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君如：我當喜劇演員是被逼的

▲吳君如。（劇組供圖/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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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於南方周末

吳君如第一次做導演，二話不說先造了一座樓。

演員岳雲鵬第一次走進這座樓，嚇了一跳。在電影《妖鈴鈴》中，這是一座可怖的「鬼樓」，它被整座城市遺棄。每當華燈初上，鬼樓突兀地矗立在摩天大樓璀璨的光幕下，宛如城市的黑洞。但震住岳雲鵬的不是恐怖，是陣勢。鬼樓造價兩千萬，拍完就拆了。

陳可辛當年拍《十月圍城》也搭起一座城，但沒這幢鬼樓值錢。電影拍完，樓沒捨得拆，他後悔萬分：「現在他們整天拍電視劇都是這個景，我非常不爽。」

《妖鈴鈴》在佛山首演時，監製陳可辛坐在導演吳君如旁邊，搖著頭感慨：「在美國不會這樣，這也是版權。」

鬼樓就建在廣州番禺，選擇這裡最大的理由是「離家近」。香港車程四小時，真正拍起來，回家的願望也落了空。倒是每天都能吃正宗粵菜，對常年在內地拍戲的吳君如和陳可辛來說，已經非常幸福。

▲陳可辛吳君如工作照。（劇組供圖/圖）

鬼樓實際上是一座等待拆遷的爛尾樓，片中萬惡的房地產商和長年寄身於此的釘子戶、流浪者為爭奪地盤，互相扮鬼，企圖嚇跑對方。「越有錢的越有錢，越窮的越窮。我在香港看到這些故事，但它是個國際問題。」吳君如說。如今，為了這部電影處女作，她帶著陳可辛每天跑九個電影院。午餐在車上解決：兩片麵包。

這座名叫「萌貴坊」的鬼樓，顯然由港人熟悉的「蘭桂坊」演繹而來，又是「猛鬼坊」的諧音。但是，「香港不會說『萌』這個字的。」吳君如故意用「萌」，想在電影里把南北喜劇混搭起來。鬼樓的設計也遵循這個原則：「香港的樓不是長這樣，北方也沒有這樣的樓，北方的老樓沒有電梯的。」

港式喜劇吳君如演了近百部，北方喜劇她這幾年才接觸。參加《歡樂喜劇人》，因為語言障礙，她經常聽不懂笑點。「他們在笑，我在：啊？說了什麼？」有時她想點評幾句，組織普通話的時候，已被別人搶了先。好在，她在那裡認識了不少內地喜劇演員，看到了他們不同的表演風格。

《妖鈴鈴》最終混搭了沈騰、岳雲鵬這樣的北方喜劇演員和方中信、吳鎮宇等香港演員。電影也製作了粵語和普通話兩版，路演二十天，重點宣傳城市也集中在兩個地方：東北和廣東。

「P個圖就要下地獄？」

南方周末：《妖鈴鈴》實際上講了一群釘子戶智斗開發商的故事，你為什麼對這個題材感興趣？

吳君如：我最早想到這個故事，是因為一個香港的新聞。有一座樓要（被開發商）收了。但是它已經廢棄了好多年，感覺裡面很陰森恐怖，有鬼了。有人寫了一個牌子在門口，說這裡有鬼，千萬別進去。後來記者就發現，裡面其實住著一些流浪者，他們拿不到政府的補貼。

在瀋陽也有這樣的新聞。我的一個粉絲在這個城市住了好久，有天聽到那個房子「鬧鬼」。我覺得這是因為現在社會發展得不平衡。一個大城市要發展，肯定會有人越來越有錢，有人越來越窮。其實我也不是要講什麼大道理。我自己住在香港，有一些老區，也蠻有趣的。一直都有人不想搬走，希望拆遷時，地產商給他多一點，講白了貪心。

南方周末：一個聽起來比較可悲的故事，你把它變成了一部你自己定義為「驚喜劇」的電影。

吳君如：我要拍電影，肯定還是找喜劇題材。可是喜劇題材，我自己當演員時也拍了好多——對啊，有一百多部了吧——我就想給它加一點點驚悚，我自己平時很喜歡看驚悚片。

樓里的人不搬走，肯定有他們的理由。我一步步跟編劇聊，聊出了一個大綱，後來找了美術（設計）來設計「萌貴坊」。

我們看了很多香港的、其他城市的釘子戶照片。我以前看到一個長長的走廊，就覺得有點恐怖。所以我很想拍很長的走廊，在裡面跑啊、追逐啊。其實那很有香港味，但我在北京也看到一些廢棄的工廠，也有我們需要的那種（城市）孤島的感覺。所以我就覺得，好像應該模糊一下故事的地域性，讓它像香港，又像別的城市。

南方周末：你一開始就確定了電影里必須要有的幾個角色。是哪些？為什麼覺得必須？

吳君如：我們拍電影，還是要有一些反映、代表某一時代（的東西）。一些網紅一兩年前開始火。我們上個月有個調查，現在年輕人最喜歡做什麼？第一是當明星，第二是當網紅，第三是設計遊戲。就連我自己的女兒都想做YouTuber（視頻播客）。

以前哪有這麼火的網紅？我覺得有點荒謬。有一些網紅，甚至帶著一點色情，讓觀眾給她買東西。我覺得這代表了時代的不一樣（之處）。以前是「我要當醫生」、「我要當科學家」、「我要當一個好好的老師」、「我要當警察」；現在是「我要當網紅」。

所以我一開始就說，一定要一個網紅——但從來都不紅。就像很多人說要當明星、當演員，但完全沒有才華。

請papi醬演我的戲，也是因為她在網路上很紅。沒想到我女兒和她同學都很喜歡papi。papi從來沒演過戲，我覺得應該沒有那種「很表演」的痕迹，會真真實實。但我不讓她演網紅，我希望有一點反差。焦焦（註：焦俊艷）以前的角色「女漢子」多一點，我就故意讓她穿皮衣，演帶一點點色情的網紅。

▲劇照（劇組供圖/圖）

南方周末：女兒想做YouTuber，你持什麼態度？

吳君如：現在小孩都希望做YouTuber。我那天陪她看了一個YouTube視頻，美國很流行的雙胞胎，說今天染什麼指甲，做什麼蛋糕。

我就解釋給她聽，他們現在這麼成功，你以為真是在隨便講嗎？他們每天講兩個小時，才剪十五分鐘。她不相信，我也沒有很費勁地解釋。我鼓勵她拍一個片，拍的時候她開始糾結了。在哪裡拍？應該怎麼放鏡頭？我說YouTube就是freestyle（註：指隨性地發揮），你糾結什麼？她試了，就知道不是freestyle 。我都鼓勵她，她說要當演員，要跳舞，我說去跳。我現在對付小孩的方法就是：通常你說yes，她肯定是no的。所以我就說你要當演員，好，好，我幫你去。

南方周末：影片里有個人因為P圖下了地獄，這意味著你十分反感P圖？

吳君如：開個玩笑。現在P圖太離譜了，把自己的臉P變形，好像全世界人都是V字臉，沒有圓臉的。

我很喜歡這個梗：「P個圖就要下地獄？」（誇張地模仿）對，你就下地獄了。P圖能成風潮也太過分了。那天有個朋友要給我拍照，她說會P圖，你的眼袋、黑眼圈肯定P沒。我說無所謂了，反正有一點也正常。然後她說，現在沒有P圖我們就不能生存了——P圖關係到生存啊！我說怪不得P圖的公司都上市了，早知道買它的股票了。

以前教育小孩，就說你不能說謊，說謊就要割舌頭。以前的教育是用恐怖來嚇唬你，P圖就是另外一種謊言嘛。

南方周末：你在電影里吐槽劇組有兩大特點：一個是亂，一個是迷信。你自己信鬼嗎？

吳君如：我其實是無神論者。說劇組亂，也是開自己玩笑。劇組迷信其實是一種習慣。有時候我們會碰到一些怎麼都解決不了的問題，那不如每次開機的時候拜拜神啊，我覺得其實是一種心理狀態。必須要所有工作人員很正式地，有一點念力。既然是行規，就不要破它了。其實好多人是「該做的都做完了，還是靠天安排吧」。

▲劇照（劇組供圖/圖）

北方喜劇、香港喜劇能不能融合？

南方周末：拍攝的時候，你是有意識模糊地域性嗎？

吳君如：有，當然有。拍港片多舒服，所有港片演員都是老朋友，我每次拍電影都來幫忙，請他們挺容易的。這次真是去了不太熟悉的環境，也不太了解演員們的性格。除了當導演、演員之外，還要當一個公關。

我怕得罪他們，也不知道玩笑能開到哪個地步。每個人的幽默感不一樣，我只能不停地問他們。他們在南方挺難受的，吃東西都沒味道。我去北方也挺難受，吃東西都要磨合一下。

陳可辛對我有好大好大的鼓勵和幫助，他有一天突然跟我豪言壯語：好歹我們要示範一次，什麼北方喜劇、香港喜劇，我們要試試能不能融合。

南方周末：沈騰和岳雲鵬，是一開始就確定的演員嗎？

吳君如：我好想讓小嶽嶽演我的戲。他其實因為時間問題已經推了我一次，我打死都不放，一直求他幫我演，也求沈騰。他們兩個簡直忙到要命。

南方周末：你看過他們的什麼作品？

吳君如：我好喜歡《夏洛特煩惱》。好多人覺得這部電影很北方，我反而覺得很港片。我喜歡《夏洛特煩惱》的人物，每個人物都短短的，但是性格很分明，笑點很準確。你有時候覺得它很鬧，但是他回顧自己的過去時，拍得非常細膩。

當然好多人會覺得很商業，但商業電影就是這樣的。起碼這幾年的內地喜劇，我們都覺得非常好笑。比如徐崢的那些電影我都好喜歡看。《泰囧》就是簡簡單單，人物鮮明，又打又笑，這麼一部娛樂電影我會看得很開心。

南方周末：你覺得《夏洛特煩惱》哪些地方很像港片？

吳君如：比如突然間穿越，好萊塢電影都是這樣的。還有節奏感。特別是這次拍《妖鈴鈴》，跟內地演員聊戲，我有時會演一遍給他們看。他們在學校學的表演方法，是要體驗生活。阿如那剛來的時候問我：我要不要先在鬼樓住一個月？我就跟演員說，你們情緒當然要真實，但節奏也一定要快，如果你不快，我剪輯時都要剪掉的。你有心路歷程要說，但是要把情緒把控好。

南方周末：北方演員的表演，和你的表演經驗有衝突嗎？

吳君如：演員經常會問我，但我覺得你問太多就沒邏輯了。比如阿如那演一個北漂，第一天來的時候很緊張，又不知道我們講廣東話的人在說什麼，一臉無奈。他剛到劇組就想在那個爛尾樓里住一段，說要體驗生活。我說快點回酒店睡覺吧，那裡真的沒水沒電。

阿如那有一場戲要撞門框，真的猛撞。我說你可以來假的，只要把節奏把握好，撞的時候兼顧表情。其實最難的是同一秒里要表演好痛：「哎呀！」（吳君如模仿）但他們沒有這個表演習慣。他們習慣講理論，講邏輯，習慣想通人物的來龍去脈。

我說不要講這個邏輯，因為商業喜劇跟你們那種科班的喜劇是有分別的。大眾口味的喜劇，必須快點、直給。

▲吳君如。（劇組供圖/圖）

「吳君如就一個特點：死纏爛打」

南方周末：做喜劇演員和喜劇導演，心態上有什麼差別？

吳君如：好緊張啊。做導演以後，演的時候也緊張。不停地用導演的心態想：要更好。演的時候又忘了自己做演員時的感覺了，一直在摸索那個角色。

還有，重拍了兩三次，我還想再來一遍。自己的電影，好像就有這個權力。吳鎮宇在香港受訪說，吳君如就一個特點：死纏爛打。有時候剪完，覺得這裡的表演應該更準確一點，或者那裡的戲要拉長一點，會有想多拍一點的感覺。

南方周末：哪些片段經歷了這樣的反覆？

吳君如：如果不是29日趕著上映，我還可以繼續改，重新拍一點。創作是一個無限反覆的過程。我們和好多創作團隊合作，每個人都有意見。比如回到香港給粵語版配音，我都配了差不多十天。粵語版是另一個創作，也在豐富人物和那些笑點。剛才來的時候，我還在想那一句對白我怎麼說更好笑。

當演員也是一樣，會想我應該演得更好。所以好多自己的電影，我都好怕去看首映。

南方周末：但是當導演就不得不看，而且要看很多遍。

吳君如：對，還要面對很多很殘忍的批評。批評你最多的，就是那個全劇組最帥氣的監製（註：指陳可辛）。我常跟他說，演員是很被動的，常常是導演說不感動、不好笑，再來。但是好多時候，導演又未必能跟你表達應該怎麼做、怎麼演。

當然是覺得這部分戲有問題，他才要說。這時候我就明白演員的心態，所以我在現場會盡量客氣一點，好怕演員沒底，特別是拍喜劇。因為喜劇永遠是第一遍的時候，現場工作人員會笑；第二遍，人家已經知道怎麼回事，就不會笑。第三遍，如果你批評他演得不好，他就更擔心、更沒底了。

所以，拍喜劇，心理狀態一定要很清楚。但自己畢竟是小學生，拍時都很擔心，必須要好多人幫忙你，實現自己想要的東西。

南方周末：所以，作為導演，指導演員是你最痛苦的部分？

吳君如：最痛苦的過程是創作。劇本、剪輯都是漫長的工作。剪輯時經常會覺得，好像拍漏了某一個鏡頭，沒辦法剪下去。我說我們就像漏了一大堆米在地上，想撿都不知道從哪裡撿起。

拍攝時不是不痛苦，好多眼睛看著你，都在問你怎麼做。我手忙腳亂，有時候就說不要問我，你先問問陳可辛。有一天我自己也要演，陳可辛就說：你們不要騷擾她了，給她專心演。其他的疑難雜症，景啊、道具啊，都讓他幫我分擔一下。

做導演要有毅力，要跟每一個部門溝通協調。有時候現實不是你想像中那麼順利，可能小到一個道具，都會覺得「為什麼是這樣的」，但沒辦法，你要拍了，立刻就要變通。

▲吳君如與陳可辛。（劇組供圖/圖）

南方周末：前不久你給豆瓣網友寫了封信，說「做喜劇的人對生活總是會樂觀一些」。所以你並不認同「做喜劇的人都是把歡笑留給別人，悲傷留給自己」這種觀點？

吳君如：我當喜劇演員是被逼的，我也沒有天生的喜劇基因。但是生活的痛苦，人性的複雜，從16歲打拚到現在，已經這麼多年，我不能說看透了，但常跟自己說，盡量不要讓那些不好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唯一的辦法，就是正能量地處理事情。好不幸運，事情還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就儘快地跳出來。

以前覺得很大的事情，現在回想可能也就是笑一笑。人生的高低潮，生意失敗、失戀、第三者……這些必須在人身上發生，（區別）只是你覺得它影響有多大。

我當然有過一個階段，覺得生活好累。坦白說，我也不是那種思想家、知識分子，去分析一些我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就用一些膚淺的辦法，想我覺得困擾的事情。簡單地舉一個例子，我有一陣子非常喜歡買東西，女人嘛，天性喜歡買東西。覺得這陣子不開心，提不起精神，我就說慘了，是不是得了憂鬱症？我就到一個好大的超市亂買，買完之後也不吃，就是買。

當然每一個人有天生的性格，很難確定他的人生命運。我也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問題，該怎麼去面對？其實事情都沒發生，想那麼多幹嘛？我不會排練這些。我以前會設想，如果發現對方有「另外一個」——就是小三啊，我就會說：為什麼不是假設你發現我有呢？為什麼是我去擔心一些沒發生的問題呢？

有些人可能沒那麼樂觀，甚至得了憂鬱症。我都會警惕自己，當然你過分警惕又太恐怖了。所以我都用很正面的態度，尤其有小孩以後，就盡量吧，鼓勵她不開心就放出來說，不要憋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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