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曾經用儒家經典當作初中教材就失敗了。為什麼會失敗呢?它想利用儒家,所以失敗了,它沒有想真正了解孔子、孟子是什麼人,也沒有搞清楚他們講的有沒有道理……」 「人生有什麼意義?」 「人生的意義在於理解」——這正是典型的傅佩榮式機智。他在復旦大學演講,談「人生的意義」,400多人的禮堂擠下了600多人,爆笑連場;他再到上海社科院論「易經」,演講風格深入淺出、機智幽默,一變為沉綿細密,盡顯其學術涵養;來到北京大學陽光大廳,面對數百名聽眾,他談老莊之「道」,講「亂世中的逍遙之樂」,卻不止於道家,從儒釋及道,一氣呵成……這就是傅佩榮,善變化,明事理,懂通融。曾任台灣大學哲學系主任兼哲學研究所所長的傅佩榮是台大最受歡迎的教授,也是台灣傑出的演講家。
2006年9月,「傅佩榮解讀《論語》、《孟子》、《老子》、《莊子》、《易經》」等5部作品在大陸出版。藉此機會,本刊對傅佩榮先生進行專訪。 儒家為什麼重要 《南風窗》(以下簡稱《南》):你早年獲得耶魯大學博士學位,攻讀西方哲學,回台灣後卻調回頭來致力於中國傳統哲學的研究和傳播,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 傅佩榮(以下簡稱傅):我18歲念哲學是受西方的訓練,到美國念完書之後,我回到台灣,作為一個學者,如果想對學術有貢獻的話,必須選擇研究範圍。如果研究西方哲學,我永遠不可能有什麼大的貢獻,因為要跟在西方學者後面跑,太辛苦。所以當時我就想,一定要轉向中國哲學。慢慢地,我從美國念書回台灣之後,研究的重點轉向了儒家的思想。
《南》:在北京的一場演講,你特別講了「儒家文化為什麼重要」。今天面臨的是全球化的時代,同時各種文明的衝突卻愈演愈烈,儒家文化能夠為化解文明的衝突提供什麼樣的精神資源? 傅:英國歷史學家湯恩比研究過人類的各種文化,他下了結論,說中國文化最特別,一般的文化只有一度生命,一度生命叫做興盛衰亡,文化跟人一樣,是有生命的,人有生老病死,文化有興盛衰亡。別的文化興盛衰亡就沒有了,變成考古學的對象,但是中國文化不一樣,興盛衰亡之後再興盛衰,現在準備第三度重新開始,這在人類歷史上是很奇妙的事情。 所謂的文明衝突是怎麼一回事?這四個字在國際上探討到全球文化的時候,是一個重點。因為在1994年美國有一名政治學家說,21世紀三大文明衝突,等於是一個主要的戰場,看看誰能把握主導的力量。哪三大文明呢?基督教文明,伊斯蘭教文明,第三個衝突因素是儒家文明。這個就很讓人驚訝了。為什麼這樣講?因為外國學者對儒家不是很了解,對於所謂的儒家文明到底在講什麼也不是很清楚,他只想說中國的崛起,10年前他已經看到了,中國一定崛起,崛起之後不但經濟繁榮達到一定程度,還要進一步爭奪世界的領導權——這是一個政治學者的看法。 所以,我們要問:難道儒家會跟你們兩大文明衝突嗎?難道我們不能合作嗎?為什麼人類一定要衝突呢?不一定,因為儒家的思想,我們還是用孔子的話比較準確。孔子第一句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跟你路不一樣,我們就不要花時間商量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孔子第二句話,「君子和而不同」。「和而不同」,就是我跟別人意見不一樣,都可以互相尊重。什麼是「同」呢?就是一言堂,只有我說了算,你不能說話,這個叫做「同」。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才同而不和。這話說得多麼直接啊,一個團體里當然要大家都發表意見,所以孔子不會跟外國人說,你們基督徒別講話,伊斯蘭教你們別講話。孔子會說你們各說各話,說出來的話其實只要接近真理都可以相通,這叫做君子和而不同。
還有第三句話。孔子有一次真的談到政治了,孔子是魯國人,春秋時代魯國是很弱的國家,這麼弱的國家還要對外表示強硬態度,孔子說這樣不好,遠方的人不服氣,「則修文德以來之」——把我本身的文化和德行修養好,別人自己就來歸順了。 《南》:那麼,您認為儒家思想的包容性反而可以為各種文明提供一個對話的平台。 傅:是的。《論語》的三句話,「道不同,不相為謀」、「君子和而不同」、「修文德以來之」就表明了儒家立場,儒家不爭文明主導權,而是靠內在的力量。為什麼有內在的力量呢?因為我們的主張符合人性的需求。如果你的主張要靠宗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就會出現很多宗教戰爭,像十字軍東征,伊斯蘭教之間的衝突。但是在中國沒有什麼宗教的戰爭,頂多是一些小衝突,大的格局、全面的談不上。因為我們中國人心態比較包容,也是受儒家思想的影響。 所以,我不但不同意把儒家列入文明衝突的範疇,反而主張一種觀點,就是儒家可以讓世界各種宗教找到一個對話的平台。因為各大宗教講生前死後,對現實人生有很多先天規定,所以彈性很少。儒家不是宗教,儒家是哲學,哲學跟宗教的差別何在?方向一樣,方法不同。宗教跟哲學都要探討什麼是最後的真實,什麼是就近的真理,但是方法不一樣,宗教靠信仰,哲學靠理性,靠講道理。 新加坡與韓國經驗
《南》:中國從漢代的獨尊儒術開始,歷朝都有 「儒學政治化」的問題。您如何看這個問題? 傅:孔孟思想提出之後,在歷代都有應用,但是大部分是誤用,就是陽儒陰法——表面打儒家的招牌,因為它講教育,裡面是法家,來控制老百姓。這個情況到今天有改變。為什麼?今天的社會已經開放了,自由的思想,跟國外接觸,對照東西的比較已經很容易了,不容許把儒家再當成工具了。 新加坡曾經用儒家經典當作初中教材就失敗了,他們自己也承認失敗。我們要思考,新加坡為什麼會失敗呢?它想利用儒家,所以失敗了,它沒有想真正了解孔子、孟子是什麼人,也沒有搞清楚他們講的有沒有道理……現在每個人還是會問,我怎麼和別人來往?我為什麼要尊重別人?有利害關係的時候我為什麼要堅持原則?還是這些問題啊,但這些問題最後一定牽涉對人性的理解。所以在儒家思想裡面,要掌握「真誠」是人的第一個原則,從「真誠」才能轉到儒家後面所謂學習受教育講究方法。沒有基本的立足點叫真誠,後面的方法就叫手段,有真誠的話,後面的方法是有效地達到目的的工具,而這個目的,是把個人的自我實現,就是把我自己的快樂跟別人的福祉放在一起,就是我這輩子做人很成功,相對於其他人,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周圍的人都相對一起成長,這才是真正的儒家思想,這樣創造「和諧社會」才不是把它當手段利用。 你可以說,「和諧社會」跟個人的「自我實現」一起發展,知道後面這個理論,就可以化解儒家可能有的困境,儒家思想就可以在今天這個時代對我們中國人產生正面的效果。
《南》:這幾年韓劇很流行。有人說,韓國人是把中國傳統的儒家文化拿了去,包裝一下,再賣給中國人。韓國文化產業的崛起,從一個側面,很微妙地體現了儒家和現代化的關係。 傅:韓劇有一個《大長今》,我仔細看了一遍,裡面所有的思想,只要是好的,都是儒家的。這不是我說的,是他們自己承認的。韓劇真正的價值,在於它裡面表現的價值觀非常令人震撼。你看《明成皇后》,裡面那些韓國大官們,見面之後講孔子怎麼說,最喜歡背《論語》。你說韓國人怎麼把孔子當作他的祖先?他講起來臉不紅,氣不喘。如果我們引用莎士比亞心就虛了。韓國人說孔子理直氣壯,好像孔子就是韓國人一樣,他們真的聰明,把好東西學去了。 所以,現在是一個機會,要重新把孔子的解釋權拿回來。但是不容易,韓國到處宣傳,說全世界實現儒家最徹底的就是韓國。現在,我們要提醒他們,我們對儒家有不同的解釋。 《南》:談到社會運動的問題,我想聽聽你的看法,你對於台灣近些年來轟轟烈烈的社會運動持什麼樣的態度?怎麼樣用老莊、孔孟的思想去理解? 傅:台灣跟西化的腳步跟得很緊,所以資訊、媒體很發達,整個社會的秩序也面臨挑戰——講得好是自由開放,講得不好,隨時有瓦解的危險。 回到社會運動的話題。有社會運動,一定是這個社會有災難,有不公平的現象,我們要從事社會運動,目的是要矯正不公平的情況。社會運動不一定會有效果,但是會喚醒很多人注意這個問題,所以社會運動要做,但是你怎麼判斷時機條件是否成熟,這就是道家要問的。很多時候,適當的人,在適當的時候、適當的地點說一句話,勝過千軍萬馬,所以要找對時間、找對地點、找對人說適當的話,這個時候就需要思考了。 比如在台灣最近發起的「倒扁」行動,如果不是施明德出來說話沒用。人家說你政黨鬥爭,一句話把你的力量全部消解。如果連戰、宋楚瑜或者馬英九出來,誰會理?別人說你要奪權。 台灣這幾年,比如政黨輪替,民進黨執政到現在6年多了,這是合理的。為什麼?因為不管2004年的那兩顆子彈怎麼解釋,至少當時也有將近一半的人支持陳水扁。兩顆子彈可以起作用,幫陳水扁贏得選舉,代表什麼?代表說這前面的背景準備得很久了,從「二二八事件」,從白色恐怖開始,最後使得大家都說國民黨要改善不容易,這就給了民進黨機會。民進黨上任6年之後,大家一看更糟糕了……所以,台灣這樣的情況我覺得是好事,相當於把過去50幾年國民黨統治下老百姓的積怨,通過民進黨6年的執政都發泄出去了。 老百姓說,你看,換黨並沒有更好嘛。 《南》:你怎麼看儒家文化在民進黨統治下的台灣的傳承? 傅:民進黨現在台灣是執政黨,可以在制度層面,把教科書去掉一點文言文,去掉一點儒家的東西,但是只是一個制度層面。民間有所謂的「兒童讀經」,那不得了,每年幾十萬小朋友去背《論語》、《孟子》的。即使政府制度上有約束,「去中國化」怎麼可能「去」得了呢? 我老家在上海,我在台灣出生,土生土長。但是說我特別喜歡上海嗎?也談不上,因為我沒有住過。文化才是我們真正的根源,我從小就跟你們一樣,說中文,念中文,這就是我的根,沒有人可以把我這個權利拿走,這是天賦人權。所以,民進黨主張「去中國化「,造不成什麼大的影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