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子:紅樓隨筆續(12)
其實,關於襲人不敢向王夫人證實賈環確有陷害賈寶玉一事(見拙文《紅樓夢之襲人為何不敢得罪趙姨娘》),雖然是確證,但是,我心裡還是有些打鼓的。
其一,賈寶玉幾乎被打死,應該是觸動了襲人的利益的,畢竟,襲人是要依靠賈寶玉來實現她那顆「爭榮誇耀的心」的;
其二,賈寶玉被打,襲人這樣的大丫環也是沒面子,甚至是有責任的。
果然,求之於文字,第三十三、三十四回,在賈寶玉被打的時候,襲人也是很難過的。
首先是「滿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來」;
其次,是趁眾人在忙著張羅賈寶玉自己插不上手的時候,立即把焙茗招來,追問賈寶玉被打的緣由,把事情弄了個清清楚楚;
第三,是「含淚」對寶玉說話,而且是「咬牙」說:「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麼樣呢!」
也就是說,賈寶玉被毒打,襲人肯定也是很惱火很心疼的。
而且,接著往下讀,更有意思的情節就出現了,原來,襲人也不是天生就這樣的,她本來也是窩著火,準備替賈寶玉出出氣的。
第三十四回,薛寶釵來探望賈寶玉,就發生了這樣的一段過節。
先是薛寶釵問襲人:「怎麼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
襲人早已經知道緣由,這可不是豆子找到了鐵鍋來炒了嗎?於是:「襲人便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此時的襲人,已經類似於向薛寶釵告狀了。可以想見,如果照此發展下去,當王夫人問到的時候,襲人是會如實回答的。可是,就在這時,薛寶釵好好的給襲人上了一課。
首先,是薛寶釵告訴襲人,關於她哥哥薛蟠陷害賈寶玉的事情呢,並不可信,只可能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挑唆」,也就是說,薛蟠是在外面喝酒撒氣的時候發牢騷說漏嘴被別人聽到的。關於這個問題,拙文《薛蟠會害賈寶玉嗎?》已經有詳細論述。
其次,但是,很奇怪的是,薛寶釵在為哥哥薛蟠做了合情合理的「無罪辯護」之後,卻隻字不提賈環陷害賈寶玉的事情。這就值得注意了。只是在臨走的時候,對襲人說了一句很意味深長的話:
「你只勸他(指寶玉)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
而襲人聽了這番話的反應則是:「襲人抽身回來,心內著實感激寶釵。」
這感激,在我看來,一半是因為襲人告薛蟠的狀,被寶釵分析透徹,並不介意,襲人感激。而另一半則是在對賈環的事情上,寶釵很隱晦的忠告,也就是臨別的贈言呀。
薛寶釵那句話的意思,就是,這件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倘或真的要較真的話,弄到賈母、王夫人、賈政、賈寶玉、賈環、趙姨娘一起就金釧之死的事情對證的話,大家都沒面子,都沒好果子吃,甚至包括你襲人。
也就是說,寶釵要襲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再追究了。也就是說,薛寶釵也相信賈環是做了手腳的。
卻原來,襲人原本是情急之下準備告一狀的,可是,竟被薛寶釵「點化」了。由此,也可見,襲人之於寶釵的相知以及其中的差距。襲人畢竟還嫩了些,那裡有寶釵的智慧和城府?能猛然醒悟,已經算是「造化」了。
至於,薛寶釵為何說對證下來「終是要吃虧的」?那是下一篇文章的任務了。
薛寶釵為何阻攔襲人說出真相?上一篇《薛寶釵是怎樣「點化」襲人的?》說到,襲人之所以沒敢把賈環陷害賈寶玉的事情告訴王夫人,原來是經過高人的指點的,這個高人,就是薛寶釵。而且,薛寶釵在臨走的時候說了一句很高深莫測的話:
「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
這句話,其實很值得琢磨。
我們知道,賈環確乎是陷害了賈寶玉的。因為,賈寶玉一沒有強姦金釧未遂,二更沒有暴打金釧。這件事如果真的對起景來,賈環和趙姨娘「胡說八道」的陰謀不就是被戳穿了嗎?可是,薛寶釵為什麼說「終究要吃虧的」呢?
其實,關於這一點,我也是一時沒有想透的。薛寶釵的智慧,果然高深,非智者不能看穿也。
首先,從薛寶釵的話來看,她是擔心賈寶玉這一邊吃虧,肯定不會是擔心賈環和趙姨娘吃虧,這是肯定的。
其次,如此一想,我們就大約有些明白了。因為如果真的對質起來,非但趙姨娘和賈環胡說八道的事情要被戳穿,而且,賈寶玉和金釧調笑的事情也要被戳穿。這其實對賈寶玉也是不利的,即使公道的評判下來,也就是「兩敗俱傷」。趙姨娘和賈環不該聽信謠言亂傳謠言,而賈寶玉呢?作為一個爺,更不該和一個丫鬟調笑,傳出去也很沒有面子的,也是為賈政所不喜的。
第三,而更有甚者,在於,這不僅會把賈寶玉牽扯進去,還會把王夫人也牽扯進去。因為,正是王夫人的處置失當,導致金釧被逼投井而死的。這也是為賈政所深惡痛絕的。
還記得賈政聽到金釧投井而死時的反應嗎?
賈政聽了驚疑,問道:「好端端,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待下,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克奪之權,致使弄出這暴殞輕生的禍來。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顏面何在!」
請注意賈政反應,竟然是「驚疑」,而且認為此事涉及到祖宗家族的顏面,有辱家風。可以想像,如果真的對仗起來,王夫人也會很丟臉的。賈政會更加對王夫人不滿,這會給本來就已經有芥蒂的夫妻關係增加一場霜降(見拙文《紅樓夢之賈政為何對王夫人不滿?》)。而賈母如果知道真相,又會怎麼看王夫人呢?這兩個人只要有一個「否定」了王夫人,王夫人就會成為賈府的笑柄了!
還有,為了掩蓋金釧之死的真相,王夫人和薛寶釵還煞費苦心一唱一和的編造了一大堆謊言(見拙文《《紅樓夢》金釧之死怎樣成奇談》),如此一來,豈不前功盡棄。
所以,薛寶釵思慮再三,才告誡襲人:淡定,這事兒就不要再提了。再提,最終吃虧的還是賈寶玉和王夫人。
賈寶玉的惡習賈政早已經了解,不過是痛罵一通而已。而王夫人的刻毒,卻是賈政和賈母所不知道的,這樣一來,王夫人的「另一面」不是就要暴露在賈政、賈母面前了嗎?賈政和賈母難道會喜歡這樣的動不動就逼死人的老婆和兒媳!?
再追究,王夫人和賈政、賈母鬧僵,其實對在賈府寄居的薛姨媽、薛寶釵也沒什麼好處呀?王夫人一旦遭到賈政、賈母的訓斥,不僅王夫人臉面掃地,薛姨媽和薛寶釵也是間接的跟著「受辱」呀。
而這才是薛寶釵勸阻襲人不要說出真相的真實原因。其真正的意圖是要保護王夫人,也就是她的姨媽,不讓姨媽逼死金釧的事被抖落出來。這是多麼的深謀遠慮呀。
這使我想到很多:
1.王夫人會可能不喜歡薛寶釵嗎?
2.薛寶釵是不是比王熙鳳要高了很多?
3.薛寶釵一旦成為賈寶玉的媳婦,王夫人會不用薛寶釵來管家嗎?
4.王熙鳳會怎麼想呢?既然兩個都是王夫人的侄女,但一個是侄媳,一個是兒媳,王熙鳳的大管家的位置還能保得住嗎?
5.就是這麼一句話,就隱秘的傳達出這麼豐富的信息,《紅樓夢》就是一部描寫兒女情長的小說又怎麼啦?小說的高低難道是靠題材來決定的嗎?寫兒女情長的小說就不能寫得深邃和偉大嗎?
曹雪芹和《紅樓夢》告訴我們,不是。兒女情長的小說,一樣可以寫得大氣磅礴,一樣可以寫得驚心動魄,一樣可以寫得蕩氣迴腸,一樣可以寫得充滿智慧,一樣可以寫成千年絕唱。
從賈寶玉被打看黛玉、寶釵和襲人之愛愛這個東西,其實也是因人而異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愛。
對於賈府來說,賈寶玉被打,當然是一件大事,於是,每個人都要來表示一番,既表示對寶玉的慰問,也做給賈母和王夫人看,買個人情。
別人都不說了,那些虛情假意、趨炎附勢的,不值得一提。我今天要說的,是三位對賈寶玉確實有感情的,襲人、寶釵和黛玉。
先說襲人吧。
關於寶玉被打,襲人有三個反應:
一是委屈。小說里描寫襲人「滿心委屈,只是不好十分使出來」。也就是,見寶玉被打,襲人的第一反應是「滿心委屈」。為什麼會委屈呢?很簡單,襲人自謂服侍寶玉很盡心,可是落得個這樣的結果,很委屈。
二是心疼,寶玉被打,襲人也是心疼的,看著也是「含淚」的。
三是害怕。襲人看見寶玉被打的樣,「咬牙」說:「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麼樣呢!」
這句話非常有意思。我很佩服曹雪芹,寫人物的語言,真的是恰如其分,這話只有襲人說得出來,請注意這句「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麼樣呢!」再明顯不過的表現出了襲人的擔心,也就是賈寶玉倘若被打成個跛子,「可叫人怎麼樣呢!」就是可叫我怎麼辦呢?
言下之意,如果賈寶玉是跛子,襲人就覺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就覺得要認真思考是否該留在賈寶玉身邊了,好一句「可叫人怎麼樣呢!」襲人的心思全表現在這裡面了。
因此,我們說襲人對寶玉,雖然有一定的感情,但卻是非常理智的,一見勢頭不好,連撤的心思都有了。
再說寶釵,更有意思了。
首先,寶釵對寶玉的關心是很「醒目」的。親自「托」著葯來看視,不要丫鬟代勞,既顯得關切,也有點要讓大家都知道的意思,用現在的話說,是作秀呢。
其次,也很心疼,也幾乎流下眼淚。
第三,卻是規勸,教育寶玉,你遭此橫禍,不要埋怨別人,先反省自己有沒有問題吧。而且這些大道理,都是當著寶玉及眾丫鬟講的。
我們看寶釵的探視,與她一貫的「低調」不同,是很「張揚」的,唯恐別人不知道,也就是做給別人看的。還有,寶釵這些既心疼又關心還勸誡的舉止,像不像一個賢惠的妻子呢?像!像極了!
所以,我說薛寶釵對賈寶玉的關愛,還是有很多「藉機表現自己」的味道在裡面的,那就是在告訴大家,你們看看,難道我不是賈寶玉最合適的妻子嗎?
說完寶釵,該說黛玉了。
黛玉是最後一個來的,而且是悄悄的來的。為什麼?難道僅僅是因為她為寶玉挨打哭腫了眼睛?不盡然是。是因為黛玉愛寶玉,是全心全意沒有一點私心雜念的愛,她不希望別人知道,也不在乎別人知道不知道,只在乎自己的「心」。
不用多說了,那一雙哭腫像桃子般的眼睛,以及那一句無奈哀怨的「你從此都改了罷」的勸告,已經把黛玉對寶玉完完全全的愛表現出來了。如果我的言語是笨拙的,不足以表現,你們看原文吧:
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他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
此時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罷!」
把這三個人的情感表現加以比較不難看出,她們對寶玉的愛是有區別的。襲人的愛是「自私」的,她從賈寶玉的遭遇很快就會聯想到自己的生存;寶釵的愛是「作秀」的,她就是要給大家造成一種她就是賈寶玉最合適妻子的印象;而只有黛玉的愛,才是「默默無私」的,她既沒有考慮到自己,也不作秀,想著的只是寶玉的安危。不信,再比較一下:
襲人從寶玉的危險想到了自己的將來,寶釵從寶玉的挨打找到了一次秀自己的機會,而且,兩人的悲痛都是很有限的,襲人會覺得委屈覺得虧,寶釵還會在寶玉的凝視中羞紅了臉;但所有這些,黛玉都不會,寶玉被打,她忘記了自己,忘記了羞澀,只想著寶玉。她在寶玉床前偷偷的哭,哭得比那兩位都悲切,都忘情,而且,並不希望別人知道。只有當她對寶玉的真情即將要被王熙鳳看到的時候,她唯恐她的真情遭到「玩笑」(因為眼睛哭腫了像桃子),所以才悄悄的走了。換做襲人,肯定要在旁邊聽著的;換做寶釵,說不定還要跟王熙鳳交流交流呢,這兩人都要把自己的關懷和悲傷「做」給別人看,「說」給別人聽,只有黛玉不稀罕,她只稀罕寶玉的心和她自己的心。
這三個人對寶玉的愛的高下親疏,我想,已經很明顯了吧?
賈寶玉是何等善良悲憫普天之下,即使小說之中,我還沒有見過有那個人,有賈寶玉這麼善良的。
第二十五回,賈環陰險的推倒油燈,企圖燙瞎賈寶玉的眼睛,結果是在寶玉右臉邊燙起了一串燎泡,那可是有破相危險的呀。而就在眾人責罵賈環和趙姨娘的時候,請注意,這兩個人,從自己的利益出發,是巴不得賈寶玉死的,賈寶玉是這樣說的:「有些疼,還不妨事。明日老太太問,只說我自己燙的就是了。」
第三十三、三十四回,因為賈環的誣陷,賈寶玉幾乎被賈政暴打而死。可是,在知道了是賈環告他的黑狀之後,賈寶玉是這樣的反應:
「寶玉原來還不知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從來不是這樣,你們別混猜度。」寶釵聽說,便知寶玉是怕他多心,用話攔襲人。」
知道了賈環的使壞,竟然一笑而過。而且,還擔心薛蟠的事情使薛寶釵難堪,忙著替薛蟠推脫。這樣善良的人,我們何嘗見過?這樣的善良,是不是有點佛祖釋迦摩尼當年以德報怨的味道?
更何況,賈寶玉是幾乎被暴打致死的,換做一般的人,早就咬牙切齒的跳起來了,豈肯善罷甘休!?即使明裡不發作,暗地裡,這仇是一定會報的。
我記得在我的文章的評論里,有很多人對賈寶玉是不屑的,認為此子毛病甚多,值不得那麼多女孩子去愛。真的是這樣嗎?
我以為,在那個時代,以賈寶玉的身世和地位,竟然如此善良,已經是十分難得了。在他那顆敏感多情的心裡,沒有仇恨,只有愛情、寬容和悲憫。
我相信,賈寶玉能夠視趙姨娘和賈環的陷害若無物,能夠為一個丫鬟的死而五內俱焚聲淚俱下,正因為他的善良使他有了一顆博大深沉的悲憫之心。
我們不妨試想一下,尤其是女孩子,這樣善良的男孩,難道不是你可以完全託付終生的對象嗎?
他可能無力保護你,但卻永遠在關心你,他可能無力改變什麼,但這也包括他溫柔的內心。更何況,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位高如賈元春者,藝高如柳湘蓮者,又真的能夠保護誰呢?他們也和寶玉一樣,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呀。
一群柔弱無靠的羔羊,唯有善良悲憫者強大,那是內心的強大,那是寶玉的強大。
《紅樓夢》之賈母為何出「荔枝」謎?說實話,我是拿出了很大的勇氣來決定一路細讀《紅樓夢》的。然而現實的感覺是,《紅樓夢》並不是你一路就能看透的小說,它的多義甚至歧義以及含蓄,是要經過反反覆復的揣摩才能鬧明白的。這不,讀著讀著,驀然回首,才發現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還有好多東西沒看出來。就好像「頓悟」一樣,在你沒在看第二十二回的時候,有些有意味的場景反而會湧上心頭,這就是《紅樓夢》的魅力。
其實早在讀這一回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那就是小說里介紹的燈謎,有賈母的、有賈元春的、有賈迎春的、有賈探春的,有賈惜春的,甚至還有薛寶釵的,唯獨沒有林黛玉的。這是怎麼說呢?一般這種場合,少不了林黛玉呀?
現在我總算想明白了。之所以想明白,還得從賈母以及眾人的詩謎說起。
我們知道,那一節賈母等人所說的詩謎,都是不祥之物,所以,賈政悲從中來。而且,第一個出詩謎的就是賈母,是賈母奠定了整個猜謎活動的悲劇色彩。
賈母的謎語是這樣的,所謂:猴子身輕站樹梢。謎底是「荔枝」,諧音為「離枝」。脂硯齋在此批語為喻「樹倒猢猻散」是也。
這個貌似簡單的謎語,直到今天,我才突然省悟過來,含有很深的意思。
第一層,賈母的謎語雖然預示著賈府之敗,但還有一個大關鍵,就是要猢猻散,必須得樹倒呀?
第二層,那麼,我不禁要問,這支撐賈府的「樹」到底是誰呢?
我以為,支撐賈府不倒的有兩顆樹,一棵是皇妃賈元春,另一棵就是老祖宗賈母。
關於賈元春,我曾經在拙文《《紅樓夢》中賈府的靠山是誰?》中論述了她作為賈府外在勢力的最大靠山,在此就不再贅述了。
而關於賈母,她作為賈府的最高統治者,是內在的支撐整個賈府不倒不散的主心骨和核心力量,這一點也是毋庸置疑的。
那麼,也就是說,賈母謎語預示的所謂樹倒猢猻散的結局,其實就是在預示著賈府是怎樣倒的,先是賈妃難產而死(見拙文《揭秘《紅樓夢》中賈元春之死真相》),後是賈母因賈妃之死的打擊悲傷憂慮而死,才導致了賈府失去靠山,事敗被抄,家破人亡的。
而緊接著這兩個人逝世的,就是林黛玉之死了。也就是說,賈母的「荔枝」謎語已經預示了林黛玉的死亡了。怎麼講呢?
其一,既然支撐賈府的兩棵樹,那麼雙木為什麼?為「林」呀。我們從林如海之名及其女林黛玉之名也可以知道,雙木為林暗示的就是林黛玉。
其二,既然雙木已倒,何以成林?
其三,從事實來理解,賈元春死,使賈府喪失政治資本;賈母死,使賈府喪失主心骨;使得林黛玉無論外在(賈府即將被抄)還是內在(賈母力主寶玉黛玉婚姻)都喪失了生存的空間,只有死路一條了。
難怪,一場預示著賈府及其眾女子今後悲慘命運的猜謎活動卻獨獨沒有林黛玉出場,不是沒有出場,而是已經出場了,她的命運,就蘊含在賈母的謎語里呀。
我看,這是獨特的曹雪芹寫法。
而由此觀之,高鶚在後四十回裡面關於賈母和林黛玉命運的安排真可謂「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呀。
《紅樓夢》之趙姨娘是個什麼樣的人?趙姨娘這個人物,讓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女權主義文學所說的「閣樓上的瘋女人」形象。這是女權主義文學評論的一個經典論斷。為了讓大家了解其意,我不妨多說幾句。所謂「閣樓上的瘋女人」,出自世界名著《簡愛》,那個羅徹斯特的發了瘋的妻子。在女權主義文學評論家看來,這個女人的形象充滿了象徵意義,她代表了一種女性遭到長期壓抑和奴役之後對於男性社會(包括被男性社會所欣賞所接納的女性比如簡愛等這類女人)的天生的仇恨。這類形象的本質就是仇恨,瘋狂的仇恨。
在我看來,趙姨娘這個人物的本質,也是仇恨,無休無止瘋狂的仇恨。
但是,趙姨娘的仇恨和羅徹斯特的妻子的仇恨還是有區別的。一來趙姨娘不是神經病,由此我想到高鶚的後四十回寫趙姨娘發了瘋,倒是有幾分男權主義對這類女人的憤恨在的,也很契合女權主義對這類人物的概括和分析;二來,趙姨娘不是對所有男人都仇恨,比如對賈政,趙姨娘就很溫柔,那怕是裝的,也和羅徹斯特的瘋妻子要殺羅徹斯特的徹底的仇恨不同;三來,羅徹斯特妻子的仇恨出自本能,沒有來由,很神秘很恐怖,但是,趙姨娘的仇恨卻是趨利性的和非常有理性的。
這三點,都註定了趙姨娘的仇恨和「閣樓上的瘋女人」的仇恨不同。
但是,其次,我們也不能否認,《紅樓夢》在趙姨娘這個女人的塑造上,確實是用「仇恨」來塑造的,這點和「閣樓上的瘋女人」非常一致。只不過是趙姨娘的塑造比較寫實,而「閣樓上的瘋女人」卻有點沒來由的神秘主義味道。
我們必須看到,趙姨娘的仇恨,和她長期受到的欺壓是分不開的。
關於王夫人這個人,我是有過很多文章分析的。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表面木訥,但是嫉妒心極強,所謂「見不得漂亮女人」。甚至,我們可以想像,王夫人之所以痛恨漂亮女人,就和賈政被趙姨娘迷住有關。
趙姨娘的出身,是丫鬟無疑。當初也是服侍王夫人的,可是,這個地位卑微的丫鬟,卻因為自己的美貌獲得了賈政的青睞。試想,王夫人是何等的憤怒,趙姨娘在王夫人的憤怒中是何等的恐懼,甚至,從小說里看,賈母以及後來嫁入賈府的王熙鳳等人都是不太待見趙姨娘的,也因此,我們可以想像趙姨娘因為賈政的寵愛,要經受王夫人、賈母甚至王熙鳳等人多少擠兌、白眼和凌辱。
這個可憐的女人,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賈政了,她只有全心全意博得賈政的歡心,並且儘快的生育。好在,她的肚皮也還爭氣,也為賈政生下了一個兒子一個女人,這就使得一貫屈辱的她,有了更加穩固的地位。
可是,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她在賈政那裡越得寵,地位越穩固,在王夫人那裡就越戳眼睛,越鬧心,越窩火。而王熙鳳也會附和著姑媽給趙姨娘「小鞋」穿。
因此,趙姨娘的生存空間幾乎和她在賈政那裡得到的寵愛成反比。而這種待遇,對趙姨娘來說,無疑是恥辱的,而且,由於「敵強我弱」,她對於王夫人、王熙鳳的擠兌還只能默默忍受,不敢跟賈政說。
應該說,正是這種長期的折磨和煎熬,造就了趙姨娘隱忍的性格、仇恨的本質以及陰險的心理。她需要反擊,反擊那些不肯給予她尊重的人。就這樣,這個女人被賈府複雜可怕的生存空間給徹底毀了,她變成了一個復仇者,一個急不可耐、抓住一點機會就要復仇的女人。
於是,也才有對賈環的仇恨式教育,也才有賈環的推油燈燙賈寶玉,也才有賈環的誣告賈寶玉強姦金釧,也才有和馬道婆的合謀,也才有無理要求賈探春給自己出氣的反常表現。
我猜,當初,這個卑微的女人,當她得到賈政的寵愛,並為賈府生兒育女的時候,她也是幸福的,也是渴望得到賈府眾人的承認和尊重的,可是,當她得到的不是尊重和承認,相反卻是冷漠和白眼甚至欺凌時,她的失望可想而知,於是,她漸漸的變成了這樣。也就是,她是由痛苦而轉化為仇恨的。
趙姨娘的蛻變,正好反饋出一個強烈的信息,那就是素來以有德之家自居的賈府,其實充滿了欺詐、壓迫和黑暗。儘管,趙姨娘的瘋狂報復是不可取的。
賈寶玉為啥選中晴雯做信使?小說第三十四回,在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手帕傳情。這幾乎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經歷過一番波折之後,「情定終生」的表示。
然而,就是這樣簡單的一次「手帕傳情」也是很有意思的。這裡先插一句,同樣是手帕傳情的,還有賈芸和小紅,所不同者在於,賈芸是無意中撿了小紅的手帕,得以傳情。而賈寶玉則是主動把兩塊半舊的手帕送給林黛玉,讓林黛玉明白他的心跡。而這,也是我認定曹雪芹對賈芸與小紅的愛情是持讚賞態度的原因之一吧。
扯遠了,還是言歸正傳吧。
我們來看,賈寶玉是怎樣實施「手帕傳情」計劃的?
因心下記掛著黛玉,滿心理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便設一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裡,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兒的,作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件事啊。」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么。」晴雯道:「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麼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舊絹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絹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很明顯,賈寶玉在這裡是施展了「調虎離山計」的,先支走襲人,然後讓晴雯行動。而且,我們必須注意到這段話里的一個關鍵點,那就是「只是怕襲人」,這裡面有很深的含義。
其一,襲人與黛玉不和;
其二,襲人不贊成寶玉與黛玉交往,知道了是要阻攔的;
其三,寶玉知道襲人素日與寶釵交厚,因此使她去寶釵處借書。
由此,賈寶玉為何選擇晴雯做「手帕傳情」的信使原因也就相當明了了。因為,即使在賈寶玉的房裡的丫鬟也已經在悄悄的分化了。襲人與寶釵交厚,晴雯看黛玉順眼。
從此以後,與黛玉的事,寶玉都交給晴雯;而與寶釵的事,則是襲人當差。
別看成日間嘻嘻哈哈的寶玉,卻原來也是知人善任的。因為賈寶玉深深知道,如果把黛玉的事情交給襲人,那無異於是在出賣黛玉。
晴雯怎樣「點醒」了賈寶玉?說來有趣,晴雯是個「糊塗」的「明白人」。這個心直口快的姑娘,竟然在無意之間「點醒」了賈寶玉。
事情的起因,當然還得從寶玉與黛玉的「手帕傳情」說起。
話說賈寶玉被賈政暴打,林黛玉哭得像個淚人兒來探望。賈寶玉實在放心不下,決定派晴雯前去看視,於是:
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裡,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
賈寶玉這個人,確實是個「無事忙」。他對林黛玉空有一腔感情,卻竟然無從表達,而且常常孟浪不已,不是驚走了黛玉,就是嚇壞了襲人(見拙文《林黛玉和晴雯會幹那不才之事嗎?》),不免生出許多事端來。
這不,晴雯便開始「挑刺兒」 了:
晴雯道:「白眉赤眼兒,作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件事。」
晴雯雖是無意,卻說得極是。你要去,總得有個理由,像這樣冒冒失失的去了,就為一個問候,也忒突然了不是。
這句話,擊中了寶玉的要害,他對黛玉的話,滿肚子都是,只是輕易不能說出來。於是,寶玉的反應就極為尷尬了:
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
本來,沒什麼可說的,不去就是了。可是,晴雯偏生也是「一根筋兒」:
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麼搭訕呢?」
好一個「若不然」,晴雯的意思,既然有些話不便說,也甚至沒什麼可說,不可「言傳」,但好多東西,是可以「意會」的。怎麼意會呢?用個什麼物件兒什麼東西呀。一句話,點醒了賈寶玉,是啊,說不出口的話,是可以用其它東西來表達出來的,或許效果更好呢。還有好一個「搭訕」,是不是有點「接頭」的意思呢?接頭暗號沒有,怎麼去呢?這樣看來,晴雯也是極了解寶玉的。她知道寶玉的心,對於林妹妹,是有許多話不能說也說不出口的。於是,寶玉已經想要放棄,倒是她堅持了下來,成全了寶玉。於是:
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
很顯然,晴雯的「較真兒」,點醒了寶玉。可是,這下,卻是晴雯糊塗了:
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
寶玉與黛玉之間的秘密,寶玉自然不會說,於是:
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好一個「你放心」,寶玉、黛玉、晴雯這三人之間的關係幾乎已經是昭然若揭了,.晴雯所不放心者:
1.黛玉對寶玉誤會;
2.寶玉被黛玉誤會。
而寶玉這個獃子,竟然知道晴雯在為他和黛玉擔著心呢。
卻原來,晴雯所牽掛者,並不僅僅是寶玉之被黛玉誤會,還有黛玉對寶玉之誤會。寶玉之被黛玉誤會,傷寶玉;黛玉之對寶玉誤會,傷黛玉。而寶玉對晴雯的擔心,也是深知的,並且還不忘寬慰她呢。
晴雯與寶玉、黛玉之相知,於此現矣。
再看,傳帕之時,黛玉與晴雯的對話,那裡有半分客氣,都像是熟極了的人呀:
晴雯聽了,只得拿了手帕,往瀟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杆上晾手巾,見他進來,忙搖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漆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叫給姑娘送手帕來了。」黛玉聽了,心中發悶,暗想:「做什麼送手帕來給我?」因問:「這手帕是誰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黛玉聽了,越發悶住了。細心揣度,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先是丫鬟示意林黛玉睡了,晴雯竟不以為意,還是進屋了,後是二人的對話,極為簡潔,沒有客套,直入主題。而後,晴雯的苦苦琢磨,所謂「一路盤算,不解何意」也印證了我所謂的晴雯對寶玉和黛玉的牽掛和關注。要不然,去就去,不去拉倒;送就送,送完了事,晴雯何必要去苦苦思索一路盤算呢。
賈寶玉先是迷失了,後來卻醒悟了;林黛玉先是迷失了,後來也醒悟了;晴雯呢,先是醒悟了,後來卻迷失了。醒悟的是感情,迷失的其實還是感情。
至於晴雯為何迷失?我將在下一篇文章中說到。
賈寶玉為啥以舊手帕贈林黛玉?說起來,賈寶玉為啥用兩塊舊手帕贈林黛玉,不惟晴雯糊塗,就是林黛玉也被一時蒙住了,更何況我等?這樣看起來,賈寶玉「情商」之高,其實不在林黛玉之下,更何況我等?
我非常高興的是,現在朋友們跟我的互動,是越來越「靠譜」了。這不,就在上一篇文章《晴雯怎樣「點醒」了賈寶玉?》的評論中就已經有朋友在分析賈寶玉為何以舊手帕相贈了。
然而,在我看來,贈以手帕,既有手帕傳情的老套路的緣故,也有手帕以絲相織,寓「相思」之意的意思。但這些,一則揣摩到曹雪芹身上,有些「平庸」的意思;二則,也無關新舊。
我想,曹雪芹用筆,斷不會僅僅注重上述顯在的約定俗成的含義,而且,手帕倒在其次,關鍵是一「舊」,為什麼偏偏是「半舊」的手帕呢?
我們知道,林黛玉愛哭;
我們也知道,賈寶玉陪著林黛玉不知哭過多少次;
我們還知道,林黛玉自六七歲進賈府,便與賈寶玉「一桌吃飯,一床睡覺」,耳鬢廝磨,兩小無猜。
於是,賈寶玉贈以舊手帕之深意便出來了,原來,這卻是他二人「因拭淚而變舊」的手帕呀!
其間的情感,非止一端。
1.這手帕曾經為林黛玉拭去過多少淚水;
2.這手帕也曾經拭去過賈寶玉的多少淚水;
3.這手帕原來已經把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淚水融合在一起了;
4.這手帕因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淚水浸泡而變得舊了;
5.請注意,是兩塊手帕,這就好像是兩個一生相愛一生牽掛的淚人兒呀。
如此一來,賈寶玉贈以林黛玉舊手帕的真意就出來了,那就是,我願意陪著你,一輩子陪你落淚,一輩子為你拭淚。
好一個「舊」卻「半舊」,既然,我已經陪著你落淚、為你拭淚半生(其實沒有半生),那麼,餘下的日子和生命,就讓我繼續陪著你落淚,為你拭淚吧。
這就是賈寶玉為何以半舊的手帕子贈以林黛玉的意思,雖然同樣是相思,同樣是表達愛意,但卻因為是曹雪芹的舊手帕,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舊手帕,也顯得是別有洞天,非常人可比了。
難怪,林黛玉看到舊手帕,醒悟過來之後,才會有「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之自責以及手帕詩中「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的感嘆吶。
如此深意,以晴雯之性格學識,自然要不免「糊塗」了,迷失了。其實,糊塗的迷失的又豈止晴雯呢?這是一種幸福的糊塗,幸福的迷失。
唉,不說了,今天就到這兒吧。
《紅樓夢》之薛蟠無辜說明什麼? 小說第三十四回,以薛寶釵、薛蟠及薛姨媽母子的一段爭吵,再次證明了薛蟠薛大傻子的無辜,那就是在賈寶玉被打的問題上,確實是冤枉他了,這老小子,雖然對賈寶玉和蔣玉菡好耿耿於懷,但還真就沒「撒什麼爛葯」。但我關注的還不僅止於此。如果稍加留意,我們發現,關於薛蟠是否陷害賈寶玉一事,曹雪芹是很廢了些筆墨的。先是襲人與焙茗的對話,基本認定是薛蟠陷害;後來是薛寶釵與襲人的分析,基本排除了薛蟠的嫌疑(見拙文《薛蟠會害賈寶玉嗎?》);再後來,就是我現在說的是薛姨媽、薛寶釵與薛蟠當面對證,確認了這次真不是薛蟠乾的。如此一件小事,卻大費周折,卻是為何?
換一種說法,就是,曹雪芹為什麼要一再證實薛蟠的無辜呢?證實薛蟠無辜說明了什麼呢?
我想,其中必然是有玄妙的。而這種玄妙,卻是言外之意畫外之音。
試想,賈寶玉和蔣玉菡相交以及私贈汗巾的事情是極為隱秘的,當初兩人相贈也是看看「四下無人」才做的,薛大傻子也只是在兩人做完後偶然撞見,而且已經確認(請注意小說的敘述,是作者曹雪芹確認不是薛蟠的)不是薛蟠,那麼,到底是誰呢?
說真的,這個場景還真是恐怖,既然「四下無人」,情況卻泄露了出去,這說明什麼?只能說明一點,那就是,事後前來質問賈府及賈政的忠順親王府確實在賈寶玉甚至賈府周圍安排下了「密探」和「眼線」,正在緊鑼密鼓的收集不利於賈府的種種證據(見拙文《紅樓夢之誰是賈府最危險敵人?》)。
曹雪芹,卻原來是用一件事情的敘述來敘述另外一件事情,傳達一種令賈政及賈府「驚悸」的氛圍。我相信,在八十回以後,忠順親王這個賈府的真正對手,就會從幕後跳到前台來,對賈府上下其手了。而這種帶有悲劇性質的「恐怖氛圍」就像一部高明的恐怖片,那種緊張的心理和情節,是需要你仔細體味才能感覺出來。而且,這種「恐怖氛圍」經過曹雪芹不著痕迹的慢慢的漸進的渲染,會如寒氣一般漸漸滲入你的心裡,終於釀成了一場震撼人心的大悲劇。
能把一部兒女情長的小說寫得有大智慧、有大權謀、有大恐怖、有大緊張、有大悲憫、有大哲理、有大感情、有大悲劇,古往今來,非曹雪芹莫屬。
讀到此,我遙向曹公英靈,唯有三拜而已。
薛寶釵其實是個乖乖女 其實,之前我關於薛寶釵的一些批評,都是基於她對於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感情的介入、干涉而言的。如果換一個角度,薛寶釵也是很值得讚賞的。她在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中所經歷的「煉獄般的覺悟」就不用說了(見拙文《《紅樓夢》中何謂「釵黛合一」?》、《如何客觀看待薛寶釵》),單從她對待父母兄長對待家庭的態度來看,也是很討人喜歡的,用我們時下流行的話來說,薛寶釵是個不折不扣的乖乖女。首先,她知道維護家裡人。
第三十四回,關於襲人狀告哥哥薛蟠誣陷賈寶玉一事。薛寶釵其實心裡也是打鼓的,也是懷疑是哥哥所為的。可是,當面對外人的時候,她總是以維護哥哥出發,有理有據的分析給襲人和賈寶玉聽,證明不會是薛蟠乾的。事實也證明確實不是薛蟠乾的。然後,回到家裡,再來弄清楚是非曲直。說實話,薛大傻子有這樣的妹妹,不知道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呢。
其次,她很懂得孝順母親。
為了弄清楚哥哥薛蟠到底有沒有誣陷賈寶玉,薛寶釵、薛蟠和薛姨媽母子三人還為此大吵了一架。其中,薛蟠情急之下,說薛寶釵一心要嫁給賈寶玉,連哥哥也不維護了。這樣的重話,可是把薛寶釵氣慘了,不僅當時就哭了,而且回到大觀園蘅蕪苑還整整哭了一夜。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急急忙忙的回到母親那裡,因為她擔心哥哥薛蟠再跟母親吵架。薛姨媽雖然守寡,但是能夠有薛寶釵這樣孝順的女兒,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第三,她在外頭從不惹事。
薛寶釵為了弄清楚哥哥是否陷害賈寶玉,被哥哥狠狠的奚落了一通,為此氣得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記掛著母親和哥哥會不會吵架,隨便梳洗了一下,急急忙忙趕過去,此時的她心情肯定是很糟糕的。可是,半道上遇到了林黛玉,又被奚落了一通。林黛玉以為薛寶釵哭腫的雙眼是為賈寶玉哭的,便挖苦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換做一般人,也許就反擊了。可寶釵的反應呢,是這樣的:「寶釵分明聽見林黛玉刻薄她,因記掛著母親哥哥,並不回頭,一徑去了。」要說寶釵的忍耐,真的是不容易的呀。
第四,她對家人十分寬厚。
薛寶釵到了母親那裡,哥哥薛蟠也覺得過分了,趕過來給妹妹左一個作揖,右一個作揖的賠罪,只要哥哥悔悟了,學好了,所有的委屈對寶釵都不算什麼,她很好哄,一下子就被哥哥逗笑了,一家子重又和睦起來。薛寶釵對家人的寬厚,頗令人動容。
第五,她是媽媽的好幫手。
薛家,父親早亡,孤兒寡母,薛蟠又不懂事,只知道吃喝玩樂,遊手好閒。只有薛寶釵,幫著媽媽薛姨媽料理家務,處理雜事,井井有條,雖為女兒,卻是母親的依靠。正如薛姨媽對寶釵說的:「你要有個好歹,我指望哪一個來!」
第六,薛寶釵很懂得節省。
薛家已經敗落,是不爭的事實。薛寶釵是很懂得節省的。她會和丫鬟鶯兒一起做針線,一點也沒有大小姐的脾氣;就連哥哥薛蟠為向她賠罪,要給她添置衣服,炸炸金項圈,她也不會因為受了委屈而任性的接受;她的傢具擺設,也是能省則省,連賈母都覺得這孩子「太素凈」了。這樣懂得生計艱難的女孩,上那找去?
不僅內在如此,薛寶釵還生的美麗高雅,猶如牡丹。試問,天下哪一對父母,生養了這樣的女兒會不感覺到心滿意足?
薛寶釵,其實是一個很可愛的「乖乖女」呀。
林黛玉為啥要「刻薄」薛寶釵? 我在拙文《薛寶釵其實是個乖乖女》里講過,小說第三十四、三十五回,就在薛寶釵為家裡的事情煩心的時候,林黛玉還趁機「刻薄」了薛寶釵一回,說薛寶釵即使哭了一缸子眼淚,也醫治不好賈寶玉的棒瘡。說實話,讀到這裡,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覺得林妹妹「不厚道」。即便她認為薛寶釵的淚是為賈寶玉流的,我想也不至於如此「小心眼」呀。大凡和寶玉交厚的,無論是姐妹還是丫鬟,見寶玉打成那樣,誰不流淚呢。更何況,薛寶釵的流淚還不是為了寶玉呢。之前,我是林黛玉的堅定支持者。也曾經為了林黛玉的「小心眼兒」做過「無罪辯護」,而且,我認為我的理解是對的。可是,現在?我在想。林妹妹為何要「刻薄」薛寶釵呢?請注意,這「刻薄」兩個字,就是曹雪芹說的,小說里有的。
可是,仔細體味下來,才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首先,我們得注意林黛玉刻薄薛寶釵的地點。林黛玉是「自獨立在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這說明什麼?說明林黛玉是在遠方默默的關注賈寶玉的時候遇到薛寶釵的。
其次,我們得注意林黛玉刻薄薛寶釵的時間。林黛玉刻薄薛寶釵,剛好是在賈寶玉被打之後,以及經焙茗和襲人的求證,大家都懷疑薛蟠陷害了賈寶玉的時候,這個時候,即使薛寶釵也是對哥哥薛蟠持懷疑態度的,更何況別人哉?
如此一來,情況就清楚了。卻原來,林黛玉是借刻薄薛寶釵來報復薛獃子呢。
薛蟠陷害賈寶玉的事情,雖然不是真的,卻早已經傳得「滿城風雨」。林黛玉肯定是知道的,也是相信的。這樣一來,她對於薛蟠是有看法的,也可以說是怨恨的。正巧,薛寶釵和賈寶玉之間又有點那種若有若無的干係,可她的哥哥卻去陷害賈寶玉。這在林黛玉看來,就荒唐、可氣而且可笑了。
因此,當她看見薛寶釵哭腫了眼睛路過的時候,以為薛寶釵是為賈寶玉哭的時候,就忍不住要「刻薄」「薛家」一下了。真荒唐!一方面要趕著和賈府和賈寶玉聯姻,另一方面,卻又做下陷害賈寶玉的醜事來。如果這樣,你薛寶釵哭又有什麼用呢?是不是太假惺惺了呢?因此,也才有林黛玉的那句話:
「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
這話裡面,是有氣憤的,這氣憤自然是為寶玉的挨打和薛蟠的陷害。而且,剛好薛寶釵說是要「家去」,林黛玉以為,薛寶釵正是要回去跟家人跟薛蟠「理論」呢。這個時候借薛寶釵表達對薛家的看法,我以為對於深愛賈寶玉的林黛玉來說,是可以理解的。
如此看來,錯不在薛寶釵,也不在林黛玉,只在薛蟠平時的劣等人品以及人們的「誤信」和「誤傳」。
林黛玉的影響力 說到影響力,我以為在《紅樓夢》中,非林黛玉莫屬。通過林黛玉,我們當可以看到,其實影響力,和地位、輩分、權勢和恐嚇以及說教都沒有關係。整部《紅樓夢》里,不管以什麼方式,教育別人的事例很多。比如賈母對賈政、賈赦、王夫人、王熙鳳的教導;比如王夫人對賈寶玉、王熙鳳、賈環、趙姨娘的訓斥;比如薛寶釵對賈寶玉、林黛玉、薛蟠、鶯兒的開導;比如賈政對賈寶玉、賈環的責打;比如賈珍對賈蓉的教訓;比如丫鬟姐妹之間的相互說教;比如襲人對賈寶玉的教導;比如王熙鳳對賈府眾僕人的管理以及趙姨娘對賈環的辱罵;等等等等,不可勝數也。可是,情況好了一點兒了嗎?沒有,我們看到,事情仍然朝著它預定的方向發展,誰也沒有改變誰。
但是,我要說,有一個人是除外的,那就是林黛玉。林黛玉幾乎從不說教,可是卻能夠把屬於自己範圍內的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條。
首先,我們來看看林黛玉的人格魅力。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沒有,整部《紅樓夢》里的丫鬟,都是牽涉進了賈府的利益糾葛里去的。唯獨有兩人,真正做到了「我自守潔」。這兩個人,就是林黛玉的丫鬟紫鵑和雪雁。我們在哪裡看見她們參與喝酒嬉笑,我們在哪裡看見她們與人為敵,我們在哪裡看見她們謀點蠅頭小利,我們在哪裡看見她們拉幫結夥,沒有,這兩人,除了盡心儘力的伺候林黛玉,幾乎不參與賈府的任何事情,真正做到了潔身自好。這不,就是薛寶釵伶牙俐齒的丫鬟、可愛的小鶯兒不也還要和賈環賭賭錢賭賭氣鬥鬥嘴的嗎?
我們更要看到,賈寶玉及眾姐妹房裡的丫鬟,幾乎都由於管束不嚴出了狀況,唯獨林黛玉房裡,就真的沒出過什麼事兒。而我們卻從來沒看見林黛玉管教過誰,說過誰。這說明什麼?說明林黛玉的人格影響力,已經達到了潛移默化的程度,她自高潔,連她的丫鬟也自高潔。
曹雪芹雖然通篇沒有對此置一詞,但通過這種含蓄的表現方式,對林黛玉巨大的人格魅力的影響力,已經很鮮明的說出來了。那裡還需要哪些直白的蒼白的表揚呢?
其次,我們來看看林黛玉的文化魅力。
小說第三十五回,有一節非常有趣的描寫:
不防廊上的鸚哥見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你作死的,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又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麼記了。」黛玉便命將架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葯。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窗,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做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
林黛玉的文學文化造詣之深,是難以有人匹敵的。可是,那畢竟是對人的影響,沒想到,她的文學感染力,竟然使一隻小小的鸚鵡,也變得如此「多愁善感」,「體貼多情」起來。
第三,我們來看看林黛玉的情感魅力。
《紅樓夢》里,有兩處很明顯的涉及到對待動物的態度。一處是賈蘭提著弓箭追射小鹿,另一處就是林黛玉教養鸚鵡了。這其中的差別,是很明顯的。我們常說,一個熱愛小動物的人必然是一個善良的人。我不敢就此說賈蘭如何冷血,但卻敢肯定林黛玉的善良。其實後來賈蘭的冷酷,已經在這裡看出端倪來了。
由此看來,林黛玉應該是賈府裡面最成功的管理者和教育家,其成功之處就在於,她從不說教、訓斥和威嚇,但卻以身作則、言傳身教,用自己的修養、善良和言行感染著別人,凈化著別人。這就是林黛玉巨大的悄無聲息的影響力,其實,賈寶玉逐漸的堅持和淡定,又何嘗不是林黛玉潛移默化的影響呢?儘管,小說中從未正面描寫,但是,卻是我們能夠感受得到的。
賈寶玉的致命溫柔 金釧死了,其實責任不在賈寶玉,和眾丫鬟調笑,吃人家嘴上的胭脂,是他自小以來的常態。要說責任,也在賈母和王夫人的不加管教。既怪不到賈寶玉頭上,也怪不到金釧頭上,要怪的,只能是心情鬱悶的王夫人突然發飆,把原本一件小事,做成了大事。關於這一點,我曾經在拙文《賈寶玉該為金釧之死負責嗎?》說過。然而,金釧死了,賈寶玉是很難過的,「五內俱傷,萬念俱灰,恨不得一時跟了金釧去」,這是賈寶玉的真實感受。因此,當他在第三十五回終於逮到機會向金釧的妹妹玉釧表達愧疚之情的時候,賈寶玉便表現出了他特有的萬般溫柔。
先是變著法和玉釧說話,「憑他怎麼喪謗,他還是溫存和氣」。
後來,又假裝要去取蓮葉羹,疼得哎喲哎喲亂叫,勾起了玉釧的憐憫之心,一邊抱怨「躺下吧,那世里造了來的業,這會子現世現報。教我哪一個眼睛看的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
而後,假裝說蓮葉羹不好吃,騙玉釧吃了一口。要知道,這蓮葉羹,就是賈母等人也不得常吃的,而玉釧也領會到了寶玉的心思。寶玉看到玉釧吃了蓮葉羹,高興的說:「這下可好吃了。」
而更奇的是,玉釧伺候寶玉喝湯,不慎打翻了,燙到了寶玉,而寶玉竟渾然不覺,一個勁兒的問玉釧「燙了那裡了?疼不疼?」結果呢,「惹得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說,方覺自己燙了。」
這裡,請不要以為寶玉是在作秀。還記得賈環推油燈燙他臉的事嗎?賈寶玉非但一點不怪賈環,還要幫他打掩護呢。面對粗鄙不堪的賈環尚且如此,何況玉釧兒哉?
就這樣,賈寶玉用自己的萬般溫柔,寬慰著玉釧失去親人的痛苦之心。
然而,到此,如果我們僅此理解為賈寶玉的賠罪那就太過於膚淺了。莫非,賈寶玉的溫柔,僅僅只是為了賠罪?
我以為,不是。賈寶玉的萬般溫柔,其實是建立在痛苦之上的,小說里寫了,「忽見了玉釧兒,便想到他姐姐金釧兒身上,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也就是說,他是隱瞞著自己的痛苦,強作歡顏,要去抹去玉釧兒心裡的痛苦的。
至此,我再一次在賈寶玉身上看到了我在拙文《賈寶玉是何等善良》里說到過的賈寶玉的善良和悲憫,他也許無力改變什麼、保護什麼,但他深深的理解她們。於是,賈寶玉溫柔背後的真實的東西就展現出來了,那就是用他的溫柔去化解玉釧兒心中的仇恨,去升華玉釧兒心中的感情。因為他不希望仇恨就此蒙蔽美麗的玉釧兒的眼睛,變得和趙姨娘(見拙文《紅樓夢之趙姨娘是個什麼樣的人?》)一樣瘋狂和勢利。
逝者已逝,無能為力,生者當快樂,以告慰逝者。賈寶玉從逝者那裡,看到的是生命的可貴,以及美麗生命的可貴,於是,他決意要化解玉釧兒因姐姐之死產生的怨氣和仇恨,好好的活著,快樂的活著,沒有壓力的活著。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蓮這個東西,在佛教的世界裡,是個神聖的東西。它是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的法座。早已經有學者指出,之所以蓮是觀世音的法座,就是因為蓮這個東西,代表著芸芸眾生脫離苦海身心獲得凈化,精神得以升華。如果理解了這層意思,我們再來看王熙鳳所說的蓮葉羹的稀奇和難做,再來看賈寶玉為何偏偏要吃蓮葉羹,又為何偏偏要騙玉釧兒吃,都不會是沒有深意的,曹雪芹絕非孟浪之筆。
這就是賈寶玉,致命的溫柔。它能夠把任何女孩子心中的委屈、苦難和仇恨,化解於冰雪消融的無形大象之中。
《紅樓夢》之薛蟠的為人 薛蟠的出場,是很不堪的。一上來就強搶民女,打死人命。之後,又說自從其父死後,薛蟠並沒有經商理家之才能,更不上心,導致家裡的商號夥計吃裡爬外、渾水摸魚,把薛家搞得漸漸的破敗起來。這也就基本奠定了薛蟠此人的基調。緊接著,來到賈府,不堪的事情一出接著一出。先是在賈府公學裡胡作非為,不讀書也就罷了,居然大搞同性戀,也就是「龍陽之興」。而且玩一個丟一個,搞出來很多痴男怨男來。後來,就是和賈珍、賈璉、賈蓉等人混在一起,鬥雞跑馬,胡作非為。此人之粗俗,在與賈寶玉、馮紫英、蔣玉菡以及妓女雲兒的聚會中就體現出來了,居然做出了「女兒樂,一根雞巴往裡戳」這樣齷齪的詞句來。而且,一見林黛玉,立時便「酥」了。其好色、兇殘、無能可見一斑。後來,居然想調戲柳湘蓮,被痛打了一頓。其實我疑心,這是曹雪芹的「曲筆」之意。這樣可惡的人,打他一頓又何妨?娶親之後,他更是對可憐的香菱大打出手,成為夏金桂殘害香菱的幫凶。但是,即便是這樣的人,我們也不妨問問為什麼?薛蟠生下來就是這樣的人嗎?
薛蟠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直爽,不藏著掖著,做壞事也是大搖大擺的。在他打死馮淵之後,有一句話說得十分到位:「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視為兒戲,自以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試問,世上哪見過這樣的人,打死了人,不跑、不躲,而且堂而皇之的帶著母親妹妹浩浩蕩蕩的上京城投親訪友的?
這說明什麼?說明在薛蟠心裡,他就沒把這事當回事,他認為這就是他的「特權」。
那麼,他這種特權思想是從哪裡來的呢?
無疑,是薛家的教育給他的,至少是無意之中給他的。同樣在第四回,我們看到對薛蟠的介紹是這樣的:「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
也就是說,薛蟠的好色、粗俗、兇殘、無能,都是薛姨媽給慣出來的。這薛姨媽是何人?是王家的大小姐,九省都檢點王子騰的妹妹,王夫人的姐姐。娘家也是硬得很的人物。我想,這樣的縱容,也和薛姨媽的家庭出身相當有關。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這樣一個細節沒有,小說第三回結尾處,寫薛家來信,王夫人與王熙鳳正在看,連探春、黛玉等都知道為的是薛蟠打死人的事情。也就是說,在薛蟠打死人後,攜帶家眷上京這件事,不惟是薛蟠一人的主意,也是薛姨媽的主意。薛姨媽既然知道兒子打死了人,居然也認同兒子的意見,大搖大擺的投親訪友,還帶薛寶釵進京「待選」。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就是薛姨媽也認為打死個把人沒什麼大不了的。(這顯然與賈政聽到金釧投井之後的深刻反省有著本質的不同。這也說明了賈府的家教在薛家之上。)
卻原來,這薛蟠的劣行的根源是在薛姨媽那裡呀。
如此,我們當理解薛蟠了,雖然並不會原諒他。薛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是一個自小就被灌輸了「特權」思想的人。他認為,他就是可以隨便打人、搶人,這就是他的生活,很正常的生活,沒什麼大不了的。對於一個生活在這樣環境里的人,還能期望他什麼呢?我們只能質問導致他成為今天這樣的根源。因為,從某種角度講,薛蟠也是受害者,也是值得同情的。
更何況,薛蟠其實本性還是善良的,只是他的善良,被所謂的縱容和特權給毀了。
小說第三十五回,薛蟠為薛寶釵與他對質是否陷害賈寶玉一事,與妹妹母親吵架。一夜過後,後悔不堪,過來賠罪,也會動真情,也會懺悔的,你看,他說:
「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為我生氣還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裡說著,眼睛裡禁不起也滾下淚來。
這說明,薛蟠並不是一個天生的壞人和下流胚子,他和薛寶釵一樣,遺傳的基因也是比較優良的,只是由於是男孩,是獨苗,由於父親早死,母親管教不得法,縱容溺愛,加之交友不慎,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我們當然不能指望薛蟠就此改過自新,七十回以後她暴打香菱就是證據。在我看來,薛蟠是不可能改過了,他已經在放縱和毀滅道路上越陷越深了。只是我們應該知道,薛蟠並不是一個天生的壞人,是那種所謂的「貴族特權思想」造就了薛蟠這樣的紈絝子弟。
這就是薛蟠的悲劇,一種溫水煮青蛙的悲劇,那青蛙在緩慢上升溫度的水裡,十分舒適,渾然不覺,殊不知死期至矣。
當然,不是說薛姨媽有意要這樣害自己的兒子,這就涉及到了王家的家風及其教育方式,這其實不僅涉及薛姨媽,還涉及王夫人以及王熙鳳。應該說,王家的家風和賈府「寬厚仁德」的家風是有很大區別的,不然,王夫人也不會高壓致金釧兒投井、晴雯屈死。不過,這是後話了,我們以後再說。
薛寶釵、襲人和鶯兒的同氣連枝拙文《薛寶釵邀襲人「打結子」有何意》里曾經說到,薛寶釵特意邀請襲人過去「打結子」是有深意的,其實也就是她們之間的「勾結串通」之意。為此,有很多朋友覺得不堪,拿我狠狠的撒氣。我不生氣,能因為薛寶釵這樣的女孩子而被罵,其實也是一種幸福。呵呵。
但是,那「勾結串通」之意,卻並不會因為朋友們的生氣而消失。至小說第三十五回,曹雪芹「草繩灰線,綿延千里」的本事再度顯現,薛寶釵與襲人、鶯兒之間的勾結,已然是「蔚為大觀」了。
可不,趁著賈母等眾人探望賈寶玉的時機,襲人趁機提出了這樣的要求:「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說,煩他鶯兒來打上幾根絡子。」這個提議,不僅得到了寶玉的響應,而且得到了賈母的支持。賈母說:「好孩子,叫他來替你兄弟做幾根。你要無人使喚,我哪裡閑著的丫頭多著呢,你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使。」
這是多麼大的面子。好一個襲人,來而不往非禮也。這個時候提出來,真真是給薛姨媽、薛寶釵掙足了面子,以回報上次薛寶釵的盛情相邀。
當然,如果兩人之間的呼應僅僅限於此,那麼,朋友們的生氣也就很有道理了,我就顯得很有些「小心眼兒」了。可是,不是這樣,接下來,還有更大發展呢。
先是鶯兒過來打絡子,襲人謂之為「客」,說:「有客在這裡,我們怎好去的!」機靈的鶯兒答道:「這話又打哪裡說起,正經快吃了來吧。」襲人果然去吃飯去了,無形之中,鶯兒和襲人和賈寶玉的關係又進了一層。之後,在賈寶玉和鶯兒的交談之中,鶯兒當然不忘記讚美自己的女主人咯。
緊接著,薛寶釵就來了,親自參與到為賈寶玉的玉打絡子的設計與編織中來。
薛寶釵此時來,可謂合情合理、自然而然,而且參與得也合情合理、自然而然,因為鶯兒已經打好了前站。
這還不夠,襲人吃飯回來,感覺到納悶,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才剛太太打發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
關於這種特殊待遇,賈寶玉的理解是:「必定是今兒菜多,送來給你們大家吃的。」
而薛寶釵的解釋就與眾不同了:
寶釵笑道:「給你的,你就吃了,這有什麼可猜疑的。」襲人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還有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還有呢。」襲人聽了話內有因,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了。
這三人之間套的近乎,已然是近得不能再近了,幾乎相當於相互提拔了,襲人給薛寶釵創造做賈寶玉妻子的機會和責任,薛寶釵給襲人做副手的遠景規劃。這其間的互相幫襯,實在是默契得很,甚至可以用「同氣連枝」來形容了。
他們完全遵照自己意願出發,人以群分,本也無可厚非,可她們在專註於自己的意願的時候,卻偏偏忽視了另一個人的意願,那就是賈寶玉,賈寶玉的心裡,早已經裝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林黛玉。
這樣,豈不是「合謀」了來逼迫賈寶玉就範嗎?
賈寶玉的艷羨說明了什麼?
小說第三十五回,襲人邀請鶯兒來打絡子的事情,拙文《薛寶釵、襲人和鶯兒的同氣連枝》已經分析過了,其實是薛寶釵、鶯兒與襲人「同氣連枝」的表現。而每每讀到這裡,我們在為林黛玉暗自著急的時候,也會對賈寶玉的表現失望不已,甚至暗罵他是獃子,非但看不清楚薛寶釵、襲人等人的勾當,而且瞎摻合,把自己和林黛玉往「火坑」里推。那麼,賈寶玉究竟是怎樣的表現呢?我們不妨來看看,就在鶯兒打絡子的時候,賈寶玉和鶯兒嘮嗑。這當中,他和鶯兒有這樣一段對話:
「寶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閣,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襲人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鶯兒笑道:「你還不知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其次。」寶玉見鶯兒嬌憨婉轉,語笑如痴,早不勝其情了,那更提起寶釵來!便問道:「好處在那裡?好姐姐,細細告訴我聽。」鶯兒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又告訴他去。」寶玉笑道:「這個自然的。」
這一段話,似乎就是賈寶玉「花心」的罪證。吃著碗里的(林黛玉)望著鍋里(薛寶釵)的。有的朋友甚至替林黛玉不值,覺得林黛玉虧了。可是,事實真的是如此嗎?
首先,我們要知道賈寶玉的性格,對於屬於自己的至少他自己覺得屬於自己的女孩子,是一點兒也捨不得的。
還記得紫鵑一句話林黛玉要回揚州的玩笑話把賈寶玉唬得魂飛魄散的情景嗎?還記得襲人謊稱父母兄長要把她贖出去時賈寶玉的苦苦哀求嗎?還記得晴雯被攆走之後賈寶玉的痛徹心扉嗎?這些,都表明,只要是他賈寶玉真正喜歡的或者依賴的,他都是捨不得離開的,他那裡有這樣的等閑瀟洒氣度調侃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
這剛好說明什麼?說明:
其次,賈寶玉儘管羨慕薛寶釵和鶯兒,但僅僅只是羨慕而已,在潛意識裡,他認為薛寶釵和鶯兒的未來,和自己是沒有關係的。
也就是說,賈寶玉羨慕薛寶釵和鶯兒的將來,恰好表明了他作為一個有著正常心理慾望的男子在遇到美麗的女孩子時,正常的應該有的「調笑」心態。我們要注意,賈寶玉說這話的時候,是有點與己無關的味道的,所以話說得很露骨,帶有很濃烈的調笑色彩。而這恰恰表明賈寶玉從來不認為自己會和薛寶釵結婚。
第三,賈寶玉對薛寶釵的羨慕由來已久。
還記得賈寶玉看見薛寶釵雪白豐滿的膀子時的心理活動嗎?他一邊對那膀子很衝動,一邊卻不無遺憾的想,這膀子要是長在林黛玉身上,或許還可以摸一摸,長在薛寶釵身上,就只有羨慕的份了。這說明什麼?說明在賈寶玉看來,他現在或者將來都是可以與林黛玉有肌膚之親的,因為他終究是要和林黛玉在一起的,可是,對於薛寶釵,卻從未想過要在一起。這裡面的思想狀態,是與他和鶯兒的對話一脈相通的。
第四,也因此,說明了賈寶玉對林黛玉和對薛寶釵的態度是有著本質的區別的。
對林,他是摯愛的也認為是永遠不會分開的,而對薛,則是欣賞羨慕但認為與自己無乾的。
第五,請注意,他說不知將來誰有福氣消受薛寶釵和鶯兒主僕的話是對著襲人說的,現在又對著當事人之一的鶯兒說,如果賈寶玉真的對薛寶釵有那個意思,從正常的心理判斷,他斷然不會是如此坦然、嬉笑、調侃和頑皮的。
因此,正是在賈寶玉對薛寶釵甚至鶯兒的艷羨中,我卻分明看到了賈寶玉與林黛玉的「近」和對薛寶釵的「遠」,對林黛玉的「密」與對薛寶釵的「疏」。
所以,親愛的朋友們,即便是賈寶玉一時看不透襲人、薛寶釵和鶯兒的心思也不打緊,因為正是在這樣的自然狀態中,我們看到了賈寶玉對林黛玉的堅定不移的愛情,以及在這種愛情基調下一個富家公子哥兒慣有的調笑「他人」(薛寶釵和鶯兒)的紈絝不羈的態度。
薛寶釵到底想不想嫁賈寶玉?有一種支持薛寶釵的觀點,認為薛寶釵雖為女子,卻志向遠大,根本不把一位醉心於「尋花問柳」的賈寶玉看在眼裡,所謂「好風憑好力,送我上青雲」,那是何等的壯志何等的胸懷。
可是,事實果真是如此嗎?
不知道大家還記得否?晴雯少有的一次無意中冒犯林黛玉,其實是沖著薛寶釵去的。林黛玉叩怡紅院的門,晴雯因為薛寶釵在,很不耐煩,沒開。為什麼煩?很簡單,薛寶釵經常大中午的到怡紅院串門嘮嗑,影響賈寶玉和眾丫鬟午休。
我們千萬不要忽視這個細節。其實仔細讀來,會發現,《紅樓夢》里,到怡紅院次數最多的,其實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寶釵。自從「待選」失敗之後,薛寶釵來怡紅院的次數,是越來越頻繁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數數,薛寶釵到底主動來怡紅院多少次。
而且,同樣為來怡紅院,薛寶釵和林黛玉的方式也不一樣。林黛玉來怡紅院就是找賈寶玉的,從不避諱,而且從來都是親自來,幾乎不派丫鬟來。但是薛寶釵就不一樣了,她來怡紅院,可是很費心機的,有時候是找賈寶玉,有時候是找襲人(其實還是為了找賈寶玉),有時候是派丫鬟來,有時候是派丫鬟來然後自己再來,有時候是送東西,有時候是做針線,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花樣翻新。
這說明什麼?說明她是刻意要接近賈寶玉的,是有目的的,至於目的是什麼,很簡單,就是要嫁給賈寶玉。這沒有什麼可掩飾的,也掩飾不了。
小說第三十五回,薛寶釵借丫鬟鶯兒為賈寶玉打絡子的機會,這不,又來了,而且,和賈寶玉有一段非常微妙的對話:
正說著,只聽見外頭說道:「怎麼這麼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了,因問鶯兒「打什麼呢?」一面問,一面向他手裡去瞧,才打了半截。寶釵笑道:「這有什麼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麼顏色才好?」寶釵道:「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等我向個法兒:把那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疊連聲就叫襲人來取金線。
這段話,在我看來,大有深意:
其一,與我前面對薛寶釵想嫁給賈寶玉的分析十分契合;
其二,你看看,薛寶釵操心的,正是一個妻子該操的心吶,為丈夫的玉打絡子,而且正是薛寶釵主動提出來的,說明她真的考慮過這個問題;
其三,而且,這個薛寶釵建議用絡子「網住」寶玉的事件由曹雪芹筆下寫出是具有象徵意義的。它預示著:
1. 薛寶釵確實正在用自己縝密的心思(絲)「網住」賈寶玉;
2. 薛寶釵後來確實用自己縝密的心思(絲)「網住」了賈寶玉;
3. 不用其它線,偏用金線與玉相配,正好再一次呼應了「金玉良緣」的陰謀(見拙文《金玉良緣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
好一個聰明絕頂的薛寶釵呀。
從《紅樓夢》看妻和妾的差距俗話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每一個家庭,因為經濟能力的差異,對於家庭成員的供給也是不同的。而像賈府這樣的公侯之家、國戚之家,自然也是人聲鼎沸、排場巨大的。那麼,在賈府,作為一個家庭的共同成員,妻和妾的差距到底有多大呢?
小說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對王熙鳳的管理家族事務進行了一番小小的監督檢查,就暴露出了妻和妾的真實的差距情形:
其一,月錢的差距。
王夫人作為賈政的正室妻子,月錢是二十兩銀子,而趙姨娘和周姨娘作為賈政的小妾,月錢二兩銀子。
其二,丫鬟待遇的差距。
王夫人作為正室妻子,配備有四名大丫環,這四名大丫環的月薪是一兩銀子。而趙姨娘、周姨娘作為小妾,其每人配備兩名大丫鬟,月薪是一吊錢,也就是1000文錢。
本來按照匯率的話,一兩銀子也就相當於一吊錢。也就是說,妻和妾的丫鬟的待遇只是人數的差異,月錢沒有差異。但這是理想匯率,實際匯率在乾隆嘉慶時期大約是一兩銀子值1500文錢左右。差距立馬就出來了。
更何況,小說里說了的,賈府裁減工資,首先就從姨娘的丫鬟裁減起,丫鬟的月錢裁減為每人500文錢,這就與王夫人的丫鬟的一兩銀子的月錢進一步拉大了差距。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看出,在賈府,妻和妾的差距是很大的:
1.妻的月錢是妾的10倍;
2.妻的丫鬟的月錢是妾的丫鬟的3倍。
這裡反映的是妻和妾的經濟地位的差距,但是,我們知道,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話用到這裡也是不錯的,這也間接的反應出妻和妾的社會地位的差距,最後,反應到個人頭上,就是人的尊嚴問題。試想,像趙姨娘這樣的妾,為賈政生下了一子一女,而且賈探春是那麼的出色,而她的月錢僅僅比妻的丫鬟的月錢多一兩銀子,這是多麼大的屈辱呀。
難怪,趙姨娘會向來串門的馬道婆抱怨手頭緊,難怪,鴛鴦就是死也不做賈赦的小老婆(趙姨娘的月錢也只比鴛鴦多一兩銀子),這裡面,儘管有其它原因,但經濟地位、社會地位以及人格的屈辱卻是不可忽視的主要原因之一呀。
這再一次印證了我的觀點,妾其實是很屈辱的,她們只是「性奴」(見拙文《誰是《紅樓夢》中最清醒的丫鬟?》),並沒有多高的社會地位。
花襲人投靠王夫人得到多大好處?拙文《紅樓夢之襲人為何向王夫人告狀?》曾經說過,是一系列的危險信號促使花襲人決定在賈寶玉被打之後,向王夫人進言並進而投靠王夫人的。而在第三十六回,我們終於看到了襲人投靠王夫人之後的「好處」。這個好處,可不是一句「我的兒」就能概括的。
首先,王夫人承諾了花襲人將來做賈寶玉的妾。
王夫人此人,對自己真心喜歡的人,還是很實誠的。比如對薛寶釵,那真是呵護有加。比如對襲人,也是言出必行的。為此,她不惜以查抄大觀園為名,捏造晴雯得了癆病的謊言,瞞過了本來看中晴雯來做賈寶玉的妾的賈母,攆走了晴雯,致其屈死,為襲人掃清了道路。
其次,王夫人在還不能讓花襲人做賈寶玉之妾的時候,就讓花襲人得到了超過妾的待遇。
王夫人竟然命令王熙鳳,從自己二十兩銀子裡面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作為襲人的月錢,而且囑咐王熙鳳「以後凡是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
此時襲人的待遇,其實已經超過了趙姨娘和周姨娘,因為,就是這兩人的月錢也只是二兩銀子,別忘了,襲人還多了一吊錢呢。那可是一個姨娘大丫環一個月的工資。
也就是說,在獲得了未來名份的許諾的同時,襲人還得到了巨大的經濟利益,工資從一兩銀子猛然漲到二兩銀子加一吊錢,增長了將近1.5倍。
這就是精明的花襲人一次貌似簡單的行動的收穫:
一條人命——晴雯之死;
一個名分——寶玉之妾;
一份高薪——二兩一吊錢。
《紅樓夢》之賈府的生存經濟學曾記得劉姥姥說過一句很著名的話,賈府家大業大財大氣粗,就是拔根汗毛也比她的腰粗。這話不假,對於莊戶人家來說,正如劉姥姥所說,一家子人一年的開銷也就二十來兩銀子。因此,對於普通人家來說,在賈府打工當差也算得上是「高薪」了。你想,王夫人房裡的一個大丫環,一個月就掙一兩銀子,一年就十二兩,幾乎可以承擔一家人一年一半還多的生活費了,而且,碰到過年過節或者主子開恩,還有額外的封賞,這不,一家子一年的開銷,基本上一個人就可以承擔了,這樣的好差事,上哪裡找去?
所以呀,金釧之死,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卻是「造福」的事情。
首先,金釧死了,可是王夫人開恩,把她一兩銀子的月錢給了她的妹妹玉釧,玉釧原本月錢就是一兩,現在,成了二兩, 一年二十四兩,金釧家的基本生活費就齊了,人死錢沒死,正在愁眉苦臉感嘆家庭收入銳減的金釧家聽到這個消息,肯定是喜出望外的,所以,即便女兒才死了幾天,也就歡天喜地的來磕頭謝恩。殊不知,這恩,是他們的女兒屈死換來的血汗錢吶。
其次,在賈府的那些下人看來,金釧一死,空缺就出來了,為女兒為侄女為親戚好友謀美差的機會也就來了。因此,在第三十六回明明白白的寫到,許多平時和王熙鳳沒有多少交道的人突然來獻殷勤、套近乎、送禮來了。
王熙鳳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出身,現如今又是賈府的少奶奶,那裡會把區區一兩銀子看在眼裡,所以,竟也納悶起來,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家,怎麼突然間如此親熱呢?
還是作為丫鬟的平兒明白,於是:
平兒冷笑道:「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我猜他們的女孩兒都必是太太屋裡的丫頭,如今太太屋裡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只幾百錢。如今金釧兒死了,必定他們要弄這兩銀子的巧宗兒呢。」
機關點出來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竟然就是關係到一戶普通人家生計的大事情呀。可是,難道王熙鳳又是省油的燈?
鳳姐聽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想的不錯。只是這起人也太不知足。錢也賺夠了,苦事情又攤不著他們,弄個丫頭搪塞身子兒也就罷了,又要想這個巧宗兒!他們幾家的錢也不是容易花到我跟前的,這可是他們自尋。送什麼我就收什麼,橫豎我有主意。」鳳姐兒安下這個心,所以只管耽延著,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後乘空方回王夫人。
一方面是下人們的善於鑽營,另一方面,卻是主子的善於弄權。明明決定權根本不在王熙鳳這兒,可是她樂得意的收禮,等到油水撈足,才去回王夫人,偏巧王夫人要安撫金釧家,決定不添人,於是,那一兩銀子還是落入到了金釧家。那些本以為有希望謀得好差事的下人們,不只是空歡喜一場,還破了不少財,正所謂:偷雞不著反蝕把米。
不過,這雖然只是一件小事,而且是沒有成功的小事,但我們也可以看到在賈府這樣的大戶人家的生存經濟學了,那就是,任何事情的促成,都是利益驅使的結果。不是嗎?不妨再做些聯想,金釧的父母,能夠使兩個女兒金釧和玉釧都成為伺候王夫人的大丫環,怕也是這樣「打點」過的吧?而作為賈氏宗族近親的賈芸,要謀個差事,不也是得拼著老命借銀子把王熙鳳伺候高興了嗎?而賈薔之所與不斷的得到好差事,不就是因為他自小被賈珍養大,和賈珍賈蓉關係非同一般嗎?其實,在我看來,賈薔就是賈珍的私生子(見拙文《紅樓夢之賈薔是賈珍的私生子嗎?》),這才是關鍵所在。賈府長此以往,腐敗就會暗然滋生。國如此,其實家也如此。即使不被抄家,賈府又焉能不敗?
我們說《紅樓夢》雖然是一部家族小說,但卻浸透著政治智慧、權謀之詐和治國之道,這就是非常典型的一例。但是,切不可因此而認為《紅樓夢》是一部政治小說,那就真的本末倒置了。
《紅樓夢》之賈府會否因亂倫獲罪?說來說去,有一個老話題卻不能不說。在我關於賈府之事敗被抄的論述中,不斷的有人提出疑問:如果僅僅因為亂倫之罪,皇上會抄賈府嗎?
當然,還必須聲明一下,我以為導致賈府事敗被抄的亂倫之罪其實主要包括兩件:一件就是賈珍和秦可卿的「爬灰」事件,而另一件,則是賈璉的國孝家孝期間偷娶尤二姐。這兩件事情,從大了來說,都是亂倫,也就是說「亂了倫常」。這也就是第五回判詞里說的: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不要說不肖的事情都出在榮國府,其實真正開始做出醜事的是寧國府。而上述兩件亂倫事件,就是代表。
這裡面,其實還隱藏著一個時間先後即事件發展的邏輯關係。即賈府被抄,事發首先是賈璉在國孝(老太妃之死)以及家孝(賈敬之死)期間偷娶尤二姐的事情遭到起訴,然後牽扯出來賈珍和已死的秦可卿的醜事來。
把這個問題說清楚之後,我想用一個真實的歷史事實來告訴大家,上述兩件事情,究竟會不會導致賈府獲罪被抄?
清朝乾隆嘉慶時期,發生過一件非常著名的查抄流放事件。乾隆皇帝在六十五歲高齡所生的小公主,是乾隆最為寵愛的女兒,他甚至說過如果你是男子,我就把皇位傳給你的話。乾隆把十公主許配給了寵臣和珅的兒子豐紳殷德。豐紳殷德的名字,還是乾隆給取的呢,說明乾隆生前也很喜歡和珅的這個兒子。
乾隆去世,早就對和珅不滿的嘉慶立即動手,處死了和珅。但是,嘉慶皇帝對妹妹十公主還是很疼愛的,對豐紳殷德也不反感,於是,他力排眾議,決定不牽連豐紳殷德和十公主,保留豐紳殷德的爵位,並且保留和家的一半家產,給豐紳殷德和十公主過日子。而且,乾隆國孝三年期滿後,嘉慶立即起用豐紳殷德,封為公爵。
但是,就在一年之後,發生了一件事情,卻最終導致了和家的最終倒台。事情的經過是這樣,豐紳殷德家的長史(也就相當於《紅樓夢》忠順親王府的長史)因為與主子積怨,向嘉慶告發,在三年的乾隆國孝期間,豐紳殷德十分不檢點,竟然使一名伺妾懷孕,併產下一女。這是對先帝爺、對十公主的大不敬。大家注意,這也算廣義的亂倫事件。
嘉慶接到報告,極為重視,一查,確有此事。這下,嘉慶不幹了,大怒,不僅革去了豐紳殷德的爵位,而且後來以重用的名義將豐紳殷德流放邊疆。
大家可以想一下,豐紳殷德的「亂倫」程度,實在是不能和賈珍、賈璉的行為相比的,賈珍屬於「亂了父子倫常」,是大亂倫;賈璉屬於「亂了君臣倫常」,也是大亂倫,而豐紳殷德的亂倫,本來就是和自己的妾發生關係,不過是不該在為岳父皇帝乾隆守孝期間生育兒女而已,這樣的小事都要獲罪,何況賈珍、賈璉的行為哉?
還有,《紅樓夢》中那位老太妃之死,竟然要守國孝,說明這位老太妃與皇帝的關係非同一般,極有可能就是皇帝的生母,試問,當極為重視仁德綱常的皇帝得知自己的外戚之間竟然接連發生國孝家孝偷娶以及公公與兒媳亂倫的事件後,會有什麼反應呢?
我想答案已經很清楚了,肯定是大罪,是抄家流放之罪。
豐紳殷德還有個皇帝的親妹妹十公主在那求情呢,尚且如此。而賈府的賢德妃賈元春那時候卻已經難產而死了(見拙文《揭秘《紅樓夢》中賈元春之死真相》)呀。賈府焉能不抄?焉能不敗?
關於豐紳殷德與十公主的歷史,還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十公主的母親,原本是一名普通宮女,卻因為在乾隆七十五歲高齡時誕下十公主,而乾隆又寵愛此女,被封為貴妃。不想這位貴妃大概是壓抑久了或者覺得可以揚眉吐氣了,竟然鞭笞一名宮女致死。為此,乾隆一怒之下將其貶為庶人。之後,因為太過寵愛十公主才又恢復其妃子的地位。
試想。如此得寵的十公主的母親尚且因為虐待宮女致死遭罪,追究起來,賈府之王夫人、王熙鳳屢次逼死奴僕甚至欲取人性命(尤二姐之未婚夫張華),賈府又焉能不獲罪!?
凡此種種,都說明,失德和亂倫絕對不是小事,尤其是對於皇親國戚。《紅樓夢》前八十回描寫的賈府的種種「不肖」,已經足以使它在八十回以後獲罪了。
誰的愛情令萬人迷賈寶玉成為看客?《紅樓夢》裡面的女子,如果所有人都圍了賈寶玉轉,其實也沒有意思。賈寶玉再好,再是大眾情人,也有不喜歡他的。這不喜歡賈寶玉的女孩子,說來有趣,一個是丫鬟彩霞,另一個則是戲子齡官。
這兩個女孩,都是因為愛上了其他男子而對寶玉不理不睬的。彩霞的心裡有賈環,而齡官則對賈薔一片痴情。可是,這兩個女孩的愛情,還是有著很大不同的。彩霞其實所託非人,賈環的人品很成問題,而且並不把彩霞放在心上。與彩霞相比,齡官的愛情就要幸運得多,她所愛的男子賈薔,對她,也是一片真心。
然而,賈薔和齡官的愛情,既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它與彩霞對賈環的愛情一樣,其實各有各的不幸。
還記得齡官雨中寫字的情形嗎?賈寶玉避雨,看見一個有林黛玉婀娜之態的女孩,正在地上寫字呢,對淋雨竟渾然不覺。寶玉情急之下,提醒了女孩,卻也驚走了女孩,卻看見地上寫著無數個「薔」字。
我們說,賈薔與齡官的愛情,雖然只是《紅樓夢》大悲劇大愛情中的一個小小的插曲。但曹雪芹對於這段愛情的刻畫,卻也是頗具匠心的。此場景一出,應該說有兩點就確定了:
第一, 齡官和賈薔雖近在咫尺,但卻飽受相思之苦;
第二, 賈寶玉對於這一段愛情,僅僅只是一名好奇的看客。
而在確定了這樣的基調之後,曹雪芹筆調一盪,寫別的事去了。賈薔和齡官的愛情,至第三十六回,方成正文。
賈寶玉想聽《西廂記》裡面的一齣戲,想請齡官唱。齡官說嗓子啞了,不唱,而且聲明,前日進宮給娘娘唱戲還沒唱呢。言下之意,你賈寶玉算老幾,本小姐不唱。
此時,其他小戲子說了,只有賈薔能讓她唱。正巧,這時候,賈薔來了。這時候的賈薔,表現也很失常。他一心只有齡官,竟然言語之中對賈寶玉充滿了怠慢,更不要說會讓齡官唱戲給寶玉聽了。
賈薔花一兩八錢銀子弄了一隻會演戲的小鳥,企圖逗齡官開心。可是,失敗了。齡官說,我已經被你們家買來逼著學唱戲了,你卻也弄個被關在籠子里的鳥來打趣我。
賈薔怕齡官惱,只得賠罪放生。齡官又說了,這小鳥也是有父母的,如今你把它弄了來,又這樣不負責任的放了,可憐的小鳥該怎麼辦,你也真狠心。而且,我病了,沒人管沒人理,你卻還用這個來取笑我,說著就哭了。
我們看這一段描寫,表面是寫賈薔和齡官兩人在戀愛之中鬥氣,但卻是有弦外之音的。這就回到了上面我提到的問題,賈薔和齡官的愛情,為什麼會是痛苦的?他們近在咫尺,天天相見相守,卻又為何飽受相思之苦呢?
其實上面的這個鬥氣的場景,已經給出了答案。
首先,我們對於賈薔和齡官的愛情,應該是沒有懷疑的,他們倆確實是真心相愛。
其次,他們的愛情是痛苦的,也是悲劇的。
那麼,為什麼會這樣呢?
1.賈薔和齡官是有社會地位的巨大差距的。
賈薔是富家公子哥兒,而齡官是被買來學戲唱戲的戲子,也就是說,他們倆要真正的在一起,卻也是十分困難的。無論是賈府的門第還是賈珍都不會允許賈薔娶一個戲子為妻。而這就是齡官的痛苦所在,她為什麼痴痴的在地上寫著「薔」字竟淋雨而不知,她為什麼抱怨自己被買來做戲子,甚至於她為什麼痛恨自己的職業,不願意唱戲給賈寶玉甚至娘娘聽,都是因為對賈薔的這份愛呀。因為她感覺到了戲子的身份使得她和賈薔的愛情是沒有結果的愛情。
2.這也就導致了賈薔和齡官雖然此時相愛相守卻不能一生相愛相守的痛苦,試問,天底下有情人,誰不希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呢?也因此,現在的相愛相守,雖然甜蜜,卻時時刻刻在預示在今後的相離相別。這該是怎樣一種令人心碎的愛情呢?
3.為此,賈薔越是愛齡官,齡官就越痛苦。我們要注意一個細節,賈薔為了齡官,竟然花一兩八錢銀子的高價(注意,這幾乎是賈府最高等級的大丫環的兩個月的工資)買一隻鳥來逗齡官開心,竟然對叔叔賈寶玉充滿了怠慢,這些都表明賈薔是真心的愛著齡官的。但是,齡官真正想要的,他給得了嗎?齡官想要什麼?想要賈薔對她的承諾,想要賈薔娶她為妻。這對於賈薔來說,是無能為力的。這就是兩人的痛苦所在。
4.為此,齡官飽受思慮之苦,加之體質較弱,已經咳嗽竟然至吐血了。這就預示著齡官已經得了癆病之類的不治之症了。而齡官和賈薔的愛情悲劇也就由此註定而無法更改了,這一層,則令人更悲。關於這一點,和八十回以後高鶚杜撰的林黛玉咳嗽吐血得癆病不同(見拙文《林黛玉到底得的什麼病?》),也和王夫人污衊晴雯得癆病不同(見拙文《王夫人誣陷晴雯得癆病有何深意?》),齡官是確確實實得了癆病了。
5.至此,我們也當然理解,這樣的愛情,即使如萬人迷的賈寶玉當然也只能成為看客。他的一腔熱情,不僅受到了齡官的冷遇,也受到了賈薔的怠慢。於是: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痴了,這才領會了劃「薔」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也不顧送,倒是別的女孩子送了出來。
《紅樓夢》之開臉的丫鬟不如妾第三十六回,王夫人「提拔」襲人的時候,王熙鳳緊趕著拍王夫人的馬屁,說:「既這麼樣,就開了臉,明放他在屋裡豈不好?」而這個提議,遭到了王夫人的否決。
王夫人的否決,自然有其道理,主要還是為了賈寶玉。但是,客觀上,也是為襲人著想的。我們仔細分析所謂開臉丫鬟也就是通房丫鬟的地位,就會發現,開臉丫鬟的待遇其實還不如妾。
正如拙文《從《紅樓夢》看妻和妾的差距》所言,妾的地位已經夠不堪的了,就是一「性奴」,那麼,所謂通房丫鬟的地位又如何呢?按照我的理解,那就是完完全全赤裸裸的「性奴」。如果說妾還披著一層溫柔的面紗的話,對於開臉丫鬟來說,就連那層面紗,主子們也懶得給你披了。
《紅樓夢》里明確寫到的開臉丫鬟,其實不多,但卻幾乎都是主要人物。比如賈璉王熙鳳屋裡的平兒、薛蟠屋裡的香菱。這兩人,也算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了,可是結局都不算好(見拙文《紅樓夢中平兒最終被扶正了嗎?》、《誰是《紅樓夢》最苦命的女子?》)。
當然,這還不能說明什麼,賈府被抄,誰的命運也不會有多好。可就是按照和平年代的實際情形來看,開臉丫鬟的地位其實也很差。
首先,開臉丫鬟是必須名正言順的為男主子提供性服務的。
平兒是因為王熙鳳醋勁兒大,看得緊,一年和賈璉也不過就是一兩次的光景,而這也是賈璉漸漸對王熙鳳不滿並且在外面偷腥的原因之一。而香菱呢,雖然小說里沒有具體描寫,但以薛獃子的好色莽撞粗俗以及薛姨媽的管教無力,我們可以想像,薛蟠是怎樣對香菱為所欲為的。
其次,開臉丫鬟的工資依然是丫鬟的工資。
開臉丫鬟儘管可以和主子發生性關係,但丫鬟該做的事情她還得做,而且享受的依然是丫鬟的待遇。這樣的工作,說穿了,就是「有政治待遇,沒有福利待遇」。
第三,開臉丫鬟的地位比妾更加沒有保障。
妾的地位就夠糟糕的了,可以被主子隨便贈送轉讓或者買賣,而開臉丫鬟就更慘,基本上是主子想拋棄就可以拋棄的。還記得香菱的悲慘遭遇嗎?夏金桂嫁給薛蟠以後,不僅親自折磨香菱,還挑唆薛蟠對香菱拳打腳踢,薛姨媽、薛寶釵為此與薛蟠、夏金桂一通爭吵之後,香菱先是差點被薛姨媽賣掉,後來在寶釵勸說下成為了薛寶釵的丫鬟。這就是開臉丫鬟的命運,說變就變,任何主子都可以決定她的命運。
所以,我們說,開臉的丫鬟不如妾。當然,開臉丫鬟還有一條路,就是肚子爭氣,生下一兒半女的,那麼,等待她的命運,就是妾了。從完全的性奴變成不完全的性奴,如此而已。
賈寶玉的愛情觀怎樣從朦朧到自覺?拙文《誰的愛情令賈寶玉成為看客?》說到,賈薔和齡官痛苦而美麗的愛情,使一貫享受核心關注待遇的賈寶玉感覺到了冷落,成了看客。其實關於賈薔和齡官的愛情對於賈寶玉的影響,並非一點點失落那麼簡單,它其實是賈寶玉成長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我們來細讀文本,賈寶玉對於賈薔和齡官的愛情,其心態歷程是非常有趣的。
首先是尷尬。
原本是來聽戲的,可是被齡官冷淡的拒絕後,「從來未經過這番被人厭棄,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
其次是好奇。
可是,等賈薔來後,見賈薔花一兩八錢銀子買了只會唱戲的小鳥來逗齡官開心,「寶玉此刻把聽曲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樣。」
第三是探尋。
目睹賈薔和齡官的一番滿含深情的吵鬧,「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痴了,這才領會了劃"薔』深意。」這裡的「痴」,乃是情不自禁、設身處地的「體味」也。
第四是感動。
賈薔和齡官的深情,自被寶玉「熱眼旁觀」的探尋之後,寶玉是很感動的,「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痴痴的回至怡紅院中」。此「痴」非前面所說的「痴」。此痴其實就是沉浸於感動之中的一種表現。
第五是了悟。
當目睹過齡官對自己的冷淡以及對賈薔的深情之後,賈寶玉才明白,愛情婚姻皆是前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那一個」。於是,前番所說的自己死後,要所有姐妹女孩都為自己痛哭,眼淚把自己的屍體漂浮起來的理想是那麼的不現實,他終於明白了,「從此後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而且「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
第六是期許。
在了悟之餘,很自然的,賈寶玉會對屬於自己的情緣產生期許:「只是每每暗傷"將來葬我灑淚者誰?』」。
這樣的心理歷程,如果我們把之前賈寶玉所謂的恨不得天下女子皆為其哭皆得其淚的理想加以對比,就會發現,這其間,賈寶玉的愛情觀經歷了一個從朦朧自發到清醒自覺的過程,這是賈寶玉愛情心理成長成熟的過程。
之前的幼稚,在於從堅信女孩子都是美好的基礎出發,渴望所有女孩子的真情。而之後的成熟在於,明白了各人有各人的情緣各人有各人的知己,不能強求。
而這種自覺,一旦在林黛玉那裡獲得共鳴,獲得求證,那麼,賈寶玉的愛情從此也就變得堅定和沉重起來,直至不能相守後的「懸崖撒手出而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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