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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行:尋訪張學良

文、西嶺雪

車子一路盤旋上山,波巒起伏的山谷間那麼綠,那麼綠,叫不上名字的樹植還要繼續深深淺淺地疊加著更多層次的綠色,看得人眼睛也要盲了。不論走了多深多遠,總有一道噴珠濺玉的清清泉水在引路,而這個地方,就叫作「清泉」。

來到這裡,是為了探訪張學良——1946到1960,他與趙一荻在此幽居了整整15年,度過了人生最為珍貴的中壯時期。

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然而名將張學良,卻壯年折志,在這座幽靜絕塵的深谷中慢慢地白了華髮。

1936年西安事變,張學良幾乎可以說是憑一己之力扭轉了整個中國的抗戰局面,然而他自己,卻從此過上了漫無盡頭的幽閉生涯。

十年間轉徙大江南北,蔣介石來台也沒忘了捎上這個帶給自己奇恥大辱的「兄弟」,並將他安頓在新竹井上溫泉。

不殺,也不赦。

就這麼擱置在時間的曠野中,一擱就是15年。

歷史從不曾遺忘他,可是,他卻被迫遠離了歷史,成為山中一野民。

儘管此前已經聽了太多張學良的故事,儘管這段歷史已經離我很遠很遠,儘管從理智上覺得這不過是個已不相干的名人的故居,而且是重新修復的觀光景點。但是下車後,遠遠看到少帥塑像的第一眼,我卻忽然像被撞了一下似的,眼淚不期然地涌了上來,說不出的辛酸悲愴。

站在少帥的雕像前,只覺得整個山谷中徊盪著一股憂傷的氣息,風露都幽涼了起來。我在這一瞬間走入了歷史,深深沉浸在少帥囚閉生活的悲哀中。

塑像旁立著塊黑色石碑,上書張學良座右銘手跡摹刻:「不怕死,不愛錢,丈夫決不受人憐。頂天立地男兒漢,磊落光明度余年。」

中年的少帥與趙四小姐並肩坐著,手裡持著一卷書,趙四則端著米碗,座下散落著幾隻啄米的雞——那是他們幽閉生活中最常態的一幕。倥傯壯志,於此蹉跎。

這樣的字碑與這樣的畫面構建在一起,讓人不能不辛酸。尤其天衣姐姐告訴我,在台灣時蔣介石有一段時間置張學良於不聞不問,連溫飽也成問題,於是他要自己學會餵雞種菜,解決衣食瑣事,就更讓人聽了難過。

然而我最悲哀的,還不是少帥的落拓困頓,而是陪在他身旁的,是趙一荻,而非原配夫人于鳳至,我在血統上的姑祖母!

於家和張家是世交,也是奉系的「儲蓄銀行」。于鳳至從懂事起就是作為張家未來的媳婦養大的,所受的教育都是關於怎麼樣做好一個將軍夫人。早在她十歲時,就已經與張學良訂了婚,早早打下了張夫人的烙印,一生人中從未有過半刻搖擺。她生存的全部使命,就只是為了他。

偶爾聽母親講起於家這位嫻淑典範的小故事,講起我的外祖父追隨張作霖打獵的趣聞,講起張於兩家那些或張揚或隱秘的商政往來。對於軍閥與巨賈來說,無論聯盟還是聯姻都是那麼順理成章的事,甚至不會有人想到「政治婚姻」,而只覺得一切現成而自然,水到渠成。

18歲時,于鳳至就這麼水到渠成地嫁了張學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因為是從小就已接受的事實,他對她談不上什麼愛與激情,有的只是足夠的尊敬與和睦。他叫她「大姐」,因為小時候就是這麼叫的,結了婚也改不了口。

身為少帥,免不了在外面有些游花盪草的故事,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倒並不是因為大度寬容有涵養,而是因為這本來就是名室婚姻的一部分。無論張家還是於家,男人三妻四妾擁紅偎翠是最自然不過的生活常態,沒什麼好計較的。即便外界關於趙四小姐的緋聞傳得沸沸揚揚,她也只不過提點他一句:到底是大家閨秀,還是要留意些好,別毀了姑娘的終身。要麼,就娶進來吧?給她個名份。

沒有正式納妾,不是因為他不負責任,也不是因為她不能容人,而恰恰相反,是因為趙氏。趙家也是名門,不能接受自己的寶貝女兒與人作妾,這個婚禮是沒辦法舉行的,越張揚反而越撕了面子,就只有大家糊塗著混一日是一日。趙四仍以秘書之名跟隨少帥南征北戰,只為「秘書」,也是名份,可以名正言順地跟隨他出出入入,而原配,自是擱在家中鎮宅的。楚河漢界,各不相犯。

反正是亂世,萬事沒有定準,急著弄那麼清楚幹嘛?

是幽禁最終成全了趙四。

正像是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里說的:「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顛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傳奇里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

可是趙四的收場是圓滿的,于鳳至呢?難道只淪為「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中之一?

無數的影視劇將張趙愛情謳歌成了一段驚世傳奇,誰會體味于鳳至的苦?

站在宣傳板前,看著「張學良趙四於1964年結婚」的記錄,我忽然湧上來一股說不出的委屈,替于鳳至覺得憋屈,替她的一生憋屈!

18歲,正是如花的年紀,豆蔻青春,小喬初嫁,她不可能不愛他!可是他卻叫她大姐,把她捧成了供桌上的玉觀音。他以為對著一樽笑不露齒裙必過膝的閨秀典範,只要燒燒香作作揖就好了,他以為她不會疼!

她不抱怨,不強求,不計較,因為日子長著呢。她是他的結髮妻子,註定了要一生一世相守的,他們會廝守得很久,很久,等他老了,她也老了,他會慢慢識得她的好。

可是他卻沒有給她時間!

西安事變。在中國近代史上是最輝煌的一筆,在台灣的記錄中是「蔣委員長西安蒙難日」,對於趙一荻來說是生死相隨,對於鳳至來說卻是幽明永訣。

亂世,分散了一對天造地設的原配,卻成就了一對萍蹤水聚的鴛鴦。

起初的幽禁生活中,于鳳至也是曾陪在張學良身邊顛沛流離相濡以沫的,從南京到浙江奉化、安徽黃山、江西、湖南郴州、貴州修文,輾轉四年,于鳳至被確診得了乳腺癌,不得不在1940年飛去美國做手術。

臨行前,夫妻倆竟夕長談,張學良叮囑她:走了,就不要再返回貴州,因為擔心蔣介石有一天會斬草除根。因此要她將三個子女都帶在身邊,保存張家骨血。

一年的保守治療,于鳳至受了無數的罪,化療掉光了頭髮,飲食難安,體重不足45公斤,卻還是不能根除癌細胞,到底聽從醫生苦勸摘除了左乳房。

沒有了乳房的女人還是女人嗎?我想,于鳳至是自卑了,她已經不敢再輕易回到張學良身邊,尤其是他身邊已經有了趙四。他並不需要她的陪伴,除非,她能救他自由。如果回歸,只有她比他更強大!

於是,她開始發瘋地賺錢,學習炒股票,做生意,買房產,讓人生從頭來過,在華爾街賺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

她成了一隻海外飄鴻,雖然孤翼獨鳴,可她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是張夫人,她從懂事起就只認定了這一個身份,從來沒有想過改弦易張。她等待著與少帥重逢的那一天,等啊,等啊,卻只等到一紙離婚書。

可是她不信,即便她聽說他已離棄了她,另娶佳人,可她不認。她仍然相信那只是一時權宜之計,她還是他明媒正娶的張夫人,結髮妻子,原配正室,還在等待他們的破鏡重圓的那一天,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一直等到死。到死,也在等他。

她甚至在自己的墓旁為他買好了一塊墓,等他百年後前來合葬。

可是,他卻負了她!

既便死後,她也仍是沒有等到他!

她死於心臟病。她的心,一直都是痛的。

這痛,會一直追隨她於地下。

黃泉地下,奈何橋邊,她還在等嗎?

我的眼淚流下來,悄悄背過身擦乾了。

這一刻,我難以說清心中的委屈,自己也想不到怎麼會有如此重的悲哀痛楚,痛到胸悶。那些不過是歷史,可是此時此刻,卻好像發生在昨天,與我血脈相牽,骨肉相連!

此前張愛玲寫《少帥》未完。因為我有續紅樓的先例,又因為我與張學良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親屬關係,還因為我曾為張愛玲寫傳並將她搬上舞台,因此便有書商攛掇我把《少帥》續完,也算一段佳話,或曰噱頭。

但我深知歷史不可觸,即便我有續紅樓夢的膽量,也還是沒有寫民國史的勇氣。但是此刻,站在張學良故居中,看著那些照片的展板,我竟第一次有了寫于鳳至的念頭。我的素未謀面的姑祖母,隔著歷史風雲與萬水千山,為什麼我卻覺得冥冥中可以深切感受她的憂傷,如此深沉凝重的悲傷與勇氣。

她並不是人們慣念中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五歲入私塾,16歲考入奉天女子師範學校,並以優異成績畢業,應該屬於當時的新知識女性;她也不是溫良恭儉讓寂寞庭院的深閨怨婦,她遠渡重洋,在美國的生意場上手揮目送,炒股票,炒地皮,創下一片可觀的家業;她高瞻遠矚,手握救少帥的密函,讓蔣介石自始至終忌憚三分;她忠貞堅定,以「救漢卿,我要奮鬥到最後一息」為終身事業,言行如一,至死不渝。她好似人們口中的女強人,卻非征戰沙場的花木蘭,她堪比今朝電視劇里大宅門的長媳婦,卻不憚於拋頭露面馳騁商政兩界,在古往今來的烈女譜中居然沒有一個可比照的對象,她就只是她,端莊而高貴,美麗而痴情,絕決而隱忍,智慧而執著。

我的美麗的姑祖母,我從未有緣見你一面,卻聽過你太多的故事,從而覺得這關係根深蒂固,這血脈源源不斷,覺得我們屬於彼此,在時空的神秘節點默默相連。希望有一天,我會把這一切書於筆下,到那時,正如張愛玲所說過的,讓歷史靜靜地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再活一次,也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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