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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與黃賓虹的忘年交

本文作者黃苗子說:友情,是人類之間的自然組合,是社會構成的黏合成分,是集體和個人都離不開的生活範疇,更是推動人類文化藝術發展的偉大力量,是個人道德、感情、品質的具體表現。中國文人歷來推崇春秋時俞伯牙與鍾子期在鼓琴藝術上互相傾倒的故事,「知音」這個典故就是從這裡出來的。文人們歷來慨嘆「知音難得」。然而魏文帝曹丕卻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這說明自古以來,文化人向來渴望有人了解和欣賞自己的作品,渴望有伯牙、子期那樣的「知音」;但文人之間的互相瞧不起,「相輕」,卻是從來就存在的事實。我讀過民初上海出版的石印本——清初大畫家惲壽平(南田)寫給王翚(石谷)的尺牘,覺得他們互相推重的精神,確是令人羨慕,但總感到一般的客套太多,藝術上互相研討的內容較少。有如蕭伯納所說的:「文人的互相恭維,有如兩人互相交換著洗褲子。」以上是偶然想到的有關文人之間交誼關係的一些情況。因為要寫關於傅雷與黃賓虹的文章,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這些。傅雷與黃賓虹的通信黃賓虹(一八六五——一九五五)先生是我國藝術界的非凡人物,他在國畫方面的探索、苦練、獨創、入化,從理論到實踐的高度,是前人罕見的。尤其是晚年,他把握水、墨、色、紙的變化,達到了中國畫十分微妙的高境界。在當代藝術界,他的名氣很大,地位很高,人們往往把他和齊白石、張大千並稱。他一生勤奮,遺留的作品也不少。可是賓虹先生自己卻慨嘆「曲高和寡」,說過「我的畫,三十年後,或許為人所知」的預言,但至今真正理解賓虹先生的「知音」,寡聞如我,總覺得還沒有幾位。四十歲以上的人,幾乎沒有不曾讀過傅雷的譯作,如《約翰·克利斯朵夫》和巴爾扎克的許多名著等,他畢生致力於法國文藝名著的譯介,很多人都知道他在文學上的偉大貢獻和火熱剛直的道德品質;此外,他在西方音樂上的知識和貢獻,尤其是在中國和西方美術史上的湛深學問,卻較少為世所知。最近偶然翻閱傅雷給賓虹先生的通信,僅據二○○一年三聯書店版《傅雷書簡》(以下簡稱《書簡》)所收,自一九四三年五月至一九五四年十一月這十一年間,竟有一百多通之多。大家也許奇怪,一位翻譯大家,一位畫壇宗師,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卻有如此深厚的交情。但是如果了解到傅雷對美術的熱烈感情和淵博修養,那就毫不奇怪了。傅雷是賓老藝術的護法神傅雷是一九三五年在上海劉海粟家與賓虹先生見面的,那時他對賓老的藝術見解,十分欽佩,認為「不獨吾國古法(苗案:指傳統畫法)賴以復光,即西洋近代畫理亦可互相參證,不爽毫釐;所恨舉世滔滔,乏人理會……」(《書簡》第一通)。大家知道,傅雷的性格是不輕易稱許人的,那年賓老七十二歲,傅雷二十七歲,他們的年齡相差四十五歲,卻是一見傾心,做出如此肯定的崇敬斷言;以後來往日多,對賓老的藝術成就,就更加了解日深。直到一九五五年賓老逝世,這三十七年的交遊,傅雷始終是賓老藝術的護法神;賓老畫風的每一次變化,傅雷總是心領神會,指出其中竅妙,加以由衷地讚歎:歷來畫事素以沖淡為至高超逸,為極境。惟以近世美學眼光言,剛柔之間,亦非有絕對上下床之別,若法備氣至、博採眾長如尊制者,既已獨具個人面目,尤非一朝一派所能範圍。年來蒙先生不棄,得以縱覽大作數百餘幅,遒勁者有之,富麗者有之,平淡者亦有之,而筆墨精神,初無二致,畫面之變化,要亦為心境情致時有變易之表現耳。(《書簡》第四十三通)先生以數十年寢饋唐宋之功,發為尚氣寫意之作,故剛健婀娜,純全內美,元氣充沛,大塊渾成……大作簡筆(苗案:當指寫意抽象風格,下同)者極精,與近代歐人理論風尚尤不謀而合,足征藝術一道,固不分疆域也。(以上見《書簡》第六十一通)私心已無他願,惟望能於文字方面,為國畫理論略盡爬剔整理之役,俾後之志士得以上窺絕學,從而發揚光大。倘事平(苗案:「事平」指日寇侵華事件結束)之日,能有機緣,追隨左右,口述筆錄,任抄胥之勞,則幸甚矣!(《書簡》第五十三通)但他對賓老的個別作品有看法,也在信中直言不諱:近年尊制筆勢愈健奔放,而溫婉細膩者亦常有精彩表現得心應手,超然象外……實乃識者公論。偶有見布局有過實者,或層次略欠分明者,諒是目力障礙或工作過多,未及覺察所致,因承下問,用敢直陳……(《書簡》第七十三通)。尊制所用石青、石綠失膠過甚,郵局寄到,甫一展卷,即紛紛脫落,綠粉滿掌,畫面上已剩不及十一,……有損大作面目,深引為恨。(《書簡》第九十七通)像這樣的一老一少,坦白交心,難道不是古今難得?在賓老作品的啟發下,傅雷努力於東西方藝術理論實踐的比較研究,他指出賓老的畫:去盡華彩而不失柔和滋潤,筆觸恣肆而景色分明,尤非大手筆不辦。此種畫品原為吾國數百年傳統,元代以後,惟明代隱逸之士一脈相傳,但在泰西,至近八十年方始悟到,故前函所言「立體」、「野獸」二派在外形上大似吾公近作,以言精神,猶遜一籌,此蓋哲理思想未及吾國之悠久成熟,根基不厚,尚不易達到超然象外之境。至國內晚近學者,徒襲八大、石濤之皮相,以為潦草亂塗,即為「簡筆」以獷野為雄肆,以不似為藏拙,斯不特厚誣古人,亦且為藝術界敗類……(《書簡》第九十七通)世界可無中西畫派之分,所不同者面貌,而於精神,人同此心傅雷探本尋源地剖析賓老創作的淵源、變革、特點,絲絲入扣,指出現代東西方繪畫的共同性與哲學思維的分歧;為「國內晚近學者」嚴肅地指出離開法則、離開傳統的艱苦探索,「潦草亂塗」的危險性。在賓老給傅雷的信中,更有許多畢生從理論到實踐的藝術心得,言無不盡地向傅雷傳述,由於篇幅過長(例如其中一篇題目作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日,信末署十二月二十日的那封長達一千三百多字的長信),這篇短文就無從引用;但這確實是賓老一生藝術探索的精闢之見,是經過濃縮的、把先史時期直到現代的中國繪畫變遷過程極其扼要地加以闡述。大致認為書畫到了元代,總結了史前到宋代的經驗而趨於沖淡深遠,提高到哲學境界,至二十世紀初與西方繪畫思想逐漸接近,形成世界性的藝術趨向。我認為賓老的這封信,不但是賓老自己一生走過的藝術探索過程,而且是今天藝術研究者的重要參考。傅雷十分肯定賓老的某些作品風格接近西方現代大家。而賓老則在致友人信中,斬釘截鐵地指出:「不出十年,世界可無中西畫派之分,所不同者面貌,而於精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無一不合……」(見《黃賓虹年譜》,王中秀著上海書畫出版社版,489頁)黃賓虹的預言,已初現於今日,我認為賓老的遠見,與和傅雷平日的切磋交流,是有重要關係的。賓老的用筆,勾勒、短皴剛勁如削鐵,正如古人說的「下筆有金剛柱」。用墨用色變化莫測,這都是根據他自己對傳統藝術的深刻探討,艱苦得來的成果。十多年前,我曾見羅孚兄藏有一幅手卷山水,奇妙地運用赭石和墨,筆筆健實,我馬上就想到梵谷的健勁筆觸和既碰撞又和諧的色調。在上述同一封信中,賓老又說:「所惜古法失傳,尚少整理著書;古物罕睹,同為向壁虛造,尾步人之後塵而不務其捷足,良可嘆也!」語重心長,也是以身作則地向後人寄予深切期望。我說傅雷是賓老的「護法神」,還不止於書畫學術方面,這一百多封傅雷致賓老信札中,絕大部分均提到為賓老極力推售作品、或替他向畫店寄購、或籌備國內外展酌覽、或向中外愛畫友人推薦、或自己購藏等等,所得「潤筆」,多至數十萬元,少的數千元,傅雷都詳列清單,逐筆匯到賓老手上。在舊社會,拙於生計、不屑鑽營的賓老,不至於窮餒無告,傅雷對賓老這些方面的深厚友情,說明他一生高尚品質的一個方面。還記得六十年代,傅雷曾給我來過幾次信,讓我去見陳叔弢先生,商量推動給賓老在北京舉辦一次大型畫展的事,我受託去看過幾次叔老,可惜那時文藝界正是「山雨欲來」的乍暖還寒時節,傅雷的這一計劃,只好告吹。這是我自己親自體驗過的一次傅、黃之間的金石交情、生死交情。友情,是人類之間的自然組合,是社會構成的黏合成分,是集體和個人都離不開的生活範疇,更是推動人類文化藝術發展的偉大力量,是個人道德、感情、品質的具體表現。老年頹懶荒拙,怕動紙筆,偶因翻讀故人的這些書札,不免浮想聯翩,所以套用傅雷信中那句話:「任抄胥之勞」,記下一點零星感觸。摘自《讀書》 200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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