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思想儒道互補基本格局的形成5
五
與董仲舒的宇宙構成論不同,《淮南子》的宇宙論可以概括為宇宙生成論。宇宙生成論的重點不在空間方位的分布,而在時間流變的過程。按照《淮南子》的理解,人生活其間的宇宙並非從來如此,而是由道的分化演變逐漸生成的,《淮南子》的宇宙生成論,就是對宇宙從無到有這一過程的構想。《淮南子》說,「古未有天地之時,惟像無形」,[6](P218)那時,「天地未剖,陰陽未判,四時未分,萬物未生,汪然平靜,寂然清澄莫見其形」,[7](P44)宇宙一片空漠靜寂。《淮南子》用了窈窈冥冥,洞洞灟灟,芒芠漠閔,澒濛鴻洞,虛無寂寞,寂然清澄等等抹消具像的語詞來描述宇宙之初的空寂。在空寂之中,「道始於虛廓」,開始了宇宙的生化過程。對於這個過程,《淮南子》在《俶真訓》《天文訓》和《精神訓》里進行了描述,各處描述的具體細節雖不盡相同,但基本模式是一樣的,都是宇宙從無到有,從靜到動,從整全的「道」逐漸散為零落的「萬物」。至於分散的具體情形,各處描述也不盡相同,大致可以概括為一個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至於多的模式:即整全的「道」作為混生的「一」,(註:《淮南子·原道訓》:「一者,無匹合於天下者也。」「道者,一立而萬物生矣。」)在時間的過程中「別為陰陽」,成為「二」;再經過「陰陽之專精為四時」,「二」所代表的陰陽就變成了四時的「四」;「四」再進一步分散,「四時之散精為萬物」,至此,一個萬物繽紛、萬象並存的大千世界就形成了。人作為萬物之一,也是在宇宙生成的過程中產生的,所謂「剛柔相成,萬物乃形。煩氣為蟲,精氣為人」是也。[6](P218)人是萬物之一,不過是最精細的一類罷了。
《淮南子》的宇宙生成論存在著很多漏洞,例如,宇宙生成從靜到動的動起來是如何可能的?再有,在「整全」的意義上可以說「道」等於「一」,但是,「一」預示著有分化的「二」將隨之出現,而「道」非有非無、無始無終,不可能與「二」直接發生關係,這意味著「道」又不同於「一」,因此道與一的關係還需要進一步解釋。諸如此類的問題使人感到,《淮南子》的宇宙生成論在邏輯上還很不完善。但是,《淮南子》似乎並不十分在意理論的完善,它的宇宙生成論與董仲舒的宇宙構成論一樣,是在用一個宇宙的理論負載人文的蘊含,因此,《淮南子》的宇宙生成論也是一個大隱喻。作為隱喻,《淮南子》所需要的基本觀念只是「生成」,它要用「生成」的觀念,來破除「屬人的東西」的永恆性和終極性。按照《淮南子》的宇宙生成論,萬物是在時間的流程中生成的,人也是在這個過程中生成的,人類社會的各種規則自然也是在時間中生成的,這樣,《淮南子》用宇宙生成的理論引入了一個歷史的觀念來解釋人類生活。歷史的歷時性特徵消解了永恆,因此,在儒家那裡具有終極意義的仁義禮智信等價值原則,就只有歷史的有效性,不可能具有永恆的意義,自然也不具有終極準則的意義。道家之所以嘲笑儒家,嘲笑儒墨之是非,說儒家「搖消掉捎仁義禮樂,暴行越智於天下,以招號名聲於世。此我所羞而不為也。」[7](P66)就在於認為儒墨都是「人的意見」,脫不開歷史的時間性局限,不可能具備彼此說服的終極根據。
那麼,什麼是最終的依據?或者專就人類社會而言,什麼是人類社會的最終價值準則?《淮南子》的回答是明確的:是「道」。但是,宇宙生成論在道與萬物(主要是人)之間安排了一個宇宙生成的時間過程,「道」在時間上的「初」與人的當下「今」被這個時間過程隔開了,有了距離,於是「今人」要以「道」為準則,就需要「返」,返回到「道」那裡去。在《淮南子》里,「返」是一個重複率很高的語詞,例如:
《俶真訓》:「反性於初」。
《原道訓》:「反於朴」。
《精神訓》:「反本」。
《本經訓》:「反其初」。
《繆稱訓》:「原心反性」。
《齊俗訓》:「抱素反真」,「遺物反己」。
《詮言訓》:「反性之本」。
這裡所引,只是一小部分,就這些,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當然,借回歸過去以趨向未來,是中國傳統思想的一個常用的表達方式,所以《淮南子》的「返」,也可以視為對理想的追求。但是,在宇宙生成論的模式下,「返」總是指示著一個異於「今」的時間趨向,這就使《淮南子》的理想不可能在「現時」/「現實」之中,於是《淮南子》宇宙生成論的人文蘊含帶上了道家疏離現實的濃重色彩。對照《莊子》可知,《淮南子》的這些思想,不出莊子思想的基本格局。
如果《淮南子》就停在這裡,它的道家身份就是無可懷疑的。但是,《淮南子》有明確而強烈的「務於治」的動機,它不可能停留在「現時」/「現實」之外,一定會對現實有所主張。可是,按照宇宙生成的理論,「道」不在時空之中,並且「道」的本質是虛無,所以,儘管「道」包裹天地、無所不能,但是它的包裹,是外在的闊大,它的能夠只是可能,都不具備充分的現實屬性,這意味著《淮南子》對現實的正面主張,很難在道家立場的宇宙論上寄寓。於是《淮南子》游移了,它把自己貶損過甚至痛罵過的儒家思想引了進來,承認它們在現實中的意義,這種做法,使《淮南子》里充斥著許多自相矛盾的說法,不得不在道家和儒家思想之間做許多並不十分成功的協調。尤其是,儒家思想在漢代也具有了宇宙論的表達形式,《淮南子》對儒家時貶時褒的矛盾,就往往表現為兩種宇宙論的矛盾。態度的游移,說法的矛盾,再加上文風的繁複,《淮南子》如何逃得過雜蕪的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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