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論的話語世界

內容提要:中國古代文論話語至今仍遮蓋著一層神秘的面紗。然而它是世界文論話語不可缺少的有機組成部分。其特殊的話語世界隱含著深層的肌理、體系和構架。用意象性的話語來進行術語定位、技法命名和風格描述,以及在文體批評、方法探求和體系建構上的自覺追求,呈現出中國文論話語的豐富色彩,並體現出中國的文化類型、思維模式和語言精神。中西文論的交匯融通,將使中國古代文論話語激發出新的生命活力。中國古代文論話語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  21世紀,一個嶄新的信息時代已經到來。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和融通將日益加快其節奏,從而形成世界文化的新格局。一部中國文化史,就是中西方文化不斷相互對話和滲透的歷史。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屬於世界文化的一種互補結構,它們在長期的對話中互釋互補,各自走上了輝煌的發展進程。然而,中國傳統文論的話語世界,仍遮蓋著一層神秘模糊的面紗。我們應立足於中國現代文藝發展的現實狀況和理論前沿,重新審視中國古代文論的話語世界,分析、闡釋、梳理豐繁的傳統文論術語,並從中去透視內在的肌理、體系和構架。然後再去尋找中西方文論話語各自的互補優勢,明確融合的基礎和方向,從而給世界文化的發展注入新的活力。一幾千年來,在我國傳統文化的大背景中,中國古代文論形成了自己特殊的話語世界。它不像西方文論話語那樣,具有嚴密的思辨體系,明晰的概念內涵。它往往用形象的語言描繪來表示抽象的理念,或者給你再現一個環境或氛圍,讓你從中去體會蘊涵的意味。這個充滿意象的色彩斑斕的世界,形象、混沌、模糊、玄虛,具有無限寬廣的藝術創造空間,允許作者和鑒賞者縱橫馳騁。這同西方文論話語的精確、明晰、分析、邏輯等特徵相比,顯得圓潤而不枯燥,蘊藉而不直露,綜合而不零碎。中國文論話語的特徵大致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術語運用的包容性中國古代文論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已形成了一系列相對穩定的基本術語。早在先秦時代,《尚書》就已論及「辭尚體要」,孔子則提出文質、詩言志、興觀群怨、思無邪、辭達等概念。漢代《毛詩序》又出現「詩六義」說。到魏晉南北朝,古代文論的主要術語就大體具備。如原道、徵聖、宗經、文氣、風骨、文筆、神思、體性、通變、聲律、聲病、隱秀、情采、熔裁、誇飾、事類、附會、知音、應感、滋味等等。而對這些術語的闡釋,也往往具有較大的涵蓋性、模糊性和形象性。如劉勰《文心雕龍》對風骨的闡釋:「是以惆悵述情,必始乎風;沈吟鋪辭,莫先於骨。」「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行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練於骨者,析辭必精;深於風者,述情必顯。」「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則無骨之徵也;思不環周,索莫乏氣,則無風之驗也。」可見,風大致側重於對文本內容的要求,而骨則是強調對言辭的要求。而有的文論術語的解釋則有較大的彈性。如文氣,孟子曾提出「知音」、「養氣」之說,他所善養的「浩然之氣」是「至大至剛」、「集義所生」,需「配義與道」。這裡的「氣」指人的道德修養。曹丕《典論論文》:「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至。」這裡即指作家的氣質和個性,清濁分別指俊爽超邁的陽剛之氣和凝重沉鬱的陰柔之氣。到了韓愈那裡,氣則成了體現文章內在力量的氣勢。其《答李翊書》說:「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高下者皆宜。」這種對氣的闡釋用清濁、水物作比,形象直觀、含蓄雋永,給人們提供了思維迴旋的寬廣餘地。中國文論話語在發展的過程中,還創造出許多意象性極強的用語,並逐漸固化定型,被文論家們所沿用。如王逸《楚辭章句序》:「屈原之詞,誠博遠矣。自終沒以來,明儒博達之士,著造詞賦,莫不擬則其儀錶,祖式其模範,取其要妙,竊其華藻。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厭,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者矣。」此後,金相玉質就被用來比喻文本內容和形式的完美結合。陸機《文賦》所說的「謝朝華,啟夕秀」,被用來表示文學創作要務去陳言、獨出心裁。柳宗元《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抨擊《國語》一書「務富文采,不顧事實,而益之以誣怪,張之以闊誕,以炳然誘後生,而終之以僻,是猶用文錦覆陷井也。」後「文錦覆井」被用於指責文本的華麗形式掩蓋內容的乖謬,使讀者上當受害。還有白居易《與元九書》中對詩歌提出的要求,「根情、苗言、華聲、實意」;批評齊梁文風的「嘲風月,弄花草」。蘇洵《仲兄字文甫說》用「風水相遭」,來說明作家的道及文的修養(水)和外界的機遇(風)「不期而相遇」,才能產生「天下之至文」。黃庭堅《答洪駒父書》用「點鐵成金」,告誡人們在「陶冶萬物」的基礎上,對古人的語言化腐朽為神奇;還用「奪胎換骨」要人們在造語立意上推陳出新。張戒《歲寒堂詩話》評論詩作能抓住事物本質特徵,進行生動形象描繪的為「中的」。姜夔《白石道人詩集自序》用「天籟自鳴」,主張藝術作品要自然天成,反對模擬和雕琢。劉熙載《藝概》用「文眼」、「詞眼」,來表示「一動萬隨」,能揭示「全文之指」,顧注映照文本的關鍵之處。這些形象化的文論術語,高度綜合、高度概括,讓人們在可感的空間層面上,感悟到藝術對象的內在本質。○技法命名的形象性技巧、手法、方式,是藝術作品構成的本質要素之一。它是藝術創作的特殊技藝和能力,作者把握主客觀世界的獨特方式和手段。任何一種技法,都必然會反映折射出它所處時代和地域的文化特徵。尤其是技法的概括和命名,能體現出特定的思維模式和民族精神。中國文論家們對技法的概括和命名,完全是隨著對藝術作品的點評而發展起來的,反映出東方文化所特有的具象思維。如金聖嘆《西廂記》評點:「有月度迴廊之法。如仲春夜和,美人無眠,燒香捲簾,玲瓏待月。其時初昏,月始東升,冷冷清光,則必自廊檐下度廊柱,又下度曲欄,然後漸漸度過間階,然後度至瑣窗,而後照美人。雖此多時,彼美人者,亦既久矣明明佇立,暗中略復少停其勢,月亦必不能不來相照。然而月之必由廊而欄、而階、而窗、而後美人者,乃正是未照美人以前之無限如迤如邐,如隱如耀,別樣妙境。非此即將極嫌此美人何故突然便在月下,為了無身份也。」作品中,鶯鶯對張生的好感,雖於酬韻夜已默感於心,在鬧齋日又親見其人,但處於那種環境鶯鶯終不敢想、不敢說。於是作者先寫殘春,後寫有隔花之一人,後又接寫前後酬韻之事,之後又閑閑然寫「獨與那人兜的便親」。這樣才能呈現出豐富的層次,符合人物性格發展的內在規律,從而使文勢曲折、跌宕多變。又如毛宗崗《三國志讀法》:「《三國》一書,有將雪見霰、將雨聞雷之妙。將有一段正文在後,必先有一段閑文以為之引;將有一段大文在後,必先有一段小文以為端。如將敘曹操濮陽之火,先寫糜竺家中之火一段閑文以啟之;將敘孔融求救於昭烈,先寫孔融通刺於李弘一段閑文以啟之;將敘赤壁縱火一段大文,先寫博望新野兩段小文以啟之;將敘六出祁山一段大文,先寫七擒孟獲一段小文以啟之是也。『魯人將有事於上帝,必先有事於泮宮』。文章之妙,正復類是。」這種技法命名具有濃重的中國文化色彩。還有蔡元枚《水滸後傳讀法》中的「制錦為衣、聚花作障」、「跳身書外法」、「忙裡偷閒法」、「借樹開花法」、「烘雲托月法」、「火里生蓮法」、「水中吐焰法」、「移花接木法」、「灰線草蛇法」。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評語》概括的「迴風舞雪」、「未火先煙」、「倒捲簾法」、「橫雲斷山法」、「金針暗度法」、「打草驚蛇法」、「一擊空谷、八方皆應」。之外,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王希廉《紅樓夢總評》、哈斯寶《新譯紅樓夢回評》、金聖嘆《讀第五才子書法》等,對作品的技法都有形象精鍊的概括。在我國的一些詩話、詞話中,也有許多創作技法的概括,如謝榛《四溟詩話》:「凡起句當如爆竹,驟響易徹;結句當如撞鐘,清音有餘。」○風格描述的意會性作品的風格評論,歷來是中外文論家的重要話題。中國文學批評中的風格描述,完全不同於西方那種精確的分析。文論家往往不給你一個明晰定義或清晰解釋,而只是提供某種場面、景色、情調或氛圍,讓讀者自己去領會蘊涵其中的風格內涵。它常常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並能達到定義和解釋觸及不到的事物深處。因此,中國古代藝術作品的風格定位,常常是由文論家和讀者雙方合作的完美合璧來實現的。文論家的風格描述僅僅是解讀藝術作品的一個參照點,就像是一個筐或一幅圖表,讀者的理解就是裝進筐里的物品和填入圖表的內容。讀者也參與了藝術作品風格闡釋的創造性工作。不同時代的讀者,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文化背景、生活經歷、思維模式、審美趣味、價值取向,對藝術作品的風格自由地作出自己創造性的理解。如悲慨,悲壯、慷慨的風格。其特點為情感高亢悲壯、慷慨激昂。司空圖《詩品》:「悲慨:大風卷水,林木為摧。適苦欲死,招憩不來。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喪,若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作者對悲慨的理解潛藏在這些描繪性詞句的深層。讀者可以解讀為頭四句表現「意苦若死」,烘托出「意苦」的氣氛。中間四句感嘆時光易逝,又無可奈何。最後四句表現壯士的「浩然彌哀」,寓情於景,給人以無窮的想像。就是同一風格名稱,不同的文論家也有不同的描繪。許奉恩《文品》:「悲慨:舊地重來,亭台成藪。禾黍秋風,斜陽疏柳。江山今古,日月飛走。鴻雁歸來,言念我友。烈士窮途,美人不偶。擊碎唾壺,何堪回首。」他所提供的情景氛圍,同司空圖的也略有不同。司空圖《詩品》、清顧翰《補詩品》、許奉恩《文品》、曾紀澤《演司空表聖詩品二十四首》等文論,都用詩體形式專門對各種藝術作品風格,作了形象描繪。還有的用精鍊的形象語言,對具體作品、作家的風格,進行定位。《詩品》引唐惠休話說:「謝(靈運)詩如芙蓉出水,顏(延之)如錯采鏤金。」這裡就用「芙蓉出水」和「錯采鏤金」來描繪謝、顏詩作的風格。《南史》記載,顏問鮑照,他的作品同顏詩相比如何。鮑照說:「謝公詩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如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杜甫《戲為六絕句》是論詩絕句,「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這裡用「凌雲健筆」來形容庾信後期作品的成熟風格;「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說明杜甫對「翡翠蘭苕」這種媚媚秀麗的詩風不加否定,但更看重掣鯨魚於碧海般的雄渾壯美的詩風。湯顯祖在《點校虞初志序》中,用「三館畫手,一堂木偶」,來諷刺明代朝廷史館、昭文館、集賢院中書院氣極重的藝術家,以及在復古主義指導下缺乏「真趣」、以理入詩的概念化、形式化的作品。在中國悠久的文學藝術發展的進程中,我們不僅創造了豐富多彩的文論術語,而且還形成了具有民族文化印記的文論話語體系和框架。這種體系和框架深深根植於中國文化的土壤之中,具有鮮明的民族文化特徵。有人錯誤地認為,中國文論話語雜亂無章,沒有科學的系統,這是一種極大誤解。因為任何一個術語群的背後,總是有某種理論體系和結構框架的支撐。那麼中國古代文論話語的體系和框架究竟體現在哪裡呢?我認為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文體批評   文體是一種文化的載體。它能體現藝術作品內容和形式特徵的有機整體。對文體的意識、把握、創造、分類和批評的水準,是一種文論話語發展程度的標誌。早在《尚書》中就已出現了「辭尚體要」的文體概念。曹丕《典論論文》「夫文本同而末異」,出現了文體的自覺意識,首開文體研究先河。陸機《文賦》闡述了文體的風格特點和作法要求。李充《翰林論》、摯虞《文章流別論》,開始研究文體的演化。任昉《文章緣起》對84種文體進行溯源。劉勰《文心雕龍》上半部,建構起文體的嚴密系統,是我國文體論研究的顛峰。蕭統《文選》首次劃清了文學和非文學文體的界線,以「事出於沈思,義歸乎翰藻」,「綜輯辭采」、「錯比文華」為標準挑選作品,成為我國第一部文學總集。吳訥《文章辨體序說》、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在文體的定義、分類上,達到了新的高度。姚鼐《古文辭類纂》對古文的分類,為後人所師法。王兆芳《文體通釋》、吳曾祺《文體芻言》,在文體的辨析上又有新的發展。在文體分類上,中國重具體的功用、對象、題材和樣式,完全不同於重抽象表達功能的西方文體分類。文學體裁的分類多依據具體的形象因素,而不同於西方所分的敘事的、抒情的和戲劇的三類文學體裁。至清末,已經形成了多元化的、成熟的文體分類體系。文體分類在古代的文學批評史上,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環節。此外,我國也很早就出現了文體批評,有一派文體論式的文學批評家。郭紹虞先生在《中國古典文學批評史·緒論》中就曾說:「中國古典文學批評,既不同於狹義的文學批評,也不等於文藝理論,好似只限於正統文學的詩論或文論。這種現象,我們稱之為文體論式的文學批評。」文體自覺意識和文體批評的出現,標誌著古代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走上了成熟的道路。它是我國80至90年代文體革新的歷史淵源。中國的文體批評也完全不同於西方的文體批評,前者比較注重於文本宏觀的整體有機特徵,多運用辨證的具象思維方式;而西方的文體批評則強調微觀的文句風格分析,側重於語言學層面,屬於一種分析的、邏輯的抽象思維模式。   ○方法探求   一個具有民族文化特徵的、充滿活力的文論話語世界,必然要建築在它堅實的方法論基礎之上。法國茨維坦·托多洛夫在《敘述結構分析》中說:「在詩學中,也與在其他方面一樣,方法論的討論並非一個大的領域中的一個無足輕重的部分,不是一個附屬性的副產品,相反,它們是這一領域的中心,是它的主要目的。正如弗洛伊德所說,『在一項科學工作中,重要的問題並不是它所關注的事實的性質,而是先於確定這些事實的所用方法的嚴密和精確,以及對一個儘可能廣泛的綜合的研究。』」中國古代文論話語世界的建構,總是伴隨著科學方法的不斷探求。劉勰《文心雕龍·序志篇》用四句話提出了成熟的文體研究方法。「釋名以章義」,詮釋體裁的具體概念,顯示其內在本質。「原始以表末」,溯求體裁起源,敘述其演化脈絡,展示其發展、嬗變的規律和趨向。「選文以定篇」,選擇規範的文本作為讀寫的借鑒。「敷理以舉統」,通過闡述具體作法,標舉體裁的模式和體統。書中就是用這套方法來系統研究他所分的20類體裁。王昌齡《詩歌》提出「詩有三格」,生思、感思、取思(構思方法)。齊己《風騷旨格》也提出「詩有三格」,上格用意,中格用氣,下格用事(結構線索)。張炎《詞源》強調「作詞五要」,擇腔、擇律、填詞按譜、隨律押韻、立新意。《曲品》引孫月峰提出的「傳奇十要」。章學誠《文史通義》批評「古文十弊」。此外,釋然《詩式》、李卿《文章精義》、陳繹曾《文說》、楊載《詩法家數》、李騰芳《文字法三十五則》、李紱《秋山論文》、唐彪《讀書作文譜》、李漁《笠翁偶集:詞曲部》等著作和論文,概括了中國歷史上文論家們總結的大量創作和批評方法。這些多層次、多維面的方法和視角,是許多西方國家在這一領域內所無法比擬的。   ○體系建構   中國古代文論浩如煙海、汗牛充棟,然而,在文論話語的背後有沒有自己的理論體系?在此問題上一直有分歧。這正是有些人熱衷照搬、全盤繼承西方文論話語的原因之一。本來學習西方的文化,體現了我國文化的開放性和博大胸懷,然而人們往往認識不到我國傳統的文論話語,在世界文化中的重要價值和不可取代性。一個完備的理論體系,總是和豐富的術語群、成熟的方法論以及經典的理論著述相聯繫的。這裡我們重點看看中國古代文論話語的經典理論著述。首先要提及的是劉勰的《文心雕龍》,它是我國古代文論的巔峰。它側重從外在結構,用概括性話語來建構文論體系。全書分五大部分:1.「文之樞紐」,談「本乎道、師乎聖、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貫穿全書的根本論點;2.「論文敘筆」,關於文筆劃分及各體文創作要求;3.「剖情析采」,全面論述創作的基本主張與方法技巧,如藝術構思、作家個性、作品風格、繼承革新及修辭、謀篇、布局等;4.論時序、才略、知音、程器,談文學變遷、作家才能、鑒賞方法、批評態度、道德修養;5.「長懷述志」談全書用意和體系。書中立論精嚴、條理分明,幾乎論及創作和批評的所有方面。這和作者「博通經論」,吸收了印度佛教文化中的因明論方法有關。此書對唐以後的文論話語,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其次是司空圖的《詩品》,它側重從內在結構,用意象性話語來建構文論體系。它分詩歌風格為二十四品。還有來裕恂的《漢文典》,它是幾千年來我國文論話語的系統總結。其中包括字法(語助法、形容法、分析法、增改法、鍛煉法27種),句法(關係格調、節次、性質、聲情38種),章法(起法、承法、轉法、結法48種),篇法(完全法、偏闕法26種)。其中還包括文品(6類33項)、文要(16項)、文宜(25項)、文貴(36項)、文忌(40項)、文體(103種),以及文論的原理、界說、種類、變遷、弊病、糾謬、知本、致力等。此外,陳騤《文則》、嚴羽《滄浪詩話》、劉大櫆《論文偶記》、劉熙載《藝概》、姚鼐《古文辭類纂》等,都顯示出藝術創作和批評的內在肌理。這些重要著作,從不同的視角和維面折射出中國文論的內在精神,並顯示出多元化的系統和構架。它比起西方相對統一的、思辨的文論話語體系,更具有開放兼容的生命活力。韋勒克在《文學理論》中關於文體是內外結構統一的著名論述,我國古代文論也早已用中國化的特殊話語作了表述。可見,中西方文論話語的發展具有共同的內在規律,它們是殊途同歸、百川匯海。   三   中國傳統文論與西方文論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話語系統。這種區別,歸根結底是東西方兩種文化、兩種思維模式的差異。這種差異又最終是由各自語言精神的不同所決定的。中國傳統文論的話語特徵,受制於中華民族的文化類型、思維模式和語言精神。   ○古代文論與文化類型   中西文化是一種互補結構,是世界文化的一體兩面。中國文化作為東方文化的代表,同西方以「求真」為目標的「科學型」文化不同,屬於以「求善」為目標的「倫理型」文化。有人曾用「尊祖宗、重人倫、崇道德、尚禮儀」,來概括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精神和歷史個性。中國文化強調內在價值,注重自身修養,追求理想人格,把修身養性放在學術思想之上。儒、道、釋三家都強調以修身養性為第一。孔子《論語》「有德者必有言」,莊子《養生主》「由道進乎技」,佛家也求明心見性。因此,中國文論中的「修辭立其誠」(《周易》)、「思無邪」(《論語》)、「知人論世」、「知言養氣」(《孟子》)、「文德說」(《論衡》)文氣說、風骨說、「氣盛言宜」(《答李翊書》)、文如其人、「氣大聲宏」(《稼軒詞序》)、「詩品出於人品」(《藝概》)等,都是這種文化的折射。正如馮友蘭《三松堂全集》所說:「照中國人的說法,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西洋人的說法,大概要是:太上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其次有立德。照西洋人的辦法,有大成就的政治家,軍事家,以及詩人,戲子,都可以入一個民族或國家的『眾神祠』;而照中國的辦法,而只有有德的人,可以入聖廟。」中國文論中重視作家的人格背景,強調主體道德生命的完善,對文學創作的健康發展,無疑是有積極意義的。中國強調文如其人的「人品論」,與西方主張文超其人的「天才論」有著明顯的區別。   然而,滲透於中國文化中的儒學道學,對中國文論的發展,也有著明顯的歷史局限。中國文論以上古「黃金時代」的道德傳統為價值取向,以儒學道學的準則作為文論的最高標準,因此對中國文學現象的概括和折射,也常常是扭曲和變形的。如劉勰《文心雕龍》中的「原道」「徵聖」、「宗經」、「正緯」篇的論述,是劉勰論文的根本出發點和主旨,有著濃重的儒道色彩;其篇數除「序志」篇外湊成49篇,就是為了符合《周易·繫辭》上所說的「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傳統文論常常把道德倫理作為文學批評的首要標準,如「思無邪」「師父、師君」(《論語》)、「發乎情,止乎禮儀」(《毛詩序》)、「哀樂中節」(《藝概·詩概》)等。有人根據封建正統觀念,強把文體區別為雅俗、正變、上下等級。還有唐宋之後提出的「文以載道」、「文以明道」、「文以貫道」、「作文害道」、「文從道中出」的文論觀點,這些都是上述文化意識的體現。   ○古代文論與思維模式   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具有辯證綜合、互補相濟、直覺意象的特徵。它更接近於審美,而不接近於邏輯。儒道兩家都有深刻的辯證思想。《易傳》「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強調總體觀念;孔子「以其兩端」,老子「反者道之動」,《易傳》「一陰一陽之謂道」,都是深刻的辨證觀點。因此在中國文論話語中,就有許多二元相對的詞語,如陰陽、剛柔、柔堅、直曲、悲歡、離合、形神、駢散、奇偶、平仄、起伏、跌宕、史野、繁約、奧顯、雅俗、抑揚、壯輕、清濁、真幻、虛實、疏密、緩急、擒縱、粗細、文筆、本末、辭理、文道、文理、正變、反正、情景、明暗、長短、多寡、風骨、美醜、高下、有無、壯老、重輕、華實、巧拙、動靜、客主、天地、日月、順逆、尊卑、貴賤、盈虛、損益、明幽、俯仰、顯藏、辟翕、方圓、工拙、平奇、同異等。這些對應詞語互斥、互補、互滲,體現了事物一而二,二而一的辯證關係。中國人重綜合而輕分析,長於直覺體驗而短於邏輯思考,因而在文學批評中對直覺頓悟之理常用文學性具體描述來象徵,或以一種氛圍、情景加以暗示。如清田同之《西圃詞說》:「魏塘曹學士云:『詞之為體,如美人,而詩則壯士也;如春華,而詩則秋實也;如夭桃繁杏,而詩則勁松貞柏也。』」中國文論中的許多術語如風骨、文氣、神韻、格調、性靈、機趣等,都是強調整體綜合,而不重局部分析。中國人這種辯證、互補的直覺意象型思維模式,對於把握文學藝術的複雜底蘊,感受宇宙系統的內在奧妙,無疑要長於西方文化那種重分析、重邏輯的科學型思維模式。   ○古代文論與語言精神   中國文論話語的特點,歸根結底則取決於中國文字的特殊性。郭紹虞先生在《提倡一些文體分類學》一文中,兩次提到研究中國文體分類的特殊性,應該從民族文字的結構中去加以尋求。「中國文體分類的特殊性,乃是指漢語漢字的特殊性。」「從文體分類學言,即是古人的語法修辭之學,所以更須注意到漢語與漢字的特殊性。」這是我們在研究中國文論話語中的一個新視角、新切入點。   中國人重綜合混沌、直覺感悟、形象實體的文化意識,始於中國文字的起源和結構。關於漢字的構造有著名的「六書」說,《說文解字》解說為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和假借,前四種結構已經潛藏了中國人深層次、無意識的具象思維方式。中國早期的造字大都是取象示意,如甲骨文中的「父」,是一隻手拿著棍棒,說明其功能主要是教育;「妾」,一個頭部受過刑跪著的人,屈膝服侍的人;「俎」,像案板形器物上放著肉,後引申為砧板。就是現在使用的一些字,仍可以形象地表示出它的原意。如「刪」,就是用刀在一塊塊竹簡上颳去寫錯的字;「劓」,一種用刀割去鼻子的酷刑;「田」,有規正格局的農田。就是在今天,漢字的結構仍然意象明顯,許多漢字的邊旁如亻、貝、宀、口、衤、門、革、、山、目、舟、氵、火、雨、石、女、木、土、扌、忄、弓、糹、訁、釒、魚、鳥,仍可以使人形象地聯想到漢字的相關意義。這種具象性的文字特徵,對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具有潛在的不可估量的影響,這也是中國人善於直覺而不善於抽象的一個重要原因。另外,形聲字的構成往往是音符和聲符的合璧,它克服了音符字和意符字的各自極端而「執其中」,一讓兩有、形聲並列,它折射出中國文化的調和折中的中庸精神,也導致「溫柔敦厚」、「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和之美,滲透於中國傳統的詩論、文論、畫論、樂論之中。在這個問題上,中國的儒道兩家觀點是完全一致的。   語言能提供文化解讀的鑰匙。語言是文化產生的必要條件和準確標誌。人們通過語言的形態結構和歷史變遷,可以探求蘊涵、積澱於其中的特定文化背景、生活經驗、人生哲理、心理狀態等豐富的深層文化信息,從而揭示文化發展的某些規律。從此意義來說,語言是進行不同社會文化解讀的一個關鍵,是認識文化現象和本質的唯一鑰匙。一個民族的思維模式,往往是由其語言澆鑄的。人類的思維方式受特定語言的支配。語言的差別不僅反映了說話者的環境,而且還決定了他們看待世界的方法和模式。不同的語言以不同的方式分割和組織經驗,因而決定了不同的世界圖式,並建構起獨特的文化精神。比如,一個中國字不論有多少筆畫,都能向著某個焦點凝聚成整體諧調的字形。它能把漢字筆畫中的諸多矛盾,如順逆、向背、起伏、輕重、剛柔、燥潤、增減、險夷、疾徐、疏密、肥瘦、濃淡、斷續、脫接、大小、方圓、長短、欹正、巧拙、丑媚、擒縱、鈍銳、抑揚、頓挫、乖合、曲伸、首尾、俯仰、虛實、藏露、曲折、遠近、呼應、平側、覆承、黑白等,辯證地統一起來。因此,中國人辨證思維的形成,是與中國文字的結構特徵分不開的。從文化的視角通過研究中國文字的特殊性,去研究中國傳統文論的特殊內涵,還僅僅是個開始。它將逐步揭開中國古代文論的神秘面紗。   中國古代文論話語,正因為其有著鮮明的民族文化的內涵,因此它才有資格真正成為世界文化的組成部分。中西方文論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中創造了各自的輝煌,走的是一條殊途同歸的道路。它們相互吸引、交融互攝,你化我、我化你,正在共同創造著一個更加完美的新的世界文論話語世界。                   (《新語絲》月刊,200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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