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畫家仇英
仇英是近乎「全能」的明代畫家,人物、山水、花鳥、界畫無所不工,青綠、淺絳、水墨、工筆、寫意俱為精妙。
清 李岳雲繪仇英肖像沒有故事的人
目前存世的唯一一幅仇英肖像出自清代畫家李岳雲之手,這幅畫被印製在絹布上,如今豎立在蘇州博物館西廊盡頭通向二樓的樓梯處,上書「吳門畫派仇英」幾個字。在他的身後,博物館的室內瀑布正伴著飛濺的水聲傾瀉而下。畫面上,仇英頭戴巾帽,穿素色布衣,清癯的臉上溝壑縱橫,面容中隱隱流露出因生活勞頓帶來的憔悴感。
從2012年11月的沈周特展開始,蘇州博物館已經連續四年舉辦「吳門四家」系列學術展覽,今年11月中旬,終曲的「十洲高會——吳門畫派之仇英特展」又如期而至。「明四家」都出生於蘇州地區,作為中國畫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蘇州博物館把舉辦他們的個展視為「最應該做的事情」。
「吳門」是蘇州市及其附近地區的古代地域名稱,春秋時吳王闔閭遷都吳縣、拓築城府,「吳門」由此而來。據《吳門畫史》記載,自晉代到清代,蘇州地區出的較有名畫家就有1220多位,不過,以畫派出現的只有明代「吳門畫派」和清代「四王畫派」。
仇英《竹梧消夏圖》(武漢市博物館藏)
「吳門畫派」是文人畫派的一支,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也被稱為「吳門四家」或者「明四家」,從明宣德二年(1427)沈周生年起,到嘉靖三十八年(1559)文徵明的卒年,總共133年。在蘇州地區秀麗湖山、幽雅園林之間,吳門畫家自然形成一種溫潤含蓄的趣味,文人氣質溢於筆端。
四家之間有著緊密的師友關係,文徵明、唐寅是沈周的學生,唐寅、仇英是院派畫家周臣的學生。四家雖然在筆墨風格上有相同之處,畫史上卻未必認定他們屬於同一畫派,曾有人把沈、文列為「吳派」,把同出周臣之門的唐、仇列為「院派」。
從「出身論」來看,四家之間也存在著明顯的差異。沈周(1427~1509)出身有著家學淵源的書香門第,祖父沈澄、父親沈桓都是畫家。沈周之後的吳門畫壇領袖文徵明(1470~1559)出身官員家庭,父親文林曾任溫州永嘉知縣,與沈周是好友。命運多舛的唐寅(1470~1523)出身商賈人家,父親唐廣德可能是開肉鋪兼營酒館的。唐寅鄉試得解元之後,翌年京會試牽連科場舞弊案,被貶為吏卒,晚年窮困潦倒,去世時僅54歲。
相比之下,太倉人仇英(約1501~1551)出身比唐寅更為貧苦,關於他的身世,幾乎沒有留下直接的文獻資料。「仇英雖有其名,如今仍舊是一個模糊的形象,沒有可靠的畫像,沒有可考的故居,甚至連墓地也無跡可尋。所幸仇英的畫作仍在,近500年之後,30餘件展品重新回到我們博物館展出。」蘇州博物館館長陳瑞近感嘆說。
在國內,「十洲高會」這樣以特展形式集中展出仇英的書畫,還是第一次。「十洲」是仇英的雅號,取自《海內十洲記》中神仙居住的十處名山勝境,「高會」意指十洲仙人相會,蘇州博物館也表達了把仇十洲的精品集中於此的引深含義。
仇英《采菱圖》扇面(上海博物館藏)
仇英的存世作品本來就少,全球記錄在冊的存世真跡不超過百幅,《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中著錄的大概有47件。「十洲高會」特展中的31件作品借自上海博物館、故宮博物院、南京博物院、遼寧省博物館、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等國內外12家文博機構,涵蓋山水、人物、花鳥、歷史故事等主題,卷、軸、扇面、冊頁等形制,但沒有一件是蘇州博物館自己的藏品。
「我們的明四家藏品本來非常有限,主要來自何澄、龐元濟、過雲樓顧家等後人的捐贈。由於戰亂,蘇州大藏家如吳湖帆等都移居上海,解放後,他們的部分藏品進入了上海博物館和南京博物院。」蘇州博物館「明四家」系列展項目負責人謝曉婷向我解釋其中的緣由。
關於仇英的人生軌跡,清人張潮的《虞初新志》稱「其初為漆工,兼為人彩繪棟宇,後徙而業畫」。清代吳升的《大觀錄》卷二十述:「仇英天資秀異,初學畫即見器於文太史父子,為之延譽。槜李項子京收藏甲天下,館餼十餘年,歷代名跡資其浸灌,遂與沈、唐、文稱四大家。」
上面短短的幾行字,幾乎就是仇英一生的傳記了:起初在蘇州閶門的漆作坊當彩繪漆工謀生,因為出色的畫藝受到文徵明父子的器重,被周臣收為徒弟。後來,他有機會客居嘉興著名收藏家項元汴家中,臨摹項家豐富的藏品,遍觀前代名家名跡,畫藝精進,成為明代技藝超群的大畫家。
項元汴在嘉興經營當鋪,他的書齋「天籟閣」中收藏了大量的名畫與名帖,仇英在那裡寄住的時間最久。根據《無聲詩史》記載,仇英臨摹了所有他能找得到的唐宋作品,並且將它們做成「稿本」,再運用到他的繪畫成品中。這一次,蘇州博物館特意把三間展廳分別命名為琴書堂、天籟閣和玄賞齋,除了天籟閣之外,琴書堂是清初收藏家耿昭忠的書齋名,而玄賞齋是董其昌的書齋名。
仇英《劍閣圖》(上海博物館藏)
「琴書堂」展廳的中間位置,醒目地高掛著上海博物館藏的絹本設色《劍閣圖》,大概3米長、1米寬。李白詩「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劍閣是蜀道上最雄險之處。圖中險峰如劍刺天,遠處是皚皚的雪崖雪峰,近處山巒輝映。近景道上一群旅人下馬暫歇,上方一隊人馬正愈行愈遠。整幅畫給人壯美、雄奇、激越之感,是仇英難得的巨制。
《劍閣圖》作為唐以後著名的山水行旅題材,據說從唐王維、宋郭熙、元王蒙到明沈周等都畫過這一題材。仇英的這幅《劍閣圖》流傳有序,曾經被康熙第十三子胤祥、道光江南河道總督麟慶收藏,後來流入琉璃廠。1953年12月,由鑒藏家丁惠康轉讓給上海博物館。
青綠山水「明四家」中,沈周、文徵明、唐寅都是詩、書、畫兼長的人物,畫上通常都有題詩或跋語。仇英因少年時代沒有受過詩書禮儀陶養,畫後多為「窮款」,只落個款、蓋個圖章。就像方熏在《山靜居畫論》中評論:「仇實父以不能文,在三公間少遜一籌。然天賦不凡,六法深詣,用意之作,實可奪伯駒、龍眠之席。」
仇英能躋身於「明四家」,應該與文徵明一開始對他的「極相推服」以及祝允明、唐寅等人的欣賞密切相關。文徵明認為仇的畫「精細工雅,深得松年、千里二公神髓,誠當代絕技也」。他比仇英年長30歲,兩人亦師亦友,有不少書畫合作傳世,比如正德十五年(1520)合作的《摹李公麟蓮社圖》。仇英的《子虛上林圖》上,有文徵明小楷書寫《子虛》、《上林》兩賦。
明 仇英《松溪橫笛圖》(南京博物院藏)
這次特展上,也能頻繁見到文氏父子的墨跡:上海博物館藏的《倪瓚像》拖尾有文徵明的手書,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的《職貢圖》上有文徵明的題跋。美國克利夫蘭博物館藏的《趙孟頫寫經換茶圖》上是文徵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的小楷《心經》,另有文彭、文嘉等人的題跋,為仇英的畫作增添了文人雅韻。
事實上,最早提出「吳門畫派」這一稱謂的是晚明董其昌,他把沈周視為肇始人,並闡述了其中的淵源關係。以山水畫為例,明初山水畫家大都繼承南宋院體畫的傳統,得其青綠工整者發展為「院派」,接其水墨蒼勁者發展為「浙派」,院派設色艷麗,浙派墨色濃重。
而「吳門畫派」崇尚北宋和「元四家」的筆意,愛用水墨淺絳,以水墨作畫,或者在水墨勾勒皴擦的基礎上,敷以赭石為主的淡彩山水。吳門畫派的成就,主要體現在對中國傳統山水畫的突破。
「仇英在畫史上有一代大家的地位,主要緣於他在青綠繪畫上的造詣。青綠繪畫是以礦物顏料石青、石綠敷色的作品,有大青綠和小青綠之分,而仇英兼擅二者。」蘇州博物館「吳門四家」系列展學術策劃人潘文協向本刊分析說。
早期作品中,仇英吸收了文徵明構圖平穩、簡約柔婉、敷色清淡等手法,山水畫選擇了青綠山水。可以說青綠山水是一種高古畫法,施以大青綠,用泥金構線,是以「青綠為質,金碧為紋」的金碧山水畫。「大青綠」盛行於唐以前,代表畫家有唐代李思訓、宋代趙伯駒等人。
文徵明的細筆山水是從臨仿趙伯駒、趙孟頫等人的筆路入手,在墨與色、線與皴的組合中,減弱用色的純度,多加不同濃度的墨點,略去山石面上的皴痕,形成一種清新典雅的格調,後人稱為「小青綠」,是明代吳門畫派對山水畫一種新的發揮。
這一次,來自天津博物館的《桃源仙境圖》是仇英青綠山水的代表作,描繪了高山流水間的文人隱居之樂。畫面近處,三位白衣逸士臨流而坐,一人撫琴,二人低首聆聽。身旁一位侍童把卷佇立,另一童子正捧書踏橋而來。遠處峰巒隱沒,白雲飄渺,如仙如幻。
與青綠山水相比,仇英筆下煙鬢淡雅的仕女畫同樣受到很高的評價,北京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單國強在《明代仇英的仕女畫》文中寫道:「仇英繼承和發展了工筆重彩人物畫的傳統,尤其是仕女畫,嚴謹細緻,妍麗秀雅,形成獨樹一幟的仇派風格。」如他的名畫《修竹仕女圖》,格調婉約清雅,描畫出杜甫筆下「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意境。
南京博物館藏的《搗衣圖》今年已經在「龐萊臣虛齋展」出現過,如今再度露面。這是一幅極為精緻的白描人物畫,院落秋桐下,一女子持槌搗衣,矯首凝思。畫卷不施任何色彩,僅僅憑藉筆線的輕柔直曲變化,將人物的肌膚、衣袂的質感表現得非常傳神。畫面意境蕭疏,秋意緣離思而更濃。
仇英《倪瓚像》卷(上海博物館藏)
仇英的人物畫部分,還有上海博物館藏的《倪瓚像》。以清閟閣為背景,主人倪瓚身著道服,安坐榻上,右手執筆靠在曲几上,左手持紙,從外在形象透出內在的瀟洒氣質。榻邊男女童僕各一,挈瓶執帚,侍立左右。
這幅畫是《元代張雨題倪瓚像》的臨摹,如果與台北「故宮」藏的傳本比較,除了桌上的文房器玩略有不同,仇英主要省略了榻後的山水屏風。清代書法家王文治為這幅仇英摹《倪瓚像》題贊說:「明四家畫,惟實父難辨……展玩再四,乃知實父列於徵仲、啟南、伯虎之間,無愧色也。」
美國學者高居翰在《江岸送別》一書中,一方面讚歎職業畫家仇英的高超畫藝:「仇英善於白描,也善於界畫中描繪山水樓閣人物,同時他也擅長於運用錢選所創的帶有復古裝飾趣味的青綠山水。此外,他也運用文徵明和陸治的精巧筆墨,並且染上淡淡的冷暖色調,畫出柔和而富有詩意的作品。」另一方面,高居翰又有微詞:「仇英的藝術個性都顯得出奇的隱晦,畫作除了說明他的繪畫技巧高超之外,實在沒有多少關於他的線索。他所畫的題材以及對題材的刻畫,似乎都在反映贊助人的視野,而與他本人無關。一個成就如此卓著的畫家,怎會將自己隱藏得如此徹底呢?」
繁華姑蘇吳門畫派的產生和發展是在明朝集權、殘酷的政治環境下,錦衣衛、東廠、西廠曾經並存的時代,同時,一些社會經濟發展的政策讓蘇州、杭州等逐漸成為太湖流域米糧、蠶絲和棉紗等品集散地。
明代時期的蘇州,農業物產豐富,商業貿易繁榮,富商官宦在那裡建宅修園、鑒賞書畫,書畫作品已經納入了商品流通的範疇。如唐寅詩云「書畫詩文總不工,偶然生計寓其中」,吳門書畫家已經能夠靠鬻賣書畫而生活。
仇英款《清明上河圖》局部(遼寧省博物藏)
當時的蘇州桃花塢是手工業作坊雲集之地,唐寅住的吳趨坊、文徵明住的曹家巷以及祝允明住的三茅觀巷,都離桃花塢不遠。仇英的故居沒有確切的記載,但是從他的「桃花塢里人家」印章,可以推斷他也是在那裡安家。
明代中期,蘇州府城不足20平方公里,其中有80多處園林,拙政園、東庄、求志園、南溪草堂等都是當時的名園。庭園是蘇州畫家最好的作畫題材,它介於藝術和現實生活之間,是畫中世界與理想世界的雙重呈現。沈周畫過《東庄圖冊》,文徵明曾為王獻臣別墅拙政園作《拙政園圖冊》,仇英也為拙政園畫了《園居圖》。仇英還有兩件描寫歷史名園人物的大幅落款傑作,洛陽近郊的《金谷園圖》和長安的《桃李園》,現藏於日本京都佛寺知恩院。
雖然不見這些名園,在「十洲高會」上能夠目睹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藏的《司馬光獨樂園圖》,也是極難得的機會。「獨樂園」是司馬光熙寧六年(1073)隱退之後,在洛陽尊賢坊北國子監側故營地買田20畝修造的園子。依據司馬光《獨樂園記》中的記述,《獨樂園》圖上依次出現了弄水軒、讀書堂、釣魚庵、種竹軒、採藥圃、見山堂、澆花亭等田園景緻,恰如蘇軾的吟詩:「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畝園,花竹秀而野。」
仇英款《清明上河圖》局部(遼寧省博物藏)
來自遼寧省博物館的《摹清明上河圖》卷被置於玄賞齋中,長387厘米、寬30厘米的絹本,卷末署款「仇英實父制」。如今傳世的《清明上河圖》有幾十種版本,這幅《清明上河圖》是否確實出自仇英之手,還是一個存疑的問題。不過,上海博物館研究員單國霖把這件遼寧博物館的藏本視為「傳世仇英同題諸本中藝術水準最精良的一本,一幅舊曲譜新詞的明代社會風俗畫」。
成化年間,蘇州已經是「列巷通衢,華區錦集,坊市旗列,橋樑櫛比」的繁榮城市了,明人王錡在吳縣誌《寓圃雜記》中寫道:「游山之舫,載妓之舟,魚貫於綠波朱閣之間,絲竹謳歌,與市聲相雜。凡上供錦衣文貝、花果珍饈,奇異之物,歲有所益。若刻絲髹漆之屬,其藝廢久,今皆精妙。人性愈巧而物產愈多,至於人才輩出,尤為冠絕。」
仇英款《清明上河圖》局部(遼寧省博物藏)
仇英款的《清明上河圖》上,北宋的繁華汴京被改為明代的蘇州景況。長卷沿運河從蘇州城郊的風景入畫,過虹橋,至城門入市區,直至西部城郊,以田園牧歌景象開篇,以金明池宮闕和龍舟畫舫收尾,細緻地呈現了如《寓圃雜記》記述的繁盛景象。
畫中總共出現了2000多個人物,從每個人的動作、神態、服飾、道具等可以讀出他的身份。幫人占卜的、演布偶戲的、耍猴的、磨菜刀的,表演「耍鈸」的藝人、農活之後的社戲、送嫁妝的列隊……鱗次櫛比的沿街商鋪中,有「重金雅扇」的扇子鋪、書坊、瓷器店、描金漆器店、精裱詩畫店、紙巾手帕店、專制內傷雜症的藥店、鞋店、南貨店、茶食店、花店、香鋪等等。書寫著「青樓」的小樓窗戶中,有三位女子臨窗而坐,分別在彈琵琶、吹洞簫、打拍板,青樓對面就是一家賣春藥的店鋪。
這幅仇英款《清明上河圖》同樣流傳有序,明朝末年在嘉興項元汴家,清乾隆時入內府,之後在乾隆、嘉慶、宣統內府傳承收藏。上世紀20年代,末代皇帝溥儀把它帶到東北後流落民間。1950年,在東北博物館臨時庫房裡,「國眼」楊仁愷先生髮現它和張擇端的原本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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