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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 | 以禪心逆襲「我執」

2015年,普利策非虛構作品獎頒給了伊麗莎白·科爾伯特的《大滅絕時代》,40年前的1975年,獲獎作品是安妮·迪拉德的《聽客溪的朝聖》。

安妮·迪拉德跑到弗吉尼亞州山谷「聽客溪」,原是為了從一場幾乎耗盡精力的肺炎中恢復過來,其初衷不無治癒、療傷、朝聖的雞湯味兒。但很快,我們發現迪拉德的所見、所思、所悟,完全不是無病呻吟。因為她在「聽客溪」駐留的日日夜夜中發現了「禪」。

安妮·迪拉德

禪的旨趣就在於作為感覺主體的人,能發現感覺對象物的秘密,但不是靠理性,而是用感性去體驗。迪拉德對禪的第一次體驗,是在聽客溪的某個日落時分。靜謐山谷的水塘中,有雲朵朵飄過,但迪拉德抬頭一看,天上無雲。後來才知,天上的偏極化光因反射大為減弱,而雲的光是沒有極化的,「較強的光滅去較弱的光」,雲就看不到了。但這後來科學上的所知,對迪拉德來說並不是頂重要的,因為開初所見的那一刻,才是生命中最強烈的銘感:「第一次發現這個謎的時候,我驚惶地看看雲又看看無雲,一遍又一遍地比對方位,心想也許代表神人盟約的方舟正從死人山南邊駛過。」

這電光石火的片刻,啟發了迪拉德在聽客溪的無聲無物處,發現有聲有物。而這樣的發現,便是一切皆賴因緣際會。一個城市人跑到山間,最大的收穫可能就是發現和體驗那些在都市中不可能發現和體驗的事物。但同時,最大的遺憾也一定是在他還沒做出反應時,那被捕捉和定格的瞬間,就已倏忽即逝了——它們是抗拒抓拍的。而那些未被發現和體驗的事物,就人的認知而言,實在太多。因此,迪拉德感嘆,宇宙的奧秘彷彿一塊巨大的布,「以嶄新的方式發出無比的力量,而我們只能盲目地摸到布邊而已。」

聽客溪的世界,既是一個安靜和諧的小宇宙,也是一個處處暗戰的殺戮場。每一平方英尺土壤,就包含800多隻小虱、200多隻彈尾蟲,22條馬陸、19隻甲蟲,以及上百萬黴菌、單細胞動物和藻類,以及建立其上的整個生物圈。它們相生相剋,死生無常,既有巨型田鱉如幽靈一樣吸盡青蛙的汁液,使之乾癟枯瘦而死,也有大榆樹每季爆出六百萬片樹葉,撐起數噸華蓋的絢爛之生。而迪拉德以其博物學家的嚴謹和執著,觀察著田鼠掘洞、蒼鷺覓食、蛹化為蝶、蚯蚓犁土……她看到黃蜂被螳螂嚙噬、自個兒嘴裡竟還大啖著蜜蜂的蜜,「即使面臨死亡的恐懼也捨不得美味」。

迪拉德自問,為什麼如此漫長、恐怖而野蠻的生存競爭,在人類看來卻又如此壯麗呢?「假如這些重大的事件不過是失控的物質隨意的結合,不過是成千上萬的猴子用成千上萬的打字機造出來的,那麼我們人類,用同樣的打字機造出來的,我們內里是什麼樣的東西給激發了?」

這件被激發出來的東西,就是禪意。人有一種天然的移情能力,對關注的某樣東西,給予忘我的理解和體悟。只是在現代社會,這種能力越來越受到外物(物質、觀念、理性)的影響而消弭,或者就如以賽亞·伯林所言,在啟蒙的話語之下,淪為了空泛乃至迷信的代名詞。迪拉德認為進化賜予人類的一件痛苦的禮物,就是這些物質、觀念、理性所鉤織起來的「我執」,阻隔了人類與其他造物和造物主之間的聯繫,並形成永久的分離。

而迪拉德所認識的禪(在書中,她稱之為「純真」),即是以破除「我執」——人類的自我意識——為前提,進而聯結起人類與其他造物和造物主之間的關係的。「我所謂的純真,是我們純然沉浸在某一樣東西的時候,精神上的忘我狀態。此時心靈既開放而又全然專註。」

因之,迪拉德不僅觀察鐵線蟲,還想像鐵線蟲的生活。這種蟲子長達三英尺,幼蟲生活在池塘,長大後鑽入並寄生陸地昆蟲體內,繁殖時仍需回到池塘。這幾進幾齣,牽涉季節、宿主、水體與土壤的複雜關係,充滿種種機緣巧合,成千上萬鐵線蟲中,可能只有一條得以走完「人生」的全程。因此,生命終究是宇宙中最偉大、最珍貴、最神秘的事件。

迪拉德在論及《聽客溪》的寫作初衷時這樣寫道:「我想要做的,並不是去學得這山谷中各種蓬勃生命的名稱,而是要讓自己對其意義保持開放的態度,也就是要嘗試讓自己時時刻刻對感受它們的存在所可能具有的最大力量,留下印象。」通過「禪」,迪拉德把書寫得既有詩意也有深度。只是,對於大多數讀者來說,此書還是稍顯晦澀了些。就禪學本意而言,禪是不立言、不問論的(這也是其跨越一時一地的特徵)。迪拉德寫《聽客溪》,可以幫你見識禪的機制,但未必能幫你見識透過禪的機制所看到的那個世界。

至於那些沖著治癒、療傷、朝聖而去的讀者,他們無論到不到聽客溪,都會被其拒之門外。本來,他們就是「我執」最強有力的捍衛者,世界就在眼裡,心中全無世界。所以,他們就是以任何方式跑上無數圈世界,到頭來,跑了也仍是白跑。

《聽客溪的朝聖》

[美]安妮·迪拉德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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