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外科醫生的自述:每一天這裡都驚心動魄
他是一位外科醫生;
他面對的是一場場沒有硝煙的戰鬥;
對手除了死神,還有自己;
他這樣描述對手術室的感受———
圖片提供:呂偉明,李紹斌
口述/呂偉明撰文/羊城晚報記者童雯霞
呂偉明教授是一名醫生,但他感慨,他是一名身穿白大褂的戰士。
2011年1月13日,記者採訪了這位外科專家,聽他講述手術室里的故事。3個多小時的深談,讓我對外科醫生這個職業有了全新的認識。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也必須具備一個優秀戰士所有的素質:健康、機敏、冷靜、隨時保持警醒的狀態、迎難而上的勇氣……他面對的是一場場沒有硝煙的戰鬥,而對手除了死神,還有他自己。戰士捍衛的是祖國的榮譽,醫生捍衛的是病人的生存權。
20多年的職業生涯,呂偉明一次次將病人從死的邊緣拉回到生的人間。怎樣概括那些說不完的手術室故事?他想了想,唯有8字:驚心動魄、刻骨銘心。
O1. 從來不會睡得很沉
我是一名外科醫生,外科醫生有很多本領,其中一個就是像隨時待命的戰士一樣,永遠不會睡死,除非真正死去。
通常,我的手機會放在床邊,考慮到太太要休息,我手機的鈴聲不會大,即使調至靜音,我也不會錯過一個電話,因為任何一點動靜我都能感受到。值班的那個星期,我的工作手機24小時都會開著,像一個戰士,隨時準備出發、上戰場。
早晨,我起床的時間不固定,大多數時候,我會在6點起來。但有時候遇到緊急搶救手術,我也許剛合上眼就得往醫院趕。還有的時候,我會在凌晨兩三點猛然醒來,然後打個電話回醫院,問問昨天我做手術的病人醒過來沒有,有沒有抽筋等狀況。要知道,若是出現抽筋現象,也許他(她)這一輩子都會抽筋了,會很痛苦。這個電話的內容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護士告訴我,病人醒來後一切正常,我會含著淡淡的喜悅再睡上三四個小時;而如果,病人還沒有醒來或者出現其他異常情況,我是絕對睡不下了,會烙餅似的翻來覆去地想,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這個早晨我就會比平時更早回到醫院。
我很重視早餐,因為一周除了兩個門診,其他時間我基本上都有手術。複雜的大手術安排一到兩台,普通的手術一天要做上4台,根本沒時間吃一頓豐富的中飯甚至晚飯。早晨,通常我喝一杯熱牛奶,吃一枚雞蛋、幾片麥片吐司,還有自己做的包子———我自己買來粗麥面做成包子,黑黑的,樣子不好看,吃起來不鬆軟但有嚼頭。
早晨8點我必須在醫院開交班會了,然後查房,9點,我應該是在手術室外洗手,護士幫我穿上無菌服,然後定定神走上手術台,站在無影燈下。
O2. 20分鐘解決吃喝拉撒
外科醫生的另一個本領就是,戰鬥時全情投入,不會感覺到肚子餓,也不會有便意,更不會有疲憊感。我非常注重飲食的潔凈,在我看來,這算不上是醫生的潔癖,這是對病人負責的表現。20多年來,在手術台上我從來沒有發生過拉肚子之類的事情,我不允許自己有任何閃失,因為任何一點的小失誤,都有可能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中午自己安排吃飯時間。手術室外,醫院會提供盒飯,冷了也沒關係,旁邊有微波爐。兩台手術之間會有15分鐘到20分鐘的間歇,這是清潔手術台和下一個病人做術前準備的時間。醫生們來去匆匆,即使不是小跑也必須大步流星,必須在這段時間內解決內急和吃飯。吃的是什麼,我真的吃完了也不記得,吃的時候通常還會考慮下一台手術的內容,心思不在這裡———我只是手和身體暫時輕鬆了,神經依然是緊繃著的。
O3. 最長的手術26個小時
和士兵一樣,要想成為優秀的外科醫生,健康的身體是先決條件。我做過最長的手術是26個小時,那是個複雜的腦部血管瘤手術,中途沒有吃飯,等護士為病人變換體位再做手術的時候,可以下手術台到休息室喝點熱牛奶或者豆奶。固體食物肯定不能吃,手術室要保持絕對的無菌,任何一點粉末都不允許帶進手術室。你在電視里見到護士為醫生擦汗的情節是真實的,這些汗不是無影燈照的,無影燈是冷光源,這些汗是醫生太累了流下的虛汗———沒有良好的體魄怎麼行!
雖然說,現在科學技術先進了,手術器械精準了,手術時間相對短了,但如果做複雜的手術,我們也要從早上9點做到下午5點,一站就是8個小時,如果遇到更複雜的需要其他科室合作的手術,我們戰鬥的時間會更長;小手術一天要做4台,消耗也很大。身體不好,千萬別當外科醫生,這是腦力活,更是體力活。
當實習醫生的時候,第一次上手術台我有點暈,有點恐懼,血淋淋的,看著醫生將內臟從這邊翻到那邊,尋找要切除的腫瘤。
第一次主刀時我很興奮,做的是一個闌尾小手術。回到家後,我纏著媽媽聊了半天,那種成功感和喜悅感至今仍記得———我真的可以救人了!
當醫生越久,遇到的複雜手術會越多,焦慮感劇增,思考的東西更多,責任感也會更強。一不小心,病人就死給你看了。
有一次,病人在做腹腔鏡手術,術中出現意外,直接刺破腹腔內靜脈,我當時正在坐門診,接到電話後馬上去搶救。我把腹腔剖開,血如洪水般湧出來,聽得見聲音。我迅速找到大概的出血位置,然後按住,這個很要技巧,找不準位置就麻煩了,因為只需要3分鐘,病人的血就會流盡。接著,迅速吸干血,然後用拉鉤把其他內臟撥開,慢慢縮小手控制的範圍,最後找到暴露的出血點,縫合之後放手,結果血依舊噴出來,原來後壁也刺穿了,我趕緊把靜脈再翻轉過來縫合。可以說,這個病人在生死邊緣走了一趟。
O4. 不打無準備的仗
外科醫生的第三個本領是必須要有快速反應的能力,否則怎麼跟死神斗!我不打無準備的仗,沒有下不來台的經歷,因為遇到複雜的病例我會事先在腦海中演練很多次,每一個環節都要想清楚,尤其是那些複雜的手術,考慮到多種意外發生的可能性,怎麼進怎麼退。
有一次,我處理一例甲亢合併胸腹主動脈瘤的手術,這個病人的病情很棘手,瘤有破裂的表現,要馬上手術,病人合併甲亢,也必須處理。我先為他做了甲亢切除手術,然後,我和胸科教授一起研究了一個最佳方案,每一個環節都認真衡量,每一步需要花費的時間算得很精確。手術前病人說:「呂教授,我家境不是太好,不想治了,想把錢留給孩子讀大學。」我反覆做他的工作,最終順利做好了這個手術。
但也試過,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蒙了。
那一次,躺在手術台上的是一名16歲的花季少女,她患有胰頭粘液瘤,這個瘤比排球還大,某著名腫瘤醫院在給她開腹之後又原封不動地縫合起來,並且宣告不治。
她父親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將她領到我面前。遇到這樣的病例,也許有的醫生就不接手了,畢竟風險太大。但我覺得,別放棄,還是試試吧,說不定有奇蹟出現。給她開腹後,我小心翼翼地沿著邊界切,但因為瘤太大,意外還是發生了,主動脈割破了,血瞬間充滿腹腔,腸子馬上黑了2/3!
我感到一股冷氣從背脊直衝頭頂!拿刀的手不停抖動。怎麼辦?怎麼辦?我在心裡連問自己兩次。我閉上眼睛冷靜了幾秒,調整呼吸,處理好出血點繼續按原定方案完成手術。
現在這個女孩子已經到了結婚年齡,每逢中秋和春節,都會來看我。如果這個病人死在手術台上,我真的會難過一輩子。
手術台上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但我是醫生,遇到挑戰我還是會往成功的方向博。
O5. 急救室里的生死對決
我從來不對病人隱瞞病情,我覺得這樣反而對病人不好。我將所有的問題都擺出來,鼓勵他直面這些問題,讓他術前好好休息,吃好睡好,儲存能量,更利於術後的恢復。
多年的從醫生涯讓我形成一種習慣,經常第一眼會看看別人的脖子,和朋友喝茶、吃飯都會觀察,如果出現眼睛閃爍、經常出汗、倒茶時手不由自主地抖動,我會勸他趕緊去檢查,有幾位朋友因此得以及時發現病情。
搶救病人是當外科醫生最常見的經歷。
幾天前的凌晨5點,一位患有腹主動脈瘤破裂的病人從其他醫院轉過來,情況危急,急症室馬上啟動應急程序,相關人員從各個地方趕來。一線、二線的醫生護士要求10分鐘內到達「戰地」,開通補液通道,迅速檢驗出血型,血庫調取2000cc的血,麻醉師到位,醫療器械就位。三線是有豐富手術經驗的醫生,一般緊急情況他們都能處理,由於這個病例為血管外科專科病例,死亡率高,醫務會通知血管外科主任醫師處理。
我接到電話後馬上出門,出門前隨手拿了幾塊餅乾,在趕往醫院的過程中,通過電話布置應急方案,調配人力,這時候一定要頭腦清晰,言簡意賅,不能有一個字的廢話,也不能有一秒鐘的猶豫。此時,時間就是生命。
打開腹腔之後發現病人已失血1500cc,開腹導致腹腔壓力驟減,血向外涌,血壓一下子掉下來,幾乎測不到,心跳驟停,病人危在旦夕。我憑直覺用手指迅速捏住病人腹主動脈處,暫時止血,同時我組織醫護人員為病人大量輸血、輸液。輸入600cc至800cc的血後,血壓漸漸回升,這時候我才嘗試著尋找破裂口,並在其上方阻斷腹主動脈,然後清除血腫,置換人工血管。完成這些步驟後,危險已經清除。我的手卻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抽筋,根本動不了。
這台手術需要4位醫生和兩位護士協作進行,台下還有兩位護士和兩位麻醉師。整個搶救過程一共用了3個半小時,堪稱驚心動魄!讓人高興的是,這位病人沒有任何併發症,順利出院了。
當然,我也試過無奈地走出來對病人家屬說「對不起」。那一次,急救病人送來得太晚,我們醫護人員盡了全力也未能讓他回生。儘管病人家屬早已有心理準備,且依舊感謝我們的努力,但我還是很難過。
經過這麼多年的歷練,我才釋然,作為外科醫生,我們需要不斷鑽研,要盡最大的努力,但如果這些都做到了,便無須再和自己過不去。
O6. 小試牛刀,震驚德國醫生
2000年,我到德國進修,跟隨歐洲血管研究中心主席米勒教授做研究;2003年,我再次到德國,米勒教授退休了,我跟隨新任歐洲血管研究中心主席拉依特教授做項目;2007年,我到美國做一個項目的訪問學者,去加州、芝加哥、紐約、休斯頓等著名醫院的血管中心進修。
在美國,訪問學者不能直接上手術台,只能參與病例討論。在德國,如果經過兩位教授允許,可以上台做手術。
有一次,在德國斯圖加特的醫院,我隨主刀醫生為一位患有馬凡氏綜合征的病人做手術。這個病人腹腔內幾條重要血管都有問題,之前做了3次手術,這是第4次手術。手術過程中,病人在置換人工血管時出現大出血,主刀醫生用了很多辦法都不能止血,我感到如果病人止不住血馬上就會死,雖然是訪問學者,但我認為中國醫生有很好的臨床經驗,於是提出:「Howaboutletmetry(能不能讓我試一試)?」得到允許後,我把病人的內臟撥開,沿著手的位置往前一掐就止住血了。德國醫生很吃驚。
後來,他希望我能留在德國做助手。這種模式是:每次手術都分錢給我,比國內的工資要高出數十倍;我不承擔法律責任,但所有成績都是德國醫生的。我沒有答應,人是要有所追求的,我願意回到祖國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情。
O7. 迷上太極,發現其中真諦
我們當外科醫生的人都有幾種職業病,一是靜脈曲張,因為做手術站的時間實在太長;一是腰肌和腰椎勞損,因為要長期保持一個側著站的姿勢,右邊的肌肉會比左邊凸出;頸椎也會有問題。
我從小就想當醫生,這麼多年來,一直堅持鍛煉,無論是在國外進修還是在國內坐診。運動模式發生很多變化,我愛打乒乓球、羽毛球———這個培養快速反應能力;我愛踢足球———這個很需要體力;我酷愛游泳———這個能鍛煉協調能力。後來,我喜歡上打高爾夫球,這個考驗良好的心態和全盤的眼光。最近兩年,我迷上咱們老祖宗的東西:太極。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發現腫瘤很難完全清除,那麼如果不對腫瘤細胞「趕盡殺絕」,而是讓它們與正常的細胞相安無事地相處,也許是可以實現的,結合中醫治療、練習太極就能達到這種效果。
我練習太極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做廣播體操,只能做出形,用力不得法,經常打得大汗淋漓。但很快我就悟到了太極的真諦,這得益於我當醫生學過解剖學,了解肌肉和骨骼的位置,學會如何發力、如何調整呼吸後,現在我能夠做到打完72式後出微汗。
打太極對我的工作很有幫助,這是一種柔和、穩定、持續的運動,越打手越定,有凝神正氣的沉穩感;其次下盤站得穩,人會處於一種思維清晰的安靜狀態。
幾天前,一位女病人的B超顯示其甲狀腺有個鈣化的結點,有惡性腫瘤的潛在風險。我摸不到那個結點,憑我的判斷,應該是良性,可以考慮不動手術,但病人堅持要做手術。開刀後,因為結節太小,我和研究生們前後左右認真摸查了很久都沒找到,拉大開口也還是找不到,B超此時也確定不了結節的具體位置,前後左右探查了25分鐘都沒找到。
如果在以前,碰到這種情況,我可能會很煩躁,那麼會選擇兩種處理方式:要麼縫上,要麼把整個甲狀腺切除。顯然,這兩種方式都對病人很不利。但學打太極後,我的心很定,我平靜呼吸,定了定神,再仔細探查後終於發現這個藏在甲狀腺背後、只有0.3厘米左右的小結節,然後完整切掉。
我和許多廣東人一樣,患有多年的過敏性鼻炎,現在練太極後好了很多,我有信心在一年內根治這個跟了我這麼多年的傢伙。
現代人因為生活和工作時間的不固定,容易產生紅斑狼瘡、腎炎、白血病、甲亢等免疫性失調疾病。免疫系統在我們身體里就像是巡邏的衛兵,時刻提醒我們身體出現了哪些狀況。我建議大家都選擇一種適合自己的鍛煉方式。在我看來,GDP升多少、賺多少錢、當多大官真的算是浮雲,身體健康比什麼都重要。
後記
採訪很順利,稿件寫作也很順利,但寫完後交給呂偉明教授看,他卻執意不同意發表。為什麼?我們猜測可能是他不願意太多談自己。後來通過醫院方面做工作,呂教授最終同意了,但強調一定要加上一句話:「這裡的故事只是我們醫院外科醫生經歷的一個縮影,其實,在中山一院,無論外科,還是其他科室,有很多醫生都做得比我好,每天都在默默無聞地履行著醫務人員救死扶傷的神聖使命,有許許多多鮮為人知、更為感人的故事……」
私人檔案
呂偉明
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血管甲狀腺外科教授,博士導師。1987年畢業於中山醫科大學,1995年獲博士學位,曾於德國進修,現任外科副主任,手術室主任。(授權轉載請務必註明來源「羊城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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