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不必恨《紅樓夢》未完

紅樓夢

  文/沈嘉柯

  這世上嫌棄《紅樓夢》後四十回的人太多。把嫌棄之語說得最得人心的,張愛玲算一個。她的人生三恨,通暢而朗朗上口: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三恨紅樓夢未完。

  張愛玲已經逝去多年,如果能夠有所感應,我很想跟她聊聊對《紅樓夢》續寫的看法,其實不必恨《紅樓夢》未完。

  寫書的人,早就算到後世讀者里痴人多。開篇搶先說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作者寫這書,是希望讀到的人,能解其中味的。怎麼解呢?痴迷之人,肯定難解。還是要抽身出來,冷冷地醒一醒,想一想。

  大家看前80回如紅粉佳人津津有味痴迷其中,少有人想過,曹公急轉直下,後40回骷髏本色,冰冷寡淡無味,會不會就是希望諸君翻個面照照,倏然驚醒?

  既然前80回趣味無窮,玩賞不盡,就說明作者的機巧文思無與倫比,如玲瓏寶塔。絕頂聰明才智之作,讀它的人,更要以詭奇之心,去揣測作者和他的這部書。

  雖然曹公努力偽裝,還托空空道人之口自我定性,「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

  事實上後來呢?這書乾隆時被禁了。這恰恰和作者的憂心不謀而合。因為作者自己最清楚,自己寫的東西到底有沒有「傷時」。雖然他極力春秋筆法,賈妃一句「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天日的去處」,頂一萬句血淚控訴。富麗堂皇慈心恩澤的省親,不過是囚犯放個風。

  這種筆法用多了,他又擔心真的令很多「看官」誤會,不得不設出賈瑞這麼一個人物,沒性格沒特色,空洞蒼白,就為了引出風月寶鑒和閱讀提示,「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

  假設一下,如此心智的曹公,如此嘔心瀝血明暗交替去寫書,會如何設定安排此書「後事」?他當然會更加周全考慮書的命運。書問世了,廣泛被傳抄,難免被更多人審閱,尤其是一些聰明又當官的讀書人。普通讀者好糊弄,聰明讀書人就麻煩了,難免上達天聽,被禁或被增刪。

  與其如此,為什麼不自己動手,故弄玄虛?後40回反其道而行之,該留白留白,該殘稿就殘稿,就讓他們去續作改寫吧。甚至索性安排好了蘭桂齊芳的線索,他知道這些人寫小說水平有限。由後面的某些人補足官方喜歡的色彩,這樣豈不是更好傳世?

  一方面溫柔繁華寫盡了,還能如何?前後迥異,冰水澆頭,大夢先覺,才吻合內在的寫作邏輯和人生觀世界觀。另外一方面,也料定了這種曲折手法能過關。

  近年我遊覽過一次大名鼎鼎的法門寺,釋迦佛指無上貴重,篤信佛教的歷代唐朝皇帝極端重視供奉,專門造了一個地宮存放。地宮除了關卡障礙,設了七重盒子,黃金、美玉、琉璃、鐵皮等等都用上了,一個套一個,仿似俄羅斯套娃。結果呢?這最華麗包裝的,是影子佛指骨,用來混淆迷惑盜取者,真品反倒裝在其貌不揚的小盒子里。為了防盜,從裡到外,機關算盡。唐朝帝王就有這樣的心計成算,何況寫出《紅樓夢》這種奇書,人情練達世事洞明的清代作者。

  狗尾續貂是挺讓人恨煞,可要是這貂皮大衣,必須得借著虛虛實實的狗尾才能一脈傳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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