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華夏的信仰
曉語說
文字最初是因為人於宇宙天地、人間情事有所理解而產生的。至少,華夏可以堅信,漢字是這麼來的。漫長的歲月里,華夏先民觀天察地、遠取諸物、近取諸身,漸漸用筆畫、圖形記錄下來所理解之宇宙天地、人間情事。其最初的動因,或許是因為察覺宇宙天地、人間情事的恢弘或精微、神秘或聖潔,而以虔敬之心相應表達;或許是要把這一份即時的、剎那的體驗、領悟,保存下來,不使遺忘。
華夏文化,不可簡單地類比於科學、宗教。毋寧說,華夏不是用科學或宗教來表達宇宙天地、人間情事。華夏將宇宙天地、人間情事化約於筆畫間、蘊藏在文字中。文字,適成華夏之信仰。
漢字,華夏的信仰
李琦
作者介紹:李琦,著名學者,廈門大學法學院教授,國際大專辯論賽評委。
史官鎮上有座倉頡廟,地當關中平原與黃土高原接壤處,東去黃河約百多里,北距黃帝陵也是百多里。
傳說,倉頡是黃帝史官。想來,史官鎮因此得名。其相距黃帝陵不遠,隱約暗示傳說並非空穴之風。當然,如今幾乎完全無從確證了。巧的是,史官鎮向東瀕臨黃河處,正是太史公司馬遷故里,其墓、其祠,坐落於河濱高岡上。這足以確證。同樣可以確定的是,史官非得識字,否則無以錄史。史官不僅得識字,還一定是極善為文者,乃至為其中翹楚。《史記》即是「無韻之離騷」。史官倉頡,可不是一般的識字,而是造字。當然,這也是傳說。傳說中,黃帝時代,有許多重大乃至關鍵的發明,例如有車正造車,又有黃帝之妻嫘母發明了養蠶,「乃作衣裳」。這些,也正好和華夏心靈里的「五千年文明史」相一致。所以確證與否,倒也不要緊。這一番心思,要緊的是精神綿延、情感寄託。
傳說中,不僅倉頡造了字,而且造字有成,便是「天雨粟,鬼夜哭」。他這便有了驚天動地泣鬼神之能。了不得。後人為這了不得的倉頡立廟,再自然不過的了。史官鎮倉頡廟,始建至少不晚於東漢,近兩千年了。如今所知道的倉頡廟最早的遺存,是倉頡廟碑,為東漢熹平年間勒立。倉頡與西漢的司馬遷空間上相距不遠而粗略可視為「鄉黨」。時間上,東漢熹平年間倉頡廟碑與《熹平石經》相攜面世,這除了巧合,是否有某種無形的元素起了作用?
博識之士發現,倉頡的墓地,華夏大地上有幾處。山東的壽光、東阿,河南的開封、南樂,都有倉頡墓。最著名的就數陝西白水縣史官鎮。於此,明白人自也說了個清楚,「所有的倉頡墓都是後人根據傳說建造的,大概誰都不會置疑。沒有人要去弄個水落石出,也沒有人要辨個真假」。或許,正是華夏文化中某種無形的元素,化作了幾處有形的「倉頡墓」。而這,又像是無言地告訴華夏後人,關於華夏的文字,是有某些密碼的,留與我們意會。
▲傳說中,不僅倉頡造了字,而且造字有成。
東漢熹平六年所立倉頡廟碑,述倉頡其人「四目重光」,其造字乃「為百王作憲」。這偉力,全不亞於「天雨粟,鬼夜哭」了。「為百王作憲」,直接的意思是釐定制度、法則,這才有可能群居而共同生活。是為社會。倉頡並非王,如何能凌駕其上而「為百王作憲」?奧妙在「憲」字。「憲」是簡體,繁體為「憲」,算是四字合一。寶蓋頭指屋宇;豐是契之簡省,「指契刻的齒痕,代文字」;最下面是心,意思明白得很;心和豐之間,尚有「目」橫寫。「憲」的語義,必定是:書寫乃至創作文字;不止是用手,更是用眼、用心,為形上之作,非形下之勞;此在屋宇之中,不在戶外,戶外則野。可見,「為百王作憲」的初始本義,乃是「為百王造文字」。拿後來的「至聖先師」孔夫子尊享「素王」之名號與地位來比照,「為百王作憲」的倉頡,也該是「素王」,實在是先於孔夫子的華夏第一位素王。孔夫子自承不過「述而不作」,則倉頡又該算比孔夫子更重要的素王。真說起來,孔夫子之後六百年,《說文解字》的許慎,該是有史可稽、確實鑿鑿的「字聖」、素王。清代將他配祀孔廟,實在應該,甚至都還是大有委屈的。
那麼,「為百王造文字」,如何就能「為百王作憲」?易言之,社會中之法則,型構秩序、訴求正義,如何原發於文字?奧妙在「四目重光」。說倉頡長了四個眼睛,自然是神化了這個傳說中的「字祖」。倉頡廟裡的倉頡像,正就是四目造型。可為什麼沒有讓倉頡長出「四手」來?要說,寫字是用手的呀。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就常常是千手形象的,因了世間的苦難太多了,非千手不足以慈悲為懷地「拔苦」。以「四目」神化倉頡,終究是另有獨特理據的。公認文字是視覺符號。以「四目」突出文字創造者的視覺特性,再沒有其它方式更恰當了吧?這還不夠。另作猜測。或許能意會華夏文字與華夏文化的密碼。
比常人多了兩眼,莫非隱喻倉頡開了天眼?天眼一開,便見人之所未見,識人之所難識。此所以百王也得甘拜下風、莫與爭鋒。「天眼一開」,莫非隱喻文字的創造與洞悉天地奧秘相關聯?這麼一想,倉頡果有其人否、文字果其所創乎,就一點都不重要了。「為百王作憲」,也全然可以無關史實了,只需當作一道信念。
▲倉頡長了四個眼睛,自然是神化了這個傳說中的「字祖」。
文字固然是人際媒介,卻不僅僅是人的工具。文字的媒介功能與工具屬性,是文字最淺表的,也是文字後起的。最初的文字,本不「傳你我情意」,惟在「究天人之際」。最初,人彼此之間傳情達意,用的是言語。言語固有的自然局限,尚不足以在早期就讓人費力去發明文字。文字的功能在另外的地方,遠比傳情達意來得重要。文字最初是因為人於宇宙天地、人間情事有所理解而產生的。至少,華夏可以堅信,漢字是這麼來的。漫長的歲月里,華夏先民觀天察地、遠取諸物、近取諸身,漸漸用筆畫、圖形記錄下來所理解之宇宙天地、人間情事。其最初的動因,或許是因為察覺宇宙天地、人間情事的恢弘或精微、神秘或聖潔,而以虔敬之心相應表達;或許是要把這一份即時的、剎那的體驗、領悟,保存下來,不使遺忘。於前者,是人與天地的關係,是人融契於宇宙天地;於後者,是人與自身的關係,亦即即時之我與未來之我的關係,是人藉由記錄使過去、現在、將來連貫。許慎說得精到,文字是「前人所以垂後,後人所以識古」。他還說,文字是「經藝之本,王政之始」。想來,許慎所在的東漢,是真的認定倉頡「為百王作憲」的。
公認漢字是人類在今日唯一的表意文字。只說漢字是表意文字太不夠了。在怎麼寫的形、如何讀的音、怎樣用的義之外,與形、音、義並列而比之更為重要的是,漢字構形、拼音、含義的理據。漢字的真正獨特性,在於她的理據。這理據,來自於宇宙天地、人間情事。
舉點例子吧。太陽是古人最容易也最能夠直接察知的。日的最初寫法是圈中一點,甲骨文和金銘文就如此,簡直是寫實的手法;小篆把圈化為略長的方形、把點變成橫,楷書沿之。旦則是日出,謂一天里的晨,形象為日在橫線上。與晨相對的是昏,甲骨文的寫法是上部為人形、日在下,意為太陽落到人手以下。晨、昏,以日的位置之上、下具象地表達出來。陽,是日在山丘。與陽相對的是陰,用的是與日相對的月。也可以另外理解。陽是白天,有日;陰是太陽下山後的夜間,以月表示。陰陽觀念於華夏文化至關緊要,小到日常生活、家庭和睦,大到政治秩序、文明興衰。而陰陽交替、相推,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既是自然的,又是人事的。太陽下山的黃昏,是陽往陰來。而古人理解男女的奧秘,也是陽往陰來。故而,昏就由自然之理解延伸為人事之表達,後來加女旁,為婚。
說到人事,甲骨文里,「不」的字形是倒三角形下引出三條線。初始,正三角形代表男性,倒三角形表示女性,形象、直觀。倒三角形下的三條線,表示女性之月事。後來倒三角形簡化為一橫在上,寫成「不」。由月事表示女性不宜與男性交合、不在繁衍狀態,所以「不」的含義是拒絕、否定、反對、排斥。這一道理據,就叫做「近取諸身」。也有「遠取諸物」的。獨與群,表示人的兩種狀態,正相反。獨以犬為旁,群取羊為旁,蓋犬喜獨而羊善群。
▲日的最初寫法是圈中一點,甲骨文和金銘文就如此,簡直是寫實的手法;小篆把圈化為略長的方形、把點變成橫,楷書沿之。
漢字源出先人理解外在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她就必定是宏闊的、遼遠的;漢字關乎先人感受自己的身體心理、起居勞動,她就自然是溫潤的、柔軟的。所以會有詩經楚辭、唐詩宋詞。西方學界在數十年前也發現了,漢字是最適合詩歌的文字。東漢揚雄,在《法言》中即言中肯綮,「言者,心之聲;文者,心之畫」。易言之,漢字,其本就是發乎心而抒其情。這和西方文化自亞里士多德起所認定的言、文關係大為不同。兩千多年來,西方文化里只將文字作為言語的載體與工具,以之為「符號的符號」,無視、否認文字區別於並獨立於口語。究其因由,惟在希臘字母僅僅為拼音文字與外源文字。
不例外地,古典希臘也理解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不同的是,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會同畢達哥拉斯的數的觀念、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鋪墊了後來實證的自然科學。宇宙、人事抽象為真知。科學之外,另一種理解天地宇宙、人間情事,是為宗教。宗教以玄幻營造人的信仰,信的是神。西方的科學,恰也不由自主地將真知如神般供奉。科學是信仰的另一展示,置真理於至高無上,倡導為科學而獻身。華夏文化,不可簡單地類比於科學、宗教。毋寧說,華夏不是用科學或宗教來表達宇宙天地、人間情事。華夏將宇宙天地、人間情事化約於筆畫間、蘊藏在文字中。文字,適成華夏之信仰。
正因為文字關乎信仰,所以造字的倉頡,得了禮敬乃至膜拜。在造神盛行的宋代,胥吏以造字的倉頡為祖師爺而尊其為「倉王」,並舉辦「賽神會」,在祭祀活動中酬謝、報答神靈。蓋因胥吏從事文書工作,抄抄寫寫,靠了文字謀生。一筆一字萬一出錯,絕非擔當得起,遂恭求「倉王」庇佑。職業中的戰戰兢兢,演繹為對「字祖」的恭恭敬敬。
而一般的書生,對文字的恭謙與敬畏,顯出其超功利的一面。看看,這是一幅怎樣的畫面:
身著藍布大褂的落魄書生,手拿鉤子簍子沿村收集字紙,把塞在磚牆縫中的字紙鉤出來,把散落在地面上的字紙撿起來,然後送到焚字爐中火化。他的信念是什麼?不求任何回報,是行善積德呢還是文字崇拜?
古時,普通的華夏後裔,總是受著惜文敬字的教育。不能腳踩有字的紙,不能用有字的紙包裹東西,不妥善處理字紙,「輕則會讀不好書,重則會瞎眼」,足夠嚇著人的了。鄉村普遍存在的焚字爐,即由此而來。有些地方,民間組織有「惜字會」,負責撿拾、收集廢棄字紙,擇良辰吉日行禮祭奠,再行點火焚化。在清代同治年間,上海官方還特意制定了《惜字章程》。而此前的康熙、雍正皇帝,都有過懲戒簡慢、褻瀆字紙的訓令。
《中國國家地理》曾就此做了個專題:
一種叫字型檔的塔形建築在中國南方極為流行。這是古代焚燒字紙的古塔,其外形彷彿塔造型。如今,在中國南方的荒野田疇,還存有兩百多座清代字型檔塔,如同一位位風燭殘年的老人,講述著古代中國敬惜字紙的傳統,以及對文字的敬畏。
這便是華夏的崇文傳統。內里,除了以文字為信仰,安能有它?
然而,百多年來,「師夷長技」之後、廢除科舉以降,漢字幾經劫難、九死一生、方生方死。今人還存有一絲情懷於漢字?
世上有一樣物事,是三合一的。她是母親,令人心生歸宿、慰藉;她是情人,使人愛戀、沉湎;她是女兒,著人奮力去守她的清澈、純凈。
於我,她是我的母語,漢字。
(本文由李琦老師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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