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欣賞】中篇小說。沒有開啟的窄門(作者:杜璞君)

【佳作欣賞】中篇小說。

沒有開啟的窄門

(作者:杜璞君)

  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約翰福音》第八章第七節    一    A城的法院受理了一宗案件,女兒告她的父親當年強姦了她的母親,這父親就是我。但我並沒有女兒,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兒說她本不應來到這世界上,現在站在法官面前,是我對她的母親犯罪後最有力的證據。這宗案子很快就在A城傳開了。它的情節並不複雜,請原諒,我竟把一宗真實的案子當故事了。我不知為什麼這事讓A城的全體市民蒙羞,感到齒冷?因為我強姦的是我妹,使我的母親痛不欲生,恨不得把我撕個粉碎,她曾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她的女兒身上,而對於我,我的母親說,根本不應在這世界上存在。我這裡要向你們透露一個真相:我是清白的,從來沒幹過這等無恥的事情。說了多少遍,我沒有干過這等禽獸的事情。但是,沒有一個人相信我。A城的人都把我當作了總愛撒謊的騙子,是一個不誠實的人。他們早就把我踢出了這座小城,沒想到我仍然活著,仍然是這小城的一分子。    多年以後,我回到A城。A城的大江依然平靜地穿過這座小城,從每個人的生活中流淌過去,大江看起來是那麼孤獨,每個夜晚我都在傾聽著它流動的聲音,雖然住在A城的人彷彿感覺不到大江的流動,但大江依然以它的節奏奔向那不知其遠的地方。A城的人早就把我這個曾要被送進瘋人院的孩子遺忘了。我在媽送我進瘋人院前逃離了這座小城,我沒有家,從逃離A城那一刻開始,我就在命運的安排下從某個站點出發渾然不察地沿它的軌跡,走向那叫做終點的地方。我回到A城想找到與我骨肉相連的小圓姐姐,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相信我的人,小圓姐姐咯咯的笑聲常從澄明的天空飄到我心裡,當我以為她在身邊的時候,卻忽然發現那隻不過是幻覺,這樣的幻覺常常折磨著我。小圓姐姐你在哪裡呢?    我望著遠去的船隻,教堂的鐘聲響了,咣當咣當地敲響著寂寞的天空。高聳入雲的教堂尖頂飽受了一天的殘照,象利劍一樣,刺穿低懸的落日,噴湧出血一樣的紅色染紅了整個江面。一位叫方丹的女學生對我說,老師,多美的晚霞啊。她眼睫毛上閃動著光彩,很調皮,帶點撒嬌;有時我看著她,她眼裡的思緒不知飄到哪了,她不好意思躲開我的眼睛;這是個神秘的階段,一道彩虹,一片雨聲會在她們的心裡激起怎樣的漣漪?我是無法觸摸的。方丹在眾多同學中是優秀的,她學過芭蕾,彈得一手好鋼琴,學習上沒有什麼能難倒她。我講課時總看到她眼睛跟著我的手勢轉動,她那雙聰慧自信,水靈靈的眼睛,好像在享受著什麼從不會有疲累的神情。她似乎得到了所有人的愛,不喜歡受人拘束。不知為什麼對方丹我竟然萌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嫉妒,跟方丹在一起我會期待過一種全新的生活,對她又憐又愛,我感到她每天呼吸到的空氣是那麼自由新鮮。這樣我們開始了學生與老師之間很輕鬆愉快的散步。當她看到我手臂上的疤痕時,曾驚訝得張大嘴巴問我為什麼會有這一道疤痕?我微笑著說,那是我要記住的一個人。方丹要我講故事,我就把一個人的經歷編成故事講給她聽。    這家人一直是被人遺忘的。母女兩人住在這個院子的一個角落,鄰居的雜物都堆放到這家人的門前,媽說這家人得了傳染病,絕不允許我跟這家人來往,我也不見這院子的人走進她們家的門。聽院里的叔叔阿姨說,得了傳染病的這家的大人原跟我媽是一個學校的,後來被我媽趕了出來。我媽在學校是出了名的嚴厲校長。這裡每一個人的神經中樞好像都歸她管,她刀子似的目光緊盯著這裡的一切,幾乎人人都受到她的監視。後來我很納悶,我媽這號人有著如此敏銳的嗅覺和警惕性為什麼不去當警察?她只要在我面前一站,我就象階級敵人似的發抖,她就哈哈大笑。她厭煩我身上的各種不良習性。她說,你身上的毛病,就跟你爸身上的虱子一樣多,我沒見過我爸,我想他比虱子大不了多少。我不敢不聽她的話,一旦惹媽生氣了,象蚊子偷了她皮肉上的血,恨不得一巴掌下去把我打得皮開肉綻。我也搞不清為什麼身上有那麼多捉不完的虱子。    我將要進入我媽的學校讀書。入學那天有一位女老師把我拉到她跟前,她盯著我,我懷疑身上的虱子是不是叮上她了?她看得我心裡發慌,是不是我偷了東西?老師是不是要罰我?那女老師問我,你怕不怕困難?我聲音小得讓教務處的全體老師豎起了耳朵,那女老師的臉立即沉下來,說你再說一遍,我乖乖地說,怕,老師我怕困難,我要撒尿。這下可樂壞了老師們,我想這些老師恐怕挺喜歡我,因為我是個聽話的孩子,忠誠老實。回到家裡,媽擰著我耳朵叫著,我的臉面都給你丟盡了,你整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而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要你緊記的每樣事情,怎麼總是左耳進右耳出?我想了想倒真是這樣。她說,我怎麼教你的?老師問你怕不怕困難,你躲什麼,你為什麼不抬起頭挺起胸說不怕?你整天東張西望,我跟你說的每一句話你有沒有裝進腦子裡?我臉上重重挨了一巴掌,震得我耳朵嗡嗡地響。我心裡害怕想逃出去,如果身上長了翅膀,媽就管不了我了。    我跑到樹下捉螞蟻,看到那個得了傳染病的姐姐拿著幾根草在玩,那草在她手上好像會飛,過不一會兒,一隻小鳥就在她手上活蹦亂跳了,我眼睛跟著姐姐的手轉動,不過我不敢走過去,我媽說只要靠近這家得了傳染病的人全身馬上會長滿毒瘡。這以後每天我都感到有一雙眼睛跟著我跑,回過頭去就看到那得了傳染病的阿姨笑眯眯的,我不躲避這雙眼睛。這位阿姨對那姐姐說你有沒有注意那小弟弟,他眼睛總罩著一層陰影。    我害怕媽發現我瞞著她跑出來玩,不過終於有一天我還是瞞著我媽第一次鼓起了勇氣走進這個得了傳染病的阿姨和姐姐的家。她們的家只有豆腐大,一張床和兩把椅子。我問阿姨牆上寫著什麼?她說,牛鬼蛇神,姐姐格格地笑了,說,媽,你瞧,我們膽子真大,跟牛鬼蛇神睡一塊了。阿姨沒有回答,她把我兩人緊緊摟在懷裡。我說阿姨,你為什麼哭了?她沒說話只是摸著我的頭。我的到來使她們頓時活躍了,與她們在一起和看到這女人我就感到很親切——我媽如果是這位阿姨就好了。她會唱好多很好聽的歌,阿姨會講很多故事給我聽,當我急著想追問後來呢,阿姨說我明天講給你聽而且我怕媽發現只好趕緊溜回家裡,但心裡老想著明天的故事。後來我知道這位阿姨叫曉音,姐姐叫小圓。在這個患有傳染病的家裡我度過了短暫的歡樂時光。    二    曉音阿姨母女倆是不會被人注意的,因為她們是住在這院子最潮濕,最陰暗的角落,到她們哪要穿過一條黑漆漆的長廊。鄰里有什麼爭執,吵架她們總是躲得遠遠的。不知什麼時候左鄰右舍的目光卻一下子集中到這母女倆身上,人們似乎預感到將有災禍降臨自己的頭上,大人們是不是害怕這院子里所有的房子會塌下來?我搭的積木壘得越高就越怕它會塌。叔叔阿姨碰了面頭也不點,便匆匆擦肩走了過去,趕緊回到自己家裡。長大後我依然記得那種不知何時災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的壓抑氣氛,很奇怪當時每個人的心裡好像都多長了一雙眼睛,隨時隨地監視著對方,窺探對方動靜,想在恐懼中找到目標,釋放出心中所有的不安,那種不易察覺的慾望在人群中蔓延,它會兩倍、三倍地膨脹滋生;很難想像這壓抑的恐懼轉化成一種力量有多麼可怕。    我不敢到曉音阿姨家裡去了。我發現平時叔叔阿姨那種老實巴交的樣子,只不過是用來哄我們這些小孩的。當他們揪著曉音阿姨的頭髮把她的頭死死摁在地上時,小圓姐姐跪在地上求他們放過她媽媽,那些大人砸向曉音阿姨身上的拳頭更狠了,我看見媽媽象看木偶戲一樣,看著這些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象我們這些不受管束的小孩,用拳頭打她,用唾沫淹她,用鞋子掌她,那種狂暴與任意的戲弄所產生的快樂,象放著焰火,他們過著比春節還要快活的節日,使緊張的情緒在狂歡中得到了宣洩滿足。我媽望著曉音阿姨被打得在地上滾來滾去,嘴上念念有詞,有節奏地打著拍子,揍她,揍她,狠狠揍她。好像曉音阿姨呻吟得愈厲害,她就愈痛快。我很想跑過去背起曉音阿姨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我總搞不清為什麼我媽不喜歡這家人,只要她發現我與曉音阿姨要好,她會打瘸我的腿。    有好幾次聽見小圓姐姐在屋裡哭喊著她媽媽,我就偷偷爬在她家的窗檯前看裡頭的動靜。曉音阿姨每次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回到這間小房子,就埋頭在一張白紙上寫滿密密麻麻的字,我不知上面都寫了些什麼,後來這些材料沒有為曉音阿姨討回公道,而死亡卻先向她招手。當我再一次偷偷走進曉音阿姨的家,曉音阿姨顯得很虛弱,其中一邊臉打得青腫,一隻眼睛只可以眯起來,如果剛才那皮帶抽低一些,她的眼珠就會抽出來,我怯生生走過去摸了摸她變了形的臉,想擦去她嘴角上的血跡,她微笑著摸了摸我的臉,說讓曉音阿姨抱抱你好嗎?我點了點頭,她緊緊把我摟在懷裡,她臉貼緊了我的臉似乎生怕我丟失,我用手抹去她臉上的血痕,她在我的小手上顫微微地親著。這讓我有點難為情。    她拿出一封信和一張照片交到我的手上,叮囑要我好好保存,千萬別交給任何人,等我長大了就會明白一切。我看了看手中的信和照片,把信緊緊攥在手裡,好奇地看著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軍官,這軍官英氣勃勃,不過他所穿的軍服不是我敬愛的解放軍,而是我看電影上的國民黨的軍服。她淚水涌了出來。當這封信交到我的手上時,我心被死死揪緊了,撲過去抱著曉音阿姨,她把我抱得更緊了。彷彿這瞬間將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永遠奪去,同時我又反常的緊張和興奮,眼前的情形讓我弄不明白,我只能猜它背後的意義,我手中掌握這秘密是禍是福,隱隱覺得這封信里將把我和曉音阿姨的命運牽涉到裡面;或許裡面所有的內容永遠不應被發現。後來我才明白曉音阿姨是與我告別,如果不是那封信,我就不會把曉音阿姨——我的親生母親推向深淵。我只能在回憶里想念曉音阿姨的微笑。    那封信我一直沒打開,我聞著那信封的味道,覺得曉音阿姨就在身邊。有時我會拿出那張照片看上幾眼,我越看越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這人,依稀好像在我媽的舊相簿里見過樣子有點相象的人。我出於好奇就拿出家裡那本舊相簿,看到一個人跟這張照片上的人樣子太相象了,聽我媽說那是我爸,不過他穿的不是國民黨的軍服而是中山裝,比這照片里的國民黨軍官年紀要大。他是誰?怎麼與我爸爸這麼相象?有一天我忍不住問媽說,我爸是不是不要我們了,他跟那個叛徒曉音阿姨走了?媽一聽就火了指著我的腦門罵,這種混帳話敢在外頭說半個字,看我不毒啞你,你想找死馬上一頭撞汽車去,別連累我。若讓我看到你走進那女人家半步,我就打瘸你的腿,聽見沒有?後來我才明白我無意中說出的話,馬上引起了她的警覺,她象獵人一樣嗅到了獵物的蹤跡,我問爸爸和曉音阿姨的事,不僅刺激了她敏感的神經,而且使她一下子找到了線索。這一封壓在箱底散發著樟腦氣味的信似乎提醒所有的人,死去的記憶是不能打開的。    一個人的時候,我偷偷看曉音阿姨送給我的一本書,曉音阿姨教會了我認識許多字,這本書是我的寶貝,裡頭有許多圖畫使我想起曉音阿姨給我講的許多故事。那封信和照片就夾在裡頭。我正看得入迷扭頭看見我媽站在背後陰冷地笑著,我全身一陣寒意,我馬上把那信塞到褲兜里,書背到身後,往後躲,她說你慌什麼,手裡拿的是什麼?我一個勁往後縮,她逼近幾步,你為什麼不說話,幹了什麼壞事?把手伸出來,你到底有什麼瞞著我?我抬起頭偷偷看了她一眼,她冷笑著朝我走近了幾步。我感到孤立無援,差不多縮成一粒小米了,她看出了我的窘態極力壓下怒火很和藹地伸出手說,過來,來媽媽這,你是不是給哪家孩子欺負了?看媽媽有什麼能幫得了你的。媽媽突然對我變得溫和起來,好像一個陌生人出於不可告人的目的跟我套近乎。我不知應不應該靠近她,如果想不令她失望,就要伸過手去,就我所知道的都告訴她。我頭腦一片空白不知怎麼的就把手遞了過去,媽拉著我的手輕而易舉地把我手上那本書拿到手,那張照片從書里滑了出來,她檢起那照片臉色一下煞白。她說,這照片是誰給你的?你剛才塞什麼進褲兜了?是信嗎?這些東西你哪得來的?這時我猛醒了,媽在騙我。我不知哪來的勇氣,一頭撞向她,咬她,要奪回那照片。她把我一推,滾開,我抓住了照片的一角順勢一撕那相片被撕作了兩半。她眼裡噴火,舉起手眼看一巴掌就打到我臉上,但,媽舉起的手不打了,她發出一陣狂笑,那半張照片丟在地上。過後的許多天媽不跟我說過一句話,她不管我,這是她的策略。我象街上的流浪兒愛上哪就上哪,但我總感到她的眼睛跟在我屁股後面,象豹子一樣匍匐在草叢保持著沉默,也許無時無刻享受著即將捕獲獵物並撕個粉碎所帶來的誘人醉意。我猶如置身冰窖,天天饑渴地渴望著媽對我流露出半點哪怕是虛偽的溫情。    夜裡傳來了尖銳刺耳的碎玻璃的聲音,接著是一群小孩的歡呼聲,曉音阿姨家的窗戶碎了。曉音阿姨還講故事唱歌給小圓姐姐聽嗎?只要聽說抓到特務了,大傢伙就特別高興,想看看特務是什麼模樣,當他們見了特務與其他人一樣有眉毛有鼻子有眼睛都失望了,但看到他們當中有的給剃了陰陽頭,脖子上掛了一塊牌子,甚至有些腳上穿的鞋乾脆被硬脫下來塞到嘴裡叼著,頭上戴一頂尖頂紙高帽,他們就歡呼雀躍——特務原來是這個樣子。曉音阿姨有一天敲著鑼被遊街示眾,她走在批鬥隊伍的前頭。從人群中走過時,一幫比我大的孩子中的一位高個男孩說,躲這,用石頭打她。隨著一陣吶喊聲,我看見曉音阿姨的頭流出了血,這幫小孩高興得跳起來了,爭著說是自己彈無虛發,打中了靶心。我害怕被孤立跟著跑過去看熱鬧,膽小地拿起一塊小一點的石頭,只是作了一個擲出去的樣子。你想當逃兵嗎?他們發現我拿著石頭躲得遠遠的,一個比我高一個個頭的男孩指著我說。    小圓姐姐瘋了似的沖了過來,不顧勢單力孤朝那高個子男孩奮力還擊了幾拳,想推開這幫男孩。他們扯她的辮子,那給她打了幾拳的高個子男孩本想扭住她的手臂,讓幾個人來懲處她,她一點不示弱。他們看見我想找機會拉小圓姐姐突出重圍,幾個小孩向我圍過來,高個子男孩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對階級敵人就要秋風掃落葉。你們閃開,你,指著我,去揍她。我腿有點發軟說,我跪下求你們了,你放過我姐吧。什麼?這特務是你姐,瞧,我們當中又多了一個叛徒,這是人民對你最後的考驗,你不敢動手。高個子男孩走過來圍著我走了一圈,揪著我的衣領。我低著頭向小圓姐姐面前走了幾步,我不走了,扭頭流露出哀求的目光看了一眼正等著看好戲的這幫孩子,乞求他們放過我們,他們見我磨蹭著不敢動手,就走過來做出打我的樣子,小圓姐姐憤怒地盯著我,我臉一沉,對著小圓姐姐胸前窩心就是一拳。小圓姐姐捂著胸膛,原來就很蒼白的臉馬上一片青紫,她想哭出來發出呻吟,但受重擊後有東西堵住她的胸口,劇烈的疼痛使她蹲了下去喘不過氣來。我望著眼前的情形嚇傻了,那些孩子只丟下一句,立場不堅定的就是這下場,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跑到其他地方搜特務去了。    接連幾夜噩夢象暴風雨一樣襲來:一個黑衣人掏出我的心放在鐵砧上,一鎚子下去那顆心在赤紅的鐵砧上被打得跳了起來,四濺的血花砸出了一團臉色青紫的面影,緊隨著每一下錘音,我用拳頭狠揍自己,一板一眼,毫不含糊。那血紅的箭支射滿了我全身。當我嚇得滿頭大汗醒來時,頭還在往牆上撞。我摟著被子想起小圓姐姐那痛得青紫的臉,那窩心的一拳,說,姐,疼嗎?我把你打疼了吧!我的頭已經撞出了一個大包,但我一點都不感到疼;好像肉體的疼痛反而御下了心中的重壓,稍稍鬆了口氣。縮到床角想著曉音阿姨和小圓姐姐。 

 三    媽對我一會冷冰冰,不理不睬,一會又笑眯眯;她對我的笑一向吝嗇,她耍弄一條狗一樣耍弄我,一會扔一塊骨頭過來命令我撲過去,然後又一腳踢開,狗套一拉,讓我對著那骨頭乾瞪眼。她非常明白我需要什麼,不是她的愛撫,僅僅是她的幾句簡單的鼓勵和讚賞,一句就夠了。但她不能馬上施捨。    我怕被人發現又想有人跟我玩,偷偷溜到院子後頭,攀上房頂看江上來往的船隻,心裡想念著曉音阿姨,不知她們如今怎樣了?我正玩得開心,媽突然出現,她說,那封信是不是那女人給你的?我被火燙了似的。她拉我到身邊摟著我說,那封信是那曉音阿姨給你的吧。她冷落了我好多天,這突如其來的愛撫,讓我不知所措,彷彿被一頭兇猛的野獸捉到它的爪子下舔著。她說,你看到了,你再不把你知道的和那封信交給我,你看到那個曉音阿姨現在是什麼處境,你總不想那姐姐沒有媽媽孤零零一個吧。你年紀小大人的事情你不懂,我平時對你是嚴厲了些,但你是男子漢該是挺勇敢才是。你知不知道那曉音阿姨可是個叛徒,如果你不把實情告訴我,那曉音阿姨就會拉去槍斃,槍斃你懂不懂?你如果替她們隱瞞什麼,我們一家人都會受連累的,你以後也別想再見到她。平時我幾乎每一個毛病和過失都逃不過媽雪亮的眼睛,我搞不清媽對這家人的態度怎麼突然變了?還說我只要告訴她曉音阿姨跟我說過什麼,交出那封信,就讓我去看她們。曉音阿姨怎麼樣呢?我多麼想見到她們,我盼著有一天能聽到曉音阿姨唱歌,我要緊緊抱著小圓姐姐,不給任何人打她。也許經過長時間的驚恐,承受不了那樣的重壓,我開始崩潰,嗓子發酸,整個麻木了。我說媽媽,你會幫他們嗎?曉音阿姨跟我說不要跟任何人說出這封信的來歷,千萬不能交到任何人的手裡。你跟我拉鉤好嗎?不會把這信交到警察叔叔那裡去,不跟任何人說好嗎?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大膽地向我媽提出要求,我雖有點害怕,但我相信媽媽有辦法救曉音阿姨,雖然媽看起來不喜歡這家人,不過她說我是小孩什麼都不懂。我決定把這信交到我媽手中,大人的事情就由大人來管,大人總會有主意的。    然而我太小了,涉世未深,猜不透我媽臉上閃耀的醉人微笑所含著的得意。    我怯生生地問她,你會幫那家人嗎?    你不跟我說出一切我怎麼去幫她們呢?    媽媽,你跟我拉鉤?    她說,好,真是聽話的好孩子,我跟你拉鉤。    我跟我媽鉤了手指,把那封信交到她的手上。後來我一直聽不到曉音阿姨的消息。有一天我聽見院子里的叔叔阿姨圍在一起指著曉音阿姨的家說著些什麼,我隱約聽說學校有人跳了樓,似乎說的是曉音阿姨從很高很高的地方跳了下來,摔死了。我不知這是不是真的?我不敢問媽媽我是不是以後都不會再見到曉音阿姨了,想跑到大人們所說的曉音阿姨從上面跳下來的那地方去看看。我媽對我又開始嚴厲起來了,看我看得特別的緊,不准我隨便出去。我望著天上的鳥兒想,那翅膀要長在我身上就好了。我細心傾聽天空的聲響,想會不會傳來曉音阿姨的聲音。夜空一個孤懸的剪影,罩著冷月的光華,在空中一聲嘆息,我不知這是夢還是在晚上看到了非現實的幻影,我奔跑過去,抓住那剪影,高牆阻擋我的視線,我想跳下來的不會是曉音阿姨。月光向我刺來,我抓住的是寒冷的月色。    四    這天學校操場上突然傳來一陣責罵聲,我媽一邊罵,一邊抓小雞似的揪著小圓姐姐的衣領,把她拖到學校的操場上,狠狠一摔,小圓姐姐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喊了聲「姐」撲了過去,緊緊摟著她,瞪著盛怒下臉上肌肉一顫一顫的我媽,揮舞起小拳頭。我媽指著我喝斥說,你想造反,向誰示威?她這反革命的殘渣餘孽,還敢偷東西。大家沒明白是怎麼一會事的時候,我媽舉起了一本厚厚的手稿,小圓姐姐不顧一切要從我媽手上奪回那手稿。幾個老師衝過去抓住她,象罪犯一樣反扭著她的手臂,眼看圍觀的學生愈來愈多,在眾多眼睛的目睹下,我媽把曉音阿姨的手稿撕個粉碎,那些紙片散亂成枯蝶一樣;小圓姐姐哭了,你把我媽媽的東西還給我,我媽怒氣沒消地說,你膽子也真夠大的,竟敢翻牆溜進學校的辦公室偷東西,這事一定要嚴肅處理,小小年紀就無組織無紀律,還有你,媽指著我,別以為我會對你徇私,我一定要好好處罰你們,一個年青的女老師輕啟薄唇插嘴對我媽說,校長,不罰他們日後出了什麼事,學校怎樣擔待?這種事可千萬別揚了出去。    我當著眾多老師和同學的面向這個學校的校長,我的媽媽第一次舉起了拳頭,眾多同學的心裡可能認為這是一次壯舉,但我向我媽第一次舉起這拳頭後,身上就全是鞭痕。不管媽怎樣打我,我咬著牙,我要保護小圓姐姐不能讓任何人傷害。這是我第一次反抗這些大人,媽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走進曉音阿姨的家,小圓姐姐一個人孤零零躺在黑暗中。我斷斷續續聽到她說,別抓走我媽媽,她不是特務,我媽媽講安徒生的故事,說英文象唱歌一樣好聽。你們把媽媽抓走了,我以後就沒有媽媽了。我摸了摸她的額頭,她全身發燙,發著高燒。她忽然驚醒,見了我拚命往床角里躲,聲音顫抖著說,媽媽不要我了嗎?你是來抓我媽媽的?你別抓走我媽媽。我拿著一杯溫水遞到她的嘴邊說,你渴嗎,喝水嗎,你想媽媽了?她流著委屈的淚水,點了點頭。我走過去攥住她的手,用被子緊緊捂著她。她說,我好多天不見媽媽了。那天我媽媽回到家裡什麼也沒說就摟著我流淚,我說媽媽我餓。你媽緊接著帶著學校里的人踢開我家的門闖進來搜了個遍,所有的東西都給拿走了。    我望著狹小的房間一片零亂的景象,不相信眼前的事情真的發生了,象一個當場抓獲的賊,心裡直打哆索,預感到我有可能做了一件無法挽回的錯事,而且好像是與那封信有聯繫。但我不知什麼地方錯了,我真希望眼前這些都沒有發生,萬一真是我交出了那封信弄到這樣一個地步怎麼辦呢?老師和曉音阿姨會罰我嗎?我想告訴小圓姐姐,但又不敢說出來。我媽就常罵我沒有一件事能做好的。終於我說,是不是你媽媽交給我的信,我把它交給了我媽了?你媽媽跟我說那封信千萬不能交到任何人手上。說到這裡我聲音愈來愈小,頭漸漸低了下去。我希望從小圓姐姐口中得到一個明確的肯定的回答沒有人欺負過她們,曉音阿姨很快就會回來。我偷偷看著小圓姐姐,我向你保證我媽說會幫你們的,我沒撒謊,我跟我媽媽還鉤拉過手指,她說她保證幫你媽媽。我沒有勇氣往下說了。我是小孩從沒有經歷這樣矛盾複雜的時刻。我看了看已經病得不輕的小圓姐姐,我媽說不會讓人家欺負你們的,他們是大人。小圓姐姐茫然地望著我說,你跟你媽和那些警察叔叔抓走了我媽媽會不會不讓她回來了?她們說我媽媽是特務,說我媽裡通外國公安局要把她抓起來。聽學校的老師說我媽畏罪自殺,說她自絕於人民,這是不是真的?警察叔叔你們不要抓走我媽媽,媽媽你回來吧,你不要我了嗎,我不哭鼻子了,一定聽你話,不讓你傷心了。    我好像第一次從死灰一樣的寂滅和孤獨中驚醒,明白我媽一直在騙我,我掉進了她的圈套;猶如一條巨蟒勒緊我的脖子,我喘不過氣來。發著高燒的小圓姐姐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突然她喊起來,媽媽,媽媽,她的手在空中亂抓,見到我好像不認識一個勁地說,你是那隻大蜘蛛!我一靠近她她就驚恐得縮成一團。有人敲門,是敲門聲,敲得很急,媽媽這隻黑色的大蜘蛛來抓你了你趕緊跑啊。我想拉著她的手說是我,我幾次對她的傷害,使她本能地往後躲,不讓我靠近。你別過來。她呻吟著說,我腰上系著的那根長繩怎麼不見了我不是順著陡壁滑到門邊了嗎那條蛇豎起扁平的頭吐著信子噝噝作響閃過來蛇的下半身給張著大口的蜘蛛咬住蜘蛛壓住我它拿肚皮上的毛刺扎我蛇反過身來咬那大蜘蛛蜘蛛把蛇吞了,媽媽,快救我我快變成一攤泥了。蛇貼住我的臉真冷。我不知她在說糊話還是真看見了什麼,望著小圓姐姐與影子廝打成一團。眼前的黑影如網一樣罩過來。我抄起一把凳子砸向她說的蛇和蜘蛛。屋裡每一下響動我都感到是死神走路的聲音,從窗戶外漏進來的燈光冷漠地望著我揮舞著凳子,散亂的光影象無數鬼魅的眼睛。周圍黑沉沉的。    窗外傳來一片單調而又寂寞的雨聲,雨不斷抽打著窗戶,雨經過窗檐象珠子一樣往下傾瀉,打在葉片和石階上。小圓姐姐還在說糊話,賣火柴的妹妹把整束火柴擦亮了可千萬別熄滅啊媽媽說這火柴一滅掉那賣火柴的小女孩就見不著奶奶了我要用手遮擋風雨幫賣火柴的妹妹護住火光不給它熄滅。風雨搖動枝葉,昏黃的街燈透過茂密枝叢射進屋子,那光線時明時暗,小圓姐姐突然從床上爬起來衝出了去。她說我要見媽媽,那火柴快要滅了。我全身冰涼牙關打顫找來一把梯子跟小圓姐姐一起在雨中奔跑,幾次跑不動了,快要摔倒,小圓姐姐說只要給賣火柴的妹妹點上火柴,她就見到她奶奶了,媽媽會替我高興的。我們到了大院的高牆下,牆很高,我和她抓著竹梯攀上牆頭,小圓姐姐全身濕透一點力氣都沒有,江上傳來機帆船的馬達聲,她問我那船會把我帶到很遠的地方找我媽媽嗎?媽媽張開手臂了,她要抱我,牆外幾根樹枝在風雨中搖擺;她撲了過去,整個人盪鞦韆似的,盪離這高大的院牆。    媽媽,你怎麼不抱住我啊?    枝條折斷了。小圓姐姐如斷線的風箏摔了下來;路上的泥濘濺到她臉上,雨水迅速沖刷掉她臉上的泥濘。    同學經常瘸子、瘸子叫喚小圓姐姐。從高牆上墮下後,她的腿就摔斷了。那些英勇的孩子們說,對敵人我們要迎頭痛擊。這些少年的夥伴,他們需要得到刺激,有鬥爭的快感,只有在這種暴力中他們才能找到平衡,把他們父母身上承受的慾望和憤恨毫不留情地施加到比他們更弱的人身上,把嘲笑戲弄鬱積心裡的不痛快借他們所認為的敵人的身體來宣洩。我被打得鼻青臉腫我媽是不管的,她說這是我對她的背叛所要付出的代價。我們被那些少年的革命夥伴追打,辱罵、戲弄,好像只要他們比我長得高大,是一大幫人,他們就有欺負別人的權利。他們想出各式玩法尋樂,他們要看到眼中的階級敵人落荒而逃的樣子,甚至要他們跪地求饒。誰丟了東西准第一個懷疑對象就是小圓姐姐。他們說一定是瘸子乾的,只有瘸子整天呆在教室,誰有那個本事輕而易舉就把東西偷了。一幫男同學衝到小圓姐姐跟前,指著她鼻尖質問,瘸子,你是不是欠揍,快把你偷的東西交出來。小圓姐姐常一個人在教室里看書,她仰起頭,望著指著她的十多根指頭說,我一個人在這裡看書,人家的東西怎麼跑到我這裡來了?那些孩子動手扯她的辮子,我從外面進來,見幾個人圍攻小圓姐姐,我馬上衝過去一手甩開他們,他們人多勢眾,大嚷,不用審了,是他們偷的,揍他們。幾個男同學一哄而上,掄起拳頭就打。我奮力用身體為小圓姐姐抵擋猛砸下來的拳頭。小圓姐姐的頭髮給扯亂了,書也撕爛了。我臉上和身上結結實實挨了幾記重拳。    這些孩子中有一個是他們的頭目,常端著「首長」的架勢作指揮,每當有新加入團伙的,他就問,你爸什麼官兒?一位說,團長。你爸又是什麼東西?搬運工,他就說,我爸,司令員!立正。那些個孩子馬上啪的給他敬一個軍禮,他大模大樣地揮一揮手,稍息。他喜歡上班裡的一位女同學,其他的男同學也想爭奪這位女學生,就跟他一較高下。「司令員」和這些孩子眼看著這女同學愈來愈象個女王,誰都不理睬,就圍在一起合謀玩一個更刺激的遊戲來滿足那位美麗的女同學的虛榮心,而這一幫男孩子似乎為了獲得這最高的獎賞個個奮勇爭先。    我背著腿已殘疾的小圓姐姐上學。她有時整天不說一句話。晚霞披在我們身上,遠望大江舒緩地溶進那片紅光之中,斜暉拉長我壯實的身影。我胳膊越來越粗壯感到身上很有力。背著小圓姐姐要相當機警,躲藏在暗處的石頭隨時會砸過來。只要有人跟在背後,我就背起她瘋跑。一次,走進一條窄巷時,我有點緊張加快了腳步往家裡趕。不遠的地方突然閃出幾個人,我背著小圓姐姐掉頭向另一方向跑。快,別讓他跑了,包抄他們。我衝出巷子想找地方躲起來,沒想到來到這裡卻是一片很開闊的地方。我跑不動了,前面走過來一幫女同學,走在中間顯得有點高傲的就是那位讓眾多男同學喜歡的女孩。「司令員」一聲令下,弟兄們:「上」,那幫人衝過來把我和小圓姐姐掰倒在地,一個人蒙住我的眼睛,三個男孩子兩個挾著把我的手臂將我舉起來,我用腳拚命蹬他們,另一個力氣大點的死死摁住我的腳。他們說一聲「賞」,扒下我的褲子,向小圓姐姐身邊一推,我失去重心撲到小圓姐姐身上,小圓姐姐的衣服給他們扯爛了,小圓姐姐喉嚨有什麼東西鼓搗著,瘋了似的瞪著前方,漸漸、漸漸喊了出來:「你們這群畜牲!」這迸射出的絕望哀嚎,如鋒利的剪刀,把斜陽剪個粉碎,那碎片紛紛揚揚散落。那群男同學臉上掛著勝利的榮光,望著我大汗淋漓的油臉,發出一陣凱旋的歡呼,剩下我滿臉羞辱提起褲子,捏緊拳頭一拳打在樹上。小圓姐姐的雙拐被踢得老遠,臉上掛著淚水。我背起她,肩膀給她的淚水打濕了。那幾個剛好經過這裡的女同學看到這種情形嚇得高聲尖叫起來,掩面而逃。後來那位美麗的女孩當著這幫男孩的面不無同情地對其他女同學說,人家夠可憐的,瞧你們這些男生一副副猴相就覺得噁心,很得意很甜美地笑了。天色暗了下來,一隻貓經過。我發了狂追打它,貓給我追得四處逃逸,小圓姐姐哭著制止我,貓躲過我如雨的棍點,我直把貓逼到一個死角,貓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射出兩道幽綠的光,小圓姐姐艱難爬過來要抱住我不給我打那貓,貓沒有別的路可逃,它冒險從我腳邊奪路而逃,一團黑影疾馳過去的一剎那,我照準貓的腦門兒,狠命一棍下去……。貓一聲慘叫,劃破了黑夜的長空,天上幾顆寒星閃爍著。 

 五    我揣度著這個令我不解而且總讓我懷疑的世界。1976年9月9日,人們神情肅穆,聽著廣播里毛主席追悼會的轉播。那種快把人靈魂深處生命的燈火吹滅的哀樂,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哀樂扯著我的神經往下墜。我搞不清是真實還是夢幻:耳邊有一片江河吞吐發出的誘人聲響,大海的波濤涌動著一輪紅日在海上升起,太陽升起的海面散布著莊嚴的巨流,那巨人穿著灰色的大衣,屹立潮頭,風掀起他的衣襟,毛主席迎著紅日揮起手臂;江河激蕩。哀樂莊嚴遲緩地從我心裡流過,我微合上眼睛舉起了雙臂,隨著哀樂的節奏上下飛舞。忽然,我一個狗吃屎,猛扎向前,一記耳光結結實實扇到我後腦勺,打得我人仰馬翻。你瘋了?跪下。一位老師衝過來揪著我的衣領把我拖到一個角落。如果我媽不是學校的校長,我恐怕會為此事去坐牢。    我媽得知此事後,氣炸了。她指著我的鼻子罵,你這個野種,你這個叛徒反革命的殘渣餘孽你那個叛徒母親曉音逃避審判,早就跳了樓,死了那麼多年還陰魂不散,她還想瞞著我把你這條寄生蟲賴在我這裡,抽干我的血,現在你這雜種也想把我當成反革命與你同歸於盡,她飛起一腳,象踢飛礙著她走路的石頭一樣,把我踢得老遠,我幾乎昏了過去。我來不及追問為什麼我的媽媽是曉音阿姨,而不是眼前這個兇惡的女人,更搞不清背叛、不幸、野種、養育這些抽象的東西,掙扎著站起來,拿起一把刀,我媽以為我要殺她,我在自己的手上就是一刀,鮮血噴涌而出——我發了狠了要把所有的記憶刻在手上。這一天我跟我媽的衝突終於讓我醒來,是我親手殺死了曉音阿姨,當初我選擇疏遠她,沒有想到她就是我的生身母親,我感到悲傷,第一次哭得這樣傷心,渴望重新回到親人的懷裡,但他們都給我葬送了。    我害怕黑夜一樣,害怕所有的人。我總是躲起來才感到安全,一個人的時候我最想聽到江水的聲音,我害怕不知什麼時候會有一隻手從黑暗中突然伸過來抓住我。我一旦望見送葬的隊伍,就會跑到大院的鐵門前隔著鐵柵欄向那隊伍張望,那送葬的隊伍由遠而近,緩緩走來。走在送葬隊伍前頭的人舉著大花圈臉上的表情永遠是木然的。花圈上白、藍、綠的紙花,在陰沉的天空下閃耀著奇異的色彩,象一道地獄的彩虹跨過人們頭頂。冬天的寒冷裹著哀樂陰魂不散地在街上穿行。路上的行人見了這支隊伍,怕沾了霉氣,躲的躲,避的避。我卻睜著好奇的眼睛望著這支隊伍,我希望自己變成一塊冰,由頭頂冰冷到腳下。我媽見我這種瘋瘋癲癲的樣子,見了就罵,大冷天跑出來看這東西,你是不是瘋了?我轉過頭看見我媽黑瘦的尖臉已經氣得變了形,下意識攥緊了門上的鐵欄干。媽見我還傻愣在那,就氣勢洶洶走過來,用又長又尖的指頭猛戳我的腦門。我彷彿聽不見她說什麼愣著好像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她見我傻呼乎乎盯著她,耳光比北風還爽脆抽在我臉上,裂帛似的,我臉上馬上多了五個血紅的手印,我來不及逃回家裡,抖了抖,體下一松,褲子尿濕了。媽我尿了。她說,你腦門都長屁股上了,肉長了,這裡卻不長進,她擰我耳朵,我讓你尿,讓你尿,我沒閑功夫侍候你。臉上火辣辣的疼痛無法讓我從憎恨,受騙、屈辱、背叛和不幸中理出任何頭緒,原來死去的渴望、養育與催殘、仇恨跟這一片黑暗攪和,我認定我會長大,眼前這個人會衰老。這個對曉音阿姨我的親生母親恨之入骨的女人窺探那秘密太久了,不等我長大就明白過來,我還在母親的子宮就為充當一個角色而準備了。當來到這世界有了我自己的名字,這個女人收留我,保存丈夫的遺物一樣忍受我的不明來歷,給飯我吃,讓我讀書,挑剔我身上哪怕一個很小的毛病,加以嚴厲訓斥,她養育我也摧殘我,把手裡的繩套套在我的脖子上,終有一天這曾是身邊男人帶給她的恥辱,將轉化為本錢和利息,我不過是她手上實現復仇意志的工具。    我媽說,你要瘋到瘋人院瘋去,你早該給我滾出這個家。我媽說我是瘋子要送進瘋人院,我不能再上學去了,明天她就要將我送到那可怕的地方。我穿過黑漆漆的長廊爬在姐的窗前,她睡了。想著我將被關進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許多瘋子圍過來打我,我也不能背著姐姐躲避那些人的追打,忽然想到那個從沒見過的父親,我多想他如今就站在面前,為什麼他不來把我帶走。我有時感到整個人懸在半空,想喊卻喊不出來,有時好像給人打了一頓,散了架一樣虛弱。一陣風穿過長廊刮過來,我感到冷但我沒有想到回家裡去,溜到靠近門邊的一家人的雜物房,父親在我印象中是模糊的,但我比任何時候都渴望他出現,我靠著一堆木柴迷迷糊糊感到黑暗中父親會回來的,他會出現的,終於長廊盡頭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我喊他拚命向他招手,但那高大的身影沒有答理我,他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那裡,他轉身離開時沉重而又疲倦,看上去他為什麼顯得那麼憂傷?我想跑過去抓住他,想讓他的大手緊緊抓住我,但他轉身走了。我等著天亮心中好像等著一個我要叫他一聲爸爸的人。天還沒亮,我睜開眼看到一個人的滿臉皺紋,他是每天上公廁清糞的清糞工,他問我你是哪家的孩子,為什麼不回家,我說我媽媽死了。那你的爸爸呢?我沒有爸爸,我說我要去找我爸爸。我往江邊走去,有一艘過江渡輪開出了,我回頭看了看那道院子的大鐵門,忽然感到父親其實沒有離開過我,我自己就是那個叫父親的人。    方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望著這位少女讚美的晚霞,江上行走的船隻彷彿載著那嘆息隨著江流、隨著時間遠去,而黃昏的天空依然飄蕩著教堂的鐘聲。我記得離開A城的那一天小圓姐姐也是望著天盡頭那樣一顆又大又圓的落日。那次羞辱使她常常一個人發獃,她好像感覺不到我就在身邊,我走的那一天,輕輕的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告訴她我要找到咱們的爸爸。這座小城一個瘋子即將離開,另一個瘋子流著淚水送別他唯一的弟弟;一片沉寂的殘陽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六    這一年學校排演舞蹈《彎彎的月亮》,方丹和十二位同學被選中參加舞蹈的排演。我指導她們排演舞蹈,方丹擔任主角:阿嬌。我的手支撐著方丹纖弱正處於發育時期的腰。我們貼得那樣緊,她好像從我顯得生硬的動作中感到了我的緊張,我控制著情緒,手心出汗了,我儘可能讓自己呼吸平穩。我們注視對方,她的髮絲撩著我象火焰似的焦灼;沉默反而有了更多的空間催人纏綿,有點感傷。她眼睛裡的兩顆黑色的珠子滴溜溜在我身上閃著光彩。她身體柔軟輕盈,有著天生良好的平衡能力,每次的旋轉都不會偏移腳尖的圓點。她昂起豐滿的前胸充滿活力地跳著輕快的舞步,昂首、舒臂、抬腿,旋轉,那優美圓滑的弧線,在陽光下舒展出舞動的旋律線條;牽動著十多雙眼睛,練功房好像只剩下方丹一人,明亮的窗戶透進來的陽光跟著她翩翩起舞。她以一條腿作支撐,踮起腳尖,揚起腿,伸出雙臂,似行將飄飄遠去,又不忍離去;兩隻彩蝶飛了進來,在陽光下上下飛舞,她無限思念地微微合上了眼睛。    只要看見方丹在練功房,我每個關節就有一種很酥的感覺,很自然地跟著節拍舞動起來。我們兩人的動作配合愈來愈默契,舞蹈的節奏消解了我內心緊張的情緒,取而代之的是一團悄悄燃點起來的火。有一種毛茸茸的東西在我體內肆意亂竄,我拚命斂住這即將噴出的火焰。我粗壯的胳膊舉起方丹,那汗水滑過油亮的胳膊滴到她身上,我嗅出了這朵含苞的花蕾初吐芬芳的清新。這股少女的芬芳一旦成熟了,那種味道將變得濃艷俗氣,是快要凋謝的。我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定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驚意被上帝拋進這揉皺了的春水,我聽得到那把銹損的鐵鎖開啟的響聲。我感覺到她青春萌動下那顆心的跳動。雖然沒有人知道這棵種子是不是種下怎樣種下的?這芽卻在兩個人的心裡悄悄地生長;它是細微的,撩人的。方丹又象小孩又象成人向我撒嬌,我沒有撩動它,我刻意避免往這上面想,而且這層師生關係似乎掩蓋了許多微妙的東西,相對其他學生我頻繁地接觸方丹,我提醒自己小心處理這層關係,又不斷找理由說服自己與方丹在一起的時候那種微妙的感覺。就在這棵種子發芽的時候,我察覺我們之間有了默契,有意無意在路上等著對方。我與她的眼睛相觸時,她說話了,一問一答,她有了成熟女人的矜持。    我恨自己竟然對靠近他的男學生敏感起來,他們偷偷地望著方丹時,是那麼幼稚地泄露了心中的秘密。一群學生爭奪一本東西引起了我的警覺。這些學生都想把那本日記搶到手,一位學生大喊,老師來了。趁大家趕緊跑回自己的位置,那學生把這本精美的日記本搶到了手,這下可激怒了其他同學,一定要把它奪回來。他忙說別搶別搶我大聲念給大家聽聽:    我有一次看到了海,就想到他,想到一位詩人憂鬱的眼神,這是一顆易碎的心,卻像海一樣神秘,我觸摸他的傷痕,他好像要咬碎些什麼,一碰就毀滅,我為他流淚了。我要他帶我到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    方丹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十多雙眼睛聚光燈一樣亮起來,緊盯著那本日記,他們明白髮現了天大的秘密,紛紛猜側這日記的主人公是誰,卻分明在這字裡行間好像分辨出寫這日記的人是誰。他們彷彿明白這是他們的舞台,演出才剛剛開始。這帷幕,誰都想拉開它,卻又生怕接下來的情節發展不符合自己的想像,大家都等待著演出等待著主人公的出現,而每個人心裡都希望這日記是寫給自己的,他(她)就是那位主人公。但他們又擔心被同學揪出來,作了笑柄。最好不要有結局,誰都不甘心如果挑明了誰是這場戲的主角,那麼小小的心就裝不下這苦味,寧願這個童話般的夢是留給自己屬於自己的。    我並不去捅這個螞蜂窩就讓他們鬧去。我走上講壇不急於講課,說我先給同學們講一個故事:有一次一位老師叫學生們按照一尊聖母雕像寫生,一位學生把要求寫生的聖母雕像畫出來了,但他按著自己的想像加了其它東西,同學們猜他畫了什麼?這位學生畫了一台秤,他對老師說「您可能同大家一樣看到一位聖母,然而,我看到的卻是一台秤。」    我說,這學生是不是好學生?學生們開始發言了:    這學生可惡。    他不是一個好東西。    他嘴硬,不尊重老師。    他不是一個聽話的學生。    我說,真的嗎?那你們就錯了,你們沒跟老師說真話。我說的這位學生是一個大畫家,他的名字叫薩爾瓦多?達利,是個真正天才,天才都具有反叛性。他的打扮就特別怪,嘴唇上兩瞥山羊鬍子兩根棍子似的豎起來,說這是接通宇宙的天線,天才就喜歡怪模怪樣,顯出不同於所有的人。    我拿出了這幅達利的聖母圖,讓大家發揮想像力把心裡話說出來,既然天才想的跟我們不一樣,在座的各位同學你們為什麼不發揮你們的想像,儘管把心裡怎麼想的用筆和紙畫下來寫下來?你們當中的男女同學都是有著詩人氣質的,懷著夢和遠方的期待,不要拘束自己,講出來,可以編成你們自己的故事,可由一位同學發起寫一個開頭,你們就接下去寫,畫畫,書信,日記,甚至寫成小說也行,這個提議新奇,課堂上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語躍躍欲試。    他們相信了與老師這種交流方式,孩子們的世界是純真的,他們沒有洞悉我的意圖。這個有夢的季節怎樣想到成人的世界是多麼的複雜,他們的天真是註定要付出代價的。我表現出平時少有的幽默,有什麼故事我們就開始接力。那些平時作文大眼瞪小眼的學生忽然有許多話說了,我讚賞他們給他們打氣,整個課堂的氣氛達到沸點。正當他們象河中的小魚游得無比暢快的時候,我說大家先靜靜,拿了一幅漫畫出來,這幅畫畫著一位老師,一看就知道是我,特別凶,也特別的傳神,把那點不易表露的陰鬱都表現了出來,這幅漫畫被我發現時,我心裡一驚,不得不佩服畫這漫畫的學生犀利的觀察力。漫畫里我扒下一位學生的褲子,拿著一根藤條狠狠鞭打看上去小一點的學生,一位女學生持著丘比特之箭飛奔而來,一箭射到我的屁股上。題目是「愛的教育」。    這是哪一位天才的畫作。我問這些學生。課堂如同燒紅的鐵鍋,忽然灑進去的水把所有的聲音都悶住了,剛才還挺熱鬧的課室一下肅靜下來,講壇下的學生臉上一片煞白。他們知道只要說出畫這畫是誰,我的指骨就會毫不留情地敲在他們的頭上,我會敲碎他們的腦袋,整個課室出奇的安靜,我掃過每一張臉,他們趕緊縮短脖子。為了緩和氣氛我笑了,很友善地說,同學們的想像力讓我驚嘆!你們的夢是飛翔的,你們的世界是充滿想像和期待的。我這樣一說緊張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下來。我認為畫這幅畫的同學,畫畫的天分很高,有一雙善於觀察的敏銳的眼睛,是誰畫的?同學們是否有興趣評點這幅畫的心理、立意?聽到我這樣的語氣和評價,這些學生頗感到意外。大家似乎都鬆了一口氣,甚至以為我不會懲罰他們。但他們不會懂得這是我的策略,引蛇出洞,我並不急於懲罰他們,先讓他們表現表現自己,卻不能讓他們過多地幻想,任何天真的想法都會毀掉他們,他們的翅膀還嫩,意志未經錘鍊。我常問這些孩子,你們怕困難嗎?你們是否勇敢,你們要忠誠老實地回答我這問題,這個問題我從小就被大人問過無數次。我說,同學們畫得很調皮,借了同學們這面鏡子,我現在才我看清了自己的這副嘴臉。你們把對老師的想像通過這幅畫畫了下來,但我覺得這裡頭還有許多故事元素,我希望大家有興趣把這畫中的故事編下去。如果你們心中有什麼話當面不好說,你們就把心裡的話用畫告訴我,寫下來更好,聽我這樣一說,大家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    是小野畫的,他爸是位畫家,他一心想考進美術學院。    很好。    我走到小野面前,他顯得有點緊張,靦腆地說老師我其實不想畫是他們逼我畫的。    你挺有畫畫的天分,我期待著中國的畢加索,說不定就是你。    我一邊跟同學們談著對畢加索畫作的感受,一邊走過我的學生的身邊,突然一拍桌子,向前一指,這一行第三排第五位同學站起來回答我的問題,你們究竟誰參與了這事?我這一招把這些學生治得魂都丟了。那學生觸電一樣紮起來,結結巴巴說,老師是......是......小......小野和其他同學畫的,不關我的事,小野差不多哭出來了,你們都畫了,他指著那回答我問題的學生說,這一支箭不是你添上去的嗎?你說方丹畫得不夠丑,而其他幾個說要把老師畫得更凶,你們不是都親自動手補了一撇鬍子上去嗎?方丹委屈地站起來說,你們瞎說些什麼呀?老師不是那樣的人,他是男子漢,不象你們說得那樣齷齪,她眼裡淚珠顫動。    我哈哈大笑。    我說除了歌星、影星那些偶像,我竟能夠給你們留下這樣深刻的印象,沒想到我在你們自以為天才的想像中也有了一席之地。那麼是魔鬼還是天才鑽進你們的腦子裡讓你們這樣瘋狂。你們說該怎樣處罰你們?今天不說出誰畫的誰也別想回家吃飯。如果你們想我不告訴你們的家長,現在就能回家,你們每個人都要想出一個懲罰的辦法。    不準笑,要整天哭。    不給飯他吃,敲木魚似的敲腦門,灌他喝辣椒水。    把他開除了。    在太陽底下跑十個圈,一鞭抽下去多痛快。    互相打耳光,要狠。  

七    方丹坐在那裡,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充滿哀求的目光看著我,眼前發生的事情對她是一種折磨,她希望逃離這裡。這哀憐的目光使我感到與她的距離是那樣的遠,這事發生以後她病了。我小心翼翼地與方丹保持著距離。她搞不清我為什麼不再關注她,我把她撂在一邊對她忽冷忽熱,她想找到發言的機會,我卻再不把表現的機會留給她,很少向她提問。偶爾方丹在路上見了我,就裝著看不見我撅起小嘴走過去,她看見我仍然很嚴肅的樣子,偷偷回過頭來看我有沒有轉過身來跟她說些什麼的意思,但我遠去的背影,使她一賭氣腳一跺,老師你怎麼看也不看人家一眼;這種孩子氣讓我又好笑又可氣又可愛,說不清道不明對她是一種什麼感覺。她一直在老師的寵愛和讚揚中取得優異的成績。她開始變得敏感,動不動就對其他同學發脾氣,特別挑剔,說話總帶刺。然而我心裡那火苗並沒熄滅,它的表面只不過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冰。我瞳仁隱隱閃爍著的火苗,在方丹開始發育成熟的臉上燃燒著。這被精神禁錮的火光,在一個陰暗的角落,窺探著她衣服底下青春的萌動。有一次我碰觸到方丹嬌嫩修長的指尖,整個腦子裡全是方丹的影子;一種柔潤的東西,無聲無息,流遍全身,象春天爬出洞穴的蟲子,從每一個毛孔鑽出來,我全身爬滿這些蟲子,搔癢難忍,我想用手抓撓,驅逐這些令我心煩躁熱的蟲子,因為那是不道德的。偶然一回頭,方丹發現我在她身上遊走的目光,我們目光相觸的瞬間,象暴風雨前的閃電,緊接著一個炸雷,嚇得這隻小獸趕緊躲回草叢裡。我這隻獵物在她的眼皮底下落荒而逃,使她又氣又急。方丹日漸隆起的胸脯,靜悄悄地頂起了裹得很嚴實的衣服,微風送來她熱烘烘的氣息。    我住在學校的宿舍照樣白天上課晚上備課。有一天晚上我正備課,她走了進來,嚇了我一跳。她奇怪地提了一個問題,如果我是老師就好了,我就可以跟你做同事,我就可以經常與老師在一起。她從後抱緊我,說老師你喜歡我嗎?我象一位父親一樣把她摟在懷裡,哄著她,她在我的肩膀上哭起來。她說,老師我感到害怕,我會不會死?你身上好像有股野蠻的不受控制的東西讓我害怕,你懲罰其他同學我怕你會對我也一樣。當我把這個發育得很好的嬌嫩溫軟的肉體樓在懷裡時,她對我的依戀,使我突然陷進了模糊的角色:父親,情人,老師,兄長。我還不知道還有一個角色要我充當,那就是法官,不管是將來的某一天我的女兒將要對我這個父親進行審判。方丹說,你是可怕的,但我離不開你,你不在我身邊,我會感到不安,你與別的人是那樣的不同,你有一股魔力。她摸著我手上的疤痕流下淚說,你會不會跟那故事裡的小孩一樣有過一段痛苦的經歷,你究竟有過怎樣的過去?她望著我說,那小孩是不是就是你?不過你長大了。老師我用我的愛來撫平你的創傷好嗎?她未經世事,幼小的心靈似乎觸摸到一個她看起來帶點神秘的人所經歷的過去;她不會明白我內心的某一個角落是殘缺的,她說不清對我是愛還是憐憫。此時此刻彷彿我是她的依靠。    她青春的活力使我坐立不安,我看到她那裡有一片明凈的天空,我需要有這股新的力量,但我極力譴責自己,我沒有忘了我們是兩代人。然而我只不過是在掩飾我們這種特殊的師生關係下我多麼狂熱地愛著她;火焰在她臉上燃燒,我在講壇上的尊嚴消散了留在她臉上最後的羞恥,但哪怕是這樣我甚至仍不敢承認我是在愛,所以我說,你就把我當成是你哥哥好了。我湊過去撫弄她的頭髮,她喊了聲老師,我認真端詳這張臉,無意識地看到了一個不想見到的人的影子,你怎麼會象一個人?我並沒想到這句無意說出的話把我的命運和與我的命運相關的人重新牽扯到一起。我不曾擁有過什麼,我怕失去她,渴望新的生活,她好像懷著對我的崇拜把這寶貴的處女身給了我。    我並不想傷害方丹,當我抱著她時教育和特殊的師生關係,使她對我這位老師充滿了信任,就象我當初相信我的母親。我動作沉穩,解開她的衣服不讓她感到絲毫的緊張,心裡擔心如果我們私下呆在一起,學校的人發現了怎麼辦?我哄著她消除她的恐懼,同時扮演著一位慈父的角色,好像是為了安慰她,其實我沒意識到我是在安撫自己內心深處的自卑和憂鬱;當我克服了摔下去那一刻的恐懼和精神的騷動後,這樣大膽的越軌,使我有一種自由飛翔的快感,內心的衝突緩解了。方丹慢慢不再緊張,任我擺布,我的動作使她輕輕的哼了幾聲,她仰起臉,驕傲的等著這緊張的時刻。    八    儘管春潮的涌動,加速著冰塊的溶解,我必須以更強大的意志阻止這股力量。我一直擔心方丹身體會出現變化;這一天是會來臨的,只要爆發就毀滅。我已習慣了死亡,我長大後明白從我來到這世界,我母親一直利用我,她雖沒有孕育我的生命,而為了對我生身父親和母親的復仇用那扇門永遠把我關在黑暗裡,讓我懷著背叛和嘲弄趟過歲月的冰河,不是到彼岸;她養育我同時把憎恨、殘暴、與記恨的種子播撒到我生命的旅途,等待抉擇的時刻的來臨。我不敢想像,不敢相信從方丹這張紅撲撲很單純的臉上流露出的每一個神態都會逸出那個女人的陰影,我緊盯著黑暗不讓死去的精神狀態中復活一個令我不願接受的現實,我要向自己證明我覺察到的不過是我的錯覺。我已搞不清是情慾讓我泥足深陷,還是我利用了她的無知來填補感情的空白。方丹身體散發著青春醉人的芬芳,家裡人的嬌生慣養使她的成長帶著反判的野性,這個帶著幾分任性的少女闖進我的世界,我身上那種粗澀的沒有愛的世界就產生出一股無法遏制的沖闖的力。我內心不斷掙扎,搏鬥,象兩山夾峙的激流掀起的怒吼,直到雙方中的一個生命滅裂而後已。    方丹對我有著女兒對父親的依賴感,誰也離不了誰,我想保護她,卻預感到這樣下去,她會受到傷害。她對於身體的變化還沒有來得及準備,對未來迷茫而感到慌亂,她一次又一次讓我抱緊她。我和她的故事開始有鼻子有眼睛地流傳開來了。她臉色蒼白,有時在課堂上睡去,最糟糕的是她嘔吐了,她身體反應愈來愈大。我給學生上課,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寫了擦,擦了又寫,重複了多次;那女人的影子愈發清晰,揮之不去,搞得我心神不寧。下面傳來了竊竊笑聲。    她身體的異常反應沒有瞞得過她母親犀利的雙眼,她追問女兒是不是跟哪位男同學偷吃了禁果,她要阻止事態的發展動作要快。她使出了誘供的本領,毫不費力地把女兒的日記騙到手,揭穿了女兒的秘密。    一個女人站在我面前,說,我的孩子在學校出了什麼事?你是她的老師你回答我。當我第一眼看到這女人時,象被一個旋渦卷進地獄之門,但我又感到捆綁著我的枷鎖解開了,我等待的這一天終於來臨。我很驚訝這個曾經是我母親的女人為什麼沒有認出我來?    我說,媽媽。    她緊盯著我,臉上掠過複雜的表情預感到一件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她說,你是誰?    她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不相信這是真的卻馬上意識到她和女兒的命運都掌握在她眼前這個人手裡。    我捋起衣袖,我手腕上的疤痕,生了銹一樣刻在手腕上。    你是那個傻子?    她看看我看看她的女兒,呆了。    你為什麼為什麼?她是一個孩子,你是她的老師是她的……她忽然從睡夢中驚醒,撲過來搖撼著我壯實的身體。她望著女兒說,你是媽媽的全部希望,為什麼跟這個人干出這等不知廉恥的事情?你不是錐媽媽的心嗎?她一記耳光打在女兒臉上。過了一會好像意識到一切都無可挽回,她嘴唇扭曲用發顫嘶啞的聲音說,你為什麼要用我的女兒的青春代價來解決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她說到這裡顯然猶豫了。    我們只不過在你的懲罰中接受了命運的播弄。    你為什麼要付出我女兒的青春做代價?她是你妹妹,你還是她的哥哥是她的老師。    她等著回答。    我無法回答,我親眼看著這個逐漸崩潰的過程。    她咆哮了,你不感到無恥嗎?打完女兒後她整個人就軟了下來。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女人被羞辱得變了形的面孔,在格鬥場上經過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較量,筋疲力盡。望著眼前這張皮肉鬆弛,頭髮花白,依然是刻板不可馴順的面孔,我有過一陣復仇的快感,但當我看到那個把我當作父親一樣愛著和依戀著的少女,我名義上的妹妹,從此斷送了無憂無慮充滿陽光的幸福時光。她的未來,她的驕傲的虛榮心,還有所有人的愛一夜之間從身邊被奪走,方丹全身的血象被抽干似的,搖晃了幾下攤軟下來,我粉碎了她對生活對愛情永遠懷著的甜美幻夢,我不願看到一切死去了的永遠埋葬的東西劇烈沉重地壓在她身上。    方丹兩手捧著頭拚命地搖,胸中迸發出歇斯底里的號哭,你們是誰?我力圖看透深藏在命運背後那未知的威脅著我的力量。我並不知道我離開A城後將會有一位妹妹,方丹是否知道我與她曾有過同一位母親,她還不明白這是一個不應發生的錯誤。復仇並沒有讓我得到意外的滿足,沒有讓我感到補償了過去所失去的一切,沒有因為眼前這個女人的衰老輸掉一切後只剩下驚駭和憤慨而稍感寬慰,我只嘗到了愛的苦澀。    方丹多希望我這位老師給她的不僅是慈父一樣的愛而且是情侶一樣的呵護,然而眼前的我多了一層令她莫名其妙的身份,我是她的兄長,她是我的妹妹,我與她都難以相信這樣的現實。她象一隻離群的孤雁,四處奔突,向我跪下,老師你抱緊我吧。我走進了前所未有的迷惘的境地,方丹看到的只是我異常冷酷的表情,我的冷漠讓她想回到母親的懷抱,象受傷的孩子需要得到母親的撫慰,但這女人是不能接受這樣荒誕的現實落到她女兒身上的。她說,你必須離開他,跟我趕緊上醫院,你總不能等到從你身上掉下一個孽種才來解決;為我為你的名節保持一點廉恥吧。她信任的老師拋棄她,她的生身母親遺棄她,她是那樣的孤立無援,而她必須做出抉擇。    我還在猶豫不決,方丹說,你帶我走吧,我不管跟你是否有將來,只要能離開這裡。    她哀憐地望著我渴望我救她,她還是相信我。    我走了出去,方丹望著我遠去的背影哭喊著,你為什麼不帶我走?    九    我向一扇門走去。這扇門輕輕一推,門嘎吱發出幾聲呻吟,長長的過道空蕩蕩充滿了那種歲月的回聲,很蒼老的聲音,驚醒了夢。當初這扇門把所有的光明與溫暖向我沉重地關上,把我關在這個家的外面,從這扇門把我隔絕於這座城市那一天開始,我做出了人生的第一次選擇,我要徹底逃離它,總有一天我還會回來,正如當初它背叛了我,把我永遠關在了外面,我也會帶著我對它的背叛重新走進這扇門。我推開了這扇門。既是為了把那些死去東西挖出來,也是埋葬著我自己。我這粒輕塵飄到一個女人的子宮裡,又在另一位女人的掌控中,有了一條不同的道路。那個女人如果她名義上曾充當過我的母親,她養育我,也培植我的仇恨。經過長時間的抵禦,生命的成長預示我將重新把這扇門開啟,多年過去了,一切都沒過去也不會過去。這屋子的味道一點都沒變,陰暗潮濕里揮之不去的積怨,現在這扇門好像經受不住一丁點的震動,只要一推就委頹於地,我一個人在黑暗中,黑暗江水般涌了過來,一片模糊,掩沒了我,藏著黑暗的角落說不定會伸出一隻手來一把把你抓住。我雖然還要穿過一條過道,一個細微的聲響,這間衰老的房子就會驚顫起來,但我們的目光已經相接。我的母親彌留之時,躺在一片黑暗中,她眼睛緊緊盯著黑暗等待這個向她走來的人,她已到了生命的終點。    月光照了進來,她抑鬱地望著漏進來的這一線光亮,那線光孤零零的在這片黑暗中慢慢移動,那細小的光線終於聚焦到她的臉上,聚焦到那雙凹陷下去的臨終眼睛,那眼窩的深處象快要燃盡的燭火,搖擺不定,非常的疲憊,提醒她無可避免,一切都行將熄滅;似乎她等待這個結局已經很久,她被等待折磨得筋疲力盡,她既不會有對生的渴求,也不會再去愛或者去恨,她也流露出哀憐請求一個比她更頑強的生命的原諒和寬恕。她疲倦地注視著那射進來的月色的變化,象照進漆黑舞台的聚光燈,徹底照出了她的絕望,她說,你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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