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忘卻的回憶

十六 亂局　　1967年的正月初五，大好的天氣。清早，台門院的人們都到院子外的曬場上曬太陽，大多數老老小小都手裡攥著熱氣騰騰的烤蕃薯啃著。　　＂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一一一＂有線廣播播頌著旋律十分優美的歌，而且特別應景。　　住東廂房爾昌叔家的阿三，穿著開襠褲，碩大的花棉襖的前胸破了個洞，露出白色的棉絮就象戴著一朵白花，兩股大黃鼻涕拖到了烤蕃薯上了還渾然不覺使勁往嘴裡啃著，他二哥看見了，一個大耳刮子下去，把阿三的蕃薯也打飛了，阿三先是一愣，隨即捂著臉尖叫著撒腿跑回家去了，把曬場上的人們都樂得前仰後合。　　一會兒，就見爾昌嬸子倒拿著掃把，氣急敗壞地從院子里衝出來，要找她家老二算賬，老二見狀笑嘻嘻地逃走了。　　到初五，年就算過完了。那年頭沒有幾個人走遠親拜年的。除非是新媳婦回娘家，或者新姑爺上丈母娘家拜年。　　近處，親戚走動一般不敢留下吃飯，拗不過了，才坐下來吃飯，但幾個＂碗頭菜＂是絕對不能碰的，如：鯗扣雞、元寶魚、紅燒肉或扣肉。這是象徵光景好一點的人家絕無僅有的看家的＂碗頭菜＂，它們準備著還要繼續接待下撥客人。大家都知趣識相，就成習慣了。　　這天，五叔公讓我去他家一趟。五叔公跟二伯公一起住。二伯公當年已經行走不便，老伴是辦食堂那年病餓交加死的，他兒子又在雲南工作。只好由五叔公搬過來照顧他二哥。見我進屋，五叔公指指飯桌上，＂你爹的信，看完後，把兩個熟雞蛋拿去吃了，是你二爺爺給你蒸的。＂　　＂謝謝二爺爺，謝謝五爺爺。＂二伯公笑起來跟爺爺一模一樣。　　爺爺奶奶跟我們住一起時，我父親往鄉下寫信都是寄給五叔公的，現在成了慣例。　　＂五叔大人並二伯、父母大人膝下，敬秉者：列位長輩大人身體可安好，甚念。年前寄給父母親的20元及80斤糧票想已收悉。　　五叔，龍泉的文革已不是當初就是寫寫大字報，批判領導走資本主義道路那麼簡單。縣裡現在有兩個對立的造反派，汽車中心站也相應出現兩派，我目前的態度是中立，兩邊都不得罪。　　但是現在已有人寫大字報罵我們是消遙派，思想不敢見陽光。侄兒很為難，一派的人是一貫來工作表現比較好的，很多還是先進分子；另一派年輕人多，還有的是向來工作弔兒郎當的。接下去，不站隊是過不了關的。侄兒思想很苦悶，也不敢與人商議，只能跟五叔傾訴。　　另，我兒生性頑劣，在五叔處多有滋擾，倘有不守規矩時，五叔盡可責罰，全不必視我父母臉色。　　謹祝康安　　侄兒 月生 叩上　　1967年2月8日＂　　小心翼翼地從二伯公家裡告辭出來。衣兜里揣著兩個熟雞蛋卻沒有往常那樣喜滋滋的感覺。　　父親是個極樂觀，與人為善的人。如今他如此發愁，估計問題比他信中寫的還嚴重。　　回家一五一十把父親的信報告給爺爺奶奶。連五爺公都辯不明是非曲直的事，何況爺爺奶奶。　　＂是不是又要反右派了，更快給你爹寫信，叫他跟上次一樣，領導說了什麼話，就說沒聽見，不知道，千萬不能害人＂我問奶奶上次是哪次，奶奶笑笑說：＂你就這樣寫，是奶奶吩咐的，你爹就明白了＂。　　1957年＂反右派＂，上面派人找父親核對他們公司經理的右派言論，我父親說他們經理開會說的都是業務上的事，講大道理時我們都不注意聽，他說得比較多的就是工人階級要感激共產黨、毛主席的解放之恩。後來經理沒有被下放農村勞改。　　爺爺經常到隔壁鄰居家跟和喬叔公聊陳年舊事。和喬叔公是我在湯村最敬重的老人之一。　　湯和喬曾經是桐山小學的佼佼者。年輕時到楓橋最大的米行學生意，因精明能幹，再加一手珠算絕活，被東家相中。賬房先生告老還鄉時，他直接就頂替了，那時他學徒才半年。薪水就是一般夥計的三倍。解放後，米店就關張了，他一念之差，囬鄉參加了土改，命運也就改寫了。　　和喬叔公清瘦單薄，中等個子。不勞作時，上身穿洗得發白的藍色對襟短褂，藍褲布鞋，乾淨利落。瘦削的臉龐，一雙深邃的眼睛，鷹勾鼻，鼻樑很高，留山羊鬍子，祥和又似威嚴。 每天總是沉思狀，見到他時，喊他一聲和喬爺爺，卻從不應荅，以頷首注目還禮。　　我特別喜歡聽和喬叔公說活，見爺爺跟他說我父親的事，就湊進去聽。　　＂現在全國都亂轟轟的，諸暨也是兩個造反派搶著批鬥縣裡的縣長和縣委書記。＂和喬慢悠悠的說。　　＂真的造反了？＂爺爺一臉驚愕狀。　　＂毛主席發動群眾起來批鬥當權的幹部，好比皇帝要老百姓造他的臣子們的反，這是千古奇事，聞所未聞。＂　　＂毛主席又不是皇帝＂我看著和喬叔公的眼睛說　　＂小孩子不可以插嘴的＂爺爺小聲斥責我　　和喬叔公說話時，總是用他那深邃的眼神注視對話者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人心思似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眼前這個亂局已經是很難收場了＂他又轉過臉注視著我，足有半分鐘　　＂告訴你爹，亂世里，見人說人話，見鬼不說話＂。　　＂事出反常必有妖＂，＂見人說人話，見鬼不說話＂。這是極其重要的人生箴言。14歲我就受教了，卻只是覺得和喬叔公說話風趣而已，否則豈能蹉跎歲月。說到底還是資質愚鈍，奈何！　　白雲庄閑人　　2017．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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