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位」與「開放」的智識人格(1)
梁啟超和他的孩子們(其中右手牽著的、睜著大眼睛的小男孩便是梁思成),這張照片約攝於1905年的東京,上面寫著「新民叢報時代任公與順成永三兒」。
《梁啟超修身三書》
作者:梁啟超
整理:彭樹欣
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6年5月
梁啟超24歲即名滿天下,主編《時務報》,主張維新變法,「天下無有不識新會梁氏者」。在時人眼中,他是英雄一般的人物;借報刊傳播思想,一時再沒有人比梁啟超在青年學子中的影響更大的了。
1898年前後的梁啟超是尤其求新求變、主張向西方學習的。他1899年提出「詩界革命」「文界革命」,1902年提出「小說界革命」,主旨都是向西方文學(包括以大量翻譯受西方文學影響的日本文學)學習,改造甚至重建中國文學。1902年在日本創辦《新民叢報》,發表《新民說》,「新民」用意也在借西方的道德、法制使國民自新、培養新式現代的中國國民。1903年,他受邀遊歷美洲,親履西土使他認識到國民的改造、道德的革新並非接受西方的道德學說、模仿西方文明的形式就可以完成的,於是重新思考「新民」,而轉求諸「中國先儒學說」,尤其是「治心治身」的修身之學。
梁啟超這代知識分子大多都經歷了這樣的轉變:學習西方、求新求變,卻最終歸於中國的文化本位,但梁啟超特別可貴的一點是,他既認同中國文化本位,又始終保持著開放的心態。而這個本位與開放,在他的父子關係中表達得最為充分。所謂私人生活,最見一個人的性情,也最能反映他的品格與思想,閱讀日常生活中的梁啟超,或更能看到一個令人尊敬的智識姿態。百年後再來看,尤其如此。
過渡人
一個開放的「本位」智者
梁啟超深深影響了「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給予他們無數的啟發。「五四」一代發展了他「求新求變」的一端,卻更徹底,不同意對中國文化的回歸,主張「全盤西化」。
不難發現,魯迅的「改造國民性」和梁啟超的「新民說」一脈相承;就連路徑都相似。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的關係》一文中,前所未有地把小說抬高到了啟發民智的作用:「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魯迅也是要以文藝(文學和美術)改變愚弱國民的精神,在他自己,也主要是靠小說。
無獨有偶,梁啟超提出「俗語文學」,胡適提倡白話文、「國語的文學」,主張「整理國故」——這裡的「國故」,對於胡適來說,主要包括中國古代小說。胡適把白話小說提到文學史上重要的地位,是在梁啟超二十年前所提倡的「小說界革命」的基礎之上進行的,不過梁啟超把小說提到了救國救民的高度,未免拔高,胡適則還小說本來文學的價值,使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梁啟超的「新小說」《新中國未來記》只有五回,而五四「新文化運動」以降的「新文學」取得了豐富的實績和成就。
百年來,求新、「西化」、「現代化」始終是主旋律,而梁啟超最後所服膺回歸的中國傳統則一向式微(只要看孔子自「五四」到今的命運便知)。這無可厚非,因為時至今日,我們不是「現代」得太多,而是根本沒有完成、遠遠不夠;這時提倡的「中國傳統」、「國學」,很容易寄託「專制王權」的舊夢。
但我們依然是「過渡人物」。新的無以立,舊的已破壞。你看今天人們所有的論爭,從離婚到科研經費,都說明我們是如何的莫衷一是、無所依傍。道德、行為準則層面的莫衷一是、無所依傍猶可,最難和不幸的是精神、心靈層面的無所依傍——我們的人生應該如何度過,何為幸福?當我們遭遇困厄的時候、孤獨彷徨的時候、疑惑虛無的時候,上哪裡去找對話的資源,找到可以安慰我們、使我們服膺的力量?正是在後者的層面上,今天我們更需要我們的傳統,更需要和梁啟超們對話。
可我們深受「五四」思維的影響。魯迅說,「少讀、或不讀中國書」;胡適說,我們要承認百樣不如人,只有「全盤西化」;魯迅還說,「肩起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光明的境地里去」——在他們的語境中,有個「黑暗」和「光明」的二分,中國的、傳統的是黑暗的、西方的、現代的是光明的。如今,我們不好意思說正在讀《論語》、《德育鑒》、《山海經》,自然而然地羞於向傳統去尋找資源;我們習慣啟蒙、反抗、革命,不習慣講自身內在的修為;我們傾向認為天下不治,所以個人還不夠好,梁啟超們則認為,因為自己的人格境界還不夠高,所以戊戌變法才不成。
「五四」諸君們說,要「少讀,竟或不讀中國書」,甚至廢除漢字,減少我們身上中國文化的基因,改造我們的國民性;梁啟超則示範我們,做一個開放的中國人,發揚我族文化的光榮,對全世界人類和文化,做點我們的貢獻。
為人父
並綜新舊的平衡智慧
也就是說,今天我們之所以還要讀梁啟超,是因為面臨著相同的文化問題——傳統和現代,中與西。在全球化之下,這個問題於今更為迫切。「中西文化」並非只是象牙塔里的知識分子用來做論文的;「文化的衝突與交融」在我們身邊隨時發生、隨處可見。
舉個例子,眾所周知,西方重「個人主義」(individulism),我們則是家庭本位(family-orientied)的。那我們在選擇結婚對象的時候,是只用考慮自己的感情,還是要考慮家庭的利益?我們和父母的關係到底如何劃分邊界?等他們老到不能自理,是要搬到一起住還是送他們去養老院?丈夫表弟孩子的百日酒要不要去喝,送禮物還是紅包……
這些問題梁啟超、胡適們就遇到了。
據楊步偉《雜記趙家》中說,那時他們在歐洲的留學生流行離婚,脫離包辦婚姻,今天勸這個離婚,明天勸那個離婚。徐志摩向張幼儀提出離婚時,對她說:「你能不能做徐家的媳婦,而不做我徐志摩的太太?」這是典型的「個人主義」和「家庭本位」的衝突。
同樣的衝突發生在林徽因身上,她留學美國,耳濡目染、部分奉行的是「個人主義」;可當1931年他們定居北京後,家中除了梁、林、一雙兒女、林老太太外,還有五六位親戚常住,1936年她給閨蜜費慰梅寫信吐槽道:「當一個『老爺』娶了一個『太太』,他們要提供17張床和17套鋪蓋……」「下次你到北京來,請預訂梁氏招待所!」她向來爽直,甚至直接說:「我真羨慕慰梅嫁給一個獨子(何況又是正清)」。
梁啟超是如何面對新式的、西方文化的衝擊的?以婚姻戀愛為例,他自己的婚姻還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到了梁思成婚戀的上世紀20年代,梁啟超並綜新舊、兼容中西地想出如下辦法:「由我留心觀察看定一個人,給你們介紹,最後的決定在你們自己,我想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這樣父母既以自己的經驗和智慧盡了責任,又尊重了子女個人的情感意願。梁啟超不禁自鳴得意:「我覺得我的方法好極了……我希望普天下的婚姻都像我們家孩子一樣。」
以「民族文化本位」的態度一以貫之,梁啟超對於「禮」是維護的,和喊出「打倒孔家店」、「禮教吃人」口號的「五四一代」不同。他認為「禮」是千百年來形成的文化秩序,按「禮」行事,才能名正言順、使人各安本分、各行其是,「禮」不是幸福的桎梏和障礙,反而是其保障。
平日書信中,梁啟超隨時督促兒子「這種子弟之禮,是要常常在意的」;而梁思成作為「一家的冢嗣」,梁啟超為他的婚姻費盡了心血,其中隨處可見他對於「禮」的重視。極莊重的訂婚儀式、十分貴重的聘禮、婚禮必由長姊主持,在「官署」加拿大總領事館內舉行,取其莊嚴……這位細心的父親甚至想到「你們若在教堂行禮,思成的名字便用我的全名,用外國習慣叫做『思成梁啟超』,表示你以長子資格繼承我全部的人格和名譽。」
「禮」的莊重繁瑣以保證婚姻的莊嚴穩固,不以性情的變易、感情的起落幻化而仳離,其基礎甚至建立在「人格」之上——人格關乎士人最高的學問,乃是安身立命之所,與此相比,一言不合或是一時好惡,簡直不值一提。
同時,梁啟超談徐志摩的再婚,說「青年為感情衝動,不能節制,任意決破禮防的羅網,其實乃是自投苦惱的羅網,真是可痛,真是可憐!」又說「品性上不曾經過嚴格的訓練,真是可怕」。至於他勸徐志摩不要離婚的那封著名的信,實在是極富智慧。
他不贊同「吃人禮教」,卻也不贊同「戀愛神聖」;他不贊同僵化的文學、思想、政體,可也不贊同「全盤西化」;當他誇讚林徽因,說她沒有「從前舊家庭虛偽的神容,又沒有新時髦的討厭的習氣」。
(下轉B05版)
推薦閱讀:
※央行年報指出 推進資本市場雙向開放
※台媒看香港「雙英」之爭 稱北京持開放態度
※紅衣女郎意味著性更加開放?
※大客廳裝修效果圖大全 開放式大客廳裝修設計方案
※開放式設計成主打 把自然美景收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