而遂自失信,異日何以取信於君哉?"景監乃服。  至第三日,孝公使人以車來迎,衛鞅復入見,孝公賜坐請教,其意甚切,鞅乃備述秦政所當更張之事,彼此問答,一連三日三夜,孝公全無倦色。遂拜衛鞅為左庶長,賜第一區,黃金五百鎰,諭群臣:"今後國政,悉聽左庶長施行,有違抗者,與逆旨同!"群臣肅然。          衛鞅於是定變法之令,將條款呈上孝公,商議停當。未及張掛,恐民不信,不即奉行。  乃取三丈之木,立於咸陽市之南門,使吏守之,令曰:「有能徙此木於北門者,予以十金。"百姓觀者甚眾,皆中懷疑怪,莫測其意,無敢徙者。鞅曰:」民莫肯徙,豈嫌金少耶。"復改令,添至五十金,眾人愈疑,有一人獨出曰:「秦法素無重賞,今忽有此令,必有計議,縱不能得五十金,亦豈無薄賞?"遂荷其木,竟至北門立之,百姓從而觀者如堵,吏奔告衛鞅,鞅召其人至,獎之曰:」爾真良民也,能從吾令!"隨取五十金與之,曰:「吾終不失信於爾民矣。"市人互相傳說,皆言左庶長令出必行,預相誡諭。  次日,將新令頒布,市人聚觀,無不吐舌,此周顯王十年事也。  只見新令上云:"        一、 定都。秦地最勝,無如咸陽,被山帶河,金城千里,今當遷都咸陽,永定王業;一、 建縣。凡境內村鎮,悉並為縣,每縣設令、丞各一人,督行新法,不職者,輕重議罪;一、 闢土。凡郊外曠土,非車馬必由之途及田間阡陌,責令附近居民開墾成田,俟成熟之後,計步為畝,照常輸租。六尺為一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步過六尺為欺,沒田入官;一、 定賦,凡賦稅悉照畝起科,不用井田什一之制,凡田皆屬於官,百姓不得私尺寸;一、 本富。男耕女織,粟帛多者,謂之良民,免其一家之役;惰而貧者,沒為官家奴僕,棄灰於道,以惰農論;工商則重征之。民有二男,即令分異,各出丁錢。不分異者,一人出兩課;一、 勸戰。官爵以軍功為敘,能斬一敵首,即賞爵一級,退一步者即斬,功多者受上爵,車服任其華美不禁,無功者雖富室,止許布褐乘犢,宗室以軍功多寡為親疏,戰而無功,削其屬籍,比於庶民,凡有私下爭鬥者,不論曲直,並皆處斬;一、禁奸。五家為保,十家相連,互相覺察,一家有過,九家同舉。不舉者,十家連坐,俱腰斬。能首奸者,與克敵同賞,告一奸,得爵一級。私匿罪人者,與罪人同。客舍宿人,務取文憑辨驗,無驗者不許容留,凡民一人有罪,並其室家沒官;一、 重令。政令既出,不問貴賤,一體遵行,有不遵者,戮以徇。"          新令既出,百姓議論紛紛,或言不便,或言便。鞅悉令拘至府中,責之曰:「汝曹聞令,但當奉而行之。言不便者,梗令之民也;言便者,亦媚令之民也。此皆非良民!"悉籍其姓名,徙於邊境為戍卒。大夫甘龍、杜摯私議新法,斥為庶人,於是道路以目相視,不敢有言。  衛鞅乃大發徒卒,築宮闕於咸陽城中,擇日遷都。太子駟不願遷,且言變法之非,衛鞅怒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太子君嗣,不可加刑;若赦之,則又非法。"乃言於孝公,坐其罪於師傅,將太傅公子虔劓鼻,太師公孫賈鯨面。百姓相謂曰:」太子違令,且不免刑其師傅,況他人乎?「  鞅知人心已定,擇日遷都,雍州大姓徙居咸陽者,凡數千家。分秦國為三十一縣,開墾田畝,增稅至百餘萬。衛鞅常親至渭水閱囚,一日誅殺七百餘人,渭水為之盡赤,哭聲遍野,百姓夜卧,夢中皆戰。  於是道不拾遺,國無盜賊,倉稟充足,勇於公戰,而不敢私鬥。秦國富強,天下莫比,於是興師伐楚,取商、於之地,武關之外,拓地六百餘里。周顯王遣使冊命秦為方伯,於是諸侯畢賀。          是時,三晉惟魏稱王,有吞併韓、趙之意,聞衛鞅用於秦國,嘆曰:「悔不聽公叔痤之言也!"時卜子夏、田子方、魏成、李克等俱卒,乃捐厚幣,招來四方豪傑。  鄒人孟軻字子輿,乃子思門下高弟。子思姓孔名伋,孔子嫡孫。孟軻得聖賢之傳於子思,有濟世安民之志,聞魏惠王好士,自鄒至魏,惠王郊迎,禮為上賓,問以利國之道,孟軻曰:「臣游於聖門,但知有仁義,不知有利。"惠王迂其言,不用。軻遂適齊,潛淵有詩云:        仁義非同功利謀,紛爭誰肯用儒流。  子輿空挾圖王術,歷盡諸侯話不投!          卻說周之陽城,有一處地面,名曰鬼谷,以其山深樹密,幽不可測,似非人之所居,故云鬼谷。內中有一隱者,但自號曰鬼谷子,相傳姓王名栩,晉平公時人,在雲夢山與宋人墨翟一同採藥修道。那墨翟不畜妻子,發願雲遊天下,專一濟人利物,拔其苦厄,救其危難。惟王栩潛居鬼谷,人但稱為鬼谷先生。其人通天徹地,有幾家學問,人不能及。  哪幾家學問?一曰數學,日星象緯,在其掌中,占往察來,言無不驗;二曰兵學,六韜三略,變化無窮,布陣行兵,鬼神不測;三曰遊學,廣記多聞,明理審勢,出詞吐辯,萬口莫當;四曰出世學,修真養性,服食導引,卻病延年,沖舉可俟。  那先生既知仙家沖舉之術,為何屈身世間?只為要度幾個聰明弟子,同歸仙境,所以借這個鬼谷棲身。初時偶然入市,為人占卜,所言吉凶休咎,應驗如神。漸漸有人慕學其術,先生只看來學者資性,近著那一家學問,便以其術授之。一來成就些人才,為七國之用;二來就訪求仙骨,共理出世之事。他住鬼谷,也不計年數,弟子就學者不知多少,先生來者不拒,去者不追。  就中單說同時幾個有名的弟子:齊人孫賓、魏人龐涓、張儀,洛陽人蘇秦。  賓與涓結為兄弟,同學兵法;秦與儀結為兄弟,同學遊說,各為一家之學。  單表龐涓學兵法三年有餘,自以為能,忽一日,為汲水偶然行至山下,聽見路人傳說魏國厚幣招賢,訪求將相,龐涓心動,欲辭先生下山,往魏國應聘,又恐先生不放,心下躊躇,欲言不言。先生見貌察情,早知其意,笑謂龐涓曰:「汝時運已至,何不下山,求取富貴?"龐涓聞先生之言,正中其懷,跪而請曰:」弟子正有此意,未審此行可得意否?"先生曰:「汝往摘山花一枝,吾為汝占之。"龐涓下山,尋取山花。  此時正是六月炎天,百花開過,沒有山花,龐涓左盤右轉,尋了多時,止覓得草花一莖,連根拔起,欲待呈與師父,忽想道:「此花質弱身微,不為大器。"棄擲於地,又去尋覓了一回,可怪絕無他花,只得轉身將先前所取草花,藏於袖中,回復先生曰:」山中沒有花。"先生曰:「既沒有花,汝袖中何物?"涓不能隱,只得取出呈上,其花離土,又先經日色,已半萎矣。  先生曰:「汝知此花之名乎?乃馬兜鈴也,一開十二朵,為汝榮盛之年數,采於鬼谷,見日而萎;鬼傍著委,汝之出身,必於魏國。"龐涓暗暗稱奇,先生又曰:」但汝不合見欺,他日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不可不戒。吾有八字,汝當記取:「遇羊而榮,遇馬而瘁『。」  龐涓再拜曰:「吾師大教,敢不書紳?"臨行,孫賓送之下山,龐涓曰:」某與兄有八拜之交,誓同富貴,此行倘有進身之階,必當舉薦吾兄,同立功業。"孫賓曰:「吾弟此言果實否?"涓曰:」弟若謬言,當死於萬箭之下!"賓曰:「多謝厚情,何須重誓?"兩下流淚而別。          孫賓還山,先生見其淚容,問曰:「汝惜龐生之去乎?」賓曰:「同學之情,何能不惜?"先生曰:」汝謂龐生之才,堪為大將否?"賓曰:「承師教訓已久,何為不可?"先生曰:」全未,全未。"賓大驚,請問其故,先生不言。  至次日,謂弟子曰:「我夜間惡聞鼠聲,汝等輪流值宿,為我驅鼠。"眾弟子如命。  其夜,輪孫賓值宿,先生於枕下,取出文書一卷,謂賓曰:「此乃汝祖孫武子《兵法》十三篇,昔汝祖獻於吳王闔閭,闔閭用其策,大破楚師;後闔閭惜此書,不欲廣傳於人,乃置以鐵櫃,藏於姑蘇台屋楹之內。自越兵焚台,此書不傳。吾向與汝祖有交,求得其書,親為註解,行兵秘密,盡在其中,未嘗輕授一人,今見子心術忠厚,特以付子。"賓曰:」弟子少失父母,遭國家多故,宗族離散,雖知祖父有此書,實未傳領,吾師既有註解,何不並傳之龐涓,而獨授於賓也?"先生曰:「得此書者,善用之為天下利,不善用之為天下害。涓非佳士,豈可輕付哉?"賓乃攜歸卧室,晝夜研誦,三日之後,先生遽向孫賓索其原書,賓出諸袖中,繳還先生,先生逐篇盤問,賓對答如流,一字不遺。先生喜曰:」子用心如此,汝祖為不死矣!「          再說龐涓別了孫賓,一徑入魏國,以兵法干相國王錯,錯薦於惠王。  龐涓入朝之時,正值庖人進蒸羊於惠王之前,惠王方舉箸,涓私喜曰:「吾師言『遇羊而榮』,斯不謬矣!」惠王見龐涓一表人物,放箸而起,迎而禮之,龐涓再拜,惠王扶住,問其所學,涓對曰:「臣學於鬼谷先生之門,用兵之道,頗得其精!"因指畫敷陳,傾倒胸中,惟恐不盡。  惠王問曰:「吾國東有齊,西有秦,南有楚,北有韓、趙、燕,皆勢均力敵,而趙人奪我中山,此仇未報。先生何以策之!」  龐涓曰:「大王不用微臣則已,如用微臣為將,管教戰必勝,攻必取,可以兼并天下,何憂六國哉?"惠王曰:」先生大言,得無難踐乎?"涓對曰:「臣自揣所長,實可操六國於掌中,若委任不效,甘當伏罪!"惠王大悅,拜為元帥,兼軍師之職。涓子龐英、侄龐蔥,龐茅俱為列將。涓練兵訓武,先侵衛、宋諸小國,屢屢得勝,宋、魯、衛、鄭諸君,相約聯翩來朝。  適齊兵侵境,涓復御卻之,遂自以為不世之功,不勝誇詡。          時墨翟遨遊名山,偶過鬼谷探友,一見孫賓,與之談論,深相契合,遂謂賓曰:「子學業已成,何不出就功名,而久淹山澤耶?"賓曰:」吾有同學龐涓,出仕於魏,相約得志之日,必相援引,吾是以待之!「墨翟曰:」涓見為魏將,吾為子入魏,以察涓之意!"墨翟辭去,徑至魏國,聞龐涓自恃其能,大言不慚,知其無援引孫賓之意。  乃自以野服求見魏惠王,惠王素聞墨翟之名,降階迎入,叩以兵法,墨翟指說大略,惠王大喜,欲留任官職,墨翟固辭曰:「臣山野之性,不習衣冠。所知有孫武子之孫,名賓者,真大將才,臣萬分不及也,見今隱於鬼谷,大王何不召之?」惠王曰:「孫賓學於鬼谷,乃是龐涓同門,卿謂二人所學孰勝?"墨翟曰:」賓與涓,雖則同學,然賓獨得乃祖秘傳,雖天下無其對手,況龐涓乎?"          墨翟辭去,惠王即召龐涓問曰:「聞卿之同學有孫賓者,獨得孫武子秘傳,其才天下無比,將軍何不為寡人召之!」  龐涓對曰:「臣非不知孫賓之才,但賓是齊人,宗族皆在於齊;今若仕魏,必先齊而後魏,臣是以不敢進言。」  惠王曰:「『士為知己者死』,豈必本國之人,方可用乎?"龐涓對曰:」大王既欲召孫賓,臣即當作書致去!"龐涓口雖不語,心下躊躇:「魏國兵權,只在我一人之手,若孫賓到來,必然奪寵。既魏王有命,不敢不依,且待來時,生計害他,阻其進用之路,卻不是好?"遂修書一封,呈上惠王,惠王用駟馬高車,黃金四璧,遣人帶了龐涓之書,一徑望鬼谷來聘取孫賓。賓拆書看之,略曰:        涓托兄之庇,一見魏王,即蒙重用。臨岐援引之言,銘心不忘,今特薦於魏王,求即驅馳赴召,共圖功業。        孫賓將書呈與鬼谷先生,先生知龐涓已得時大用,今番有書取用孫賓,竟無一字問候其師,此乃刻薄忘本之人,不足計較。但龐涓生性驕妒,孫賓若去,豈能兩立?欲待不容他去,又見魏王使命鄭重,孫賓已自行色匆匆,不好阻當,亦使賓取山花一枝,卜其休咎。此時九月天氣,賓見先生几案之上,瓶中供有黃菊一枝,遂拔以呈上,即時復歸瓶中。  先生乃斷曰:「此花見被殘折,不為完好;但性耐歲寒,經霜不壞。雖有殘害,不為大凶。且喜供養瓶中,為人愛重。瓶乃範金而成,鐘鼎之屬,終當威行霜雪,名勒鼎鍾矣。但此花再經提拔,恐一時未能得意,仍舊歸瓶。汝之功名,終在故土。吾為汝增改其名,可圖進取。"遂將孫賓」賓「字,左邊加月為」臏".按字書,臏乃刖刑之名,今鬼谷子改孫賓為孫臏,明明知有刖足之事,但天機不肯泄漏耳,豈非異人哉?髯翁有詩云:        山花入手知休咎,試比蓍龜倍有靈。  卻笑當今賣卜者,空將鬼谷畫占形。        臨行,又授以錦囊一枚,吩咐:「必遇至急之地,方可開看。"孫臏拜辭先生,隨魏王使者下山,登車而去。          蘇秦、張儀在旁,俱有欣羨之色,相與計議來稟,亦欲辭歸,求取功名,先生曰:「天下最難得者聰明之士,以汝二人之質,若肯灰心學道,可致神仙,何若要碌碌塵埃,甘為浮名虛利所驅逐也?」  秦、儀同聲對曰:「夫『良材不終朽於岩下,良劍不終秘於匣中。』日月如流,光陰不再,某等受先生之教,亦欲乘時建功,圖個名揚後世耳!"先生曰:」你兩人中肯留一人與我作伴否?"秦、儀執定欲行,無肯留者,先生強之不得,嘆曰:「仙才之難如此哉?」乃為之各佔一課,斷曰:「秦先吉後凶,儀先凶後吉。秦說先行,儀當晚達。吾觀孫、龐二子勢不相容,必有吞噬之事。汝二人異日宜互相推讓,以成名譽,勿傷同學之情。」二人稽首受教。  先生又取書二本,分贈二人,秦、儀觀之,乃太公《陰符篇》也。秦、儀曰:「此書弟子久已熟誦,先生今日見賜,有何用處?"先生曰:」汝雖熟誦,未得其精,此去若未能得意,只就此篇探討,自有進益。我亦從此逍遙海外,不復留於此谷矣!"秦、儀既別去,不數日,鬼谷子亦浮海為蓬島之游,或雲已仙去矣。  不知孫臏應聘下山,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孫臏佯狂脫禍 龐涓兵敗桂陵        話說孫臏行至魏國,即寓於龐涓府中,臏謝涓舉薦之恩。涓有德色,臏又述鬼谷先生改賓為臏之事。涓驚曰:「臏非佳語,何以改易?"臏曰:」先生之命,不敢違也!「  次日,同入朝中,謁見惠王,惠王降階迎接,其禮甚恭,臏再拜奏曰:「臣乃村野匹夫,過蒙大王聘禮,不勝慚愧!"惠王曰:」墨子盛稱先生獨得孫武秘傳,寡人望先生之來,如渴思飲,今蒙降重,大慰平生!"遂問龐涓曰:「寡人慾封孫先生為副軍師之職,與卿同掌兵權,卿意如何?"龐涓對曰:」臣與孫臏同窗結義,臏乃臣之兄也,豈可以兄為副,不若權拜客卿,候有功績,臣當讓爵,甘居其下。"惠王准奏,即拜臏為客卿,賜第一區,亞於龐涓。客卿者,半為賓客,不以臣禮加之,外示優崇,不欲分兵權於臏也。  自此孫、龐頻相往來。龐涓想道:「孫子既有秘授,未見吐露,必須用意探之。"遂設席請酒,酒中因談及兵機,孫子對答如流,及孫子問及龐涓數節,涓不知所出,乃佯問曰:」此非孫武子《兵法》所載乎?「臏全不疑慮,對曰:」然也。"涓曰:「愚弟昔日亦蒙先生傳授,自不用心,遂至遺忘,今日借觀,不敢忘報。"臏曰:」此書經先生註解詳明,與原本不同,先生止付看三日,便即取去,亦無錄本。"涓曰:「吾兄還記得否?"臏曰:」依稀尚存記憶。"涓心中巴不得便求傳授,只是一時難以驟逼。  過數日,惠王欲試孫臏之能,乃閱武於教場,使孫、龐二人各演陣法。龐涓布的陣法,孫臏一見,即能分說此為某陣,用某法破之;孫臏排成一陣,龐涓茫然不識,私問於孫臏,臏曰:「此即『顛倒八門陣』也。"涓曰:」有變乎?「臏曰:」攻之則變為『長蛇陣』矣!「龐涓探了孫臏說話,先報惠王曰:」孫子所布,乃『顛倒八門陣』,可變『長蛇』。"已而,惠王問於孫臏,所對相同,惠王以龐涓之才,不弱於孫臏,心中愈喜。          只有龐涓回府,思想:「孫子之才大勝於吾,若不除之,異日必為欺壓。"心生一計,於相會中間,私叩孫子曰:」吾兄宗族俱在齊邦,今兄已仕魏國,何不遣人迎至此間,同享富貴?"孫臏垂淚言曰:「子雖與吾同學,未悉吾家門之事也。吾四歲喪母,九歲喪父,育於叔父孫喬身畔,叔父仕於齊康公為大夫,及田太公遷康公於海上,盡逐其故臣,多所誅戮,吾宗族離散,叔與從兄孫平、孫卓挈吾避難奔周,因遇荒歲,復將吾佣於周北門之外,父子不知所往。吾後來年長,聞鄰人言鬼谷先生道高,而心慕之,是以單身往學,又複數年,家鄉杳無音信,豈有宗族可問哉?"龐涓復問曰:」然則兄長亦還憶故鄉墳墓否?"臏曰:「人非草木,能忘本原?先生於吾臨行,亦言『功名終在故土』,今已作魏臣,此話不須提起矣。"龐涓探了口氣,佯應曰:」兄長之言甚當,大丈夫隨地立功,何必故鄉也?"          約過半年,孫臏所言,都已忘懷了。  一日,朝罷方回,忽有漢子似山東人語音,問人曰:「此位是孫客卿否。"臏隨喚入府,叩其來歷,那人曰:」小子姓丁名乙,臨淄人氏,在周客販,令兄有書托某送到鬼谷,聞貴人已得仕魏邦,迂路來此。"說罷,將書呈上。  孫臏接書在手,拆而觀之略云:        愚兄平、卓字達賢弟賓親覽,吾自家門不幸,宗族盪散,不覺已三年矣。向在宋國為人耕牧,汝叔一病即世,異鄉零落,苦不可言,今幸吾王盡釋前嫌,招還故里,正欲奉迎吾弟,重立家門,聞吾弟就學鬼谷,良玉受琢,定成偉器,茲因某客之便,作書報聞,幸早為歸計,兄弟復得相見。        孫臏得書認以為真,不覺大哭。丁乙曰:「承賢兄吩咐,勸貴人早早還鄉,骨肉相聚。"孫臏曰:」吾已仕於魏,此事不可造次。"乃款待丁乙酒飯,付以回書,前面亦敘思鄉之語,後云:「弟已仕魏,未可便歸,俟稍有建立,然後徐為首邱之計。"送丁乙黃金一錠為路費,丁乙接了回書,當下辭去。  誰知來人不是什麼丁乙,乃是龐涓手下心腹徐甲也。龐涓套出孫臏來歷姓名,遂偽作孫平、孫卓手書,教徐甲假稱齊商丁乙,投見孫子;孫子兄弟自少分別,連手跡都不分明,遂認以為真了。龐涓誆得回書,遂仿其筆跡,改後數句云:「弟今身仕魏國,心懸故土,不日當圖歸計,倘齊王不棄微長,自當儘力。"於是入朝私見惠王,屏去左右,將偽書呈上,言:」孫臏果有背魏向齊之心,近日私通齊使,取有回書,臣遣人邀截於郊外,搜得在此。"惠王看畢曰:「孫臏心懸故土,豈以寡人未能重用,不盡其才耶?"涓對曰:」臏祖孫武子為吳王大將,後來仍舊歸齊。父母之邦誰能忘情,大王雖重用臏,臏心已戀齊,必不能為魏儘力,且臏才不下於臣,若齊用為將必然與魏爭雄,此大王異日之患也,不如殺之。"惠王曰:「孫臏應召而來,今罪狀未明,遽然殺之,恐天下議寡人之輕士也。"涓對曰:」大王之言甚善,臣當勸諭孫臏,倘肯留魏國,大王重加官爵,若其不然,大王發到微臣處議罪,微臣自有區處。"          龐涓辭了惠王,往見孫子,問曰:「聞兄已得千金家報,有之乎。"臏是忠直之人,全不疑慮,遂應曰:」果然。"因備述書中要他還鄉之意,龐涓曰:「弟兄久別思歸,人之至情,兄長何不於魏王前暫給一二月之假,歸省墳墓,然後再來。"臏曰:」恐主公見疑,不允所請。"涓曰:「兄試請之,弟當從旁力贊。"臏曰:」全仗賢弟玉成。"是夜,龐涓又入見惠王,奏曰:「臣奉大王之命,往諭孫臏,臏意必不願留,且有怨望之語,若目下有表章請假,主公便發其私通齊使之罪。"惠王點頭。  次日,孫臏果然進上一通表章,乞假月余,還齊省墓,惠王見表大怒,批表尾云:「孫臏私通齊使,今又告歸,顯有背魏之心,有負寡人委任之意,可削其官秩,發軍師府問罪。"軍政司奉旨,將孫臏拿到軍師府來見龐涓,涓一見佯驚曰:」兄長何為至此!"軍政司宣惠王之命,龐涓領旨訖,問臏曰:「吾兄受此奇冤,愚弟當於王前力保。"言罷,命輿人駕車,來見惠王,奏曰:」孫臏雖有私通齊使之罪,然罪不至死,以臣愚見,不若刖而黥之,使為廢人,終身不能退歸故土,既全其命,又無後患,豈不兩全?微臣不敢自專,特來請旨!"惠王曰:「卿處分最善。"龐涓辭回本府,謂孫臏曰:」魏王十分惱怒,欲加兄極刑,愚弟再三保奏,恭喜得全性命,但須刖足黥面,此乃魏國法度,非愚弟不儘力也。"孫臏嘆曰:「吾師雲,『雖有殘害,不為大凶。』今得保首領,此乃賢弟之力,不敢忘報!"龐涓遂喚刀斧手,將孫臏綁住,剔去雙膝蓋骨,臏大叫一聲,昏絕倒地,半晌方蘇,又用針刺面,成」私通外國「四字,以墨塗之。龐涓假意啼哭,以刀瘡葯敷臏之膝,用帛纏裹,使人抬至書館,好言撫慰,好食將息。約過月余,孫臏瘡口已合,只是膝蓋既去,兩腿無力,不能行動,只好盤足而坐。髯翁有詩云:        易名臏字禍先知,何待龐涓用計時?  堪笑孫君太忠直,尚因全命感恩私!          孫臏已成廢人,終日受龐涓三餐供養,甚不過意。龐涓乃求臏傳示鬼谷子註解孫武兵書,臏慨然應允,涓給以木簡,要他繕寫。臏寫未及十分之一,有蒼頭名喚誠兒,龐涓使伏侍孫臏。  誠兒見孫子無辜受枉,反有憐憫之意,忽龐涓召誠兒至前,問孫臏繕寫日得幾何,誠兒曰:「孫將軍為兩足不便,長眠短坐,每日只寫得二三策。"龐涓怒曰:」如此遲慢,何日寫完,汝可與我上緊催促。"誠兒退問涓近侍曰:「軍師央孫君繕寫,何必如此催迫。"近待曰:」汝有所不知,軍師與孫君外雖相恤,內實相忌,所以全其性命,單為欲得兵書耳,繕寫一完,便當絕其飲食,汝切不可泄漏!"誠兒聞知此信,密告孫子。孫子大驚:"原來龐涓如此無義,豈可傳以《兵法》?"又想:「若不繕寫,他必然發怒,吾命旦夕休矣!"左思右想,欲求自脫之計,忽然想著:」鬼谷先生臨行時,付我錦囊一個,囑云:「到至急時,方可開看。『今其時矣。」遂將錦囊啟視,乃黃絹一幅,中間寫著「詐瘋魔」三字。臏曰:「原來如此。"          當日晚餐方設,臏正欲舉箸,忽然昏憒,作嘔吐之狀,良久發怒,張目大叫曰:「汝何以毒藥害我?"將瓶甌悉拉於地,取寫過木簡,向火焚燒,撲身倒地,口中含糊罵詈不絕。誠兒不知是詐,慌忙奔告龐涓。涓次日親自來看,臏痰涎滿面,伏地呵呵大笑,忽然大哭。龐涓問曰:」兄長為何而笑,為何而哭?"臏曰:「吾笑者笑魏王欲害我命,吾有十萬天兵相助,能奈我何?吾哭者哭魏邦沒有孫臏,無人作大將也!」  說罷,復睜目視涓,磕頭不已,口中叫:「鬼谷先生,乞救我孫臏一命!」  龐涓曰:「我是龐某,休得錯認了。」  臏牽住龐涓之袍,不肯放手,亂叫:「先生救命!」  龐涓命左右扯脫,私問誠兒曰:「孫子病症是幾時發的?"誠兒曰:」是夜來發的。"涓上車而去,心中疑惑不已。恐其佯狂,欲試其真偽,命左右拖入豬圈中,糞穢狼藉,臏被發覆面,倒身而卧。再使人送酒食與之,詐云:「吾小人哀憐先生被刖,聊表敬意,元帥不知也。"孫子已知是龐涓之計,怒目猙獰,罵曰:」汝又來毒我耶?"將酒食傾翻地下。  使者乃拾狗矢及泥塊以進,臏取而啖之。於是還報龐涓,涓曰:「此真中狂疾,不足為慮矣。"          自此縱放孫臏,任其出入。臏或朝出晚歸,仍卧豬圈之內,或出而不返,混宿市井之間。或談笑自若,或悲號不已。市人認得是孫客卿,憐其病廢,多以飲食遺之。臏或食或不食,狂言誕語,不絕於口,無有知其為假瘋魔者。  龐涓卻吩咐地方,每日侵晨具報孫臏所在,尚不能置之度外也。髯翁有詩嘆云:        紛紛七國斗干戈,俊傑乘時歸網羅。  堪恨奸臣懷嫉忌,致令良友詐瘋魔。          時墨翟雲遊至齊,客于田忌之家。其弟子禽滑從魏而至,墨翟問:「孫臏在魏得意何如?"禽滑親將孫子被刖之事,述於墨翟。翟嘆曰:」吾本欲薦臏,反害之矣!「乃將孫臏之才及龐涓妒忌之事,轉述于田忌。  田忌言於威王曰:「國有賢臣,而令見辱於異國,大不可也!」  威王曰:「寡人發兵以迎孫子如何?"田忌曰:」龐涓不容臏仕於本國,肯容仕於齊國乎?欲迎孫子,須是如此恁般,密載以歸,可保萬全。"威王用其謀,即令客卿淳于髡假以進茶為名,至魏欲見孫子。淳于髡領旨,押了茶車,捧了國書,竟至魏國。禽滑裝做從者隨行。到魏都見了魏惠王,致齊侯之命。惠王大喜,送淳于髡於館驛。禽滑見臏發狂,不與交言,半夜私往候之。  臏背靠井欄而坐,見禽滑張目不語,滑垂涕曰:「孫卿困至此乎,吾乃墨子之弟子禽滑也。吾師言孫卿之冤於齊王,齊王甚相傾慕,淳于公此來,非為貢茶,實欲載孫卿入齊,為卿報刖足之仇耳。"孫臏淚流如雨,良久言曰:」某已分死於溝渠,不期今日有此機會,但龐涓疑慮大甚,恐不便挈帶,如何?"禽滑曰:「吾已定下計策,孫卿不須過慮,俟有行期,即當相迎。"約定只在此處相會,萬勿移動。  次日,魏王款待淳于髡,知其善辯之士,厚贈金帛,髡辭了魏王欲行。龐涓復置酒長亭餞行,禽滑先於是夜將溫車藏了孫臏,卻將孫臏衣服與廝養王義穿著,披頭散髮,以泥土塗面,裝作孫臏模樣,地方已經具報,龐涓以此不疑。  淳于髡既出長亭,與龐涓歡飲而別,先使禽滑驅車速行,親自押後。  過數日,王義亦脫身而來。地方但見骯髒衣服,撒做一地,已不見孫臏矣,即時報知龐涓,涓疑其投井而死,使人打撈屍首不得,連連挨訪,並無影響,反恐魏王見責,戒左右只將孫臏溺死申報,亦不疑其投齊也。          再說淳于髡載孫臏離了魏境,方與沐浴,既入臨淄,田忌親迎於十里之外,言於威王,使乘蒲車入朝,威王叩以兵法,即欲拜官,孫臏辭曰:「臣未有寸功,不敢受爵,龐涓若聞臣用於齊,又起妒嫉之端,不若姑隱其事,俟有用臣之處,然後效力何如?"威王從之,乃使居田忌之家,忌尊為上客。  臏欲偕禽滑往謝墨翟,他師弟二人已不別而行了。臏嘆息不已,再使人訪孫平、孫卓信息,杳然無聞,方知龐涓之詐。  齊威王暇時,常與宗族諸公子馳射賭勝為樂,田忌馬力不及,屢次失金。一日,田忌引孫臏同至射圃觀射,臏見馬力不甚相遠,而田忌三棚皆負,乃私謂忌曰:「君明日復射,臣能令君必勝。"田忌曰:」先生果能使某必勝,某當請於王,以千金決賭。"臏曰:「君但請之。"田忌請於威王曰:」臣之馳射屢負矣,來日願傾家財,一決輸贏,每棚以千金為采。"威王笑而從之。  是日,諸公子皆盛飾車馬,齊至場圃,百姓聚觀者數千人,田忌問孫子曰:「先生必勝之術安在。千金一棚,不可戲也。"孫臏曰:」齊之良馬聚於王廄,而君欲與次第角勝,難矣。然臣能以術得之,夫三棚有上中下之別,試以君之下駟,當彼上駟,而取君之上駟,與彼中駟角,取君之中駟,與彼下駟角。君雖一敗,必有二勝。"田忌曰:「妙哉。"乃以金鞍錦韉,飾其下等之馬,偽為上駟,先與威王賭第一棚,馬足相去甚遠,田忌復失千金,威王大笑,田忌曰:」尚有二棚,臣若全輸,笑臣未晚。"及二棚三棚,田忌之馬果皆勝,多得采物千金。,田忌奏曰:「今日之勝,非臣馬之力,乃孫子所教也。"因述其故。威王嘆曰:」即此小事,已見孫先生之智矣。"由是益加敬重,賞賜無算,不在話下。          再說魏惠王既廢孫臏,責成龐涓恢復中山之事,龐涓奏曰:「中山遠於魏而近於趙,與其遠爭,不如近割,臣請為君直搗邯鄲,以報中山之恨。"惠王許之。  龐涓遂出車五百乘伐趙,圍邯鄲,邯鄲守臣丕選連戰俱敗,上表趙成侯。成侯使人以中山賂齊求救,齊威王已知孫子之能,拜為大將,臏辭曰:「臣刑餘之人,而使主兵,顯齊國別無人才,為敵所笑,請以田忌為將。"威王乃用田忌為將,孫臏為軍師,常居輜車之中,陰為畫策,不顯其名。  田忌欲引兵救邯鄲,臏止之曰:「趙將非龐涓之敵,比我至邯鄲,其城已下矣,不如駐兵於中道,揚言欲伐襄陵,龐涓必還,還而擊之,無不勝也!」忌用共謀。          時邯鄲候救不至,丕選以城降涓,涓遣人報捷於魏王,正欲進兵,忽聞齊遣田忌乘虛來襲襄陵,龐涓驚曰:「襄陵有失,安邑震動,吾當還救根本。"乃班師。  離桂陵二十里,便遇齊兵,原來孫臏早已打聽魏兵到來,預作準備,先使牙將袁達引三千人截路搦戰,龐涓族子龐蔥前隊先到,迎住廝殺,約戰二十餘合,袁達詐敗而走,龐蔥恐有計策,不敢追趕,卻來稟知龐涓。涓叱曰:「諒偏將尚不能擒取,安能擒田忌乎。"即引大軍追之,將及桂陵,只見前面齊兵排成陣勢。  龐涓乘車觀看,正是孫臏初到魏國時擺的「顛倒八門陣".龐涓心疑,想道:"那田忌如何也曉此陣法,莫非孫臏已歸齊國乎?"當下亦布隊成列,只見齊軍中閃出大將田旗號,推出一輛戎車,田忌全裝披掛,手執畫戟,立於車中,田嬰挺戈立於車右,田忌口呼:"魏將能事者,上前打話。"龐涓親自出車,謂田忌曰:」齊、魏一向和好,魏、趙有怨,何與齊事,將軍棄好尋仇,實為失計!"田忌曰:「趙以中山之地獻於吾主,吾主命吾帥師救之,若魏亦割數郡之地,付於吾手,吾當即退。"龐涓大怒曰:」汝有何本事,敢與某對陣。"田忌曰:「你既有本事,能識我陣否。"龐涓曰:」此乃『顛倒八門陣』,吾受之鬼谷子,汝何處竊取一二,反來問我,我國中三歲孩童,皆能識之。"田忌曰:「汝既能識,敢打此陣否。"龐涓心下躊躇,若說不打,喪了志氣,遂厲聲應曰:」既能識,如何不能打?"龐涓吩咐龐英、龐蔥、龐茅曰:「記得孫臏曾講此陣,略知攻打之法,但此陣能變長蛇,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中則首尾皆應,攻者輒為所困,我今去打此陣,汝三人各領一軍,只看此陣一變,三隊齊進,使首尾不能相顧,則陣可破矣!」  龐涓吩咐已畢,自帥選鋒五千人,上前打陣。才入陣中,只見八方旗色,紛紛轉換,認不出那一門是休、生、傷、杜、景、死"驚、開了,東沖西撞,戈甲如林,並無出路,只聞得金鼓亂鳴,四下吶喊,豎的旗上,俱有軍師「孫」字,龐涓大駭曰:「刖夫果在齊國,吾墮其計矣!"正在危急,卻得龐英、龐蔥兩路兵殺進,單單救出龐涓,那五千選鋒,不剩一人。問龐茅時,已被田嬰所殺。共損軍二萬餘人,龐涓甚是傷感。  原來八卦陣本按八方,連中央戊己,共是九隊車馬,其形正方,比及龐涓入來打陣,抽去首尾二軍為二角,以遏外救,止留七隊車馬,變為圓陣,以此龐涓迷惑。後來唐朝衛國公李靖,因此作六花陣,即從此圓陣布出。有詩為證:        八陣中藏不測機,傳來鬼谷少人知。  龐涓只曉長蛇勢,那識方圓變化奇。        按今堂邑縣東南有地名古戰場,乃昔日孫、龐交兵之處也。          卻說龐涓知孫臏在軍中,心中懼怕,與龐英、龐蔥商議,棄營而遁,連夜回魏國去了。田忌與孫臏探知空營,奏凱回齊。此周顯王十七年之事。  魏惠王以龐涓有取邯鄲之功,雖然桂陵喪敗,將功准罪。  齊威王遂寵任田忌、孫臏,專以兵權委之。騶忌恐其將來代己為相,密與門客公孫閱商量,欲要奪田忌、孫臏之寵。恰好龐涓使人以千金行賂於騶忌之門,要得退去孫臏。  騶忌正中其懷,乃使公孫閱假作田忌家人,持十金,於五鼓叩卜者之門,曰:「我奉田忌將軍之差,欲求占卦。」卦成,卜者問:「何用?」閱曰:「我將軍,田氏之宗也,兵權在握,威震鄰國,今欲謀大事,煩為斷其吉凶。」卜者大驚曰:「此悖逆之事,吾不敢與聞!"公孫閱囑曰:」先生即不肯斷,幸勿泄!"公孫閱方才出門,騶忌差人已至,將卜者拿住,說他替叛臣田忌占卦。卜者曰:「雖有人來小店,實不曾占。」騶忌遂入朝,以田忌所佔之語,告於威王,即引卜者為證,威王果疑,每日使人伺田忌之舉動。田忌聞其故,遂託病辭了兵政,以釋齊王之疑,孫臏亦謝去軍師之職。  明年,齊威王薨,子辟疆即位,是為宣王,宣王素知田忌之冤與孫臏之能,俱召復故位。          再說龐涓初時聞齊國退了田忌,孫臏不用,大喜曰:「吾今日乃可橫行天下也!"是時韓昭侯滅鄭國而都之,趙相國公仲侈如韓稱賀,因請同起兵伐魏,約以滅魏之日,同分魏地,昭侯應允,回言:」偶值荒饉,俟來年當從兵進討。「龐涓訪知此信,言於惠王曰:」聞韓謀助趙攻魏,今乘其未合,宜先伐韓,以沮其謀。「惠王許之,使太子申為上將軍,龐涓為大將,起傾國之兵,向韓國進發。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馬陵道萬弩射龐涓 咸陽市五牛分商鞅        話說龐涓同太子申起兵伐韓,行過外黃,有布衣徐生請見太子。太子問曰:「先生辱見寡人,有何見諭?"徐生曰:」太子此行,將以伐韓也,臣有百戰百勝之術於此,太子欲聞之否?"申曰:「此寡人所樂聞也。"徐生曰:」太子自度富有過於魏,位有過於王者乎?「申曰:」無以過矣!"徐生曰:「今太子自將而攻韓,幸而勝,富不過於魏,位不過於王也;萬一不勝,將若之何?夫無不勝之害,而有稱王之榮,此臣所謂百戰百勝者也。"申曰:」善哉!寡人請從先生之教,即日班師。"徐生曰:「太子雖善吾言,必不行也。夫一人烹鼎,眾人啜汁。今欲啜太子之汁者甚眾,太子即欲還,其誰聽之!」徐生辭去。太子出令欲班師,龐涓曰:「大王以三軍之寄,屬於太子,未見勝敗,而遽班師,與敗北何異?"諸將皆不欲空還,太子申不能自決,遂引兵前進,直造韓都。  韓昭侯遣人告急於齊,求其出兵相救。  齊宣王大集群臣,問以:「救韓與不救,孰是孰非?"相國騶忌曰:」韓、魏相併,此鄰國之幸也,不如勿救。"田忌、田嬰皆曰:「魏勝韓,則禍必及於齊,救之為是。"孫臏獨嘿然無語。宣王曰:」軍師不發一言,豈救與不救,二策皆非乎?「孫臏對曰:」然也。夫魏國自恃其強,前年伐趙,今年伐韓,其心亦豈須臾忘齊哉?若不救,是棄韓以肥魏,故言不救者非也;魏方伐韓,韓未敝而吾救之,是我代韓受兵,韓享其安,而我受其危,故言救者亦非也。"宣王曰:「然則何如?」孫臏對曰:「為大王計,宜許韓必救,以安其心;韓知有齊救,必悉力以拒魏,魏亦必悉力以攻韓,吾俟魏之敝,徐引兵而往,攻敝魏以存危韓,用力少而見功多,豈不勝於前二策耶?」宣王鼓掌稱善,遂許韓使,言:「齊救旦暮且至。"韓昭侯大喜,乃悉力拒魏,前後交鋒五六次,韓皆不勝,復遣使往齊,催趲救兵。  齊復用田忌為大將,田嬰副之,孫子為軍師,率車五百乘救韓。田忌又慾望韓進發,孫臏曰:「不可,不可!吾向者救趙,未嘗至趙;今救韓,奈何往韓乎?」田忌曰:「軍師之意,將欲如何?"孫臏曰:」夫解紛之術,在攻其所必救。今日之計,惟有直走魏都耳!"田忌從之,乃令三軍齊向魏邦進發。  龐涓連敗韓師,將逼新都,忽接本國警報,言:「齊兵復寇魏境,望元帥作速班師。"龐涓大驚,即時傳令去韓歸魏,韓兵亦不追趕。孫臏知龐涓將至,謂田忌曰:」三晉兵素悍勇而輕齊,齊號為怯,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雲,『百里而趨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趨利者軍半至。"吾軍遠入魏地,宜詐為弱形以誘之!"田忌曰:「誘之如何?"孫臏曰:」今日當作十萬灶,明後日以漸減去,彼見軍灶頓減,必謂吾兵怯戰,逃亡過半,將兼程逐利,其氣必驕,其力必疲,吾因以計取之!"田忌從其計。          再說龐涓兵望西南而行,心念韓兵屢敗,正好征進,卻被齊人侵擾,毀其成功,不勝之忿。及至魏境,知齊兵已前去了。遺下安營之跡,地甚寬廣,使人數其灶,足有十萬,驚曰:「齊兵之眾如此,不可輕敵也。"明日又至前營,查其灶僅五萬有餘,又明日,灶僅三萬。涓以手加額曰:」此魏王之洪福矣。"太子申問曰:「軍師未見敵形,何喜形於色?"涓答曰:」某固知齊人素怯,今入魏地才三日,士卒逃亡已過半了,尚敢操戈相角乎?「太子申曰:」齊人多詐,軍師須十分在意!"龐涓曰:「田忌等今番自來送死,涓雖不才,願生擒忌等,以雪桂陵之恥!"當下傳令,選精銳二萬人,與太子申分為二隊,倍日並行,步軍悉留在後,使龐蔥率領徐進。  孫臏時刻使人探聽龐涓消息,回報:「魏兵已過沙鹿山,不分早夜,兼程而進。"孫臏屈指計程,日暮必至馬陵。  那馬陵道在兩山中間,溪谷深隘,堪以伏兵。  道傍樹木叢密,臏只揀絕大一株留下,余樹盡皆砍倒,縱橫道上以塞其行,卻將那大樹向東樹身砍白,用黑煤大書六字云:「龐涓死此樹下。"上面橫書四字云:」軍師孫示「,令部將袁達,獨孤陳各選弓弩手五千,左右埋伏,吩咐:」但看樹下火光起時,一齊發弩!「  再令田嬰引兵一萬,離馬陵三里埋伏,只待魏兵已過,便從後截殺。  分撥已定,自與田忌引兵遠遠屯紮,準備接應。          再說龐涓一路打聽齊兵過去不遠,恨不能一步趕著,只顧催趲,來到馬陵道時,恰好日落西山。其時十月下旬,又無月色,前軍回報:「有斷木塞路,難以進前。」龐涓叱曰:「此齊兵畏吾躡其後,故設此計也!」正欲指麾軍士搬木開路,忽抬頭看見樹上砍白處,隱隱有字跡,但昏黑難辨,命小軍取火照之。眾軍士一齊點起火來,龐涓於火光之下,看得分明,大驚曰:「吾中刖夫之計矣!"急教軍士:」速退!"說猶未絕,那袁達、獨孤陳兩支伏兵,望見火光,萬弩齊發,箭如驟雨,軍士大亂。龐涓身帶重傷,料不能脫,嘆曰:「吾恨不殺此刖夫,遂成豎子之名。"即引佩劍自刎其喉而絕。龐英亦中箭身亡,軍士射死者,不計其數。史官有詩云:        昔日偽書奸似鬼,今宵伏弩妙如神。  相交須是懷忠信,莫學龐涓自隕身!          昔龐涓下山時,鬼谷曾言:「汝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龐涓用假書之事,欺孫臏而刖之,今日亦受孫臏之欺,墮其減灶之計。鬼谷又言:」遇馬而瘁。"果然死於馬陵,計龐涓仕魏至身死,剛十二年,應花開十二朵之兆,始見鬼谷之占,纖微必中,神妙不測。  時太子申在後隊,聞前軍有失,慌忙屯紮住不行,不提防田嬰一軍反從後面殺到,魏兵心膽俱裂,無人敢戰,各自四散逃生。太子申勢孤力寡,被田嬰生擒,縛置車中,田忌和孫臏統大軍接應,殺得魏軍屍橫遍野,輕重軍器盡歸於齊。田嬰將太子申獻功,袁達、獨孤陳將龐涓父子屍首獻功,孫臏手斬龐涓之頭,懸於車上。  齊軍大勝,奏凱而還。其夜太子申懼辱,亦自刎而死。孫臏嘆息不已。  大軍行至沙鹿山,正逢龐蔥步軍,孫臏使人挑龐涓之頭示之,步軍不戰而潰,龐蔥下車叩頭乞命,田忌欲並誅之,孫臏曰:「為惡者止龐涓一人,其子且無罪,況其侄乎?」乃將太子申及龐英二屍交付龐蔥,教他回報魏王:"速速上表朝貢,不然,齊兵再至,宗社不保。"龐蔥喏喏連聲而去。此周顯王二十八年事也。          田忌等班師回國,齊宣王大喜,設宴相勞,親為田忌、田嬰、孫臏把盞,相國騶忌自思昔日私受魏賂,欲陷田忌之事,未免於心有愧,遂稱病篤,使人繳還相印。齊宣王遂拜田忌為相國,田嬰為將軍。  孫臏軍師如故,加封大邑,孫臏固辭不受,手錄其祖孫武《兵書》十三篇,獻於宣王曰:「臣以廢人,過蒙擢用,今上報主恩,下酬私怨,於願足矣。臣之所學,盡在此書,留臣亦無用,願得閑山一片,為終老之計。"宣王留之不得,乃封以石閭之山。孫臏住山歲余,一夕忽不見,或言鬼谷先生度之出世矣,此是後話。武成王廟有《孫子贊》云:        孫子知兵,翻為盜憎,刖足銜冤,坐籌運能。  救韓攻魏,雪恥揚靈,功成辭賞,遁跡藏名。  揆之祖武,何愧典型!          再說齊宣王將龐涓之首,懸示國門,以張國威,使人告捷於諸侯。諸侯無不聳懼,韓、趙二君尤感救兵之德,親來朝賀。宣王欲與韓、趙合兵攻魏,魏惠王大恐,亦遣使通和,請朝於齊,齊宣王約會三晉之君,同會於博望城,韓、趙、魏無敢違者,三君同時朝見,天下榮之。  宣王遂自恃其強,耽於酒色,築雪宮於城內,以備宴樂。辟郊外四十里為苑囿,以備狩獵。又聽信文學遊說之士,於稷門立左右講室,聚遊客數千人,內如騶衍、田駢、接輿、環淵等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日事議論,不修實政。嬖臣王驩等用事,田忌屢諫不聽,鬱郁而卒。          一日,宣王宴於雪宮,盛陳女樂,忽有一婦人,廣額深目,高鼻結喉,駝背肥項,長指大足,發若秋草,皮膚如漆,身穿破衣,自外而入,聲言:「願見齊王。"武士止之曰:」醜婦何人,敢見大王?"醜婦曰:「吾乃齊之無鹽人也,覆姓鍾離名春,年四十餘,擇嫁不得,聞大王游宴離宮,特來求見,願入後宮,以備洒掃。"左右皆掩口而笑曰:」此天下強顏之女也!"乃奏知宣王。  宣王召入,群臣侍宴者,見其醜陋,亦皆含笑。  宣王問曰:「我宮中妃侍已備,今婦人貌丑,不容於鄉里,以布衣欲干千乘之君,得無有奇能乎?」  鍾離春對曰:「妾無奇能,特有隱語之術。"宣王曰:」汝試發隱術,為孤度之,若言不中用,即當斬首。"鍾離春乃揚目炫齒,舉手再四,拊膝而呼曰:「殆哉,殆哉!"宣王不解其意,問於群臣,群臣莫能對。宣王曰:」春來前,為寡人明言之。"春頓首曰:「大王赦妾之死,妾乃敢言。"宣王曰:」赦爾無罪。"春曰:「妾揚目者,代王視烽火之變;炫齒者,代王懲拒諫之口;舉手者,代王揮讒佞之臣;拊膝者,代王拆游宴之台。"宣王大怒曰:」寡人焉有四失?村婦妄言!"喝令斬之。  春曰:「乞申明大王之四失,然後就刑。妾聞秦用商鞅,國以富強,不日出兵函關,與齊爭勝,必首受其患。大王內無良將,邊備漸弛,此妾為王揚目而視之。妾聞:」君有諍臣,不亡其國;父有諍子,不亡其家。『大王內耽女色,外荒國政,忠諫之士,拒而不納,妾所以炫齒為王受諫也。且王驩等阿諛取容,蔽賢竊位;騶衍等迂談闊論,虛而無實。大王信用此輩,妾恐其有誤社稷,所以舉手為王揮之。王築宮築囿,台榭陂池,殫竭民力,虛耗國賦,所以拊膝為王拆之。大王四失,危如累卵,而偷目前之安,不顧異日之患。妾冒死上言,倘蒙采聽,雖死何恨!"宣王嘆曰:「使無鍾離氏之言,寡人不得聞其過也!"即日罷宴,以車載春歸宮,立為正後。春辭曰:」大王不納妾言,安用妾身?「於是宣王招賢下士,疏遠嬖佞,散遣稷下遊說之徒,以田嬰為相國,以鄒人孟軻為上賓,齊國大治。  即以無鹽之邑封春家,號春為無鹽君,此是後話。          話分兩頭,卻說秦相國衛鞅聞龐涓之死,言於孝公曰:「秦、魏比鄰之國,秦之有魏,猶人有腹心之疾,非魏並秦,即秦並魏,其勢不兩存明矣。魏今大破於齊,諸侯叛之,可乘此時伐魏,魏不能支,必然東徙,然後秦據河山之固,東向以制諸侯,此帝王之業也!"孝公以為然,使衛鞅為大將,公子少官副之,帥兵五萬伐魏。  師出咸陽,望東進發,警報已至西河,守臣朱倉告急文書一日三發,惠王大集群臣,問御秦之計,公子卬進曰:「鞅昔日在魏時,與臣相善,臣嘗舉薦於大王,大王不聽,今日臣願領兵前往,先與講和,如若不許,然後固守城池,請救韓、趙。"群臣皆贊其策,惠王即拜公子卬為大將,亦率兵五萬,來救西河,進屯吳城。  那吳城是吳起守西河時所築,以拒秦者,堅固可守。公子卬正欲修書,遣人往秦寨通問衛鞅,欲其罷兵,守城將士報道:「今有秦相國差人下書,見在城外。"公子卬命縋城而上,發書看之,書曰:        鞅始與公子相得甚歡,不異骨肉;今各事其主,為兩國之將。何忍治兵,自相魚肉?鄙意欲與公子相約,各去兵車,釋甲胄,以衣冠之會,相見於玉泉山,樂飲而罷。免使兩國肝腦塗地,使千秋而下,稱吾兩人之交情,同於管、鮑,公子如肯俯從,幸示其期。        公子卬讀畢大喜曰:「吾意正欲如此。"遂厚待使者,答以書曰:        相國不忘夙昔之好,舉齊桓故事,以衣裳易兵車,安秦、魏之民,明管、鮑之誼,此卬志也。三日之內,惟相國示期,敢不聽命?        衛鞅得了回書,喜曰:「吾計成矣。」復使人入城訂定日期,言:「秦兵前營已撤,打發先回,只等會過元帥,便拔寨都起。"復以旱藕、麝香遺之曰:」此二物秦地所產。旱藕益人,麝香辟邪,聊志舊情,永以為好。"公子卬謂衛鞅愛己,益信其無他,答書謝之。  衛鞅假傳軍令,使前營盡撤,公子少官率領先行,卻暗暗吩咐,一路只說射獵充食,在狐岐山,白雀山等處,四散埋伏,期定是日午末未初,齊到玉泉山下,只聽山上放炮為號,便一齊殺入,將來人盡數拿住,不許走漏一人。          至期,侵晨,衛鞅先使人報入城中,言:「相國先往玉泉山伺候,隨行不滿三百人。"公子卬十分相信,亦以車酋車載酒食,並樂工一部,乘車赴會,人數與衛鞅相當,衛鞅在山下相迎。公子卬見人從既少,且無軍器,坦然不疑,相見之間,各敘昔日交情,並及今日通和之意,魏國從人無不歡喜,兩邊俱有酒席。  公子卬是地主,先替衛鞅把盞,三獻三酬,奏樂三次,衛鞅使軍吏席上報時,即命撤了魏國筵席,另用本國酒饌。兩個侍酒的,都是秦國有名的勇士,一個喚做烏獲,力舉千鈞;一個喚做任鄙,手格虎豹。  衛鞅才舉初杯相勸,以目視左右,便去山頂上放起一聲號炮,山下亦放炮相應,聲震陵谷,公子卬大驚曰:「此炮何來?相國莫非見欺否?」衛鞅笑曰:「暫欺一次,尚容告罪。」公子卬心慌,便欲奔逃,卻被烏獲緊緊幫住,轉動不得。任鄙指揮左右拿人,公子少官率領軍士拘獲車仗人等,真箇是滴水不漏。  衛鞅吩咐將公子卬上了囚車,先遞迴秦國報捷,卻將所獲隨行人從,解其束縛,賜酒壓驚,仍用原來車仗,教他:"只說主帥赴會回來,賺開城門,另有重賞,如若不從,即時斬首。「那一行從人都是小輩,誰不怕死,盡皆依允。卻教烏獲假作公子卬坐於車中,任鄙作護送使臣,單車隨後。  城上認得是自家人從,即時開門,那兩員勇將一齊發作,將城門一拳一腳,打個粉碎,關闔不得,軍士上前者,都被打倒,背後衛鞅親率大軍,飛也似趕來,城中軍民亂竄,衛鞅縱軍士亂殺一陣,遂佔了吳城。  朱倉聞知主帥被虜,度西河難守,棄城而遁,衛鞅長驅而入,直逼安邑。  惠王大懼,使大夫龍賈往秦軍行成,衛鞅曰:「魏王不能用吾,吾故出仕秦國,蒙秦王尊為卿相,食祿萬鍾,今以兵權交付,若不滅魏,有負重託。"龍賈曰:」吾聞,『良鳥戀舊林,良臣懷故主。』魏王雖不能用足下,然父母之邦,足下安得無情?"衛鞅沉思半晌,謂龍賈曰:「若要我班師,除非將河西之地,盡割於秦方可。"龍賈只得應諾,回奏惠王,惠王從之,即令龍賈奉河西地圖,獻於秦軍買和,衛鞅按圖受地,奏凱而歸,公子卬遂降於秦。  魏惠王以安邑地近於秦,難守,遂遷都大梁去訖,自此稱為梁國。          秦孝公嘉衛鞅之功,封為列侯,以前所取魏地商、於等十五邑,為鞅食邑,號為商君,後世稱為商鞅為此也。鞅謝恩歸第,謂家臣曰:「吾以衛之支庶,挾策歸秦,為秦更治,立致富強,今又得魏地七百里,封邑十五城,大丈夫得志,可謂極矣。"賓客齊聲稱賀,內有一士厲聲而前曰:」『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爾等居商君門下,豈可進諂而陷主乎?"眾人視之,乃上客趙良也。  鞅曰:「先生謂眾人之諂,試言吾之治秦,與五羖大夫孰賢?"良曰:」五羖大夫之相穆公也,三置晉君,並國二十一,使其主為西戎伯主;及其自奉,暑不張蓋,勞不坐乘,死之日百姓悲哭,如喪考妣。今君相秦八載,法令雖行,刑戮太慘,民見威而不見德,知利而不知義,太子恨君刑其師傅,怨入骨髓,民間父兄子弟久含怨心,一旦秦君晏駕,君之危若朝露,尚可貪商、於之富貴,而自誇大丈夫乎?君何不薦賢人以自代。辭祿去位,退耕於野,尚可望自全也!「商君默然不樂。          後五月,秦孝公得疾而薨,群臣奉太子駟即位,是為惠文公。  商鞅自負先朝舊臣,出入傲慢,公子虔初被商鞅劓鼻,積恨未報,至是與公孫賈同奏於惠文公曰:「臣聞:」大臣太重者國危,左右太重者身危。"商鞅立法治秦,秦邦雖治,然婦人童稚皆言商君之法,莫言秦國之法,今又封邑十五,位尊權重,後必謀叛。"惠文公曰:「吾恨此賊久矣。但以先王之臣,反形未彰,故姑容旦夕。"乃遣使者收商鞅相印,退歸商、於,鞅辭朝,具駕出城,儀仗隊伍,猶比諸侯,百官餞送,朝署為空。  公子虔、公孫賈密告惠文公,言:「商君不知悔咎,僭擬王者儀制,如歸商、於,必然謀叛。"甘龍、杜摯證成其事。  惠文公大怒,即令公孫賈引武士三千追趕商鞅,梟首回報。  公孫賈領命出朝,當時百姓連街倒巷,皆怨商君,一聞公孫賈引兵追趕,攘臂相從者,何止數千餘人。商鞅車駕出城,已百餘里,忽聞後面喊聲大振,使人探聽,回報:「朝廷發兵追趕。"商鞅大驚,知是新王見責,恐不免禍,急卸衣冠下車,扮作卒隸逃亡。  走至函關,天色將昏,往旅店投宿,店主索照身之帖,鞅辭無有,店主曰:「商君之法,不許收留無帖之人,犯者並斬,吾不敢留。"商鞅嘆曰:」吾設此法,乃自害其身也。"乃冒夜前行,混出關門,徑奔魏國。  魏惠王恨商鞅誘虜公子卬,割其河西之地,於是欲囚商鞅以獻秦,鞅復逃回商、於,謀起兵攻秦,被公孫賈追至縛歸,惠文公曆數其罪,吩咐將鞅押出市曹,五牛分屍。百姓爭啖其肉,須臾而盡,於是盡滅其族。  可憐商鞅變立新法,使秦國富強,今日受車裂之禍,豈非過刻之報乎?此周顯王三十一年事也。  有詩云:        商於封邑未經年,五路分屍亦可憐。  慘刻從來凶報至,勸君熟讀《省刑》篇。        自商鞅之死,百姓歌舞於道,如釋重負;六國聞之,亦皆相慶。  甘龍、杜摯先被革職,今皆復官,拜公孫衍為相國,衍勸惠文公西並巴蜀,稱王以號召天下,要列國悉如魏國割地為贄,如有違者,即發兵伐之。惠文公遂稱王,遣使者遍告列國,都要割地為賀,諸侯俱猶豫未決,惟楚威王熊商,任用昭陽,新敗越兵,殺越王無疆,盡有越地,地廣兵強,與秦為敵,秦使至楚,被楚王叱吒而去。於是洛陽蘇秦挾「兼并」之策以說秦王。不知蘇秦如何說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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