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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孟子》精義

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荀子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漢唐之間,孟荀並稱,學者並沒有認識到孟子思想的真正價值。唐代韓愈作《原道》,提出儒家道統說,開始推崇孟子,認為堯舜之道由「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而荀子是「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韓愈又說孟子是「醇乎醇者也」,荀子是「大醇而小疵」。其實韓愈的評價還不到位,不領會孟子性善說所蘊含的義理,就不可能真正懂得孟子。程子的再傳弟子張九成說:「孟子嘗立性善之論,上合千古聖人不言之心,下掃諸子邪論之失」。韓愈以為性善說與性惡說各執一端而提出性三品說,是畫蛇添足。

伴隨著理學的興起,學者們才真正認識到孟子思想的精微與深邃,《孟子》由子書升格為經書,成為儒家十三經之一,孟子與孔子的學說合稱為「孔孟之道」。程子曰:「孟子有大功於世,以其言性善也」。「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有學生問朱子:「或言性,謂荀卿亦是教人踐履」。朱子曰:「須是有是物而後可踐履,今於頭段處既錯,又如何踐履」?不幸的是,孟子性善說即使經過宋儒的充分闡釋,後人還是對其產生種種誤解。

與孟子性善論相關的一個問題是:上帝既然是全能而又至善的,上帝創造的所有事物也應是善的,為什麼這個世界卻存在著缺陷甚至罪惡?上帝是世界的起點,是運動變化的第一推動力,但絕對的起點其實是不存在的,起點必須在趨向於終點的過程中才有意義。上帝作為世界的本原是起點,更是終點;是動力因,更是目的因。或者說,世間每個事物既是上帝創造的,同時每個事物也是相對於其他事物而存在,「物」其實是「事」,所謂「物,猶事也」。上帝本身就存在於這個關係網路中,體現為秩序和規律,「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一方面,萬物由上帝創造,所以每個事物都是善的,並且在趨向善。另一方面,每個事物又相對他物而存在,必然存在著不和諧和缺陷。只有實現「與物無對」,把與他物的聯繫收攝在自身之中,才能與上帝合一而上達至善的境界。《中庸》所謂「慎其獨也」,即相當於《大學》之「止於至善」。

不能從經驗層面來否定孟子性善說,孟子曰:「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孟子言性善,正與《中庸》「天命之謂性」相合,把超越性的「天命之性」融入到當下,不得不言性善。顯現出來的「惡」是「跡」,而「善」是內在的「性」,是目的因,故曰:「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善」是目的因,故「善」是絕對的,而「惡」是相對的,在過程中展現出來又不斷被轉化掉。不僅佛家以空論性,常人總是習慣於以「空」或「無」來建構「有」,認為「性」作為開端為「無」,「善」或「惡」都屬於「有」,所以「性無善無不善」、「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性惡說」更能得到人們的認同。

孔子十五歲立志為學,「入太廟,每事問」,但孔子卻說自己空空如也,「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孔子反覆點撥子貢,就是要告誡子貢「學」要往心性上走,要由「博」反「約」,落實在德行修養上。孟子提出性善說「上合千古聖人不言之心」,根本目的是要為學問之道立一個大本,所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孔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反對向心外求索,做「義襲而取」的功夫,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孔子曰「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君子求仁而得仁,故不怨天,不尤人。同樣,格物窮理也是無條件的,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即是「學」,「反」是復其性。「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思」也是「學」,「思」是盡其性。北宋大儒張橫渠區分了「聞見之知」與「德性之知」,功莫大焉。陽明先生說「心外無事、心外無理」,提出「知行合一」與致良知學說,與孔孟之言一以貫之。

除了性善說之外,孟子的王道仁政學說、民本思想,王霸義利之辨、知言養氣論,以及「集義」「養心」「反身而誠」的功夫論,繼承了孔子學說,豐富了儒家思想。但孟子思想最核心部分還是心性論,倫理道德學說、仁政與民本思想、功夫修養論等均是從心性論中自然派生出來的。例如,孟子曰:「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文王視民如傷,文王施行仁政,讓百姓安居樂業,只不過是擴充其惻隱仁愛之心。宰我反對三年之喪,孔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女安則為之」。

孟子所處的戰國時代,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孟子曰:「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孟子以辟楊墨為己任,功不在禹下。儒家主張仁愛,仁愛是「修己以安百姓」,墨家兼愛是務外而忘本,追求抽象的平均。儒家為己之學落在心性修養上,君子篤恭而天下平,自然有開物成務、化民成俗的事業。楊朱貴己,只養身而不養心,所謂「養其小體」,故人我是截然對立的。然世人不識儒家仁愛思想和為己之學為中道,對孟子辟楊墨產生誤解,以為孟子好辯,為人刻薄、思想褊狹。

孟子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知言」是從良知本體起用,良知自然能知是知非,如孔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孟子「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孟子批評農家許行「賢者與民並耕而食」的主張,曰:「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這兩句蘊含著豐富的義理,其中「率天下而路也」一句只有陽明先生在《傳習錄》給出了正確的解釋。孔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但孔子「隨心所欲而不逾矩」,這是內在德性的充實圓滿。「率天下而路也」與之相對,是隨心所欲而不守規矩,無「理」無「義」,天下皆路,其實是天下無路可行。

孟子與告子關於人性問題的往複辯論,也充分體現了孟子「知言」。如告子說「生之謂性」,孟子知道告子以「生」解「性」,把「性」落在所生上,已經把「性」外化,故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結合亞里士多德對實體與屬性的區分,才容易解讀孟子這句話的深意。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得於言而求於心,這是心外求理,並且是先知後行。孟子認為「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求在我者也」,應該做「必有事焉而勿正心」的功夫。「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可參照《中庸》「誠者自成也」「至誠無息」來研讀。因為「無息」,所以「必有事焉」;因為「誠者自成」,故「勿正心」。這比《大學》「誠意、正心」的境界要高。《中庸》曰「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物」也不同於《大學》「格物」之「物」,而是應該結合「必有事焉」之「事」來理解。

在四書中,《孟子》與《中庸》的聯繫最為緊密。孟子曰「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界定了「性」與「反」兩種功夫境界;《中庸》則區分「唯天下至誠」與「其次致曲」,「誠者」與「誠之者」。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中庸》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孟子曰「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中庸》曰「君子篤恭而天下平」。孟子認為「人皆可以為堯舜」,曰「堯舜與人同耳」;《中庸》曰「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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