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憲政良師黃遵憲

憲政良師黃遵憲黃遵憲的面相是多元的,在詩人、教育家、外交家之外,還有一個未必是政治家但卻極具政治思想的維度。該維度所包含的政治智慧,對立憲初倡時的梁任公,其作用有如撥亂反正的路標。黃遵憲拳拳苦心,將由美而英亦即由民主而君民共主的思想轉向,一再析與任公邵建/文

  清末立憲運動的最早推手固屬梁啟超,但正如筆者曾指出,梁本人在首倡立憲時,亦依違於立憲與革命之間。促使梁啟超最後放棄革命的因素固然不少,比如來自老師康有為的迫壓,來自現實因素的各種考量。但就其思想資源而言,促動梁任公改轍易道,不得不提及一個被任公稱為「平生風誼兼師友」的人物,他就是廣東嘉應黃遵憲(1848年-1905年,字公度)。

  今人提起黃遵憲,一般都是和「詩界革命」聯繫起來,所謂「我手寫我口」《人境廬詩草》等,這是一個文學史上的黃遵憲。但,黃遵憲的面相是多元的,在詩人、教育家、外交家之外,還有一個未必是政治家但卻極具政治思想的維度。該維度所包含的政治智慧不為今人所熟,但對立憲初倡時的梁任公,其作用有如撥亂反正的路標。

  黃的思想不但影響了梁,而且在清末最後一代士紳中(如嚴復、康有為等),亦有相當突出的代表性。清末立憲最後歸於失敗,黃遵憲的思想亦隱而未彰。這是一筆久已忘卻的歷史遺產。

  「君民共主」的政體選擇

  黃遵憲是梁啟超的前輩,比梁大25歲,但他們是忘年交。這之間的過從還要從清末立憲前的戊戌維新說起。1896年3月,梁啟超從北京到上海,「始交公度」。不久即在黃捐助並參辦的《時務報》任撰述(即今天的主筆)。這是維新派開辦的一份報紙,力主變法。梁啟超也是從這裡開始自己漫長的筆政生涯。次年秋,梁離開《時務報》,轉赴湖南任時務學堂總教習,此時黃遵憲已調任湖南按察使,佐巡撫陳寶箴推行新政。按熊希齡說法:「延聘梁卓如為教習,發端於公度觀察。」

  《時務報》和時務學堂都是戊戌變法的前奏。梁啟超在時務學堂講學時,因為「醉心民權革命論,日夕以此相鼓吹」,惹怒湖南頑固鄉紳,向京都告發,以致成為戊戌黨禍發生的緣由之一。戊戌之後,康梁分別逃離海外,黃遵憲在上海亦面臨被捕之險。幸虧由於日本公使的干預(黃曾使日任參贊),清廷只是將黃削官革職,放歸故里。

  前期,黃對梁只是提攜後學,獎掖才進。黃對梁的思想產生影響,主要是在他們的交往後期,即在戊戌失敗之後、立憲展布之前,直到1905年黃去世為止。時黃在嘉應,梁在日本,維繫他們之間聯繫的,便是隔洋飄海的書信。幾年下來,他們的信函往來累達十多萬字,是20世紀中國早期思想史的上好材料。

  1902年左右,正是年輕的梁任公趨於激烈之時。黃在該年5月給梁的信中披露自己對中國政治的看法:「二十世紀中國之政體,其必法英之君民共主乎?」繼而又曰:「胸中蓄此十數年而未嘗一對人言。」黃氏表白,有其當時的背景。

  20世紀中國第一個十年,在取法西方上,有不同的路徑選擇。有人主張走美國共和之路,如革命黨;有人主張效法英國的君主立憲,如黃、康、梁。前者倡革命,後者主改良。在黃看來,美國共和政體殊不合中國民情。適於當時中國的,是英吉利而非美利堅。因此,英,還是美,擺在中國精英面前的這第一次政治選擇,正如十多年後,英美,還是蘇俄,成為中國精英們的第二次選擇;它們不僅事關當時,更事關整個20世紀。

  如果一段歷史的頭開錯了,就會形成一種慣性,繼續下去。不幸中國這100年來的歷史,正是如此。

  黃遵憲認為清末的政治改革當師法英國,是君民共主而非單邊的君主或民主。鴉片戰爭後,睜開眼睛看西方的士紳們,將歐美國家分為三種,一為君主之國(如俄羅斯),一為民主之國(如美國),一為君民共主之國(如英國)。中國在兩周時代有類於君民共主,周天子除王畿外,對四海之內的國土並沒有直接而具體的管轄權,而是權力層層下放,形成周天子和各諸侯國之間的分治或共治。自秦漢以降,國家政權緊縮為皇權,從而形成君主專制。清末即這種專制的最後一個朝代。它的政治改革有兩個方向,要麼是美國式的民主,要麼是英國式的君民共主。清末士紳大體不看好美國而是英國,蓋在於美國搞共和,是因為它原本就沒有君主。

  另外,美國從移民開始即自治,100多年下來,國民養成了民主的習慣,所以他們可以共和立國。中國不然,其國情異於美國而同於英國,甚至比英國有更長的君主傳統。2000多年的君主專制,國民民智不開,無以形成面對國家公共事務的能力。因此,中國應該效法英國,在不推翻君權的前提下,走開明專制的道路,逐漸培養民智民德民力,從而實現立憲框架下的君民共主。這是一條改良的道路(改君主專製為君主立憲),為當時大多數士紳所接納。

  民智先導的民權路徑

  就黃遵憲而言,他之贊同中國學英不學美,更有其個人的特殊經歷,那就是他擁有出使日、美、英和新加坡的外交生涯。黃1877年秋至1882年春出任大清國駐日公使參贊,時間有四年多。1882年調美國舊金山任總領事,至1885年秋卸任,時間又是三年多。1890年元月至1891年8月隨薛福成出使英倫,後離英又轉任新加坡總領事至1894年。十多年的外交經歷極大地豐富了黃遵憲的政治眼界,使得他在中國走什麼路的問題獲有個人直接經驗上的發言權。

  1902年5月的信中,針對梁任公民權革命的激情,黃以自己的精神演變為梁現身說法:「仆初抵日本,……明治十二三年時,民權之說極盛,初聞頗驚怪。既而取盧梭、孟德斯鳩之說讀之,心志為之一變,以謂太平世必在民主。然無一人可與言也。及游美洲,見其官吏之貪詐,政治之濁穢,工黨之橫肆,每舉總統,則兩黨力爭,大幾釀亂,小亦行刺,則又爽然自失。以為文明大國如此,況民智未開者乎。又歷三四年,復往英倫,乃以為政體當法英……」這種由美而英亦即由民主而君民共主的思想轉向,黃遵憲拳拳苦心,一再析與任公聽。

  這是1904年7月初的信:「……既留美三載,乃知共和政體萬不可施於今日之吾國。自是以往,守漸進主義,以立憲為歸宿,至於今未改。」至於「近年以來,民權自由之說,遍海內外,其勢長驅直進,不可遏止,而或唱革命,或稱類族,或主分治,亦囂囂然盈於耳矣。而仆仍欲奉王權以開民智,分官權以保民生,及其成功則君權民權兩得其平。仆終守此說不變,未知公之意以為然否」。

  在民權開啟的時代,還主張保留君權,是黃遵憲不開化嗎?非也,這是一種基於現實考量的政治智慧。

  用民權推翻君權,是法國大革命的道路,它所導致的幾十年的社會震蕩,為晚清士紳所不取。法國和英國一樣,也是君主國度,本應學英,但卻法美,結果釀成大亂。在黃、康、梁那批士紳眼裡,它是傳統國家向現代國家轉型的反面之例。因此,黃遵憲在1902年11月給梁啟超的信中表示:「公之所唱民權自由之說,皆是也。公言中國政體,征之前此之歷史,考之今日之程度,必以英吉利為師,是我輩所見略同也……中國之進步必先以民族主義,繼以立憲政體,可斷言也。」

  這裡的民族主義或國族主義不能用我們今天的眼光望文生義,它所對應的概念不是我們今天的個人主義,而是傳統專制框架中的皇族主義。從皇族主義到民族主義,即建立現代形態的民族國家,其要義在於建構立憲政體,用以限制皇權。在這個意義上,黃遵憲頗擔憂梁啟超一度鼓吹「革」字當頭的破壞主義,認為在民智未開的情況下,以革命取代改良,受害的還是民眾。因此在該信中,他委婉地表示:「然讀至冒險進取破壞主義,竊以為中國之民,不可無此理想,然未可見諸行事。……以如此無權利思想、無政治思想、無國家思想之民而率之以冒險進取,聳之以破壞主義,譬之八九歲幼童授以利刃,其不至於引刀自戕者幾希。」

  從這個比喻可以看出,在黃遵憲那裡,民智先於民權,這是一個過程:「仆以為由蠻野而文明,世界之進步,必積漸而至,實不能躐等而進,一蹴而幾也。」緊接著黃遵憲例舉兩三年前剛發生過的義和拳亂,所謂「神拳之神,義民之義,火教堂,戮教民,攻使館之愚,其肇禍也如此」。黃的疑問是「以如此之民,能用之行革命、類族、分治乎」?這裡類族即民族,分治即自治(黃遵憲也許不知道,愚昧無以自治,但革命就要利用愚昧)。

  為避革命,黃的策略是「尊王權以導民權,以為其勢較順,其事稍易」。(同上信)清末時代,只要不革君主的命,傳播西方知識或學說,都在政府不管之列。那個時代有著令後人甚至今人難以想像的自由。如果不在這種自由的條件下重教開智,讓民眾識字,培育民間自治能力;那麼,即使通過革命奪得政權,民眾也不會用;何況政權可能落入專門代表民眾也利用民眾的野心力量手裡。

  和革命黨不同,清末最後一代士紳殊不贊成以革命獲民權,而是主張開民智以導民權。這是一種穩健的政治理性。因此,對當時革命黨一味在學堂鼓動風潮,黃遵憲在給任公的信中流露出不滿:「仆所最不謂然者,於學堂中唱革命耳。此造就人才之地,非鼓舞民氣之所。」民氣易鼓,但民智難開。若民智未開而民氣卻鼓盪起來,那註定是歷史的劫難。

  「二十世紀之中國,必改而為立憲政體。」這是黃遵憲的斷言,信心滿滿。果然,1905年黃遵憲逝世之後,清末從民間到朝廷,都捲入到立憲運動中來,其潮頭勢不可擋。以致我們如果可以評估20世紀中國立憲史,清末這十來年比之其後,是世紀立憲僅有的「黃金十年」。但,歷史無常,這十年以君主立憲始,竟以共和革命終。於是,共和革命開啟了一個動蕩不已的世紀;立憲卻成了一道不斷推遲完成的作業,直到今天。

  附:黃遵憲逝去之後,梁任公為其撰「嘉應黃先生墓志銘」,讀來動容,不妨恭錄於此:「某以稚齡,得侍先生。惟道惟義,以誨以教。獲罪而後,交親相棄,亦惟先生咻噢振厲,拳拳懇懇,有同疇昔。先生卒前之一歲,詒書某曰:國中知君者無若我,知我者無若君。」

  作者為南京曉庄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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