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忠貞的古代帝王—朱聿鍵

「國風館」

你來或不來，我都在等你

煙雨九溪，秋水綿綿，滌盪了多少晨煙夕霧，卻抹不掉一個女子的忠膽烈血。那一日，九溪的水也是這般潺潺東流，九溪的霧也是這般密密稠稠，南明的皇帝和皇后也是這般踏水而行。

舊物舊景依舊，卻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們不再是眾人膜拜的帝後，而是前途莫測的囚徒。帝國的喪鐘如雷聲滾滾，驚絕不息，從仙霞關到福州，路漫漫，情戚戚，似乎耗盡畢生的力氣，也走不到春暖花開。

曾氏掀開轎簾，最後再看一眼故國山水，再看一眼她深愛的夫君，她要把這山水，把這故人，一筆一畫地臨摹進心裡，讓他們在那裡深水流淌，溫暖漫漫無邊的黃泉路。

那一襲明亮身影，如驚雷般，在眾人猝不及防時，衝出轎門，以魚躍龍門的決絕，投進冰冷的九溪，濺起的水珠潤濕了九溪的天。

她留給他最後的一句話，是「陛下宜殉國，妾先去了！」

這是她第幾次泣血勸誡？朱聿鍵已經記不太清了，那些年，她陪他在風雨飄搖的帝國里碾轉，一次又一次撫平他的愁緒滿腹，像天上的北斗星，給迷了路的他小心引路。那些勸誡，有些他聽了，有些則像散落的珠子，一鬆手，便骨碌碌地沒了蹤影。

而這一次，她用鮮活的生命為他引路。陛下啊，前路苦寒，妾寧願你血濺河山，也不願看你匍匐在他人腳邊苟延殘喘。若我們無法選擇生死，至少可以選擇，有尊嚴地死。

他一聲聲呼喚她的名字，直到聲斯力竭，他一次次欲躍入九溪，又被清兵一次次阻攔。那一日，九溪的水在他眼裡，血色瀰漫，九溪的天在他心裡，黯淡一片。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抹身影越漂越遠，遠到他窮其一生，都再也追不上她的腳步。

溪水無情，只管潺潺東流去，捲走所有的喧囂與傷痛，只留水依舊，山依舊，平靜得彷彿一切都只是一個荒唐的夢。

夢裡，他看見十九歲的曾氏輕移蓮步，向他款款而來。那一年海棠花開滿庭院，遮天蔽日，每一次呼吸里，都有濃濃的香氣。她一身清淡妝容，在海棠花下亭亭玉立。只是驚鴻一瞥，絢爛至極的海棠花瞬間乾枯失色，倒退成她身後無足輕重的黑白背影。

那一年，一身書香的曾氏，成了唐王朱聿鍵的妻子。

那時，已經三十一歲的朱聿鍵，其實生活得狼狽不堪。縱有智謀雙全，雄才大略，縱有唐王之尊，卻一直是一個不得寵的皇孫，曾被皇祖父關進牢房，差點活活餓死。

就在與曾氏婚後不久，得知清兵犯關，他毅然領軍北上勤王，卻被崇禎帝以擅發護軍勤王之罪，貶為庶人，押入大牢。

一路走來，總是這樣荊棘遍布，像被關在籠子里的虎，普通人能夠品嘗的情意，與他隔著層層霧障，永遠也觸碰不了分毫。那一次，他在牢里受盡白眼與折磨，從唐王到庶人，從自由身到囚徒，這天翻地覆的變化，真的讓他萬念俱灰。

他染上重病，在灰暗潮濕的牢獄裡，任死神一寸寸逼近。以為這一次，真的要萬事皆休了，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時，還以為自己只是出現了幻覺。他睜大眼睛，看了又看，終於露出虛弱的笑意。

那真的是他的妻子曾氏。自他處獄，她便茶飯不思，夜夜難眠，遙望他受困的方向，默默祈禱，任更深露重，寒意襲人。那個江山已快決堤的王朝，忙亂而萎靡，一個女子的憂傷，如夜空里最不起眼的一顆星星，連多看一眼，都顯得不合情理。

據說，春秋時，介子推隨晉文公流亡，曾割股為晉文公充饑。那份情意，日月可鑒，感天動地。若不能救夫君與水火，那何不效仿介子推，用綿綿情意暖他心田，扶起他傾倒的信念？

那塊肉，成了唐王一生也無法忘記的食物。只要閉上眼，就會想起她鮮血淋漓的腿，會想起她顫抖的手，想起她綿綿密密的情意。這一幕幕，像閃電，將灰暗的天空撕出一條口子，他終於又看到了生命的光亮。

即使為她，他也要像一棵嚴冬里的松，頑強地挺立。

他不僅艱難地活了下來，並等到大赦天下的機會，重新擁有了龍騰虎躍的資本。八年的時間，明朝早已灰飛煙滅，崇禎帝也用一根白綾走完了心力交瘁的一生。而他的曾氏，依然站在原地，等他歸來。

八年的長久分離，八年的風雨滿樓，沒有誰能頂著罪人之妻的名分，站在原地等一個遙遙無期的人歸來，那像一片秋葉，明明知道寒冬已至，卻傻傻地等待春風啊。但她卻傻傻地等了，等他歸來，用微笑掃去他所有的疲憊，用素手撣去他一身的風霜。

千帆過盡，榮華如煙，身邊景物一步步遠退，唯有她，始終站在他身邊，風吹不散，雨打不離。縱半生飄零凄苦，有這樣一段情相伴，有這樣一個女子做陪，心也暖如霞光，前路漫漫，再無可俱。

她不僅是陪伴左右的紅顏，更在河山破碎時，與他並肩而戰。那是怎樣紛亂的王朝啊，每一個故人，都想著收拾舊河山吧？他是明朝的唐王，又怎能在清兵燃起的戰火里偏安一隅？破碎的國土上，沒有人能置身事外。

他想的是衝鋒陷陣快意江湖，殺他個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她卻更擅長深謀遠慮，若各自為營，所有的廝殺，不過都是徒勞的掙扎，血流盡，也只是染紅舊山河。唐王你英明睿智，何不自立為王，力挽狂瀾？危難之際，當仁不讓，方是大丈夫所為。

他的戰功與威名，得到眾將擁護，於是，歷史上那個夾縫裡求生存的南明誕生了，一個嶄新的朝廷在福州建立。

曾氏被封為皇后。

從王妃到皇后，變的，不過是一個俗世的稱呼，而不變的，是綿綿深情，是共同的理想與抱負。後宮女子向來被拒在政事之外，朱聿鍵卻無視這流傳了千百年的古老傳統，不僅允許曾氏參政，並給了她前所未有的權利。所有表章奏議，皆交由曾後批閱。

那些清冷的深夜，他們不是在歌舞酒樂里歡度流年，而是埋頭在厚厚的奏章里，常常忘了是幾更天。偶爾抬頭，相視一笑，便是最溫情脈脈的暖。她常常俯在案几上沉沉睡去，他踏進寢宮，看到她削瘦的身影，如秋風裡瑟瑟的蟬，疼惜與愧疚便夾著風沙席捲而來。他能做的，也只不過是解下披風，輕輕披在她肩頭。

她本應像大多數女子一樣，相夫教子，過平安順遂的一生，卻為了他抽繭吐絲，耗盡心力。多少次，他想讓她在後宮裡賞花賞月不問世事，她卻依在他肩頭，傾訴最真摯的情意。只要能撫平陛下眉間的憂愁，便是妾最大的樂事。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一起分擔彼此的憂愁吧。

他在殿上設簾，允她垂簾聽政。只要她坐在他身後，即使一言不發，那徹骨的孤獨也會煙消雲散，只要知道她就坐在身後，再壞的局面，他也有了對抗的底氣。一路風雨兼程，他早已習慣了她在身邊。男人的豪情萬丈，很多時候，都離不開女子的柔情萬種。

只是這樣的做法，太過驚世駭俗。在眾人眼裡，女子向來是禍水，若君王為女子開先例，那帝國的樑柱，便會一根根傾倒在女子手中。他們看不見女子的智謀與努力，只看到了那漫天飛舞的情慾。

反對聲潮水一樣一波一波涌過來，有的悅耳動聽，勸皇帝不要對曾後太過寵愛，有些鏗鏘有力，斥皇帝敗壞風俗，昏君所為，有些如大浪淘沙，將優劣利弊慢慢陳述。

朱聿鍵的選擇，是不置可否。他知道曾氏才華幾許，知道她一腔赤誠，知道她為他分憂解難之心，知道即使給她無上權力，她也不會背棄，她會始終選擇對他最有利的方式。

他用沉默給她最有力的支持，用沉默表達最深切的信任。

只是那將傾的大廈，那漫山遍野的戰火，聲聲催人老，聲聲離人心。縱使帝後同心，嘔心瀝血，即使朱聿鍵御駕親征，曾後一同隨行，也挽不回黃河之水滔滔流去。

那些阻攔，那些背叛，像藤，將朱聿鍵緊緊纏繞，當大兵壓境時，他終於發現身邊早已空空如也，他只能無可奈何地做了清兵的俘虜。而這一次，陪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的，依然只有曾氏一人。

被押送的那一路，多少個難捱的日夜，前塵往事湧上心頭。當初她攜春而來，溫暖了他的後半生，十四年相守，他何曾給過她片刻的安寧？反而是那些風雨雪霜，她陪他共同踏過。

知道前路凶多吉少，知道無論怎樣的險境，她都會陪在他身邊，卻沒有想到，這一次，她選擇了跳入冰冷的九溪水，先他而去，用生命給他最後的指引。

江山已碎，唯有以死殉國，方能永爍千古，激勵後人。

當九溪的水將她帶過茫茫青山，他便再也不肯張口，只任眼淚恣意橫流。他終於知道，這一次，再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隆武二年，南明隆武帝朱聿鍵絕食而亡。

愛妻，溪水寒冷，這一次，換我陪你一起走。

湯小小，期刊作者，網路作者，文字或深情唯美，或輕鬆幽默，出版《全世界都願意寵愛這樣的你》，個人公眾號：湯小小（tangxiaoxiao66）。以上是最新版作者簡介，轉載請註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