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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隱娘傳奇(下)

四、聶鋒之死故事接著往下說:數年後,父卒。魏帥稍知其異,遂以金帛署為左右吏。如此又數年。這段話乍一看,沒有什麼特別的。可如果翻看一下『聶隱娘』故事主體所在的時間線,也就是德宗貞元年間到憲宗元和年間,我們會發現,這一時期的魏博節度使前後有過四任:興元元年(784)叛亂奪位的田緒,貞元十二年(796)繼任的田季安,元和七年(812)繼任的田懷諫,以及同年上台的田弘正。奇怪的是,在『聶隱娘』的整個故事中,大名鼎鼎的魏博節度使,竟然從來都沒有以全名的方式出現過。與之相對的,陳許節度使劉昌裔是一個稍顯遜色的角色,反倒寫得明明白白。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我們沒有找到合理的解釋,或許是小說本身在流傳中出現了什麼缺漏,又或許是作者有意放的煙霧彈。可以肯定的是,在隱娘兒時、歸家之時的魏博節度使,與後來那個「以金帛署為左右吏」、又命令她去刺殺劉昌裔的魏博節度使,決不是同一個人。前一位節度使已經登場了,他正是嘉誠公主的夫君田緒。後頭那一位,自然是田緒的兒子田季安。

『刺客聶隱娘』之田季安田季安這個人,即便是放在魏博節度使當中,也是名聲不大好的一位。史書中記載他長期沉溺酒色,殺戮無度。然而,偏偏是作為庶子、又毫無才幹可言的田季安,同時還擁有另一個重要的身份:嘉誠公主的養子。貞元十二年(796),他的父親田緒暴卒,此時的田季安「年十五」。逆推到貞元元年(785),也就是嘉誠公主剛嫁來魏博那會兒,他才只有四歲,比我們的主人公隱娘還小六歲。由此我們推測,在試圖穩定田緒的政治動向的同時,嘉誠公主也考慮起了下一任節度使的事情來。根據『新唐書』的記載,田季安是諸子中最年幼的一個。孩子越小越容易養得親,這樣的道理,古往今來都是一樣。嘉誠公主對田季安的管教十分嚴格,田季安在她面前也算是老實。照著這樣的計划走下去,田緒活著的時候,公主大可以吹吹枕邊風;等到田緒歸了天,田季安也該賣這位養母的面子,不到處給皇帝惹是生非。一系列計劃的背後,又有隱娘這位高明的刺客作保,怎麼看都是萬無一失。可惜計劃總歸是計劃,任何一個精彩的故事裡,計劃都要出錯的。故事說的是,隱娘重返魏博的「數年後,父卒」。「數年」說得比較模糊,我們姑且按照五年來計算,暫定於貞元十一年(795),隱娘的父親聶鋒去世。巧合的是,在後一年的四月,田緒也跟著不明不白地死了。魏博七姓十六代節度使,這是僅有的被記載為「暴卒」而亡的例子。關於田緒的死因,史書中沒有給出任何詳細的解釋。只是我們注意到,有這樣一條材料。『通鑒·唐紀』:(貞元十二年)春,正月,庚子,元誼、石定蕃等帥洺州兵五千人及其家人萬餘口奔魏州;上釋不問,命田緒安撫之。元誼奔逃魏州這件事,可以追溯到昭義節度使李抱真的死,這裡不詳細展開。反正德宗皇帝對他很不滿意,『舊唐書』中的記載更直白:(貞元十年,秋七月)抱真別將權知洺州事元誼,不悅虔休為留後,據洺州叛,陰結田緒。由此可見,早在兩年前,元誼與田緒就多多少少有了勾結。到了貞元十二年(796)的春天,他終於大著膽子投奔了魏博。我們甚至懷疑,田季安娶的元誼的女兒,後來稱之為元氏的,就是這一年由父親田緒所安排的。元誼的這次出奔事件,德宗皇帝說是「釋不問,命田緒安撫之」,心裡恐怕早就有了疙瘩。大概是在這時候,德宗皇帝開始慢慢意識到,非但田緒無法為朝廷所馴服,甚至是嘉誠公主親自撫育的田季安,終有一日也不會再聽從管教。後來的事實證明,德宗皇帝猜得一點都不錯。根據這一時期魏博的政治走向,我們推測聶鋒的死亡,發生在貞元十二年(796)田緒死前不久。這次死亡恐怕並非什麼日常事件,而是田緒在意外發現隱娘的真實身份以後所展開的一次滅門大清洗。當時的聶家上下,除了「外室而居」的隱娘與磨鏡少年二人外,都在這次血案中慘遭屠戮。這也正是為什麼,在故事的後半段,當隱娘決定背棄魏帥的命令時,完全不必考慮家人的安危。考慮到隱娘的身份已然暴露,田緒本人又早與叛黨暗相勾結,嘉誠公主一方作出了迅速的回應。在指派隱娘滅口的同時,對外宣稱田緒為「暴卒」,嘉誠公主成功擁立她的養子繼任魏博留後。所謂的「魏帥稍知其異,遂以金帛署為左右吏」的不是別人,正是新一任的魏博節度使、十五歲的田季安。而由隱娘擔任「左右吏」的這一決定,一方面是考慮到田季安尚年幼,要時刻保護他不落入魏博兵將的控制中;另一方面,他的妻子元氏出身叛黨,隱娘的職責當中,一定也包含有監視的成分。我們甚至懷疑,在這一次的滅門慘案中,田華的妻子永樂公主的性命也受到了牽連。史書中記載,正是在同一年,德宗皇帝因為永樂公主已死,又將另一位姊妹新都公主嫁給了田華。這一舉動,或許是為了褒揚他在這場變亂中能夠站穩立場。這樣一番折騰,魏博的形勢終於算是控制住了。我們翻看了幾篇有關唐代魏博藩的研究,注意到有關田季安就任以後的情況,大都被草草幾句帶過。可能是因為那段時間裡,魏博地區的政治局面總體上較為穩定,實在沒有留下多少有價值的材料。貞元二十年(804),也就是德宗皇帝在位的最後一年,我們的大詩人白居易旅途經過魏博。在冬至夜的邯鄲驛站里,他提筆寫下了這樣一首小詩: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作品中流露出的情緒,孤獨、平靜而又溫柔。我們怎麼能想到,正是在同一片土地上,田悅所挑起那場四鎮之亂,曾經迫使白氏兄弟田園寥落、骨肉流離,不得不經歷「一夜鄉心五處同」的苦痛。幾年平靜的日子,在後人看來不過是生卒年的加加減減,卻足以使一個懵懂無知的幼兒,成長為朝氣蓬勃的少年;足以使一個滿心壯志的中年,日復一日地發蒼蒼、視茫茫,緩步走向他生命的尾聲。這樣的日子,「如此又數年」。五、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故事接著說:至元和間,魏帥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不協,使隱娘賊其首。「元和」是憲宗的年號。當年那位下了罪己詔,後來又忍辱負重、為魏博歸附定下基業的德宗皇帝,他已經死了。劉昌裔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無論是在官方的記載中,還是在『聶隱娘』的故事裡,他都是以較為正面的形象出場的。田季安與劉昌裔的「不協」,與其說是純粹的個人恩怨,倒不如說包含有強烈的反叛色彩。只是嘉誠公主向來教子有方,她如何能夠容忍田季安作出這樣的指令呢?答案只有一個:劉昌裔刺殺案的發生,是在嘉誠公主去世以後的事情。『新唐書·田季安傳』:季安畏主之嚴,頗循禮法。及主薨,始自恣,擊鞠從禽,酣嗜欲,軍中事率意輕重,官屬進諫皆不納。史書中只說嘉誠公主的去世在元和年間,沒有給出具體的日子。我們翻了翻『通鑒』的相關記載,可以看到,田季安第一次出現與朝廷爭鋒相對的行為,是在元和四年(809)的九月。嘉誠公主的去世,大概就是在此之前。這個時候的田季安已年近三十,不再是當年那個任憑擺布的幼童了。既沒有公主的約束,妻子元氏自然也少不了從旁教唆。魏博藩多年的波瀾不驚之下,一股新的暗流正在緩緩涌動。只是隱娘依然沒有離開的意思。可能是上方考慮到,田季安歸附朝廷多年,魏博一地的順逆又事關重大。因為一點異動就放棄這枚棋子,實在說不上划算,不如靜觀其變。變數就在眼前,田季安轉身就交待了隱娘一項新任務:刺殺劉昌裔。隱娘辭帥之許。劉能神算,已知其來。召衙將,令來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 ,各跨白黑衛。至門,遇有鵲前噪夫,夫以弓彈之,不中,妻奪夫彈,一丸而斃鵲者。揖之雲。吾欲相見,故遠相祗迎也。衙將受約束,遇之。隱娘夫妻曰:劉僕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願見劉公。劉勞之。隱娘夫妻拜曰:合負僕射萬死。劉曰:不然,各親其主,人之常事。魏今與許何異,顧請留此,勿相疑也。隱娘謝曰:僕射左右無人,願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帥之不及劉。劉問其所須,曰:每日只要錢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請。故事裡說劉昌裔「能神算」,算準了隱娘夫婦會在什麼時候、以怎樣的方式出現。我們認為,這只是一個幌子。否則二十多年後,這位神算的兒子劉縱何至於不明不白地死在陵州刺史任上?當然,劉縱的死是另外一個晦暗不明的陰謀。劉昌裔所以對隱娘夫婦的行蹤了如指掌,是因為神尼及其背後的刺客組織,本就與他存在某種單線的聯繫。隱娘從田季安處接過任務後,通過磨鏡少年向上報告,這一報告的結果就是:劉昌裔早早地做好了準備,平靜地等待這場謀殺案的到來。我們甚至猜想,隱娘夫婦在報告完任務的同時,也得到上方的指令:以刺殺劉昌裔為借口,即刻離開魏博、前往許州,那裡會有我們的人來接應。這一猜想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向來單獨執行任務的隱娘,會在這一次帶著除去磨鏡一無所能、甚至連鳥兒都打不中的丈夫一同奔赴目的地。而無論是他們所騎的一黑一白兩匹驢子,還是城門口的那一出彈弓把戲,都不過是與人相接應的暗號罷了。與劉昌裔見面以後的情景,小說中只有簡單的三個字:「劉勞之」。隱娘夫婦隨即做出了一個十分激烈的反應:雙雙下拜,說「合負僕射萬死」。第一次讀到這裡,我們聽信了「劉僕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的說法,以為隱娘真的是佩服劉昌裔神機妙算,這才臨陣投奔。可事實卻是,隱娘夫婦的確在城門口與那位衙將接上了頭,只是那會兒倆人恐怕還是一頭霧水:說好的自己人來接應,怎麼反倒成了劉昌裔的屬下。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在「劉勞之」這短短三個字的情節里,正是劉昌裔向隱娘夫婦表白了自己與刺客組織的聯繫。隱娘夫婦這才覺察到事情的驚險,差一點錯殺同志,真可以說得上是「合負僕射萬死」了。雙方相認完畢後,劉昌裔請求隱娘夫婦留在自己身邊。他說了一個理由,聽上去很是奇怪,叫做「魏今與許何異」。就是說,你在田季安那裡做事,和在我這裡做事,沒有什麼區別。這又是什麼道理呢?劉昌裔所擔任的陳許節度使,又叫做忠武軍節度使,在張國剛先生的分類中屬於「中原防遏型」藩鎮。與魏博這樣的「河朔割據型」藩鎮不同,這地方總體上屬於「順地」,還是比較服從朝廷管制的。作為中原防遏型藩鎮之一,陳許節度使所轄地區不但能夠控遏河朔、屏衛關中,還能起到溝通江淮、保障漕運的作用。隱娘留在田季安身邊,固然能繼續對魏博境內的敵情施行監控;要是轉投劉昌裔府中,同樣可以利用這一地區的地理優勢開展制衡。這正是劉昌裔說「魏今與許何異」的根本原因。事情到了這一步,田季安看來是非置劉昌裔於死地不可了。即便一刀結果了他,不過是使得局勢早一天惡化而已。保護一個八分可靠的劉昌裔,比控制一個早已掩飾不住逆反心的田季安來說,勝算還是要高出許多。這也就是為什麼,隱娘決定留在劉昌裔身邊時,給出的理由是「僕射左右無人,願舍彼而就此」、「知魏帥之不及劉」。我們都知道,元和年間藩鎮與朝廷的鬥爭何等慘烈,殺一個節度使又算得了什麼。如果不是那枚于闐玉的保護,劉昌裔的腦袋恐怕早就搬了家了。劉昌裔問隱娘需要些什麼,隱娘回答說,「每日只要錢二百文足矣」。和田季安「以金帛署為左右吏」相比,這個要求實在不高,劉昌裔很痛快地答應了。故事繼續說:忽不見二衛所之,劉使人尋之,不知所向。後潛收布囊中,見二紙衛,一黑一白。後月余,白劉曰:彼未知往,必使人繼至。今宵請剪髮,系之以紅綃,送於魏帥枕前,以表不回。劉聽之。至四更卻返曰:送其信了,後夜必使精精兒來殺某,及賊僕射之首。此時亦萬計殺之,乞不憂耳。劉豁達大度,亦無畏色。是夜明燭,半宵之後,果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床四隅。良久。見一人自空而踣,身首異處。隱娘亦出曰:精精兒已斃。拽出於堂之下,以葯化為水,毛髮不存矣。隱娘曰:後夜當使妙手空空兒繼至。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虛之入冥,善無形而滅影。隱娘之藝,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僕射之福耳。但以于闐玉周其頸,擁以衾,隱娘當化為蠛蠓,潛入僕射腸中聽伺,其餘無逃避處。劉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項上鏗然。聲甚厲。隱娘自劉口中躍出。賀曰:僕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逾一更,已千里矣。後視其玉,果有匕首劃處,痕逾數分。自此,劉轉厚禮之。雖說靠著組織的情報接上了頭,隱娘在田季安身邊這麼多年,劉昌裔心裡難免有些提防。之前對隱娘說的「勿相疑也」,也是怕她心有顧慮、再生出什麼變數來。可偏偏他們又不要錢,這就更讓人放心不下了。隱娘夫婦騎的黑白衛不見了,劉昌裔「使人尋之」,正是這種不信任感的最好體現。找了大半天,回頭卻在布囊里發現了「二紙衛,一黑一白」。這大概是隱娘覺察出了劉昌裔的心思,想要給他一顆定心丸。還沒等這顆定心丸落肚,隱娘又告訴了劉昌裔一個可怕的消息:田季安想殺你,這事兒還沒完,「必使人繼至」。我們不由得奇怪,隱娘執行任務向來以迅捷見長,當年在五台山受訓期間,不過是差了幾個時辰,就被神尼斥責說「何太晚如是」。為什麼這一次的行動,直到了一個多月的時候,田季安才反應過來、想到再派別人來呢?我們懷疑,在到達許州後的這段時間裡,隱娘曾多次返回魏博、試圖說服田季安,希望他能夠打消刺殺劉昌裔的念頭。畢竟嘉誠公主在魏博這麼多年,田季安還算是一個表現不錯的盟友。無奈這一次,他竟然說什麼也不答應,隱娘這才想出「剪髮,系之以紅綃,送於魏帥枕前」的主意。在與『聶隱娘』一道收入『甘澤謠』的另一篇傳奇中,我們看到過同樣的手段。故事裡被紅線女送來的一個金盒嚇得「驚怛絕倒」的,正是田季安的祖父田承嗣。隱娘以紅綃系發,這浪漫又令人浮想聯翩的場景背後,是一個赤裸裸的威脅: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咱們尚有一絲情義在;要是有什麼壞心思,你的腦袋可就全在我恩私便宜了。只是田季安既然不答應,就有他不答應的道理。靠著精精兒與空空兒的本事,不但劉昌裔的命危在旦夕,就連我們的主人公隱娘也難逃一劫。隱娘告訴劉昌裔,說「此時亦萬計殺之,乞不憂耳」,是把兩人的性命拴在了一根繩子上。最後費了好一番心思氣力,還靠了點運氣,總算對付過去。直到這時候,劉昌裔才算對隱娘徹底放下心來,自此「轉厚禮之」。故事到了這兒,看上去皆大歡喜。只是我們注意到這樣一個詭異的細節,在殺死精精兒後,隱娘「拽出於堂之下,以葯化為水,毛髮不存矣」。這樣的場景,我們都再熟悉不過了。事隔多年,千里之外的陳許節度使府中,這件令人毛骨悚然的道具又一次登場了。由此我們認為,從隱娘夫婦報告刺殺劉昌裔命令的那一刻起,神尼及其背後的刺客組織就始終密切關注著事件的進展。無論是田季安的異動,還是劉昌裔的存亡,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打破這一地區內勢力多年來的脆弱平衡。在這危機時刻,神尼不得不親自來到魏博,向這位久未謀面的弟子面授機宜。除了可以化人毛髮的恐怖藥粉外,隱娘為劉昌裔準備的那塊于闐玉,恐怕也與神尼的到來密切相關。于闐玉價值連城,不是尋常人家可得。『新唐書·西域傳』記載,德宗皇帝即位之初,曾經派人前往于闐國求取玉石。堂堂天子所得,也不過「圭一,珂佩五,枕一,帶胯三百,簪四十」之類。到了貞元年間,于闐地區為吐蕃所攻陷,「自是安西阻絕,莫知存否」,更不用說貿易往來了。我們猜想,隱娘手上的這塊大小能夠「周其頸」的于闐玉,正是早年由朝廷賞賜給五台山密教僧團、又被神尼千里迢迢帶到許州的。神尼的這一次運籌帷幄,既保全了劉昌裔的性命,又使得他終於對隱娘放下戒心,可以說是一舉兩得。

陝西何家村出土疑西域產玉臂環我們都還記得那個約定。這一年正是元和四年(809),距離隱娘重返魏博整二十年。神尼沒有食言,她大概早就料到,在一個混沌、變亂的時代下,魏博的穩定不過是短暫的過場。田緒會死,嘉誠公主會死,田季安會長大。無論身處其中的人們如何努力,走向失序才是魏博的終局。除非,有一個新的、強大的外力出現。神尼唯一不知道的是,擁有這個外力的人早就站在帷幕旁了。直到這個人的出場,我們的故事才能畫上最後的句點。六、魏博愛情故事隱娘在劉昌裔身邊的護衛工作,一直持續到元和八年(813)。故事中是這麼說的:自元和八年,劉自許入覲,隱娘不願從焉。云: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乞一虛給與其夫。劉如約。後漸不知所之。及劉薨於統軍,隱娘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柩前慟哭而去。根據『新唐書』的記載,憲宗皇帝早就對劉昌裔心有疑慮,一直想將他調離陳許節度使任。只是怕生出變故,才拖了這麼多年。到了元和八年(813)的時候,陳許一帶發了大水,淹死了不少人。宰相李吉甫說「乘人心愁苦可召也」,這才把劉昌裔召回長安。劉昌裔知道了皇帝的心思,心裡十分苦惱,只好裝病在家,不久竟然真的一命歸了天。李吉甫所說的「人心愁苦」,確實是為憲宗皇帝召回劉昌裔下了最後的決心。可我們認為,真正的理由和這場大水無關。『舊唐書·憲宗本紀』:(元和七年)八月,戊戌,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卒。(同年)冬十月乙未,魏博三軍舉其衙將田興知軍州事。……甲辰,以魏博都知兵馬使、兼御史中丞、沂國公田興為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工部尚書,兼魏州大都督府長史,充魏博節度使。田季安死了,他的妻子元氏,就是當年投奔田悅的那個叛黨元誼的女兒,自然要帶著兒子田懷諫好好折騰一番。只可惜元氏實在沒有嘉誠公主的本事,折騰來折騰去的,反倒惹惱了田季安手下的一干兵將。他們一怒之下將田懷諫趕回了家,擁立了這個名叫田興的人上台。田興有一個我們更熟悉的名字:田弘正。田弘正是田承嗣的從侄,和故事前頭登場的田悅、田緒一個輩分。名字是朝廷後來為了表彰他的忠誠,特意給改的。同樣是做了魏博節度使,田弘正的名聲可比他們都好多了。講究春秋筆法的『新唐書』的作者,甚至不願意把他和田家的其他人放在一卷裡頭。連他的父祖輩也跟著雞犬升天,被史官大大地記了一筆。史官說,田弘正的父親田廷玠「尚儒學,不樂軍旅」。田承嗣和李正己、李寶臣鬧矛盾,派他去守城,田廷玠「嬰城固守,連年受敵,……卒能保全城守,朝廷嘉之」。可只要對一對史料,我們就不難發現,站在田廷玠的對手李正己、李寶臣後頭的不是別人,正是瞅准了藩鎮間的矛盾、想要藉此機會削弱田承嗣勢力的代宗皇帝。所謂的「朝廷嘉之」,要不是當時的打輸了才說的場面話,要不就是後來加上的、想給田弘正臉上貼金。史書中記載的田廷玠與田承嗣、田悅之間鬧的各種彆扭,無非都是魏博人民內部矛盾,絕不能上升到敵我矛盾的高度。至於田弘正本人,他原來的那個名字田興,也是因為「承嗣愛之,以為必興吾宗,名之曰興」。總之,史官一個勁兒地想要證明,田弘正做了節度使後對朝廷忠心耿耿,都是因為他們家三代忠烈的緣故。這樣理想主義的話,是無論如何不會使人信服的。我們猜想,早年的田弘正大概還是一個混不吝的藩鎮少年。所謂的「頗通兵法,善騎射」,不過就是喜歡舞刀弄槍瞎胡鬧的含蓄說法。田弘正後來所以歸順朝廷,與一個人有關到來有著直接的關係。故事的時間跳回到貞元元年(785),就在隱娘被乞食尼帶走的同時,身披嫁衣的嘉誠公主來到了魏博。此時他的丈夫田緒正是二十齣頭的年輕人,身邊還有三個活蹦亂跳的兒子。田弘正與田緒一樣大,這會兒他不過是魏博節度使一個不咸不淡的遠親,做駙馬爺這樣的美事是輪不到上的。奇怪的是,作為正室的嘉誠公主,似乎沒有考慮過生養一個帶有李唐血脈的孩子。這大概是因為,田緒和他的父親,當年對田華與永樂公主婚事心存不滿的田承嗣一樣,對朝廷的這種手段很是提防。而田緒的態度也使得嘉誠公主意識到,與其祈求一個永遠不會出世的孩子,早早地養熟一個聽話的田季安才是最實際的辦法。田緒後來為田季安找來元誼的女兒作妻子,或許也是害怕他與公主太過親近、站不穩立場。可田緒沒有想到的是,非但自己的性命就這樣交待在嘉誠公主手上,連他的兒子田季安,外加後來的孫子田懷諫,都被連帶被擺了一道。史書中寫田緒死了之後,嘉誠公主管教田季安,是這樣說的:季安幼守父業,懼嘉誠之嚴,雖無他才能,亦粗修禮法。有意思的是,之前還一直沒什麼表現的田弘正,這會兒也突然活躍了起來:當季安之世,為衙內兵馬使。季安惟務侈靡,不恤軍務,屢行殺罰;弘正每從容規諷,軍中甚賴之。田季安繼任節度使的時候不過十五歲,還是個被寵壞了的小毛孩。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田弘正一再得到了嘉誠公主的拉攏與扶植。我們甚至懷疑,嘉誠公主所以能夠在田緒暴卒之後,順利擁立田季安上台,恐怕也與這位長於軍務的堂叔有著撇不清的關係。過幾年田季安慢慢長大了,心裡肯定越來越不是滋味。田弘正後來被侄子發配去地方做鎮將,又裝病「灸灼滿身」,大概都是在嘉誠公主去世後的事情。這樣近似於弒父奪母的故事模式,在莎翁筆下就是一出『王子復仇記』;在八點檔電視劇里,就成了人們喜聞樂見的滿洲開國史。可惜田季安做不了哈姆雷特,田弘正的耐心也好得多。元和七年(812)八月,也就是嘉誠公主去世的四年後,田季安終於一命嗚呼。被找來代行政事的田弘正,在處理完他那對孤兒寡母不知所謂的鬧騰後,正式接過了魏博節度使的重任。憲宗皇帝對田弘正的表現很滿意,魏博的事情到這兒也該鬆口氣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就在第二年,陳許節度使劉昌裔被一紙召回了長安。這時候的憲宗皇帝,終於不用擔心再出什麼亂子了。劉昌裔想要帶著隱娘一道回長安,長安城裡有什麼好的:千門宮殿,大道狹斜;細柳新蒲,銀台碧樹;翻手為雲,輕薄紛紛。願「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乞一虛給與其夫」。隱娘與磨鏡少年共事這麼多年,這點情面還是有的。如果說在『聶隱娘』的故事裡,真的有什麼自由與覺醒的話,一定不在那段有名無實的婚姻里,不在一次次驚險的飛檐走壁中,而是在故事的最後,當一切都塵埃落定了,隱娘的人生卻才真正開始。乃有劍客慚恩,少年報士。韓國趙廁,吳宮燕市。割慈忍愛,離邦去里。瀝泣共訣,抆血相視。驅征馬而不顧,見行塵之時起。方銜感於一劍,非買價於泉里。金石震而色變,骨肉悲而心死。儻有華陰上士,服食還山。術既妙而猶學,道已寂而未傳。守丹灶而不顧,煉金鼎而方堅。駕鶴上漢,驂鸞騰天。暫游萬里,少別千年。惟世間兮重別,謝主人兮依然。接任了魏博節度使的田弘正,帶領麾下兵士南征北戰,為憲宗皇帝的削藩大計立下了汗馬功勛。到了元和末年,天下藩鎮「盡遵朝廷約束」,自安史之亂起分崩離析半個多世紀的大唐帝國,至此完成了短暫的統一,史稱「元和中興」。田弘正最終死於一次自下而上的兵變,家屬、幕府將佐三百餘人同時遇害。甚至連他的兒子田布,也因為拒絕部下悖逆的企圖而仰劍自刎,只留下了這樣一封壯志未酬的遺書:臣觀眾意,終負國恩,臣既無功,敢忘即死。……不然者,義士忠臣,皆為河朔屠害。此時,距離當年德宗皇帝賜下的那一紙婚約,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十七年。三十七年前的那一天,當嘉誠公主踏上魏博的土地時,她心裡又懷抱著怎樣的期待與決意?只是再沒有人記得她,她是宗室簿子里的一個名字,國史中的一句記載。甚至連埋首於故紙堆中的研究者,也不知該為這位大唐公主安排一段怎樣的前情往事。星使追還不自由,雙童捧上綠瓊輈。當時若愛韓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尾聲多年以後,裴度大人站在李師道那顆血淋淋的頭顱前,或許會回想起武元衡大人和他倆人騎著馬、有說有笑地往朝堂走去的那個遙遠的清晨。『舊唐書·武元衡傳』:(元和)十年六月三日,將朝,出里東門,有暗中叱使滅燭者,導騎訶之,賊射之,中肩。又有匿樹陰突出者,以棓擊元衡左股。其徒馭已為賊所格奔逸,賊乃持元衡馬,東南行十餘步害之,批其顱骨懷去。及眾呼偕至,持火照之,見元衡已踣於血中。「批其顱骨懷去」,這是我們多麼熟悉的手段。元和八年(813),當劉昌裔送別隱娘、重返長安的時候,這位命喪於白日都市中的武元衡大人,正在西川節度使的任上春風得意。憲宗皇帝一道聖旨,從巴山蜀水中召回了眾望所寄的鐵血宰相。不知在那青泥盤盤的古道上,他是否曾有幸與我們的女主人公隱娘擦身而過?只是武元衡大人終究沒有劉昌裔的運氣,堂堂大唐宰相,就這樣死在了兩名刺客手中。派遣刺客的,正是幾年以後被田弘正打得到處求饒、最後割了腦袋獻給朝廷的淄青節度使李師道。昔日在邯鄲驛中抱膝而坐的白居易,因為武元衡一案的上書而被流放江州。潯陽江頭的秋夜,他獨自寫下了淚濕青衫的千古絕唱。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十幾年後,當我們飽經磨難的大詩人再一次回到洛陽,午橋的池榭松竹中,他又遇見了當年慘案中倖存的裴度大人。命運這根不可捉摸的細線,一次次將時代洪流下的人們彼此牽連在一起。命運是沒有盡頭的,故事卻一定要有一個結局:開成年,昌裔子縱除陵州刺史,至蜀棧道遇隱娘,貌若當時,甚喜,相見依前,跨白衛如故。……自此無復有人見隱娘矣。大概在所有的俠客故事裡,我們都喜歡這樣飄然遠去的結局。什麼恩怨情仇,到這時候都可以一筆勾銷了。只是我們不知道的是,在那個叫做魏博的地方,人們曾經滿懷敬意,為昔日安史之亂的禍首樹碑立傳。那些被描述為虎狼之臣的河朔舊將,他們不講究什麼「障蓋安輿」,只知道做頭領的,哪有虧待手下人的道理。在動蕩不安的夜裡,人們無數次想像長安城裡那人,該有怎樣一副陰鬱的面孔。他要奪走一切,人們惴惴不安地猜測道,使我父母不得衣、使我妻子無以食。隱娘終究是一個魏博牙將的女兒,可命運卻和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她失去家人、背棄故土,甚至沒有了名字。隱娘從黑暗中走來,手持利刃,取項上人頭如探囊;隱娘擦去滿身血污,悄無聲息地,又一次隱沒在傳說與現實黑魆魆的縫隙之中。不成不成,那也不能沒有名字啊,故事還怎麼往下講。那個叫袁郊的書生想了想說,你們看這姑娘來去自如,竟然還能躲到人的肚子里去,不如就叫她隱娘好了。書生很高興,提筆寫下故事的第一句:聶隱娘者,唐貞元中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也。回復:APP我們的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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