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山水田園詩人的詠史詩創作

(一)王維的詠史詩創作  王維不僅是出色的田園詩人,同時他的詠史詩也寫得很有特色,他的詠史詩可分為婦女題材、君臣題材、豪俠題材和隱士題材等幾類,約10餘首,主要代表作有《息夫人》《西施》《班婕妤》《過始皇墓》《李陵詠》《夷門歌》《偶然作》等。  1.充滿理想的現實主義情懷  王維詠史詩不多,但與其山水田園詩風貌完全不同。《李陵詠》之詠李陵、《偶然作六首》之詠楚狂與陶潛、《夷門歌》之詠俠士侯嬴,都寫得慷慨豪邁,既有士為知己者死的意氣,又有重個性、任天真的理想主義情懷。且看兩例,一是《李陵詠》:  漢家李將軍,三代將門子。  結髮有奇策,少年成壯士。  長驅塞上兒,深入單于壘。  旌旗列相向,簫鼓悲何已。  日暮沙漠陲,戰聲煙塵里。  將令驕虜滅,豈獨名王侍。  既失大軍援,遂嬰穹廬恥。  少小蒙漢恩,何堪坐思此。  深衷欲有報,投軀未能死。  引領望子卿,非君誰相理。  這首詩主要是把李陵作為一個悲劇英雄,刻畫李陵的悲劇命運。詩人寫李陵的出身名門、少年壯氣、征戰沙場,都寫得飛揚壯大。而對於李陵的結局,又讓人不能釋懷。本為投軀報國之士,卻成為背恩忘恥的罪人,他的「深衷欲有報」,除了蘇武又有誰會相信?世間有甚於死者,莫過於背負一個千古不赦的惡名,與殺身成仁相比,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劇。詩人對李陵且嘆且憐,表現出根深蒂固的傳統價值觀。然而詩人雖感嘆卻並不哀傷,依然以頌詠英雄為主調,讀起來壯氣十足,呈現出特有的盛唐氣象。  再來分析其《夷門歌》:  七雄雄雌猶未分,攻城殺將何紛紛。  秦兵益圍邯鄲急,魏王不救平原君。  公子為贏停駟馬,執轡愈恭意愈下。  亥為屠肆鼓刀人,贏乃夷門抱關者。  非但慷慨獻良謀,意氣兼將身命酬。  向風刎頸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  這首詩吟詠的是「士為知己者死」的侯嬴和朱亥,主要突出一種豪俠意氣。以12句共84個字,敘述了魏無忌信陵君與京城大梁夷門小吏侯嬴之間的故事。一方是信陵君真誠的禮賢下士,一方是侯嬴輕生命、重義氣的高風相酬。在簡潔的詩句里,形象地塑造了歷史上這兩位人物的高大形象,其中也寄託了詩人的義氣豪情。參照前一首,可以看出王維詠史詩中激揚慷慨的現世情懷,與山水田園詩中寧靜淡泊、萬事不關心的詩人形象判若兩人。這些詠史詩多創作於詩人較關心社會現實之前期,由此可以看到王維作為封建士大夫更為真實的一面。  2.融入個性化的議論  王維詠史詩的另一個顯著變化就是融入了更多的議論。詩人個性化的敘述,有時就是個性化的議論,比較典型的是《西施詠》:  艷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  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  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  邀人傅香粉,不自著羅衣。  君寵益嬌態,君憐無是非。  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  持謝鄰家子,效顰安可希。  其中既有「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這樣精闢的議論語,又處處以敘為議,主體的情感態度蘊含在個性化的敘述之中。由於詩中議論的加強,真實體現了盛唐詩人對歷史獨立思考的自我意識。  總之,王維詠史詩的藝術特色較為鮮明,敘事精要,氣韻流轉,而又具飛動之勢。在王維詩中,歷史人物的形象更加鮮明,審美意義更為突出。對於他所吟詠的歷史對象,王維有著深入親切的體察。他要表現的不是歷史人物的外在形跡,而是其個性、精神與內在的情感。因此他完全摒棄了初唐詠史詩「敘」、「贊」式的體例,不對人物事迹作直接的敘述,而是集中筆墨來突出歷史人物或事件的最本質,在敘述中融入了更多的審美創造。如其《夷門歌》中對朱亥、侯嬴豪俠意氣的刻畫,《西施詠》中對西施嬌驕之態的刻畫,《偶然作六首》之四中對陶淵明任性天真的形象刻畫,都形象生動,由外及內地表現了人物的精神境界,印象深刻。  (二)孟浩然的詠史詩創作  由於孟浩然多年隱居鹿門,故其詠史中多以漢末南郡襄陽人龐德公作為題材,在詩中對不肯屈就於劉表而願意攜妻子登山、採藥的隱士抒發崇敬之情。《題野人園廬》《題鹿門山》《登鹿門山懷古》《夜歸鹿門歌》等,都是在詠龐公中融入了詩人的志趣。如其《登鹿門山懷古》:「清曉因興來,乘流越江峴。沙禽近初識,浦樹遙莫辨。漸到鹿門山,山明翠微淺。岩潭多屈曲,舟楫屢迴轉。昔聞龐德公,採藥遂不返。金澗養芝術,石床卧苔蘚。紛吾感耆舊,結攬事攀踐。隱跡今尚存,高風邈已遠。白云何時去,丹桂空偃蹇。探討意未窮,回艇夕陽晚。」一改悲慨古人、賦寫滄桑的懷古模式,在清幽可人的山水描寫之中,緬懷東漢一代名士龐德,表達了追步前賢的隱逸情懷。沁人心脾的山水美景與發人幽思的歷史感懷有機地結合,展現出盛唐因地懷古詩的獨特風貌。  借歷史人物以寄寓心志,是孟浩然一貫使用的手法。他寫阮籍的嗜酒能嘯和擅長彈琴,「竹林七賢」的相聚酣飲,俞伯牙、鍾子期的尋覓知音,都是為了流露自身之狂傲。他在送別詩中時刻忘不了以陶潛的醉酒自比。儘管他有時說話非常洒脫,但真實的一面卻是:林泉之隱並非可以一了百了,他在尋求一種「不得解脫的解脫」,而他在心裡,卻永遠離不開社會這個大實體。  四、邊塞詩人的詠史詩創作  盛唐邊塞詩人參與詠史創作的主要有王昌齡、高適、岑參、李頎等,他們在詠史詩的創作上各有側重。王昌齡集中於歌詠宮殿苑囿的題材,有《長信秋詞》五首,擬托漢代班婕妤史事,其《浣紗女》,托意於吳越史事西施和鄭旦之事,寄寓了諷刺荒淫的主題。高適詠古詩側重詠古代將相、豪俠、思想家和音樂家,組詩《宋中十首》,分詠梁孝王、劉邦、景公、孔子、莊子、宓子賤、春秋五霸。其中對宓子賤的吟詠,寄託了詩人治國安邦的人生理想,反映了他重視以仁愛治國、追求政風清簡的政治願望。高適還把詠嘆主題集中於「濟蒼生」和「安黎元」方面,代表作《三君詠》歌頌了唐代三位功臣魏徵、郭元振和狄仁傑。以本朝人作為歌詠對象,可以算詩對張說的《五君詠》所創範例的承續。而邊塞詩人岑參則立足於王朝更迭、君臣遇合、士子命運的描寫。  (一)高適的詠史詩創作  1.高適的生活經歷與儒家思想  高適是一位家境貧窮,長期困頓,拓略不拘,胸懷王霸大略,傲岸自負,氣質慷慨的詩人。高適生平主要分前後兩個階段,50歲左右是這兩段的分界。前段他很不得志。李頎說他:「50無產業,心輕百萬資。屠酤亦與群,不問君是誰。」在這50年中又大致可分為北上薊門和浪遊梁宋兩個時期。在北上薊門以前,他20歲曾赴長安求仕,失意而歸。10年託身隴畝後,他為了尋求立功報國的機會,北上薊門。在北上途中,他游於魏郡(在今河北省大名縣東),「睹物抒懷」,寫了借古抒懷的重要作品《三君詠》,以後轉入浪遊梁宋時期。這一時期直到天寶八年舉有道科為止。這時期,他一面是「漁樵孟渚野」,另一面是做富貴人家的賓客,即本傳所說「以求丐取給」。有時也到山東、江蘇等地漫遊,廣交朋友,投詩於達官貴人,尋找仕進的機會。長期的困頓,使他苦悶悲憤,但用世之心未嘗減退。他在《詠史》中寫道:「尚有綈袍贈,應憐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猶作布衣看」,通過借古抒懷,表達了自己對前途的自信。  此後就轉入詩人後一階段。這個階段包括兩次入仕,這是高適個人歷史變化的時期。第一次入仕是天寶八載(749),他的詩才受到宋州刺史張九皋的賞識,奏其所制詩集於朝,「薦舉有道科」,蹉跎半百的高適至此獲得一個入仕機會,心情非常興奮,炎炎三伏天,他10日就趕到了長安。中第後,被專權妒才的右相李林甫所抑,只授他一個小小的封丘縣尉,使他深感失望和不平。次年秋,他以縣尉的身份送兵出塞,到達清夷(在今河北省懷來縣)。安史之亂後,高適輔佐哥舒翰鎮守潼關,戰後,受蕭宗嘉獎,官至封疆大吏,成為天寶時期的顯達人物。由上可知,高適一生追其功名,嚮往儒家修齊治平,最終也是功成名就。由於他經歷豐富,對社會認識較深刻,因此其詠史也多抒發懷抱和志向。  2.借漢喻唐,以表達對邊塞的憂慮和個人建功立業的大志  儒家入世思想是詩人的主導思想,高適的詠史詩,無論譏世刺時,還是抒發理想、感嘆命運,都貫穿著干預現實和執著進取的人生精神。《辟陽城》詠嘆漢高祖時辟陽侯審食其與呂后私通的醜聞。近人劉師培《讀全唐文發微》一文認為「諷楊妃之寵兼刺元(玄)宗之色荒」,看來並不為過。刺君主昏庸之作,如《登百丈峰》其二,講述晉武帝司馬炎因封宗室而釀造成「八王之亂」,以及因除去州郡而造成「五胡亂華」之史事,所詠與《同觀陳十六史興碑》之「西晉何披昌,五胡相唐突」用意相同,表現了詩人強烈的歷史憂患感。詩中還諷刺晉惠帝司馬衷因昏聵無能而導致諸王混戰,以致四海鼎沸,生靈塗炭。詩人陳述史事,分析亂因,其目的在於為本朝的統治提供借鑒。  高適在詠史中擅長借漢喻唐,以表達對邊塞的憂慮和個人建功立業的大志。他側重歌詠的是名將,如漢代霍去病、李廣和衛青等;他所欣賞的俠客有朱亥和荊軻等,這與其「(生)性拓落,不拘小節」,「朔氣縱橫,壯心落落」的個性和豪情相吻合。因此在作品中可見他所詠人物,或憐、或悲、或贊的不同感情,並形成了「直舉胸臆」,「氣骨琅然」,「感賞之情,殆出常表」的獨有風格。有人評說他的詩近於左思,是很有道理的。但也應看到,高適的作品,比左思多了一份歷史滄桑感,如他模仿張說而作的《鄴都引》,以「古城莽蒼饒荊榛,驅馬荒城愁殺人」二句發起,吟詠魏宮的荒蕪和信陵君的賓客不再。詩中穿插了信陵賓客、俠客、行人,構成了意象的多層面特徵。清人吳煊、胡棠《唐賢三昧集箋注》認為該詩「開後人故跡憑弔詩之法門」,從這點看,是左思等人所難企及的。  (二)岑參的詠史詩創作  岑參是著名的邊塞詩人,他的詠史作品也成就頗高,他的詩基本不見敘史痕迹,而代之以對古往今來世事滄桑陵替的深刻感慨。詩人往往以特定古迹作為載體,通過富有象徵意味的物象來寄託主體的歷史幽思,將同一場所的時空相疊合,構成整體組合式的審美時空。如其《登古鄴城》:  下馬登鄴域,城空復何見。  東風吹野火,暮入飛雲殿。  城隅南對望陵台,漳水東流不復回。  武帝宮中人去盡,年年春色為誰來。  此詩顯然比張說的《鄴城引》意象化程度更高。全詩採用一系列古今結合的意象來組織時空,如像空城、東風、野火、飛雲殿、望陵台、漳水、春色等。古今變遷、歷史滄桑就記載在由這些意象構築的境界中。城空尚有餘殿,或令人想見昔日的繁華,而人去不可復知,可見生命之短暫。只有東風、流水、春色,年復一年,不改初衷。當年曾為繁華增色,如今只堪伴人惆悵。這些寫景抒情的句子已遠遠超出對一時一事的感慨,進入到對歷史本質的解讀中,但這種解讀是通過審美意象所支撐的時空結構來表現的,因此更屬於詩意的解讀、審美的解讀。在岑參的詩作中,靠特定意象來結合古今、傳達歷史感悟的手法,已運用得相當普遍和純熟,如《揚雄草玄台》《司馬相如琴台》等,都將情與景、古與今結合得緊密而自然,表現了作者駕馭歷史題材的能力已上到一個新台階。這對於詠史詩在藝術上的定型具有重要意義。  由上,盛唐時期的詠史詩,在封建社會少有的盛唐精神的感召下,表達了對國家盛世局面和君主豐功偉績的激情頌揚,濃墨重彩地抒發建功立業的人生理想、豪情壯志,以及對君遇臣合的由衷嚮往。雖然詩人們也會懷才不遇,但並沒有消沉頹靡的色彩,失意之中仍帶有奮發的人生意氣和時代精神。他們也會對社會問題給予揭露與批評,以沉著的理性態度探討歷史治亂成敗。但目的卻是懷著「遭逢聖明主,敢進興亡言」的濟世熱忱,仍然表現出很強的入世精神。總之,此時期的詠史詩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徵和題材開拓性,是在盛唐精神、氣象影響下文人心態的全面反映,展現了時代精神與文學的互動關係。 (責任編輯:中國歷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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