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夜芙蕖紅淚多

2016-06-04

張敞 導讀

此後長達四十分鐘的演出中,她步態踉蹌,眼神哀傷,唱腔如泣如訴。她的情緒都在領貫全場。這顯現了她非同尋常的藝術家魅力,她把一個又愛又痛又絕望的女人演繹得淋漓盡致。

《白蛇傳》的故事版本極多,可大多令人喪氣。人們常講的馮夢龍《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其實也是以妖魔伏法為結局。

1953年田漢先生的《白蛇傳》劇本,是解放後最好的戲曲劇本之一,它的文字、結構、情感、意境,都堪稱一流。杜近芳在回憶創排《斷橋》時曾說,「小青妹且慢舉龍泉寶劍」一句的唱腔,王瑤卿先生建議用嘎調,梅蘭芳先生提出來半說半唱,最後鄭亦秋要求她把兩者的意見結合起來,可見《白蛇傳》的成功,除了文本好以外,得宜的唱腔也是它的基礎。

在這個劇本之前,1943年田漢先生還寫過一版25場的《金缽記》,立意就差了很多。

戲的一開頭,旦角念:「一住靈山不計年,倦來常伴白雲眠。此心無奈溫如火,難忘多情小許仙。」故事是靈蛇報恩,由恩而愛,感情上就沒有了層次和味道。

京劇的諸多版本中,趙燕俠的白素貞我嫌她過於俚俗,劉秀榮的溫和平庸,李炳淑的又失之明快,唯有杜近芳先生的白素貞,純情、柔美、亮烈、哀婉,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女人。「游湖」「說許」「酒變」「索夫」「斷橋」「合缽」幾折戲,在杜先生演來,既有風情摯情痴情,又有凄情傷情,層次清晰,無與倫比。張火丁的《白蛇傳》創排於16年前,這是杜近芳先生的版本外我最喜歡的一版。它在舞台調度、人物表達、境界呈現上,也明顯主要學習了杜先生的版本。

京劇《白蛇傳》上世紀50年代演出的劇照。(左二)為飾演白素貞的杜近芳。

這一次的演出中比較遺憾的是使用了四個演員分別扮演許仙。在京劇演出中,由多人飾演一個角色,原本是常有的事。可是我的認為是,除非戲太長,一個演員的體力和能力盯不下來,或數個演員各有不可替代的擅長,而且當晚又恰恰安排了最適合他的戲碼,否則這和藝術不相關的安排,還是少用為妙。演員僅演一折戲,還沒來得及入戲,已經下場。觀眾更是要經歷不必要的齣戲、入戲過程,這種主動提供給觀眾的橫向比較完全沒有意義。

當晚的四個許仙中,最好的非葉少蘭先生莫屬。其餘三人,宋小川是張火丁搭配時間最長的搭檔,但近些年,他的細緻程度欠缺,表情達意上容易發瘟,這一點使他容易成為張火丁表演的底子,卻不能成為張火丁的對手。

宋小川、張火丁配戲版《白蛇傳》

張兵扮演了「酒變」一折中的許仙,他和張火丁的交流頗為生硬,室內勸酒一段,原本是夫妻二人的閨中語,演起來卻不像是夫妻。四個許仙中最差的是張堯,他無論是舞台氣質、形體塑造還是唱腔的表情達意,都難讓人滿足。「那一日爐中焚寶香」原本是我最喜歡的唱段。許仙在這裡不僅要唱出自己的茫然無助,還要唱出他面對滾滾長江,行走在江岸上時的內心狂潮起伏。張堯的表演有氣無力,那種平淡又喪氣的樣子,讓人想問白娘子:「怎麼會愛上他?」。

「酒變」、「盜草」到「水斗」,是證謬法海的重點情節,因為它使我們看到白素貞高貴的人性。張火丁在這幾場演得非常流麗。觀眾也看得舒服。在「含悲忍淚託故交」唱段中,張火丁用遠快於一般旦角的流水和明快瀟洒的一連串水袖動作,更好地演繹出那個急痛的白娘子。

盜草

「盜草」和「水斗」中,她的劍舞得雖然不如杜先生那種帶穗子的劍顯得更瀟洒出塵,卻也乾淨利落。不過,最令我感懷的還是那個在「盜草」中失敗的白蛇。當鶴童鹿童打敗白素貞,要取她性命的時候,她先是一個又高又飄的屁股坐子蹲伏在地,然後她有一個遠望的眼神,或許僅一秒。也就是那一秒,我在她的眼睛裡看到:這一個修道千年的蛇仙,她今天寧願死掉,也放不下的那個凡人許仙。

所謂「白素貞」者,以其至情至性,真可以用得「抱素懷樸」的「素」字;而這拚死盜草,維護夫君的一刻,又何止一個「貞」字可以形容!

這次演出最精彩的部分是張火丁和葉少蘭先生的「斷橋」組合。在這一場,無論從外形、嗓音,還是節奏、做派、流派的搭配——不單說他們二人,即使加上扮演青蛇的徐暢——他們都非常合適。他們組合在一起產生化學作用,令人讚歎。

張火丁身穿雪白的服裝,頭上帶著蛇形軟額子,綠色的絨球,這不同於梅派,也不同於程硯秋先生在崑曲《斷橋》的扮相的形象,異常新穎,漂亮,幽深,鮮明。這體現了張火丁的審美和創造力。葉少蘭先生一襲青衫,徐暢渾身寶藍色,腰胯雪亮寶劍。他們三人嚴絲合縫,一個哀,一個求,一個怒。他們又像三團火焰——白色、青色和藍色——在台上追逐遊戲,相欺相生。

一開場,張火丁人未出現,先在簾內唱西皮導板「殺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十字一出口的那一刻,我不禁望著空空的舞台,感嘆這幾個字里程腔幽咽婉轉的魅力。看字面,這十個字分明只是怒,然而張火丁唱出來,卻夾雜著恨,夾雜著痛,夾雜著訴說不完的憂傷,以及不可排解的深情。

此後長達四十分鐘的演出中,她步態踉蹌,眼神哀傷,唱腔如泣如訴。她的情緒都在領貫全場。這顯現了非同尋常的藝術家魅力。她把一個又愛又痛又絕望的女人演繹得淋漓盡致。吟板、散板、慢板、二六、流水幾段唱來,每段都讓人覺得「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葉少蘭先生則把許仙的驚嚇、失落、自悔、愛戀,都表達得那麼清晰。他在白素貞唱「青妹慢舉龍泉寶劍」一段時,有若干次拭淚、慚愧,每次也都那麼自然和不同。

這一次,張火丁就是生動立體、哀婉痛絕的白素貞,葉少蘭先生也是真真正正的許仙。記得張火丁唱完「妻本是峨眉一蛇仙」之後,許仙來為他拭淚,她一把推開,隨即低頭轉身神傷,然後再轉身回來唱的那個橋段。在這一場中,我不禁聽到了她的有聲的哭泣,還感到了她無聲的難過。

當她唱「妻盼你回家你不轉」一句時,唱完三個字後她上前一步,低頭對跪著的許仙的臉,繼續搖頭唱出「回家你不轉」,然後她黯然,一個趔趄退回原地。在那個唱腔里,分明是深深的嘆氣。這樣的嘆氣也彷彿從最深的地底噴薄而出,先是衝到了她的胸腔,後又無奈寂寞而回。「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張火丁是以表演細緻、刻畫準確為鮮明特色的演員,當晚的這幾個場景,完全體現了她傑出的能力。但也有幾個場景,細究起來,其實還有上升的空間。

第一場「游湖」,可能出於對美感的追求,張火丁特意做了一些形體設計。如上場後,白蛇和青蛇有一個高低錯落的亮相造型;在唱「顫風中桃李花似怯春寒」時,青蛇白蛇做出背對背的造型;避雨時,青蛇白蛇有水袖遮雨的雙人造型;許仙上場時,白蛇青蛇背對許仙,有望向西湖交談的造型。

從一般觀眾的眼光,這些地方都足夠美,也有很好的雕塑感。可是我的認為是,一者它顯得重複,二者從這場處於全劇的位置,以及它的氣質來看,這一場好比是詩歌的起興,第一句往往應該平淡深遠,後面才更無限。若稜角太多,句讀太多,白素貞的柔情似水就會打折扣。這也使它的美會偏於凝固,卻流動不起來。

晶瑩剔透,不如渙然冰釋;雕塑再美,莫若春水無波。張火丁的好處常在於嚴正,失之亦常在此。藝術的用心有時候需輕輕放過,不必整齊布列。軍紀嚴明,終不若兵士間一路談笑風生。

正如蘇東坡自言其詩文,「不擇地而出」。所有的機心,到最後要看上去像天然若此。

同樣,這一折白素貞的形體動作,也不宜過大,而應該盡量含蓄(含蓄不等於讓觀眾看不清演員的表達)。比如在許仙要借傘,青蛇正要拿的時候,張火丁作為白蛇的阻攔動作,過於迅疾。白素貞向空中抖袖,抖得太大,轉身太快。此時水袖的漂亮過於突兀。

這一折的基調是「初戀的基調」。惟其越美好,後面法海的干預才會越討厭。所謂「初戀的基調」,便是山溫水軟,是輕微的刺激,是春天的特徵。而春天,就是淡綠、微風、細雨、佳人、才子。這一折的演出中,要使全部的觀眾都感覺如坐春風之中,如臨花樹之下,看到條條柳絲,朵朵花瓣。

從這樣的美學標準來看,我最喜歡的這一場中的細節是張火丁對青蛇唱「雖然是叫斷橋,橋何曾斷」那一句,在第二個「橋」字處,張火丁有一個低頭偷笑,非常旖旎。這像杜近芳先生唱完「顫風中桃李花似怯春寒」一句後,有一個雙手拊掌而輕嘆之,真是美不勝收。

還有一個值得商榷的部分是在白蛇離船而去時,她唱的:「莫叫我望穿秋水想斷柔腸。」這一句我認為是田漢先生「游湖」劇本的一點瑕疵。詞句也傾向於俗詞濫調。崑曲《游湖》的本子——「既如此,奴家明日焚香煮茗相待,還有要言囑咐。」——感覺餘音裊裊,淡遠悠長,相比京劇要好。特別是該處的表達,張火丁在唱到「柔腸」的最後一個字「腸」字時,轉身直視許仙。此時許仙低頭,白素貞欺進一步,整個形體都是期待和殷切。如此火辣直接,令我輕微覺得不適。

「說許」一場,需要提升的細節是許仙進門後,他們兩人的互動關係。許仙進門時,張火丁的白素貞留在舞台上的是背影,然後再緩緩轉身。此時不如面向許仙。當兩人交談,許仙讓她回房休息時,她的回答是:「見了病人,如何能歇息得了啊?」可是在觀眾的眼中,我們並沒有看到病人。杜近芳先生的表演就高出一籌,許仙進門時,她眼睛即看到,打過招呼後,她隨即轉身,一手置於腮前,眼睛向外望。此時許仙說道請她回房休息,她也就順理成章回答放不下病人。那個向外望,原來是看問診的病人。真是細緻的表演!

再一處是等許仙唱完「把綉被安排」,來拉白素貞,兩人做了幾個美麗迅疾的舞蹈動作,就急急下場而去。這裡的表達只有美,卻沒有人物。我看杜近芳先生設計,這個舞蹈的暗語是夫妻間的一個說請,一個說不要(言下之意我還要看診病人),然後一個再請,一個於是含羞同意。這是他們夫妻間短時間內,依靠形體的、生活的、啞劇式的交流,它不應理解成是為了舞蹈而舞蹈。

以上的這幾處,大多集中在前兩場,我說的這些,就當日的舞台表達和演出效果來看,近似於求全責備,但是我對於張火丁的演出,經常把一個細節看得八斗大,愛之深,也便責之切。

在中國戲曲的舞台上,如今我不敢奢望下次還能有如張火丁、葉少蘭的「斷橋」這樣精彩、飽滿,可以與世界上的任何一門藝術的最優秀作品都能競爭高下的演出,但是,我更願意假想,通過每一個演員對細節的不斷追求,這並不是一個遙遠的夢。

《白蛇傳》,這一個傳說到今天,歷經幾百年仍有活力。它的成功,是「情」的成功。白素貞百轉千回,為了愛,求做一個普通人卻歷經磨難。若用現代的詞語來闡釋,則在這個劇本中,自由、愛和私隱是白素貞追求的主題,法海正代表著我們討厭的那些不容置疑的教條、可怕的權威與陳舊的道德觀。這恰恰是白素貞的形象歷久彌新,讓我們最可以產生共情的原因。

我們對京劇的愛,也是這樣的「情」吧?

田漢先生的《金缽記》中有一段法海和艄公的對話,後來在《白蛇傳》中去掉了。我摘錄如下,作為此文的結尾。因為艄公的話,似乎也代表了我們。

艄公:近來常常看見老師父過江,您是出家人,忙些什麼呢?

法海:我是度一個人啊。

艄公:你也渡一個人?老師父您也擺渡嗎?

法海:不是擺渡的渡,是救度的度。

艄公:您救度他去幹什麼呢?

法海:救度他出家嚇。

艄公:人家在家裡過得好好的,幹麼要他出家呢?

法海:出了家就可以享清靜之福啊。

艄公:那麼為什麼老師父又這樣整天的忙著呢?

法海:這……唉,為著那些愚頑的眾生男貪女愛,老僧也是不得已啊。

艄公:好一個不得已。老漢想,男貪女愛也是自然之理,聽得說佛家以慈悲為懷,方便為門,難道老師父不叫人家相愛,反叫人家相恨不成?

法海:艄公,你只管擺渡就是,怎麼也管起老僧的閑事來了呢?

艄公:老師父既愛管人家的閑事,怎怪老漢我管老師父的閑事?老漢這也是不得已啊。

法海:也非老僧愛管閑事,只因這些年輕人忒煞痴迷,不加指引,難免沉淪苦海。

艄公:老師父,年輕人的事,讓年輕人自己管吧,我們老年人管他則甚?老師父坐穩了,風浪來了……

【責任編輯:身中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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