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民粹主義是對政治正確的反運動

  

1

  

   世界很不平靜,最近有兩件事攪動了國際政治,一件事美國大選川普脫穎而出;一件事是英國公投結果選擇脫歐。這兩件尚在過程中的事情彼此之間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麼聯繫,然而如果細究就會發現它們的內在機理極為相似。這種相似性並不體現為世界進入到某種奇境,發生了被現成理論無法解析的政治現象。反之,這兩件讓人感覺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恰恰反映了政治哲學的一般原則,機理並不複雜。從歷史邏輯的角度說,類似的戲劇性事件曾經無數次上演過,人們之所以反應不過來,只是一時找不到把過去與現在、把現在與未來聯繫起來的邏輯線而已。

  

   自負的人類經常需要常識的提醒,我們今天就來溫習一下有關的常識。

  

   我先分頭說這兩件事,然後再綜合到一起,闡述我想強調的東西。

  

2

  

   關於英國公投脫歐,正是所謂眾說紛紜,在多種議論中,多維新聞網2016年6月26日刊載的署名霍娜的新聞分析,我認為比較精當,比較準確,有利於我們從整體上把握這件事情——

  

   英國6月24日揭曉的公投結果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直到當地時間24日凌晨選票開始統計的時候,從分站兩派的政客到全英各大媒體,還都在紛紛給出「留歐派會贏」的預測,但從桑德蘭大區出乎意料的票數對比開始,「脫歐派」勢不可擋,最終給出了一個讓所有人跌破眼鏡的結論。

  

   對此結果深表不滿的那部分英國人在社交網站上憤怒指責這是「老年人的勝利」,但社交網路上輿論的一邊倒態勢其實正揭示了這次公投出人意料的結果的主要來由:真正充當投票主力,並在公投中取得了勝利的那部分民眾,與社交網路的用戶群體重合率並不高。換言之,積極推動英國離開歐盟的選民們並不太會上網。公投結果顯示,從地區看,支持留歐的主要是蘇格蘭與北愛爾蘭,特別是蘇格蘭全境沒有任何一個選區企圖離開,支持留下的平均比例達到了相當驚人的62%。支持離開的則是除倫敦等大城市外的英格蘭和威爾士廣大地區,其中位於英格蘭中部的西米德蘭茲郡成了全英最傾向於脫歐的地區,當地支持離開的人數達到了59.3%。

  

   從社會階層的統計來看,中產階級中留與走的比例為52%:32%,而在工人階級中,這個比例分別是36%和50%,對比強烈程度幾乎與蘇格蘭和英格蘭之間呈現出的地區分裂相當。從受教育程度看,在大學畢業生中,約有70%支持留歐,而在持普通中等教育證書的人群中,有68%支持脫歐,另一個可能與此存在相關性的數據是,34歲以下選民支持留歐者達到55%,55歲以上的選民群體中這一比例則只有33%。

  

   不難發現,大城市人口、受過高等教育、年輕、中產階級等一系列「精英」標籤都在這場公投中具有了傾向性意義,而與此相對,支持脫離歐盟的人群也有了相對清晰的形象:一言以蔽之,英國中低層人群,或者更加形象的表述則是,「草根階級」。

  

   如果考慮到歐盟對一個國家經濟各個階層的不同影響,這種分裂局面絲毫不難理解:歐盟的一體化市場等條件對上層精英極為有利,但卻無助於改善中下階層生活——英國尤為典型,來自波蘭和羅馬尼亞等國的廉價勞工壓低了底層工資水平並擠壓了工作機會,而在難民危機爆發以後,因難民安置帶來的社會與安全成本又要求這些身處底層的英國公民一體承擔。從地區角度,支持脫歐的地區例如英格蘭中部北部傳統工業區,長期經濟不振,是英國工業的「生鏽」地帶,倫敦等城市的情況則與之完全相反。就此而言,儘管總體來看英國脫歐有害無利,但選擇離開歐盟,對於英國底層民眾來說卻絕對是一個非常理性的決策。

  

   真正的問題在於,此前並沒有人意識到英國的階層分裂已經達到了如此嚴峻的地步,而草根階層的訴求並未獲得充分注意。被忽視的人群最終在公投中找到了復仇機會。一場脫歐,呈現出的是不同地域間、政黨間、城市與鄉村、高知中產與普羅草根的整體性分歧,是一個階層與另一個階層的投票比拼。當初卡梅倫提出脫歐公投問題不過是打算在選舉政治中漁利,但精英政客卻意外輸掉了這場本以為萬無一失的政治遊戲。這是一場草根對精英的意外勝利。

  

   這篇文章的「眼」在於,指出了英國公眾選擇脫歐的內在動力:英國的階層分裂。這種分裂既有來自歐盟的因素(例如移民政策、難民安置政策),又有英國國內的政治因素(經濟不振總是會傷害到底層民眾的尊嚴和利益),它們由來已久。正是這些因素導致了底層民眾在此次公投中用腳投票,選擇脫歐,用文章中的話說:「被忽視的人群最終在公投中找到了復仇機會。」

  

   我不評價這種「復仇」是否理性,是否會帶來對底層民眾的利益帶來進一步損傷,我只想強調一種共通的帶有規律性的東西:如果底層民眾的利益一再被傷害,如果他們表達訴求的願望一再被壓抑,那麼就會淤積成一種消極的社會情緒,或者說負面情緒。這種消極負面的情緒最初是蟄伏的,然而它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宣洩的機會。一旦找到宣洩口,理性的堤壩就將是脆弱的,無以抵擋巨大衝力,而且消極社會情緒將無任何方向性可言,將帶有「將嬰兒和污水一起潑掉」的社會運動的特點。

  

   民粹主義,這個最近才被人們重新提起的辭彙,才是英國和整個歐洲都感覺到精神疼痛的主要原因。

  

3

  

   事情才剛剛開始。

  

   英國脫歐公投結果迅速產生多米諾骨牌效應,6月27日,荷蘭自由黨領袖懷爾德斯在推特上宣布說:「下面輪到我們了。」他說他將在政黨競選中將荷蘭脫歐公投列為政策選項之一。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最近的一次民調顯示,47%的荷蘭民眾希望進行脫歐公投,43%贊成脫歐。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荷蘭,傾向於進行脫歐公投的同樣是教育程度較低者,這部分人的比例達到69%,而教育程度較高者則僅有31%。懷爾德斯試圖利用民眾的這種情緒。

  

   著名投資家索羅斯有自己的觀察,他斷言:「歐洲分裂已經不可避免」。在強調導致這種局面的原因時,索羅斯著意指出,歐洲難民危機與英國民眾退歐情緒淤積齊頭並進——「成千上萬的難民聚集在法國加來,急於以任何方式進入英國」;「德國總理此前作出向難民敞開大門的決定……並非深思熟慮,因為這項政策忽視了難民湧入的拉動效應。」「大量難民的突然間湧入,讓全歐洲國家人民的日常生活都受到了干擾。」推而論之,「整個歐洲包括英國都因失去共同市場以及共同價值而遭受痛苦,而這兩者都是歐盟設立之初所要捍衛的東西。」而英國恰巧有這麼一次公投的機會,於是民眾毫不猶疑遵從於自己信念,做出了脫歐的選擇。

  

   英國前首相托尼·布萊爾看得更高遠一些,他在《英國退歐的政治悲劇》(2016-6-27)中首先問:「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試圖從黨派政治中尋找端倪:「英國政界的右翼發現了一個令全世界人民心悸的問題:移民。部分保守黨連同極右翼的英國獨立黨抓住了這個問題,把它作為脫離歐洲運動的核心……左翼和右翼冒充一場反政治權威集團的民眾起義的領袖,它們的運動可以成規模、高速度地擴散和增長。」「右翼攻擊移民,左翼則怒斥銀行家,但對這兩個極端陣營來說,叛亂的精神、向當權者發泄憤怒、執迷於用具有煽動性的簡單方式解決複雜問題,都是一樣的。」布萊爾一針見血:「在英國退出歐盟投票之前,現代民粹主義運動可能會掌控政黨這一點就已經很清楚了。當時不清楚的是,它們是否能控制像英國這樣的國家。現在我們知道了,它們可以。」

  

   布萊爾從英國公投脫歐中看到了「民粹主義運動」的魅影,而這個魅影的出現與政治家的煽動不無干係,甚至可以說,它直接就是民眾情緒被政治家利用的結果。我認為這很重要。也許是文章篇幅所限,布萊爾沒有具體解釋民粹主義是怎樣滋生並進入英國社會和英國政治進程的;他也沒有解釋享有充分思想自由和政治自由的英國民眾為什麼要藉助於民粹主義來表達利益訴求;他更沒有解釋英國政治家為什麼能夠煽動起這場看似偶然的民粹主義運動……而所有這些問題,我認為都比單純看到民粹主義本身更加重要。

  

   我們先把英國公投這件事放下,再來看看美國大選。

4

  

   2016年6月12日凌晨,一個叫奧馬爾·馬廷的人在佛羅里達州奧蘭多一家夜總會開槍打死50人,打傷至少53人,製造了美國歷史上最嚴重的槍擊事件。馬廷是美國公民,29歲,生在紐約,父母來自阿富汗。據說槍擊案發生前不久馬廷曾撥打911宣布效忠於伊斯蘭國;襲擊發生數小時後,伊斯蘭國發表聲明宣稱對此事負責。

  

   我不議論奧蘭多槍擊案本身,我想提請讀者注意的是美國政治家對槍擊案的反應,觀察槍擊案對美國大選選情的影響。有必要指出,美國的國家政治與我們迥然不同,政治過程對民眾情緒的反應極為靈敏。在作為國家政治過程的總統大選如火如荼之際,槍擊案勢必會成為民眾觀察參選人的一個視點,並且一定會形成可以看到的民意表達,而觀察這種民意表達,恰恰與本文試圖考察的事情息息相關,有利於我們辨識清楚那些常識性的政治學問題。

  

   2016年6月15日,紐約時報網站發表題為《槍案之後川普再次發飆攻擊穆斯林》的文章,說:「在移民和恐怖主義問題上的煽動性主張推動了川普的初選,現在他繼續堅持這些主張……建議對穆斯林採取一系列打壓性的、無視美國多元化傳統的措施。」

  

   這篇帶有傾向性的文章特彆強調:「川普沒有提及主流穆斯林和伊斯蘭恐怖分子之間的區別,表示所有穆斯林移民都對美國的安全構成潛在威脅,呼籲禁止那些來自『有據可查存在』針對美國或其盟國『恐怖主義歷史』的國家的人移民。」文章翻川普的舊賬:「川普去年秋天第一次建議禁止穆斯林移民……這種建議在憲法上是站不住腳的。」文章繼續追蹤:「本周一他把伊斯蘭極端主義形容為一種遍及全球的威脅,由於對移民不加核查,這種威脅正在滲透進美國。」「他反覆誇大事實,形容美國已經被危險的移民侵佔。他宣稱國家的『移民制度不允許我們知道,我們都在讓什麼人進入我們的國家』,視整個海關和移民執法體系如無物……川普指名道姓地攻擊了穩獲民主黨提名的希拉里·柯林頓,指責她支持移民的政策會導致大量潛在的聖戰分子湧入美國,他警告稱這將『比傳說中的特洛伊木馬更厲害、更龐大、更恐怖』。」

  

   美國總統大選的另一個參選人希拉里是怎樣看這件事的呢?還是這篇文章:「當天早些時候希拉里在克里夫蘭講話時表示,使用『煽動性的、反穆斯林的言論』對這個國家的安全無益……她在演講中沒有提川普的名字,然而在說到『對無辜者的屠戮令我們心碎,衝擊著我們的安全感,讓我們怒不可遏』時,她表示有關禁止穆斯林移民的提議是令人反感的,只會起到反效果。她說:『一個人人相信自己是國家與文化一分子的美國,才是最強大的美國。』……希拉里希望把自己塑造成一個主流選民的默認選項……她強調執法部門與美國穆斯林建立關係是十分必要的。『一個開放、多元的社會,是我們對抗恐怖主義的本錢,不是負累。』希拉里說。」

  

   兩相比較——由此可以上溯川普選情不斷上漲的過程——我們很清楚地看到,希拉里表達的是美國政治精英的觀點,無論談話內容還是表達方式,都是精英的,傳統的「政治正確」的,她像一個紳士,優雅地謙讓他人,優雅地談吐,優雅地使用刀叉;而川普則更像是一個粗人,一個瘋子,一個闖到瓷器店的公牛,言論粗鄙,揮舞著刀叉喧嘩,吐沫星子亂濺,怎麼看都不是那麼回事。

  

   如果據此認為川普智商有問題,或者像紐約時報那樣認為這個傢伙必定會被選民拋棄,那就大大地錯了,至少是有些草率——我們不預估美國大選最終結果,只看過去:究竟是何種因素讓誰也不看好的川普成為了美國總統大選歷史上最大的一匹黑馬?是何種因素使他獲得了那麼大的民意支持?如果以希拉里為代表的美國政治精英「政治正確」,那麼,可不可以認為川普的橫空出世意味著「政治正確」在底層民眾中並非那麼貴重?可不可以認為底層民眾另有一套以他們的感受和自身利益為標尺的價值尺度?可不可以認為底層民眾的感受(至少在這一次)直接推動了美國總統大選選情的戲劇性變化?

  

   我認為可以。本篇以「民粹主義是對政治正確的反運動」作為標題,正是源於歐洲和美國幾乎同時發生的這兩件事情所含蘊的內在機理,而這種機理在政治哲學範疇又屬於常識,常識往往是被人忽略的。

  

   所以還需要進一步說一說。

  

5

  

   從概念上說,民粹主義起源於古希臘城邦政治。民粹主義通常是精英主義的反義詞——古希臘城邦發明民主制度之後,出現了由精英貴族還是一般民眾來掌握政治的爭論。支持精英主義的人認為,人民易於被煽動,有從眾心理,缺少知識,沒有思考能力,容易受感情影響,從而提出不切實際、過於理想化的主張或採取不理性的行動,認為政治應該由具有專業能力的精英(貴族或官僚)或擁有特殊能力的個人(國王或僭主)做出決策並推動實施,否則政策推行將陷入被動,形成所謂的暴民政治。支持民粹主義的人則訴求直接民主與草根民主,認為政治精英只追求自身利益,腐化且不可相信,希望由人民直接決定政治事務。

  

   自此之後兩千多年,雖然民粹主義的外延不可避免發生了很多變化,但它的內涵始終如一:它一定是精英政治的反面。換言之,無論理論還是實踐上,精英主義所代表的都是政治正確。譬如,封建專制主義形態下的皇帝及其家族集團的統治,是政治正確的;極權主義形態下的一黨專政及其與之相應的意識形態強制,是政治正確的;資本主義形態下的國家政治精英所依賴的自由民主信念與主張,是政治正確的;君主制形態下的君主及其附屬的精英集團的國家策略,是政治正確的……這種泛政治正確甚至與政治是否真的正確好像都沒有什麼關係了,這才是導致我們目前看到的自由民主國家和極權主義國家不約而同面臨幾乎同樣的國家政治問題的最根本原因。

  

   但凡涉及國家政治,中國人都甚為在意政治是否正確。孔子同志根據魯國史書修訂編纂《春秋》一書,提出「正統」(法統、道統、禮儀之統)的主張,說白了強調的就是「政治正確」四個字,所以《漢書》才說:「《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審己正統而已。」「正統」即「政治正確」好還是不好呢?爾後的孟子同志認為是好,老人家在《孟子·滕文公下》中讚賞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一部史書竟然能夠讓「亂臣賊子懼」,可見「正統」即「政治正確」這個東西確實很好,好得不得了。

  

   什麼東西一好到絕對,恐怕就要出問題。

  

   我最近在一篇文章中說,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是孤立存在的,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對應物,這就猶如宇宙中有物質就會有反物質一樣,它們彼此依存,相互獲得定位。在我們的話題中,民粹主義是作為精英主義的對應物而存在的,反之亦然。既然是這樣,那麼我們就很有必要考察一下,當精英主義顯赫於舞台之時,民粹主義居於何處?它是在何種條件下由「隱」轉變為「顯」的,就像我們從英國公投和美國大選中看到的那樣。

  

   人類在自身發展中強化了理性、正義等觀念,而理性和正義一定是以壓抑人性中非理性、非正義作為其存在條件的。柏拉圖當年設計理想國,出發點和歸結點也在於此。然而就像波普爾指出柏拉圖應當為極權主義承擔思想責任一樣,理性、正義觀念也同樣造就了這樣一種局面:在強調「正統」的社會政治條件下,所謂非理性、非正義很有可能被泛化,將底層民眾正當的利益訴求以政治不正確的理由給以壓抑,此種情形,在古今中外歷史上屢見不鮮,在現實當中更是司空見慣。這甚至不僅僅是我們所痛陳的極權專制主義全面控制社會所造成的種種弊端,就是在自由民主國家,不管有意還是無意,政治正確也不可避免造成對一部分人的壓抑,自由主義思想家對此一直保持著高度警覺。

  

   哈耶克的自由主義理論當然首先著眼於對社會主義的政府控制的尖銳批判,然而在他全部學術生涯中,實際上他也付出了相當多的精力,提醒自由民主社會制度下也同樣會由於體制、政策上的原因導致對個人自由的妨礙。他說他的理想是讓更多的個人「有機會和平而自由地創造屬於自己的小世界。」他特彆強調指出:「在自由主義的基本原則中,沒有什麼是靜止不變的教條。組織我們的事務的根本原則是,我們應當儘可能多地利用社會的自發力量,而儘可能少地訴諸強制,這條原則在具體應用的時候可以有多種表現形式。深思熟慮地創造某種可以使競爭發揮有益作用的體系,與被動地接受現有的制度,這兩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在一次談話中,哈耶克說得更直白:「國家的有些活動是極端危險的,因而我的整個著作就是要區分正當的政府活動與不正當的政府活動……只要政府的計劃是為了促進競爭,或者是在競爭無法發揮作用的時候採取行動,就不應當予以反對,但我相信,除此之外的一切政府活動都是非常危險的。」(轉引自【英】阿蘭·愛博斯坦:《哈耶克傳》)我再補充半句:即使是在「政治正確」的情況下,亦是如此。

  

   接收移民、安置難民,當然是一種「政府活動」,這種政府活動建立在自由、民主、人權等自由主義信念或者說普世價值之上,因此它在政治上當然是正確的,默克爾的堅持以及希拉里對於穆斯林群體的辯護,正是基於這種政治正確,因此它在理論上是無可挑剔的。然而社會的運轉不僅僅依賴理論,不僅僅依賴信念,在無數個體所組成的世界中,具體的利益往往比理論與信念具有更強勁的社會驅力。比如我是一個英國工人,以往我的工資、福利都逐年增長,我的未來幸福是可以預期的,然而現在東歐國家移民依照歐盟條例不受阻礙地來到了我所在的城市,他們窮怕了,可以接受低到難以想像的工資標準,結果我的工資增長就停滯了。這種情況如果僅只是一兩年之內的事情,我可能會選擇隱忍,政治正確嘛,有什麼說的呢?然而在長達20年時間裡情況都是如此,我可能就要想:「草泥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單是我一個人這樣想倒也罷了,現在是所有生活受到影響的底層民眾都在這樣想,於是,一種我稱之為社會情緒的東西就開始氤氳和積聚,等待時機進行宣洩和表達。好在英國、美國都秉承自由民主理念,給了你表達的機會,結果你就把這種不滿和對未來的另一種寄望表達出來了——這就是英國脫歐公投之所以產生那樣一種結果的內在機理;這也同樣是怎麼看都不像那麼回事的川普在競選美國總統的道路上躥行如此久遠的內在機理。

  

   為了對這種內在機理形成更清晰的概念,我們再換一種方式說這件事情——在應對東歐移民和中東難民的過程中,德國總理默克爾的「政治正確」的接收主張之所以使她付出極高的政治代價,就是底層民眾「不希望自己的利益因為接收移民和難民而被傷害」的利益訴求通過曲折的通道向上延伸,在歐盟國家範圍以內發揮了作用;英國民眾在公投中選擇脫歐,很大程度上也是源於對歐盟一系列依賴於「政治正確」而制定的內外政策的反抗,在一定程度上,英國的社會狀況也是整體的歐盟國家社會狀況的一個縮影;川普作為一個精明的商人,精確地計算到了民眾的利益算計在國家政治過程中將會為他創造多少政治收益,嫻熟地利用了這樣一種對政治正確默默進行反叛的態勢,大聲喊出由於害怕違拗政治正確而不敢發聲的人的內心聲音,所以,這個在精英集團看來政治很不正確的地產大亨才一路高歌,在競選的道路上奇蹟般走到了今天——請記住,這是在民意而非權力決定政治過程的美國,由此我們可以斷言,沒有底層民眾的默默支持,川普無論多麼智慧,多麼狡猾,多麼恬不知恥,也絕對走不到今天。

  

   於是民粹主義這個辭彙進入到了人們的視野。

  

6

  

   上述情景順理成章地導致了我想要表達的觀點:民粹主義是精英政治的對應物,民粹主義是對精英政治的政治正確的反運動,在一定意義上它不可避免,應當把它的存在看成常態。

  

   很難對民粹主義下「好」與「不好」或「是」與「非」的判斷,比如你就不能指責說底層民眾的利益表達是狹隘的,因而是不正當的;你也不能認為國家應當堅持政治正確的政治方向,抵制這部分人自私自利的利益主張;同樣,你也不能認為民粹主義是自由民主的真諦,所謂自由主義就是要毫無約束地給每一個人提供利益表達的空間,讓他們的利益訴求無條件進入國家政治過程……這兩種態度都是偏頗的。

  

   那麼,怎麼辦才是個好呢?

  

   我只做觀察,不提供建議。我認為,不管英國的或者美國的政治精英如何蔑視民粹主義,既然它在那裡,你就不能無視它的存在了,你甚至也不能給它貼上是與非的判斷標籤了,因為民粹主義在自由民主制度下同樣具有「民意」的品格與特性,而民意又直接決定著國家政治狀態,對於權力來源於人民通過選舉而授予的政治家來說,你固然可以繼續標榜政治正確,就像希拉里目前正在做的那樣,然而在隨後的政治作為中,你絕對要注意到這種民意的存在,儘管你也許認為它是偏頗的狹隘的,你也要注意到,做出必要的妥協與調整,非如此,你的政治生涯就將要受到不可知因素的挑戰,在最終意義上損害你的政治信譽和你為之服務的國家的利益。

  

   這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新當選的美國總統一定會對民粹主義的利益表達做某種程度的讓步,意味著即使是歐盟也不得不對移民和難民政策做某種程度的微調。一個社會只有在利益均衡的狀態下才可以達到國家政治的平衡,作為自由民主的社會制度,好就好在有一個進行這種利益均衡微調的國家體制和政治機制,因此,即使民粹主義對國家政治正確形成反運動,也不至於從根本上損害國家的整體利益。無論英國、歐盟還是美國,日子都將會繼續過下去,而且過得未必就會比我們差,這是需要注意到的。

  

   有人從英國脫歐、美國大選中看到異動,於是沾沾自喜,手舞足蹈,彈冠相慶,喧嘩說民主制度出了致命的問題,丫可他媽要完蛋了,老子這下子要當老大了……這些人高興得太早了,自由民主機制對社會危機的調節能力已經為其200多年的歷史所證明,《環球時報》之類的媒體目光有些短淺,情緒性表達有些淺薄,氣質做派也有些讓人鄙夷。蔑視敵人確實有英雄氣概,挺好的,然而如果一個人盲目自大,甚至到了瞽目的程度,既看不清敵人,又看不清自己,他的英雄氣概到頭來是禍還是福,還要兩說呢!

  

   「陳行之先生,我是一個不怎麼關心別人事的人,只想著怎樣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你能不能說說我們現在是一種什麼狀況啊?」

  

   也是,他人的酒澆不掉我們自己的憂愁,我確實不是沒事閑得慌才談論在歐洲和美國發生的事情的,說了這麼多,歸根結底是想循著民粹主義產生和存在的內在機理來看一看我們自己的情形,在我看來「看」就是一種提醒,這種提醒在當下的中國是十分必要的,無論對「政治正確」的精英集團還是「政治不正確」的民粹主義,都是如此。

  

   我們還是從英國公投脫歐的話題入手。我前面引用了英國前首相托尼·布萊爾的觀點:英國最近的民粹主義思潮很大程度上是政治家煽動的結果。我已經說過,這個觀點非常重要。除了我前面說的「民意」的特點之外,民粹主義更是一種盲目的力量,它的彙集和淤積雖然來源於國家、社會的政治運行,但是你必須看到,民粹主義並不總是一種正常的政治反應,人性中的消極部分經常就會滲透進其五花八門的主張之中,而政治家出於與底層民眾切身利益無關的政治目的所做的煽動,恰恰迎合和鼓動了這個消極部分,因而在某種社會條件下,民粹主義會成為一種盲目的破壞性社會力量,此一點必須引起警覺。

  

   民粹主義的消極部分在開放社會容易被國家政治過程消解,使之變為少害或無害;然而在封閉社會,民粹主義卻有可能被政治集團完全操縱,甚至成為政府操弄社會的手段。舉例來說,瀰漫在台灣社會的台獨主張,大陸網民的民族主義、「愛國主義」,都具有政治盲目、無方向性可言的特點,而這樣的情緒性的東西卻不斷受到鼓勵和縱容,這就不免讓人產生憂慮:如此這般下去,我們將奔向何方?我們將收穫什麼樣的國家後果和社會後果?

  

   由於某些不方便的原因,關於這個話題就不多說了吧!

  

7

  

   世界是一個整體,猶如蝴蝶效應,地球這一端發生的事情,必然會在另一端產生影響,同樣是民粹主義,民粹主義同樣作為政治正確的反運動而進入國家政治過程,多看一看英國、歐洲和美國隨後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對我們是有好處的。當我們終於看到那些狗日的自由民主國家最終沒有被民粹主義打垮的時候,回味一下他們是如何消解民粹主義消極部分,對國家政治進行有效微調的,更有好處。這種好處,國家統治的政治精英應當汲取,底層民眾更應當汲取,這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走向政治成熟的重要標誌,甚至有可能是唯一的標誌。

  

   2016-7-4

  

   作者贅言:歡迎網路轉載,轉載時務請保持內容完整,不得刪改,不得改變標題,並請註明作者姓名及文章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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