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中國當代作家排行榜

緣起

古訓曰: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古訓又曰:文人好權柄,武人好名聲。

故隋唐三十六條好漢,皆死於虛名之惑累;唐宋八大家之文宗,無不為朝廷之重臣。刀槍劍戟可以殺人,血濺五步,匹夫之怒;文章翰墨可以殺人,流血千里,禍害萬年。文章千古事,能不謹嚴乎?

或曰:今之世,乃商品經濟之世,點擊率之世,版稅為王之世。作家文人,屠狗賣肉之徒爾。古之文人,貨賣帝王家,今之作家,貨賣消費者。賣於帝王,講究身段,一嗔二笑三挑逗,欲迎還拒,乃曰范兒。賣於消費者,講究嗓門,一喊二吼三吆喝,強拉硬拽,其名傳銷。古今皆一,無有貴賤,賣文收錢,方是正宗。

余嘆曰:文章淪喪,始於此也。古之文人,乃零售經濟,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貨錢兩清,童叟無欺。今之文人,乃批發經濟,堆物如山,論斤買賣,腐肉濫魚,夾塞而出,流行於市場,蠱惑於人心,較之古人,不堪其甚也乎。

既嘆而矣,乃做《中國當代作家排行榜》,擇市場中高標大名者,點評其得失,序列其排行,發佈於網路,雖不為懲善罰惡之標準,聊以為顧客買賣之參考。個人之好惡,遊戲之言語,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多事。知我罪我,我已高卧,白雲松岡,物我兩忘。(http://www.swenhua.com)

略序體例如下:

一、中國者,漢語世界也。非唯大陸,亦于海外略擇一二。

二、作家者,以小說為端也,詩人散文家,概不入榜。

三、排行榜者,仿水滸天罡星之例也。輯作家之類別,略列次序,以為整飭,得副榜五人,正榜三十六人。古有汪辟疆之《光宣詩壇點將錄》,今有百曉生之《詩壇英雄座次排行榜》,前賢大作,非敢逾越,仿其大端,遊戲筆墨而矣。

四、既為遊戲,需有界限。死者為大,故正榜以生者為限。

五、副榜者,檻外高人也,無掛無礙,無邊無限。

六、既曰排行,必分高下,文學之道,變幻萬千。本榜之作家取捨、排行次序,運乎一心,純屬偏見,不足為外人道也。

七、遊戲者,遊戲也。唯望入榜者勿喜勿惱,旁觀者不要起鬨架秧子,斯心慰也。

副榜:世外高人五員

副榜第一名:龍虎山天師張真人張愛玲

中國當代文學,實乃十三不靠之文學。所謂十三不靠者,上不接天下不接地。天也者,李杜之詩歌、羅曹之小說,中國文學之傳統也。地也者,魯迅周作人之實踐、胡適陳獨秀之精神,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之肇源也。中國當代文學,石頭縫裡蹦出大馬猴,沒爹沒娘,人模人樣,雖有三分清明,卻無一線靈光,苟活於世,招搖過街。明白者,一把鼻涕一把淚,哭爹喊娘,硬把自己往五四一代靠(一靠就靠到巴金的庸俗無政府主義去了),往卡夫卡福克納靠(再靠就靠到虛構農村虛構底層虛構歷史的現實虛無主義)。胡塗者,指天罵地,殺佛滅祖,非說文學大國正在崛起,當世豪傑捨我其誰。

為中國文學保持一線血脈者,唯張愛玲是也。張愛玲私淑胡適、張恨水,乃五四人文精神之真傳,中國傳統文學之血脈。其小說形式,固然家長里短,小說主題,則有家國之憂,以小為大,繡花做旗。可惜的是,偉大作家如被廣大讀者閱讀談論,必然被廣大讀者庸俗化。今世張迷之謂也。

今年乃五四運動九十周年,張愛玲遺著《小團圓》出版,張迷囂囂乎八卦私隱,無一人及於張愛玲「收官」之意圖,甚可哀也。一言以敝之,縈繞張愛玲心中之問題,實乃五四之命題:「娜拉出走之後,怎麼樣了?」《小團圓》之中心人物,並非張胡戀,而是張愛玲之父輩——五四之子們,如何走不出盤旋迴繞的生命怪圈。

龍虎山天師道,孤懸一線,自漢迄今,不絕如縷。張愛玲之於中國文學,亦具如此之意義。故擬之為《水滸傳》第一回「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之張天師。

副榜第二名:白衣秀士王倫×××

存目。

副榜第三名:托塔天王晁蓋哈金

本榜體例,概以漢語文學為準的。然而方今之世,乃全球化之世代,世界是平的,網路無國界,文化語言之界別,也在模糊之中。當世西方文學,盛行雜拌兒,其名昭彰者,如「大英文學三傑」——印度裔奈保爾、巴基斯坦裔拉什迪、日本裔石黑一雄,皆是移民作家而采所居國語言寫作者,可謂移民文學之三個代表。

華裔作家而采其所居國語寫作頗富盛名者,其唯哈金,居美國近三十年,用英語寫作小說多部,代表者有《等待》、《戰爭垃圾》。哈金之作品,放在中國當代文學論者眼中,可謂老套,一則乃中國當代主題,二則乃現實主義筆法。然而,主題無高下,文學到窮處,皆可曰現實主義。中國當代文學過往之現實主義,所謂「三突出 」者,實庸俗機械之現實主義,和文學無關,只和政治有關。哈金之現實主義,直承俄國契柯夫、果戈里。其所描摹,卑微小人物置於荒誕大時代,騰挪跌打,辛酸苦辣,同一運命而不同面目。用詞料峭如孤絕之獨山峰,鋼針處於囊中,乍現還隱;用情儉省若吝嗇老財主,芥子化為須彌,欲尋無蹤。

哈金在歐美文學界,已入頂尖作家之行列,而和中國當代文學,實則毫無關係之人物,譬如佛教故事之託塔李天王者,中國人物而轉為西域神話,此文化交融之代表也。故擬哈金為托塔天王晁蓋。

副榜第四名:太尉洪信唐德剛

中國當代文學圈,向來形成一個江湖,三姑六姨,七舅八叔,表哥愛表妹,囫圇做一家親,肥水不流外人田,自我循環,自我表彰,江山鐵桶,外人莫入。然有江湖,便有江湖外之高手,有圈子,便有圈外之玩票。副榜二三名之高行健、哈金,乃中國江湖之世外高手,不在中國當代文學的三碗六碟里興風作浪,搶食爭寵,而在國界之外的廣闊天地,自在遊樂,樂而忘返。

還有一種高手,不能名之為文學家,因其自有聲名於本行,偶一遊戲筆墨,非有文學之念想,驚艷一槍,全身而退,可謂中國當代文學之圈外名票。文學界中,不知其名,不睹其作。本榜搜羅而得,暫列於副榜,不為彰其名,僅希存其作。如有讀者依榜單得其書而讀之,幸甚也夫。

方今之世,中國文史界龍頭老大,非居於美國之安徽籍余英時氏莫屬,錢鍾書譽之無有其匹也。七十年代末期,余英時返國僅一次,自此不再入國一步,化黍離之悲為經史之學。當時返國者,尚有另一安徽人唐德剛,也是居美學人、文史大家,以《晚清七十年》等書名標於世。唐氏返國,睹家國寥落,拾掇耳聞目睹之故事,著成長篇小說《戰爭與愛情》,以舒其悲愴,以志中國百年之動蕩。

陳寅恪挽王國維,有句曰「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中國當代文學,描摹這一巨劫奇變者,細微潛隱,首尊張愛玲,大氣磅礴,則唯唐德剛。《戰爭與愛情》,以中國近代以來之百年社會生態為對象,以一對天真浪漫小兒女之悲歡離合為線索,自太平天國之亂始,以迄文革結束,運筆如使巨椽,落墨如推泰山,酣暢淋漓。尤可著者,唐德剛的小說文字雖屬遊戲型,卻御之以史家之法度,巨處有解析世變之大歷史觀,小處有考訂史實之紮實功夫,其對民間底層文化生態之描摹,細緻入微,纖毫必現,可謂當世作家之魁首。更可彰者,小說對於戰爭之描述,大段落墨於安徽之敵後游擊隊和滇緬之中國遠征軍,或戲謔或真摯,迥異於中國作家書寫戰爭之想像和意淫。僅就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時代變遷主題而言,唐德剛可謂以一人敵一國。

副榜第五名:九宮山羅真人吳山專

唐德剛乃居於美國之史家,偶用中文寫小說,驚鴻乍現於三十年前,已成絕響。2008年,旅居冰島的藝術家吳山專於廣東美術館有《國際紅色幽默》之藝術展,作為藝術展覽的副產品,印有一部《今天下午停水》的紅色冊子,厚達800頁。吳山專之藝術價值究竟如何,自有藝術界評說;而這部《今天下午停水》,可謂中國當代文學近十年的最大收穫,儘管它不冠以文學之名,也沒有被文學界人士閱讀過。

僅以此書觀之,現代漢語之語言實驗,在中國當代文學來說,以高行健為用力最深,而以吳山專為集大成者。吳氏此書,可謂「記憶」之拼圖遊戲,舉凡近五十年之中國當代現象圖景,大事件與小雞毛,皆為記憶之碎片,之網路,之構件,之海洋,吳氏遨遊其間,採擇排比,或以漢字之形聲意,或以事件之有機無機聯繫,或以個人思維之放達跳躍,或者無有法度,運乎一心,其宏闊之野心,其瑣屑之材料,借語言實驗而得脫胎換骨,證成大道。

中國當代文學之實驗性作品,當年格非、蘇童、余華之所謂先鋒派,非語言實驗也,乃章法與邏輯之模擬也,模擬歐西之現代主義文本實驗,故作高深繁瑣,雲山霧罩,實乃漢語文學之一段彎路。中國文學之材料,乃是中國漢字和漢語句法,自有中國之規範和標準。語言之實驗,非於空中建樓閣,而虛紮實於漢語之特質,運轉漢語之變化,騰挪跌宕,化身億萬,其肌理、血脈、一骨一肉,仍需為漢語。吳山專《今天下午停水》之材質,乃土得掉渣之漢語,仿若二人轉,而在問答之對峙、流轉、變化中,得見漢語運用之微妙和當代中國世相之豐富。

吳氏不以文學建聲名於世,此作亦非抱有文學之目的,僅為其藝術作品之構件而已,驚艷若廝,可嘆可惋,甚且可為文學一哭矣。中國當代作家排行榜之副榜至此終了,雲煙滿紙,話語羅嗦,以筆者胸中塊壘故也。以下正榜諸人皆為中國文學圈中人,排列名次,略加點評,務求精簡,不復做王婆裹腳也。(http://www.swenhua.com)

正榜:天罡星三十六員

文壇大頭領兩名

正榜第一名:天魁星呼保義宋江賈平凹

中國當代小說中,能夠經得起時間考驗之作品甚少,花開三五日,便成明日黃花,剛出版時論者如雲,過不兩年無人問津。時間愈久,價值愈顯者,賈平凹之《廢都》也。

《廢都》出版之日,洛陽紙貴,罵者如雲,甚至有人著書批判,其書也暢銷。批判《廢都》,一則因為其性,二則因為其頹廢。性之書,人人愛讀,藏之枕邊,秘不示人,其好與不好,各有體會,不足為外人道;頹廢之作,卻非人人皆喜。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之文學,仍舊沒有脫離「高大全」、「三突出」之窠臼,假文學為宣道術,故小說主角必為好人,稍有高明者,頂多把「好人」的範疇放大了些,以便容納三五社會畸零人,以供讀者哀其不興怒其不爭,所謂可憐人必有可憐之處。此種寫法,類似裹腳後之放腳,雖能邁步,愈顯畸形。《廢都》之作,洋洋五十萬言,城市生活之卑微,文人趣味之猥瑣,撲面而至,無可退卻。滿紙無一可稱之好人,全書枝節、人物、故事、波折,只為成就男主角之好事,於今之世,網路之人可以名之曰「種馬」,斥之曰YY,當其時,無以名之,人人喊打。

《廢都》之價值,在其頹廢之深入骨髓,無可救藥。肉慾物慾主宰人之行為,在社會中所見多是,然賈平凹描摹此類人物,無論男女,無論文人婢婦,一筆一畫,絕無苟且,興趣盎然,心手相應,解衣款款,纖毫必現。人性之善與惡,只需將善與惡推到極致,便成小說,故向有小說家樂意為之。人性之平庸、猥瑣,卻甚少作品,無他,畫鬼易畫人難矣。以此之故,賈平凹之《廢都》當作中國當代小說首把交椅,《廢都》後之賈平凹作品,江郎才盡,無足觀矣。

正榜第二名:天罡星玉麒麟盧俊義莫言

賈平凹以一部《廢都》坐定當代文學圈第一把交椅,故只能屈莫言為第二把交椅。莫言可謂中國當代小說家中最勤奮、最有故事之作家,浩浩湯湯,作品每多驚喜,然亦每多敗筆,正所謂寫多錯多。莫言作品之勝處,在於故事好看,人物鮮明,語言放肆,而其敗處,在於細節粗糙,結構零亂,作品千篇一面。一言以蔽之,有故事有語言,無技藝。

莫言可謂中國作家之典型代表,出道之作《紅高粱》,凌厲恣肆,剪裁得當,可謂驚艷之作。隨之而來,《天堂蒜薹之歌》,橫空出世。近數年,一招鮮吃遍天,收穫掌聲愈多自信心愈強,信筆而寫,信馬由韁,不復講究文學之技藝結構,不復留意剪裁之尺寸得失,每下愈況,而作品愈加暢銷。略舉例如下:

《豐乳肥臀》可謂上乘之作,雖有老掉牙的女性生殖膜拜意識。《檀香刑》差強人意,因其中用刑細節之血腥,娓娓款款,羼之以地方曲藝,別有洞天,然小說結構失衡,豹腹豬尾,殊為可惜。繼《檀香刑》之後而做《生死疲勞》,原本是一好故事,卻被章回體的目回和故作玄虛的結構給拆解掉了,可惋可嘆。

無論章回體回目之寫作技巧,還是佛經輪迴之結構技巧,均非莫言能力所可把握者。前者在於古代典故音韻之習得,後者在於道佛兩教地獄觀念之了解,均需一定學力。莫言之長處,在土得掉渣之通俗語言和鮮血淋漓之故事,章回體小說,雖是淺顯白話,卻也屬文人之作,莫言為此,可謂自暴其短。中國當代小說家群體,乃不讀書之群體,寫字畫畫者有之,談庄論道者有之,而能深究經義辨析源流者,希矣。

文壇軍師兩名

正榜第三名:天機星智多星吳用王朔

中國當代小說家,以語言見長,以語言得寵者,首推王朔。成也語言,敗也語言者,亦唯王朔。

王朔之語言,北京口語也。中國之文學,字音分離,字者放之四海皆曉其意,音者局於一隅十里不同。故中國文學,可謂書面語之文學,和歐西盛行口語入文學者,大相徑庭。自清乾嘉之世,中國之官話系統,漸由北京官話取代南京官話,其代表者,一則是崑曲衰微京劇繁盛,二則是《紅樓夢》之大行。至五四一代,提倡白話文,我手寫我口。然中國地域廣大,江浙閩粵,我口寫我手,其他地域人口如讀洋文,唯有北京方言,方能入文學。是故有老舍之出也,是故有王朔之大行也。文學技藝姑且不論,天子腳下皇城根,得地域之便宜也。

王朔是一聰明人,其調侃戲謔,既發之以京腔京韻之聲調,又發之以皇城子民之心曲。皇城子民,洗腳上田、進城娶女學生之軍人子弟也,砸爛孔家店,血洗紅八月者,王朔之兄長也。其於文學文化文人,百般瞧不起,萬般調戲之,文革故伎也。上世紀八十年代,世道輪迴,經濟搭台文化唱戲,老三篇、血統論,無用武之地。逢其時,王朔倒轉船頭,一頭扎進方興未艾之文學熱潮,既做弄潮兒,又做叛逆者,左右逢源,風頭無倆。

然王朔之小說,終歸是粗糙語言之構成,其文學意識,乃大革文化命而不得之失落化為嘲諷。其大部分作品,粗製濫造,固然領一時之風騷,風捲雲舒,終將泯滅。代表王朔之文學追求者,首推《動物兇猛》,「一小撮人」之童年寫真,運筆曲折含蓄,可謂佳品。其後蟄伏十年,所做《我的千歲寒》,對於北京話版之漢語語音實驗,尚有可圈可點之處,然小說之所謂哲學思考,則且濫且俗,其後隨之《北京話版金剛經》,幼稚可笑,慘不忍睹。王朔之優勢,純在北京話之語言優勢,放之四海而皆討巧,至於哲理思辯,不僅需要嘴巴利索,而且需要腦瓜靈活,就不是王朔所長了。

正榜第四名:天閑星入雲龍公孫勝阿城

中國之文學,過去有所謂「文以載道」。此道也者,孔子之道也。孔子之道,天道也。天道者,非僅世道人心以德服人之庸俗道德也,尚且包攬宇宙萬物人倫之運轉,即如今所謂哲學也。「文以載道」,始自唐朝韓愈,至宋,濂洛關閩,雜釋入儒,融冶一爐,成所謂道學,流傳千載,至五四一代而絕。是以故,中國之當代文學,無道之文學也。若有,則惟鍾阿城乎?

鍾阿城之道,非惟儒家道學,而儒道之剛毅、之不可為而為之,雜糅於老莊之無為。文以載儒道,中國文學、中國文化之大傳統也;以老莊入文學,中國文學、中國文化之「小傳統」也。盛時孔孟衰時庄,儒道輪迴,至今兩千年。阿城生逢衰世,中國文化凋零淪喪,道在泥中,而有《棋王》、《樹王》、《孩子王》之作出世,潛龍無用,驚鴻一現。

阿城之文以載道,如作畫刻印,其繁複處,筆墨酣暢,筆意曲折墨意淋漓,壁壘分明,張馳有度,其簡約處,點到即止,筆到而意未盡,寬可跑馬密不插針,幾一字不可增減損益,可謂文學精巧之極致也。王朔之重寫金剛經,與之相比,粗俗鄙陋,不可以道里計。其餘諸家文學,非復有道之關懷,更無文之純粹,更不復論。

文學是個體力活。阿城淺嘗輒止,得享大名,抽身而出,不復為馮婦,進退舉止,正合乎道之運用,系乎一心。

文壇馬軍五虎將五名

正榜第五名:天勇星大刀關勝王安憶

中國之當代文學,可謂農村文學,土得掉渣,簡稱「渣派」,自《暴風驟雨》、經《艷陽天》,以至於莫言、閻連科、余華,無不以描摹農村風物見長。歐西有東方主義者,力斥西方人以西方視角獵奇於東方,仿其例,中國當代文學,可謂「獵奇農村」也者,構成了大篇幅之「農村景觀消費」。肇始此端者,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知青文學也,之尋根文學也。

中國當代文學對於城市生態,構成一種別有意味的失語。城市乃現代化之產物,城市人之行為舉止,需放置於現代性、後現代性中考量,而中國當代之作家,所受教育程度有限,對於前現代之中國傳統尚且一問三不知,遑論現代性與後現代性。書寫城市與現代性之作家,唯有王安憶庶幾近之。

王安憶早年之作,以小鮑庄系列、三戀系列為代表,女性意識昭然,而其對城市女性心理之探索,以《我愛比爾》為集大成者和高峰。無論從文字技藝,還是從小說意識,《我愛比爾》均可比擬於《包法利夫人》,在時代變局啟動之後一個孤獨而堅毅的女人自我追尋的故事。這甚至可以說是王安憶最好的作品。

中國古話曰,小富即安,阿城之謂也,抽身而出,閑雲野鶴。王安憶卻有文學野心,其以後之作品,多為書寫歷史之宏大敘事,中間雖偶然間插以短篇故事,志不在此而在彼。其最著名者,若《長恨歌》,若《啟蒙時代》,無不起筆豪邁,失之瑣碎。無他,其對歷史變遷、個人命運,沒有總括之想法也,而於歷史巨變、血雨腥風之細微之處,又無察覺、臨摹之眼力。王安憶之長處,在於現時代之城市生態,不在過去時代之歷史細節,舍長取短,賠本生意。(http://www.swenhua.com)

正榜第六名:天雄星豹子頭林沖張大春

文學之道,道乃其中,執中守端,變幻萬千,斯之謂文體自覺,或曰文字遊戲。中國當代作家中,玩弄文字最高妙者,首推台灣張大春。

文字遊戲,一言以蔽之,智力遊戲耳。歐西作家,如福斯特,如納博科夫,如卡爾維諾,如戴維·洛奇,皆是文字遊戲之高手,同時亦著有文學鑒賞之講稿,條分縷析,可謂作家入門指南。上述三者,所屬文學世代有先後,文學成就有高下,文學眼光有青白,而其對技藝之自覺,則屬同一。

中國之當代文學,起自粗鄙之知青文學,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大部分作品沒有招式沒有技巧,偶有留意於此者,也是照本臨字照貓畫虎,伸胳膊蹬腿,疏漏百出。幸有台灣張大春,既寫有《小說稗類》,可為初學課本,又有諸多作品,可為臨摹教材。

張大春之文本操練,變化多端,旁逸斜出,每以舊年之舊花樣,疊床架屋,密針細線,重做七寶樓台,似像非像,欲拒還迎,乍熟還生,讀來或捧腹,或悠然,或拍案,或扼腕,中文小說文本組合之高妙,莫過於斯。其早期作品《將軍碑》、《四喜憂國》以當代日常生態之俗語俗文俗思想俗念頭為根基,間雜以當世流行之馬爾克斯之筆法,輾轉騰挪,寓嘻笑於莊嚴,霎是好看。其中期作品《城邦暴力團》,披武俠小說之羊皮,填塞中國傳統秘密社會之風俗,雜之以密碼故事之結構(彷佛艾柯之《玫瑰之名》),蕪雜百變,可謂「填鴨式百科全書小說」之極致,可惜失在枝蔓太多,節奏緩慢。其近期作品,「春夏秋冬」系列之《春燈公子》、《戰夏陽》,轉而以中國舊白話小說為根底,將野史正史、謎題、詩詞,十八般武藝,順手拈來,隨意翻轉,運用越加純熟。

好的小說,閱讀亦如寫作,屬於智力遊戲的範疇。低智商作品,給予讀者身體慾望,高智商作品,則給予讀者智力愉悅。閱讀之愉悅,張大春之作庶幾近之。

正榜第七名:天猛星霹靂火秦明張承志

中國當代文學,多常態,少異端。若論異端,張承志可謂也。

張承志出身翁獨健門下,得中國史地學術之嫡傳,然其志向不在考據鉤沉之史學,而在開疆闢土之文學。追尋根源,當是其紅衛兵意識之沉澱薈萃,積而厚發,一往無前。中國當代作家中,有文革之英雄主義意識者,所謂改天換地戰天鬥地之類,不在少數,昭彰者譬若王朔,潛隱者譬若格非,然多抒發以迂迴曲折之路徑,改頭換面,唯恐被人揭穿。唯有張承志,懷抱英雄主義情節,直抒胸臆,雖千萬人吾往矣。此之大端,概以《北方的河》、《黑駿馬》等早期作品為代表。

張師翁獨健,蒙元史大師也,出入中西史料之間,考辨邊疆民族史地之典章制度。張承志從學翁氏,所受學術訓練可謂嚴格,故其後期所做,概以邊疆民族宗教之生態變遷為主題,運考據於文學,發掘民族之幽微,彰揚歷史之隱秘,而以《西省暗殺考》、《心靈史》諸作為代表,其對文學藩籬之衝擊,可謂洪鐘大呂。

近百年中國名史家,為學多隨大時代之巨變而變化,譬如王國維,早年修習西方之哲學,以西方之哲學解中國文學,中年遭逢辛亥之變,轉而為甲骨文字之學。張承志深諳史學世變之味,早年寫作不脫英雄主義之格局,中年之作乃轉尋民族宗教之義理,及至後期,已經超越文學窠臼,其得失亦不足以文學小道而論矣。

正榜第八名:天威星雙鞭呼延灼宗璞

宗璞之小說,也許不應該放在當代文學中,而應該放在中國文學史的大序列中,方見出其意義所在。白話小說,自《紅樓夢》後,在語言上作出開拓者,唯有用蘇白所寫之《海上花列傳》,其後便是宗璞之《野葫蘆引》系列。在一定意義上,宗璞所用之語言,已經是一種死語言,無人會用更無人曉得用。中國當代文學之語言,經歷過社會主義文化革命之大量改造,句法、構詞法已經與宗璞所用之白話大相徑庭。語言之活化石,斯之謂也。也正因此,《野葫蘆引》可謂絕唱。

不僅語言上之絕唱,《野葫蘆引》還是中國文人精神血脈之絕唱。這部長篇三部曲,以西南聯合大學為背景,描述了國難之際的中國文人群像,其中雖有部分自傳性,但人物群像之豐滿細膩,頭角崢嶸,舉止克制,進退有距,罕有其匹。

中國當代文學,多受大革文化命之影響,筆下學者文人,多以丑角面目出現。實則,國難之際,文人學者之剛烈,比之作家詩人之鄙俗媚骨,雲泥之判也。然,上世紀前半期,部分作家和學者,尚屬同一階層,詩文唱和,彼此能對話,部分人身兼作家學者雙重身份。自上世紀下半頁至今,作家普遍粗鄙化,不學無術、招搖撞騙之徒比比皆是,雞鳴狗盜、禍害他人者所在多有,又有何資格以學者文人為題材寫作?

正榜第九名:天英星小李廣花榮余華

文學競技場,比文采,比風流,比版稅錢財,比海外名聲,鮮有比狠者。比狠,青皮之謂也,過往之社會底層,往腦門拍磚,往大腿扎刀,非為傷人,只為自殘,無他,比狠也。文壇若謂比狠,誰狠得過余華。

早期余華,誤入先鋒派,卻鍛鍊出一路對細節的把握能力,其作品,整體是片大混沌,結構一團亂麻,而在細微之處,動作之描述,字句之排列,聲色之比喻,卻有刀刻般效果,令人印象深刻。其中期作品,《活著》、《許三觀賣血記》,拋卻先鋒派故作深沉之皮囊,平鋪直敘,枝節不生,單純藉助人物故事之狠上加狠、傷口撒鹽,而收奪人眼淚之效果。可惜的是,一部分好的作品固然會讓人感動,而好的作品,並不僅僅為感動而寫,不僅僅為人物命運之劇烈運動而寫,好的作品,其目的在於引人思想,而非引人眼淚。眼淚屬於肉體行為,思想屬於腦力勞動。從這點而言,余華之《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差強算是好作品,但百尺竿頭,進一步難於登天。

蟄伏十年,余華拿出的卻是失敗之作。新作《兄弟》將歷史架構於中國社會近三十年之變遷上,慣常套路依舊是比狠、比臟,夾雜以浮皮潦草、故作荒誕之生活生態描摹。社會之荒誕,非是拍腦門想像之產物,而是觀察記實錄之所得,荒誕之產生和發展,自有其必然之邏輯,環環相扣,稍縱即逝。《兄弟》下部中種種荒誕不經之描述,可謂強買強賣之廚房製作,固然令人發笑,笑則旱地拔蔥,笑罷波瀾不驚,於整體敘事結構,無邏輯鏈條,無意義之環,止於噱頭而已,無文學價值可言。

文學乃世道人性之學,非青皮比狠之磚。坊間傳言,余華訪美與美國作家聚談打字機數小時,歸國後欣然曰作家在一起是不談文學的。實則,一定級別之作家,相逢一笑,必談文學,故有布羅茨基與哈維爾之爭論,福克納與雷蒙德·錢德勒之斗酒。不談者,話不投機半句話,王顧左右而言打字機,沒話找話也。

文壇掌管錢糧頭領兩名

正榜第十名:天貴星小旋風柴進王蒙

陳寅恪談學術發展,有預流之說,意為了解世界學術發展之大勢,提前進入,成為領頭羊。近百年之文史大師,無不是「預流者」,也就是現在俗語所謂之「潮人」。然還有一種人,屁股穩做十年冷,咬定青山不放鬆,任他東南西北風,考驗定力,考驗功力,考驗能力,定力不夠坐不穩,功力不夠坐不穿鐵板凳,相當於白坐,能力不夠用,無論怎麼坐都沒有用。

文學同樣如此,開宗立派者方可為大師,緊隨屁股者至多成巨匠,屁股一坐二十年,或者成為巨匠,或者成為垃圾,沒有中間選擇。文學之競技,可謂殘酷。

中國當代文學六十年,風雲詭秘,氣象萬千,可謂各時代之「潮人」者,非王蒙莫屬。王蒙年輕時以《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一炮而紅,得到高層關注,並曾受到文藝沙皇周揚之保護,中年復出,《活動變人形》等作品大步流星現代派,其中尤以《堅硬的稀粥》光輝燦爛,至今仍為中國當代隱喻文學之巔峰,堪比唐代陳子昂之《登幽州台歌》,以一篇作品而可列名中國文學史,其餘作品或成或敗,已無足論矣。(http://www.swenhua.com)

正榜第十一名:天富星撲天雕李應鐵凝

中國文學圈向不缺乏女作家,女作家而有大氣象者甚少,近百年文學史,不過呂碧城(身兼名詩人、中國第一代嚴格意義之女權主義者、動物保護主義者、職業報人、國際活動家等多重身份的呂碧城之意義被無原則低估,原因可謂隱秘,或許與她終生未婚,「生平可稱許之男子不多」、張愛玲二人而已。氣象之缺乏,一則因為女作家慣於充當「客廳作家」,二則因為女作家對於時局世相之變化缺乏興趣——偶有有興趣者,莫不墮落為丁玲之類,為政治背書,面目模糊,而無個人識見。

文學而有個人面目,可謂頗難,鐵凝出道之作,《沒有鈕扣的紅襯衫》、《喔,香雪》氣象清新,在一大堆哭爹喊娘之中國當代文學中,可謂異數,然其後繼乏力,為文四平八穩,從不逾距。為文而不逾距,或可說法度森嚴,規矩之內沒有波折變化,則只能稱之為死板,近作《笨花》斯謂也——功夫固然作足,材料也可稱許,結構可謂嚴謹,文字亦屬細膩,無缺點無優點,懸在半空,穩當,安全,鋼絲高手也。

文壇步軍頭領三名

正榜第十二名:天滿星美髯公朱仝馬原

文學史上之先鋒,實則是一貶義詞,因其有破壞無建設,破壞易建設難,先鋒只是一種姿態,初入文壇,牛犢不怕虎,過期作廢。中國當代文學之先鋒派,盛行於上世紀80年代,如今文壇上成名立萬者多有,其先鋒期作品,大多慘不忍睹,所幸人名樹影已經立起,行走江湖也有依靠。先鋒派人中,對中國文學之語言有所增加者,唯有馬原,作為上世紀80年代入藏的作家群體成員,馬原與馬建可謂惟二倖存者,路遙知馬力,斯之謂也。

馬原對中國文學之語言增加要素有二,其一為其敘述者的主觀意識之增強。中國文化,敘述者往往自以為萬世立法統開太平,從不注意自己個人之褊狹與局限,更不注意個人視角所帶有之主觀性與觀看之歧視性。中國文學作品的主觀意識之變化和受制約,自馬原始,而成為文學寫作與評論之常識。

其二為敘述者之漢人意識之增強。用漢語寫作、敘事,並不意味著寫作者、敘述者就是漢人。漢人與非漢人,只有在差異化之狀態下才能成立。中國之現實,是多民族共存之社會,但中國文學的寫作者,從無意識到意識其他民族之存在,當然沒有意識到自我漢族意識之無時不在,為詩為文,多有褊狹,而無反省。馬原開創此路,可惜後繼無人,甚憾。

正榜第十三名:天孤星花和尚魯智深韓東

自南宋之後,江南多才俊,文學史上多有記載。江南才俊之一大特色,愛結黨,明末社團紛紜,多在江南,結黨以求奧援,以求抱團取暖,以求對抗中心,斯可謂江南文化之一大特色也。而其對抗,又有為反對而反對之意味在,可謂以反對為平生志向也。其著名者,明末為復社,清末民初則為東南大學學術系統。而至當代,則為文學社團「他們」。

「 他們」者,不是你們之謂也,至於「你們」是什麼,則不在考慮之範疇,總之不是你們。韓東為「他們」之領域,其詩歌操練,江南可謂獨步。而其短篇小說操練,海內可謂獨步矣,其情節之簡練,用字之豐滿,細節之鮮艷,人物之孤絕,距離之精確,態度之含混,可玩味者再三再四,罕有人匹。

韓東是操練小篇幅作品之高手,其長篇小說,則遜色多矣。長篇小說自有其獨特之文體要求,諸如結構之複雜、語速之變化、色彩之波折、語義之多層。中國古代工藝,精打碎敲乃瓷器活之作法,鼎類大器,工序流程則有不同,鑄模固然大開大闔,蝕刻花紋卻需翻模倒具,多次工藝,不同材質,不同融點沸點,乃至花紋之象徵,器物之擺放,規矩甚多,非胸包萬象者不能成大器也。

正榜第十四名:天傷星行者武松史鐵生

中國文學,一向有抒情派與言志派之分。文學者,原本氣象萬千,莫衷一是,抒情則可,言志則可,敘事也可,做哲學論文亦可。古文學之《莊子》、《天問》,莫不是哲學思辯之呈現。儒家一統,諸子之學和巫祝之思為之絕,斯可謂中國文學中道崩殂之最大原因也。

史鐵生初入文壇,以知青文學為磚,《我遙遠的清平灣》亦可歸入抒情文學之行列,固然可領一時風騷,亦屬稍縱即逝之作品。其後之代表作《我與地壇》,奠定其在中國文學界之地位。《我與地壇》,夾雜抒情與思辯,可謂中國當代少有之「思辯類」作品,放在中國,當代文學之中,也可算是好作品。然而細讀之,則覺抒情大于思辯,思辯空疏,甚至粗淺,坐而論道,莫知道之所由更不知道之所衷。

概而言之,文學之門類,抒情最易,敘事則難,而思辯則幾非文人所能道哉。蓋思辯者,需有哲學之儲備、邏輯之訓練、文字學之功底、史學之大局觀,乃至物理、生物之學諸門類,訓練齊備,脈絡清晰,不為物役,不為己惑,方可偶一為之。此即所謂通才、通識也。世人今好談卡爾維諾,豈不知談易做難乎?

文壇馬軍小驃騎五名

正榜第十五名:天立星雙槍將董平董啟章

中國自漢以後文史分途,史家紀事,文學家抒情言志,井水不犯河水。西方則有別於中國,而是文史合一,文人之最高境界,便是寫作一部史書,故有《羅馬帝國興亡史》之鴻篇巨製,亦有蒙森以《羅馬史》、邱吉爾以《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英語民族史》等作品獲諾貝爾文學獎。中國當代文學,文史合一者,上述唐德剛氏之《戰爭與愛情》庶幾近之。

香港作家董啟章所做《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時間繁史·啞瓷之光》,乃其「自然史三部曲」之頭兩部,亦有為香港城市生態立史之雄心,惟其選擇了「純構建」 的寫作方式,平地起高樓,以「獨裁者」身份構建一個不可能的世界,並充分運用已有之各類寫作技巧,將寫作之構建、生活之構建和城市之構建,三者之間的隱喻性衝突發展到繁複之極致。這部我稱之為「城市史」的巨作,在一定意義上,更是一部後現代社會人之「心靈史」,而其寫作所選擇的樣板,卻是現代性的德國思辯文學之路,蜀道難,可扼腕三嘆。然而,這類主題對於中國當代文學之主流來說,尚屬陌生的問題,因為大陸社會正處於現代化之衝突中,尚且無力進入後現代社會。

因董啟章尚未完成其全部作品,故暫列於此。世人一向鄙薄香港無文化,誤讀也,有一董啟章足矣。(http://www.swenhua.com)

正榜第十六名:天捷星沒羽箭張清韓少功

上文說過,對文學史學乃至一切門類而言,預流之重要性無以復加。然「預流」尚分多種,預世界之流乎?預國內之流乎?中國作家中,熟諳外語者甚少,故對世界之流,勤奮者藉助翻譯文學而睹之,懶惰者則斥之為西洋衰落中華崛起安能低眉順眼伺權貴。德國漢學家顧彬稱中國作家不懂外語、文字水平低下,在國內文壇引起一片聲浪。以文學發展史之角度觀之,顧彬所言甚是也。不過顧彬乃歐洲紳士,未免厚古薄今,更不知魯迅所說的「打哈哈」之關節妙處。

國內作家中,能讀外文著作而知曉世界之流者,韓少功是也。韓少功早年以「尋根派」起家,作品未免有「景觀獵奇」的成分。「尋根派」固然是當代文學之大端生意,但此派遺留給中國文學之壞影響,實則罄竹難書,作品雖偶有新意,但其間之歧視性褊狹視角無處不在。韓少功中年之最大功績,乃為中國引入昆德拉,早期影響到文學界,後期更影響到廣大的知識青年。韓少功之後期作品,自以《馬橋詞典》為上乘,該書也曾引起一番風波,所謂「抄襲疑雲」也。文學樣式之借鑒,自來多有,不屬專利產品,所謂「抄襲」,捕風捉影而己。

順便多說幾句,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之文學。一百年前,巴西作家馬查多·德·阿西斯發表《庫巴斯死後的回憶》,該小說開篇就是「我已經死了」。 這一技法後來被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用在偉大的《佩德羅·巴勒莫》中,開創了拉美魔幻文學的世紀。同樣,這一技法在100年後被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用在《我的名字叫紅》中,後者還因此獲得了諾貝爾獎。從無人指責魯爾福、帕慕克抄襲。閱讀文學,必須清晰了解文學樣式發展之脈絡,免作無謂之語。

正榜第十七名:天暗星青面獸楊志楊黎

青面獸楊志東京落魄賣寶刀,前兩年,非非主義詩人楊黎自印了長篇小說《向毛主席保證》,以三百元左右價格出售。僅以此書之質量和有限的三百本印數而論,這個價格不算高。可惜的是,囊中羞澀,我手頭這本是向朋友所借而來。

《向毛主席保證》是一本青春小說。文革時期的青春,亦可為中國當代文學之熱點,著名者有王朔之《動物兇猛》,然王朔所做可謂一小撮特權階層之青春,和中國之大眾無關,其意識趣味在文學上自有成立之價值,從階級立場而言,則為我等貧下中農所拒斥。楊黎之《向毛主席保證》,故事背景為市民生活形態最濃郁之成都市井,故事固然以第一人稱敘事,但文字對社會生態之描摹、描摹時之冷靜,在眾多文革青春中可謂卓異。

尤可稱道者,楊黎通篇以口語敘事,口語乾脆利索,戛然而止,頓挫頗見法度和功力,乃近年少有之好口語作品。然書中一些細節描寫偶然流露出個人趣味,雖屬必要,但頗拖沓,和行文用字之乾脆相差甚遠,拖慢甚至妨礙了小說之節奏,造成壅堵,甚為可惜。然僅以此部小說而論,楊黎亦足以笑傲江湖也。

正榜第十八名:天佑星金槍手徐寧朱文

相較於長篇小說寫作之繁複和知識儲備之高要求,短篇小說之寫作,需要才華。這一才華,並不意味著見風流淚的充沛情感、會說漂亮話、會寫漂亮文字的青春寫作。落實到小說寫作,才華意味著控制力。一個優秀的小說家,是文字方面的獨裁者。然而,才華也意味著情感之鋪陳和收斂,意味著距離,也就是作家和其書寫的文字、人物,保持適當的距離,即不以身代入,也不冷漠旁觀。尤可注意者,一些聰明的小說家,習慣於文中夾帶諷刺,以表達自己的好惡或者高居,豈不知,對筆下人物之嘲諷,意味著對自己才智之嘲諷,也意味著對自己之嘲諷。

或許,嘲諷自己是才子的專利。短篇小說寫作,當代中國文壇,首推韓東、朱文,若論距離之控制,朱文尚勝一籌,若論對比下人物之同情,韓東略勝一籌。朱文之小說,全屬描述底層失敗者之故事,故事本身的荒誕性與平凡感雜糅合一,而總有一些神奇之畫面破紙而出,騰躍飛升,在故事的無可退處之節點,瞬間拉動敘事之速度。這種力度之把握,可謂難矣,而在朱文作品中,竟是家常便飯。危險的是,才子朱文擺脫不掉自己的掌控慾望,這在《弟弟的演奏》中尤為明顯。不過,這部長篇小說之價值,尚處於發酵之中,畢竟,它的故事背景是20年前的夏天。古人曰,論文論人,蓋棺而後論。一些時代氣息強烈之作品,卻需等待該時代之問題解決之後才能論說。

正榜第十九名:天空星急先鋒索超閻連科

美女之讚譽詞,有千面佳人,粗俗一點,就是客廳貴婦卧室蕩婦之類。好的作家,同樣可用這一詞語,因為好作家喜歡嘗試嘗鮮,不同形式不同題材,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全面開花。以此故,寫話劇的布萊希特,寫詩也是高手中的高手;寫詩的沃倫寫一部小說就成經典,搞起文學批評也成為新批評派的大師……好作家,永遠不會故步自封於一個領域,同時,也有義務嘗試自己不熟悉的領域。比如,西方很多大師級作家都寫過童話,無它,身為作家,必須給孩子寫點東西,而不是只寫給同行或批評家。

中國作家圈中,有這種寫作意識者不多,閻連科可算一個。其最近幾年之作品,面目變化劇烈,主題也是越來越刺激,越來越具有話題性。

主題刺激、具有話題性,對於銷售和評論,的確有益。如此這般,評論家容易貼標籤,讀者則可以根據標籤購物,簡易方便,宛如超市。然而,文學固然是商品,但文學之價值卻不能用銷售量評價。閻連科之問題,在於他不知自己所面對的主題之難度,自信心爆棚,勇於嘗試。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武藝,各有特色,武功至於化境者,自然順手拈來,拈來便耍出花樣,根底薄弱而又不痛下苦工,一年推出一種新鮮花樣,只能是自暴其短。其近作,《受活》所謂方言寫作,根本不知方言寫作之可行性在哪裡,《風雅頌》以知識分子墮落為主題,也不過有著北京計程車司機之口水水準。老年人講過,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閻連科當三複此言。

文壇打探聲息頭領一名

正榜第二十名: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馮驥才

「越是中國的,越是世界的」,這曾經是中國一段時期的口號。如今,這一口號不再響亮,而變成了大國崛起、中國文化將拯救世界之類。九斤老太說,一代不如一代。此言可謂一針見血,千古彪炳。

中國當代文學的主題,其實和中國傳統沒什麼關係,當年「尋根派」所寫的東西只是「獵奇」,後來有強調中國文化之本土派,所寫多屬想像,距離歷史之中國相差不可以道里計。中國作家不了解中國,這不是一種怪現象,而是一種常態。超越這一常態的異類,略有三五位,而以陸文夫、馮驥才為代表。

馮驥才之名篇《三寸金蓮》應該得益於民國年間姚靈犀所編之《采菲錄》,外加作家之採訪和對民俗之深徹了解。這部小說可謂以中國民俗為主題之作品的典範,一則,史料翔實,作家對史料之浸潤透徹,剪裁運用得心應手,二則,小說中有著陳寅恪所言之史家境界「同情之理解」。其另外作品,比如《炮打雙燈》、《神鞭》等作,也多有可圈可點之處,不過人物形象過於鮮明,這是馮驥才作為老一輩作家之特點,也是弱點。愛恨情仇,其實從來就是複雜混沌的,鮮明之形象,彷彿廣告牌,固然路人皆知,卻是閃光燈、攝影棚之產物,簡單、透明、假。(http://www.swenhua.com)

文壇守護中軍步軍驍將五名

正榜第二十一名:天異星赤發鬼劉唐殘雪

中國之當代漢語文學,自魯迅始,直接師承西方現代主義,以迄於今,言必稱卡夫卡、福克納,然中國當代作家中,究竟有幾個通讀過卡夫卡?又有幾人深徹了解卡夫卡、捷克猶太人文化、捷克文化?捷克之國土和文化傳承,產生卡夫卡之文學,是順理成章之事。變形與偶人,原本就是捷克猶太人文化之傳統。但在中國之土壤,膜拜卡夫卡容易,以卡夫卡為師則難上加難。

殘雪是少數以卡夫卡為師的作家之一,並且寫有一部研究卡夫卡之書。殘雪面對殘缺世界之勇氣和對人物心理之探索,可圈可點之處甚多,這也是中國當代文學一直迴避的主題。然而,問題在於,卡夫卡非常清晰,儘管他在個人態度上總是遲疑和懷疑,但一則,他的懷疑根源於理性,他的遲疑根源於現代文明之理性和猶太文化之信仰的衝突糾結,二則,卡夫卡的文字表述永遠清晰,用詞準確到冷酷之境地。而殘雪之作品,詞語纏結、句法冗長夾雜、字義沒有清晰準確之標準,造成了巨大的閱讀障礙。這既妨礙了殘雪表達自己,也妨礙了讀者之接受,可惜。

正榜第二十二名:天殺星黑旋風李逵李銳

中國當代文學,一向以描述農民生活為大宗,其中著名者,首推莫言,次推李銳。李銳並獲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青睞,故在中國作家中享有超然之地位。

李銳之農村題材寫作,和莫言構成兩極。莫言大開大闔,運筆如斧,極端爽利,然而失之在於不事雕琢,敗筆之處隨處可見。李銳之作品,法度謹嚴,深諳藏鋒之意趣,團團圓圓,面面俱到,無論故事如何慘烈,平實之文字總能壓得住。莫言之農村故事,總有著美感隨處流淌,汪洋恣肆,而李銳之農村故事,卻是梗直殘酷了許多。李銳之最新作品《太平風物》,一個拼貼的形式,將千年不變動之農具陳列,冠之以「萬世太平」之儒家標題。固然,李銳在這裡對儒家歷史產生了誤讀,也許恰當的標題應該叫「和諧風物」。中國農村,並非千年不變,而是在最近半個世紀變化慘烈,讓千年農民賴以生存之技藝無容足之地。

無論如何,《太平風物》之作在最近幾年,仍屬難得,當一些作家將農村書寫為理想家園、浪漫故土甚或烏托邦實驗場時,李銳筆下對農村的歷史性觀照,尤具價值。

正榜第二十三名:天微星九紋龍史進阿來

中國史學的熱點問題之一,就是中國各民族之構成與演變。如今國內外史家,大多秉承費孝通所劃定的圈子,即「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論」。中國歷史,自商周開始,便是一個多民族競逐、影響、融合之歷史,仿照如今之流行語,則可謂東亞地區的「小地球村」。而中國文學的每一次巨變,莫不由於民族變遷所帶來。略舉幾例:寫作《離騷》之屈原,原屬南方之楚國,戰國時期楚國與中原文化發生衝擊、交融,以至於漢朝,形成了以楚辭為主體的漢賦。寫作《桃花源記》之陶淵明,家族屬於打魚為生之溪族,《桃花源記》乃其對溪族生活之重寫,而非對烏托邦之描述。唐朝詩人李白,或曰出生西域,或曰乃四川羌族,其瑰麗想像和對漢語的放肆組合,總非漢人所能把握。一生生活在滿族文化圈內的曹雪芹,以滿族貴族生活為主題寫作《紅樓夢》,卻成為漢語文學之經典,甚至影響到漢人對本民族生態之錯誤認識 ——比如現代漢人習說的「大家族」,實際上並不存在於宋朝之後的漢族生活中,卻是滿族生活的常態。

方今之世,是否能夠成為民族融合之世,方今之中國文學,是否能夠藉助民族融合產生突破性的進程,均屬未知。然而,對未來保持足夠期待,對過去保持足夠敬意,是閱讀文學的不二法門。藏族作家阿來,以漢語寫作,所成作品多部,較著名者如《塵埃落定》、如《空山》,仍未脫離漢語文學之舊窠,宏大敘事比比皆是,卻為漢語文學注入了有限度的新辭彙,比如宗教的觀念、自然的意識、部落共同體的概念,儘管這一注入是精挑細選的,是有意識形態意味的,仍屬難得。

在中國近代史上,伴隨著辛亥革命與五四運動,現代漢語文學幾乎和漢族民族主義相伴而生。現代漢語文學之起伏搖擺,表現為對西方文學意識的吸收與拒斥之間的搖擺。而自上世紀50年代而生的當代漢語文學,則在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之間搖擺。近百年的發展歷程中,漢語文學從無一刻注意到身邊的其他民族之文學形式和文學意識。而,處於方今之中國,漢語文學不可能孤零零地在漢族群體中成長,其必須藉助於周邊其他民族文學對漢語的衝擊和改造。

正榜第二十四名:天究星沒遮攔穆弘蘇童

中國當代文學,農村題材、歷史題材為大宗,現實題材、城市題材則為小支。不善城市題材,中國作家之軟肋也。在為數不多的城市主題作品中,王安憶和蘇童可謂佳者。

蘇童之長處,在於中短篇小說之構造,雖從小說記憶而言,落後韓東、朱文半個馬頭,但勝在市井人物之豐滿寫真。同為描述市井,朱文作品之特色在於其靈光乍現之幻想性,而蘇童小說,則絕無靈光之處,彷佛從不間斷之攝影機,隱身犄角旮旯,全景拍攝,稍加剪裁,動作之畫面感,對話之準備到位,可謂罕見——寫對話是一門藝術,海明威可以依靠對話和極少數動作支撐起長篇,蘇童小說中的對話比重雖然很小,但非常精準。

蘇童之弱點在於寫作歷史題材,《妻妾成群》尚且屬於合理之文學想像,《武則天》則已屬於亂寫,至於命題作文《碧奴》,則已經到了怪誕之境地。想像與虛構,固然是作家之特權,這一權力之賦予,同時有著嚴格之約束,首先是語言邏輯之約束,然後是小說結構之約束,最後是思想意識之約束。能夠寫出精緻之《紅粉》、《婚姻生活》的蘇童,竟然放肆地寫出碧奴,實屬匪夷所思。幸好蘇童今年寫出了《河岸》,重回他所熟悉的青春和底層題材,固然其中夾雜的「身份缺失」主題屬於俗套。

而在這部我所閱讀的最新一本當代小說中,我依舊讀到了撲面而來的惡趣味。中國當代文學對惡趣味之迷戀,幾乎到了戀物癖的程度,這幾乎是中國當代享有盛名的中年作家之通病,似乎不如此就不底層、不市井。這一癖好,可謂毀掉了這批人。

正榜第二十五名:天退星插翅虎雷橫西西

上文說過中國當代作家甚少多面手,而這本是西方作家之常態。香港女作家西西,恰是一位多面手,不僅寫詩寫小說,而且寫散文寫童話寫劇本。

相較於中國絕大部分作家秉持中國文化本位主義來說,居住在香港的西西,其文學來源和文學視野卻是世界性的。雖然她的一部分作品,能夠從其他作家筆下找到痕迹,但她通過「古典」之漢語的敘述,將這些文字意識中的異類融解得乾淨整潔。

西西之語言,也許不能說是純粹的「古典漢語」,宗璞的語言方是。她的語言,保持著漢語的短句形式,而在語意上和新詞運用上則多有開拓,其賦予文字之動感和跳躍性,使漢語煥發著新鮮之活力。

還有一點,西西對於文集結構之考慮,在當代作家中也屬卓異。西西之小說集,各短篇小說之間互相補充,形成一個嚴謹的結構。而其部分文集,則充分調動多面手之特性,或詩或畫或童話或小說或故事,穿插繚繞,很是好看。(http://www.swenhua.com)

文壇水軍頭領六名

正榜第二十六名:天壽星混江龍李俊任曉雯

大陸作家之語言,多有雜質。具備語言自覺之作家,可謂稀少。宗璞所用之「白話」,已成化石,現代漢語如何建立,還屬一個問題。自魯迅起,中國文學便走著歐式句法的路子,中間經過大革文化命而帶來的語言更新,也是在屬於歐洲而來的蘇聯文藝指導下完成的。純正的中國式現代漢語的清潔和再造工作,似乎無作家為之。

以此之故,任曉雯之寫作,意義重大,怎麼比喻都不過分。在其新作《她們》中,任曉雯嘗試著重建現代漢語句法之寫作方式,也就意味著,她在這部作品中正在完成類似於福樓拜式的任務,經過艱苦的「鍊字」過程,將冗字從句子中一個個剔除,將旁逸斜出的句子從句群中剔除,將複雜的句群精練,恢復漢語之節奏……

小說《她們》,可謂一字不可增。而其句子結構之簡潔,句群之邏輯和節奏,恰彰顯出漢語的鮮明特色。這種工作異常艱苦,並且不討好。該書出版至今,我尚未看到有批評家給以注意。而她的這一工作,無論如何讚譽都不過分,畢竟在打倒「舊白話」,使用新白話九十年之後,中國文學終於開始重建漢語。

正榜第二十七名:天劍星立地太歲阮小二劉震雲

前文我將農村題材作家稱為「渣派」,若論土得掉渣,中國當代小說家中,首推劉震云為第一把交椅。

劉震雲之作,可謂原生態的民間口語和民間智慧之合成。譬如二人轉,趙半山、小瀋陽之舞台演出,是經過凈化的、為觀眾量身打造之二人轉,而在東北鄉間,每晚則有民間藝人上演原生態之土二人轉,其他地區觀眾莫說鼓掌,就是聽懂亦屬很難。莫言、李銳、閻連科等作品表達之鄉土口語和鄉土意識,類同小瀋陽,知曉讀者笑點何在,討巧賣乖,故能贏得滿堂彩,而劉震雲之口語和民間智慧,則是大鍋蒸饅頭,齊唰唰端上桌,熱氣騰騰,排山倒海,令人喘口不過氣,更令人下不了口。

迄今為止,對歷史重寫之嘗試,莫過劉震雲之故鄉系列,思考最銳利,氣魄最宏大,成就也最大。自《故鄉天下黃花》起,《故鄉相處流傳》、《故鄉面和花朵》劉震雲意識通過農村視角對中國歷史之轉折、變化做出新的闡釋,古今各個時代交錯纏繞,通通轉化為油彩濃郁之戲子偶俑。所謂歷史之意義,便在這種遊戲中崩潰瓦解,而生活之慘烈,則伴隨著狂歡式的歷史闡釋得以呈現。

劉震雲之寫法,架構宏闊,但知者了了,尤其到了《故鄉面和花朵》,鴻篇巨製,而沒有一以貫之的歷史哲學提綱挈領,意象濃密,情節雜亂,令人難以卒讀。這部作品固然挑戰讀者之閱讀能力,但好的作品往往都會形成這種挑戰和訓練。

正榜第二十八名:天平星船火兒張橫朱天文

如今很多人迷朱天文,迷朱天文者往往迷張愛玲。迷原本是一件非理性之行為,迷而講理由,就俗了。所以,一些朱迷和張迷的重疊,無法予以解釋,只能稱之為宗教信仰。如果從理性角度考慮,張迷和朱迷,應該誓不兩立才對,不僅因為二人有著楚河漢界式的不同,而且因為二人劍拔弩張地針鋒相對。

張愛玲之文學語言來自於「舊白話」,文學主體意識來自於五四,朱天文之文學語言來自於谷崎、川端,文學主體意識則來自日本式的後現代主義。二人風馬牛不相及,眾人從朱天文中看出張愛玲之影子,只能稱之為「見鬼」。

張愛玲與朱天文共有的元素,不過一個胡蘭成而已。胡蘭成對中國文化及文學之見解,可謂半瓶醋,不通處甚多,恰好足以迷糊文學少女們。不過,胡蘭成畢竟為朱天文提供了「日本」這一符號體系發達之文化系統的通道,而足夠聰明之朱天文雖然逆練真經,倒也打通經脈,自成一家。

朱天文近作《巫言》日前在國內出版,引來一陣熱潮。《巫言》之寫作,固然對生活在後現代都市之時態型男女極盡嘲諷(而恰恰是這群男女構成朱迷這一莫名其妙之群體),而其對所謂時間、生命、死亡之思索,則是天花亂墜,胡言亂語。惟有「父親之死」一段落尚稱委婉,頗可一讀。

我一直奇怪的是,為什麼中國作家一思索,就引人發笑。真的是中國作家感情充沛嗎?非也非也,中國作家腦子秀逗了。

正榜第二十九名: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遲子建

中國作家有著各種各樣之雄心,比如衝出亞洲走向世界、獲諾貝爾文學獎、到鄉下養豬、夜宿桑拿房等等,惟獨未見企圖寫作民族志之作家。天津馮驥才偶有所做,但不成體系,作品亦有刀痕。原因或許在於,中國作家過多依賴於書桌前之想像力,而不會做資料收集、編排、耙梳之案頭,亦不會下田做人類學之調查,民族志之寫作,不僅需要資料,更需要民俗文化之田野作業,而最不需要的,就是滿山遍野之想像力。

中國境內民族眾多,但尚無合格之民族志文學出現。藏族作家阿來之作品,並非民族志,而是帶有中國作家寫作農村題材之普遍性,與其說他關注民族性,不如說他關注農村。遲子建之《額爾古納河右岸》,庶幾帶有三分民族志寫作之特色,對鄂溫克族之風物和薩滿傳統之描述細緻入微,對民族傳統在現代社會之融解亦懷同情。這部作品的失敗之處,在於人物之光明化。這也是中國作家之通病,總要塑造出光明磊落之好人形象,以便寄託所謂理想人格等等。人物光明化,必然帶來人物之膚淺、單調,尤其在民族志寫作中,便會把民族變遷之悲劇簡單化、黑白對立化。這種簡單的機械論式的寫作,恰恰是對民族志寫作初衷之背叛。民族志寫作,目的在於呈現此一民族在運動形態下的複雜性,而非善與惡、黑與白、進步與落後、美麗與醜陋等等二元對立。

正榜第三十名:天損星浪里白條張順麥家

類型小說在中國文學中一向不受重視,然類型小說自有丘壑,比如說張恨水、還珠樓主便被文學史充分低估。最近幾年中國最紅火之類型小說家便是麥家,以一人帶動了偵探電視劇這一個市場。

麥家所做,並非典型之類型小說,而是以文學之面目出現之類型小說。經過這般改造,類型小說的面目模糊了,不在局限於一小部分人之娛樂,而獲得文學上之地位。從這點來說,中國為數不多的類型小說家都該感謝麥家。

從文學角度來說,麥家之作品尚顯粗糙,結構段落不精細,人物單薄。但麥家的這一嘗試,有其文學價值在。中國文學建立在完全拋棄成熟之類型小說的基礎之上,因而中國文學之形式頗見老邁,無人從類型小說中借用結構。而在世界文學範圍內,無論偵探小說還是科幻小說乃至濫情小說,都被小說家們順手拿來重做皮囊,填充自己之血肉。比較典型者,剛獲諾貝爾文學獎之萊辛,就曾寫作五大卷系列科幻小說。上述之台灣張大春,更在各種類型小說中遊走,如魚得水。

中國文學之企圖脫胎換骨,須從類型小說之普遍發達而始。(http://www.swenhua.com)

正榜第三十一名:天敗星活閻羅阮小七格非

在我看來,莫名其妙而得享大名者,格非可算一位。我坦誠,最近幾年我只讀過格非一部作品,《山河入夢》,而這部作品足使我對中國作家的同情減弱了八百點。他的其餘作品,我再也無興趣閱讀。

《山河入夢》文本之粗糙,使我啞然無言,小說結構混亂,故事極端不和事態發展之邏輯,人物設置幼稚花痴,故事套路庸俗可笑。然而,就是這樣一部作品,竟然也能贏得中國文學批評界之交口稱讚。中國文學批評界之不可救藥,可見一斑。

尤為恐怖者,《山河入夢》設置了一個世外桃源式的故事背景,主人公,身為中共之縣委書記,宛若不食人間之賈寶玉、政治與世俗生活之白痴,竟然人見人愛來者不拒。小說最後一部分,一個烏托邦景觀呈現,儘管作者於其中表達出對這一恐怖、反人類之烏托邦的反感,但字裡行間卻以詩化之語言描述了烏托邦之美麗和秩序。

我並不是說反人類傾向是作者思想之流露,因為作者有其採用任何方式表達任何主題之言論自由,我只能說,我深惡痛絕此類作品。

文壇步軍將校五名

正榜第三十二名:天牢星病關索楊雄慕容雪村

新近崛起之網路小說家中,以慕容雪村最為卓異。同時,他也可謂中國當代文學中少數寫作現時代城市生活之高手。中國作家之所以避開城市題材,原因在於作家們完全融入城市生活中,燈紅酒綠,香車美女,沒有保持足夠之距離感,無法觀看和言說。

慕容雪村是一個冷靜之作家,而非普通意義所言之網路寫手,其對城市生活的浮華表層有著透徹之認識,從而可以冷靜描述浮華之下的沉淪。但從《成都今夜請把我遺忘》至《原諒我紅塵顛倒》,慕容雪村有著滑向「比狠派」之危險傾向。無論是沉溺於「比狠」的快感之中,還是將其作為「批判」之利器,一味「比狠」對於文學來說,意味著厚度的缺失,意味著對人性之豐富的缺乏認識。

正榜第三十三名:天慧星拚命三郎石秀黃易

黃易流行已有十年矣,但黃易流行之幅度遠遜於金庸。本榜不選金庸而選黃易入榜,無他,因為二者差別巨大,不能共存於一榜也。

作為中國最成熟之類型小說的最後宗師,金庸收穫之喝彩可謂滿坑滿谷。但金庸之作品,實際上和社會之進程完全脫節,屬於前現代農業文明時代之作品,其作品中之大漢族主義、男性視角、歷史的庸俗解釋法,無不是鄉村腐儒之認識,而其對中國文字之熟練運用,更迷惑了生活於現代之讀者。

相比來說,黃易之作品,儘管不成熟者多有,但屬於現代性之作品。儘管有著大男子主義之惡趣味,對中國歷史之理解卻比金庸透徹深邃很多。比如其《邊荒傳奇》對戰爭中間地帶之描寫,即便當世之史學,亦是少有人留意之課題。比如《大唐雙龍傳》中對非漢族人物之敘述,可謂得隋唐時代之精神——漢族意識,其實是一個後起之概念,起於多國並峙之宋遼時代,直至辛亥革命方得完成,而在二十世紀後半期變本加厲為大漢族主義。金庸作品之歷史觀,尚是山野村婦之史觀,落筆多有錯處,而黃易在雜學領域較之金庸所勝處甚多,可圈可點之處亦甚多。假以時日,如果非旁騖太多,可稱武俠小說宗師。

正榜第三十四名:天暴星兩頭蛇解珍羅森

近十年,由網路寫作崛起之類型小說高手,羅森可謂表率。羅森在大陸公開出版之作品,名曰《風姿物語》,玄幻小說之長篇巨制。而其流行於網路之作品,尚有同樣宏闊之《阿里》,以及短篇系列之《朱顏血》,走的是黑暗系之路,為網路異色小說之巔峰。

架構一個完全虛構之世界,走的是邊寫邊出版之路,這種職業型寫作,可謂艱苦,在中國當代文學中也屬異類,而在網路文學中卻屬常態。羅森一部作品,往往延續數年,而純以情節取勝,其起筆之宏大,結構之謹嚴,速度之勻稱,控制力之高超,可謂特出。而其中篇之作,探索黑暗心理之養成,亦屬駭人聽聞。

網路文學十餘年之結果,可以羅森為龍頭。

正榜第三十五名:天哭星雙尾蠍解寶天下霸唱

上文羅森是台灣作家,大陸網路文學之結晶,非天下霸唱之《鬼吹燈》系列莫屬。從小說結構來看,《鬼吹燈》系列每多不勻稱之處,故事情節往往虎頭蛇尾,用力不均勻,但勝在故事離奇,人物鮮明、刻板,是典型之類型小說寫作,讀者只需關注故事,不需注意其他。

在我看來,《鬼吹燈》系列之價值,並不僅在於其故事之離奇,而在於其對話所採用之方言化。上文說過,方言寫作幾乎是中國當代作家之軟肋,愈嘗試愈失敗。《鬼吹燈》系列,並不用力於敘述語言之方言化,而在對話中引入方言,使人物之形象立刻躍出,可謂為方言寫作找出一條出路。對話之難寫,小說家所共知,《鬼吹燈》之對話,固然刻板、模式化,但不同地域方言口語之運用,卻化腐朽為神奇。據說作者天下霸唱屬於八零一代,有此功力,可謂天才。

正榜第三十六名:天巧星浪子燕青韓寒

京劇演出,講究「軸」,前面出場者皆是暖唱,本榜以慕容雪村、黃易、羅森、天下霸唱為「壓軸」,而以韓寒為「軸」。中國當代文學近十年之最大收穫,可謂得一韓寒足矣。然而,若局限韓寒於文學界,卻又委屈了他。故本榜煞尾,不談文學,以贊作結,贊曰:

人心世道

莊嚴高妙

宏道在韓

惡靈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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