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難民潮 魔瓶打碎後釋放出的惡魔

??????經濟觀察報 劉淄川/文

難民是中東失序的徵象而不是原因,難民潮只是中東陷入潰亂的副產品,根本的出路在於各國的國家重建與秩序的恢復,但國際社會並未為此而努力,而是放任中東的傷口不斷潰裂化膿。在一個聯繫日趨緊密的全球化世界中,任何一個角落的動蕩都會衝擊整體。

一周來,一名三歲的敘利亞男童在前往希臘科斯島途中伏屍海灘的畫面,不斷衝擊著世界各地人們的眼睛和心靈。與此同時,難民大量擁擠在匈牙利等國的邊境火車站,欲前往德國等國而不得的場景,又喚起了世人對1989年之前那個被鐵牆分割為兩半的歐洲的記憶。死亡與隔離,將現代化的歐洲帶回到充滿痛苦的現實世界,也構成了對全球化進程的重大拷問。

難民衝擊歐洲

近期,被迫的難民與主動的移民大量湧入歐洲,已構成歐洲自二戰結束以來遭遇的最大規模的人口移動潮。但是,歐洲的難民問題並非始自今日,當前的景象只是多年來積累的總爆發。近年來橫渡地中海難民在旅途中慘死的事件已多有發生。對於難民來說,地中海變成了一片死亡之海,據統計今年以來已有超過2500人殞命于波濤之中。

敘利亞是最近一波難民的主要來源國,其背景是該國已持續多年的慘烈內戰。2011年爆發的敘利亞內戰迄今已經造成逾25萬人死亡,800多萬人逃離家園。但與此同時,還有來自其他西亞、北非及巴爾幹半島國家的難民在進入歐洲。固然,少部分人也許是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而移民,並沒有落入在本國無法生存下去的境地,但更多的人是為了逃避戰火或者所在國政府的迫害,而且後者的比例估計在不斷增大。

歐洲一直主張自由、平等、寬容、多元化的價值觀,倡導人權和對弱者的保護,這決定了歐洲政府在官方場合不能直接拒斥難民,歐洲的公民社會也對當政者施加了巨大壓力,尤其是在小難民海灘死亡激起廣泛同情的情況下。但是,要將所有難民都進行安置,歐洲必然不堪重負,所以各國在現實中又不得不採取嚴格政策,同時在難民負擔的分配問題上發生矛盾。

當前的難民潮正在造成兩大疑問:歐盟的邊界開放政策能否繼續維持,歐洲各國能否公平分配難民負擔,而不致發生爭吵和衝突。自從1985年《申根協定》簽署以來,歐盟實行內部邊界開放政策,持有任一國家有效身份證或簽證的國家都可以在所有成員國境內自由流動。但該政策顯然忽視了會在各國間游移的難民問題。於是,申根國家在1995年簽訂《都柏林協定》,對難民的甄別、保護和申根國家在難民問題上的合作做了詳細規定。2008年申根國家又簽訂了《歐洲移民與難民庇護公約》,規定各國應合理接受合法難民,對難民融入當地社會提供幫助,加強對假難民的打擊力度,並加強與難民來源國的合作。

但是,歐洲各國在庇護政策上仍是各自為政的,難民潮的衝擊,可能讓歐盟人員流動自由化政策與割裂的庇護政策之間的裂痕更加凸顯。如法國總統奧朗德近期警告的,如歐盟無法就難民問題達成統一政策,保證人員自由流動的申根協定可能面臨崩潰,從而導致大量人員流入,申根協定終結,申根國家重新立起邊界。也就是說,難民可能衝擊歐洲一體化最重要的象徵之一——開放的國界。

對待難民,歐洲各國的態度並不一致。傳統上,對於德國、荷蘭等國而言,移民及難民可以成為低技能勞動力的來源,對其國內勞動力結構的優化有積極作用,所以它們的態度比較積極,但經濟比較落後、就業壓力大的南歐國家,對難民較為抵觸。在歐盟擴大之後,除了南歐與北歐之外,西歐和東歐國家之間的裂痕也在加深。在二戰後,西歐國家已經經歷了幾十年的種族與文化多元化的過程,而東歐國家仍大體保留著種族與文化的同質性,這就決定了它們對難民問題的不同立場。德國已明確表示,準備在今年接受80多萬名避難者,而東歐國家更多是消極逃避,比如斯洛伐克表示只願接受200名難民,而且必須是基督教徒。在面對挑戰時,歐洲國家選擇「自掃門前雪」的傾向變得更加明顯。

早在今年5月,歐盟委員會便提議歐盟成員國按照配額重新安置難民。德國支持對難民潮採取配額制的應對方式,而東歐國家不願接受強制性的配額。對此,德國強調東歐國家在享受歐洲融合的好處時,必須承受相應的負擔。但顯然,經濟更為脆弱的東歐國家不願承擔過多責任。

在一定程度上,本次難民危機再次提升了德國的國際形象,因為德國主動承擔起了接收難民的國際責任,其國內的難民救助體系也更為完善。德國總理默克爾不失時機地宣稱,德國是一片充滿希望和機會的土地,德國是歐洲價值觀的捍衛者。來自敘利亞的難民現在把德國視為安全港,他們高舉德國旗幟,為獲得德國接納而額手稱慶。

但德國與難民之間的蜜月能維持多久也是疑問。在難民湧入德國後,不少地方特別是東部地區,接連發生極右分子在難民營外聚眾鬧事、攻擊難民和焚燒政府安置設施等事件。僅今年上半年,德國就發生了200餘起破壞難民營事件。德國輿論也開始為本國承擔過多責任而憤憤不平,德國《明鏡》周刊網站刊文指責,應付難民危機是跨大西洋共同體面臨的共同挑戰,但是美國未能負起它的責任。

移民湧入造成的矛盾不僅存在於國家之間,也存在於歐洲各政治派別之間。一直以來,相對而言歐洲的中左翼政府較為歡迎難民和移民,而民族主義色彩更強烈的中右翼則態度保守,較為抵制難民。這一次,由於難民帶來的心理衝擊,右翼的法國國民陣線聲勢大漲,其領導人瑪麗娜·勒龐藉機加大了反移民調門,而經濟蕭條境況下歐洲右翼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的陰影近年來已不斷滋長。

移民潮讓歐洲的整體危機變得更為嚴峻。歐陸遭遇的多次恐怖襲擊,尤其是今年初的法國《沙爾利周刊》編輯部遇襲事件,已讓歐洲人與穆斯林移民的關係處於緊張之中,大量的中東難民無疑將讓歐洲族群關係變得更為脆弱。經濟方面,剛剛結束的希臘危機已經暴露了歐元區的脆弱本質,而難民將進一步衝擊歐洲作為一個團結大家庭的理念,加大歐洲內部的離心力。在歐洲各國深陷人口老齡化困境,福利包袱沉重,財政和債務危機可能不斷蔓延和傳染的情況下,難民危機只是雪上加霜。

龐大的難民冰山

這次難民危機的本質不是歐洲危機,而是中東和北非的危機,是中東的難民危機波及到了歐洲。龐大的中東難民群體才是海平面之下駭人的巨大冰山,只是西方媒體更關注難民對本地區的影響而已。

中東一直是全球難民的重災區。在難民潮衝擊歐洲之前,中東各國已經承受過了一波又一波的難民潮。最早的巴勒斯坦難民是困擾阿以關係多年的老問題。進入21世紀後,阿富汗與伊拉克兩場戰爭所導致的動亂和教派仇殺,製造了大量難民。2010年以來,利比亞、敘利亞等國的動蕩又讓難民群體繼續擴大。現在的少量難民已讓歐洲不堪其擾,但在過去十幾年裡,伊朗、巴基斯坦、土耳其、約旦等中東國家早已接納了大量難民。據聯合國難民署統計,2012年中東難民總數約為1030萬,佔全球難民總數的29%左右,這還沒有算上490萬巴勒斯坦難民,而他們目前已經是第四代難民了。中東難民除了人數眾多之外,另一個特點是飄蓬無定、顛沛流離,難民無法在遷居國安定下來,往往在新的戰亂爆發後又必須繼續遷離。比如在2003年伊拉克戰爭後,敘利亞曾是伊拉克難民的接納國,但現在敘利亞本身變成了難民的輸出國,而伊拉克又拒不接受敘利亞難民入境。隨著一個個國家陷入內戰,中東難民可以避難的安全港灣越來越少。

而且,多數中東國家對待本地區難民的態度極為冷漠,或者拒絕接受難民,或者不把難民視為本國公民,在公共政策方面施加歧視,讓難民處境每況愈下。比如,除了與敘利亞之間存在傳統紐帶的黎巴嫩允許敘難民自由入境外,敘利亞的其他鄰國都不開放邊境,或是禁止流入,或是對流入嚴格限制,或是雖然允許難民流入,但將其送入難民營中集中管理。同時,沙特、科威特、卡達和阿聯酋等海灣國家雖然極為富庶,有接納難民的條件,但他們對同屬穆斯林的難民無動於衷。正是由於難民在這些流亡國處境窘迫,所以有經濟條件的難民更願意向政府更加開明、社會環境更優越的歐洲流亡。雖然地中海上的遇難者令人同情,但這些人已經屬於難民中的有錢人和幸運者,留在中東國家的難民,以及在本國繼續承受戰火的人,生活更加凄慘,也沒有人關心他們的處境。

西方的責任

美國等西方國家在敘利亞政策上前後不一,放任敘利亞形勢的惡化,是加劇本次難民危機的重要因素。西方國家雖然很關注中東局勢,但它們把政治、外交和軍事資源主要投入到了對外戰略方面,難民問題則主要留給國際救援組織去解決,而後者的力量杯水車薪,至多只能保障難民的基本生存,甚至連這個也解決不了。事實上,難民問題需要國際社會與輸出國、接納國的配合來解決,但因為持續的衝突和社會動蕩,中東各國的國家能力已嚴重削弱,國際社會又無法拿出充足的資源來彌補這個缺口。

伊斯蘭國(ISIS)在伊拉克和敘利亞的倒行逆施直接激化了本次難民危機,該組織的殘忍凶暴行徑令敘利亞人望風而逃。然而追根溯源,ISIS的崛起卻是伊拉克戰爭的直接後果之一。早在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之前,多方已警告美國干預會把伊拉克變成恐怖主義溫床,現在人們看到了惡果活生生地在眼前發生。而在眾目睽睽之下,美國所承擔的國際責任之輕,也令人咋舌。據統計,2011年敘利亞戰爭爆發以來,美國共接收了1500名敘利亞難民,多數是在今年,國務院預計9月底前還會再接收300名難民,這與德國準備接受的80萬難民相比是天壤之別。

雖然美國並未承擔起它所應付的國際責任,但美國國內的反移民傾向日趨強烈。備受關注的美國地產大亨特朗普近期公開說,非法移民是個「巨大問題」,「全世界的殺手」都在從「極其危險的邊境」進入美國,他呼籲墨西哥分攤在美墨邊界修建隔離牆的費用。特朗普的反移民立場得到許多共和黨人附和。在對拉美裔移民已倍加防範的情況下,很難想像美國會對中東難民開放國界。

很顯然,難民危機的根源是敘利亞衝突,但一個非常荒謬的現象是,面對危機,西方各國幾乎沒有在嚴肅地討論敘利亞政策,出現了普遍的失語和無所適從的情況,對敘利亞問題茫然無措。當前,敘利亞政府、ISIS等宗教極端組織和敘利亞溫和反對派三方的戰爭已經進入僵持狀態,短期內誰也無法獲勝,而這意味著流血和死亡將長久持續,敘利亞將繼續走向失序和無政府狀態。西方不會支持他們從一開始就反對的阿薩德政府,但也不可能支持ISIS等敘利亞反政府組織,不同國家支持的不同派別打的戰爭,以敘利亞老百姓作為炮灰,而國際社會對敘利亞衝突拿不出可信的解決方案,即使是做做樣子的促和努力也已被放棄。只要敘利亞繼續流血,死亡和難民就會源源不斷。

全球失序

長期以來歐洲人和中東人生活在兩個世界,一個「後現代」的繁榮、安逸的世界,和一個戰火不斷、民眾朝不保夕的「霍布斯世界」。但本次難民危機提醒歐洲人,這兩個世界是相連的,「霍布斯世界」的戰亂最終要衝擊後現代世界。當年,對於盧安達屠殺等發生在非洲的遙遠的衝突,歐洲人可以充分展示他們的同情心和道德感,高喊各種宏大的口號,但當難民的湧入要他們自己付出巨大的成本時,是不是大規模地接受難民就成為巨大的現實難題。

當前,部分由於西方中東政策失敗的影響,諸多中東國家的現代國家進程被打斷,國家認同消失,民眾沿著宗教、種族、文化界限重新定義自身,社會結構碎裂化。敘利亞、利比亞和葉門都在陷入無政府主義的泥潭,形成一系列新的「失敗國家」。難民是中東失序的徵象而不是原因,難民潮只是中東陷入潰亂的副產品,根本的出路在於各國的國家重建與秩序的恢復,但國際社會並未為此而努力,而是放任中東的傷口不斷潰裂化膿。

在一個聯繫日趨緊密的全球化世界中,任何一個角落的動蕩都會衝擊整體。美國國際關係學家布熱津斯基早就警告,全球目前正在面臨著秩序喪失的風險,民族主義、宗教衝突、歷史積怨等都可能威脅全球秩序,從北非一直延伸到中亞和南亞,世界正在面臨著一個巨大的破碎地帶。現在,這個地帶正在變得更加破碎,並讓曾經的安全世界真切地體會到魔瓶打開之後釋放出的惡魔。全球化並不是一個任其放任自流就能自動提升全人類福祉的過程,而是需要民眾的參與和管控,但遺憾的是,許多「沉默的大多數」不僅未能發出他們的聲音,也未能確保自身利益得到維護,世界秩序的公平與公正,依然漫漫路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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