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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的分化

革命的分化

――楚漢往事

劉剛 李冬君

山中之路,是通往革命之路。秦方二世,便有山民起,從山中之路走來。

秦始皇造驪山大墓,使「京師貧」;趙高指鹿為馬,使「京師賤」。這兩件事兒,使京師王氣泄,使山中王氣聚。一個郡縣小吏劉邦得其先機。

「京師貧」而「四山實」,「京師之人賤」而「山中之民貴」,「京師之勢輕」而「山中之勢重」,「京師如鼠壤」,如下水道,而山中養育了替天行道者。

劉邦從山中進入京師,與秦民約法三章,這便是來自山中最簡單的真理。這在儒家,就是三代之治;而在老、庄,便是無為而治。

劉邦起於沛縣,出於市井,但老子當年畢竟在此隱居,其文化底蘊里,那一番天人之際的自由氣象,顯然淵源於老莊。

不過,其來路,非學知,乃生知。張良與人談兵法,人皆不悟,語之沛公,則舉一反三,張良因嘆:沛公殆天授也!

當年,他為呂雉的老爹賀壽,身無分文,卻大筆一揮,寫「賀錢一萬」,談笑風而色不變,呂公以為真大丈夫。這是什麼兵法?天性逍遙遊之兵法,天授之大兵法。

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大而化之,不為小節所拘,劉邦的天性里,自有老莊之道為根柢。

秦亡以後,楚漢相爭,霸道與王道,以兵戎相見。真理是惡,必然性的惡,要用無量之鮮血來檢驗。

項羽是紂一樣的英雄,從來就不可一世,見了皇帝,只淡淡一句「彼可取而代之」。而劉邦卻羨慕皇帝,遠遠望見,就說:「大丈夫當如此!」

兩種說法,代表了不同的價值,項羽是亡秦必楚的復仇者,他才不把秦皇當一回事,而劉邦是個皇帝迷。這就是太史公史筆,只一句,就區分了兩人的本質。

鴻門宴,劉邦用弱,自處於「材與不材之間」,一副「安時而處順」的樣子,任憑處置。可這是最好的防禦,敞開了門戶,讓項羽下手。

項羽用強,當其破釜沉舟,決戰章邯時,可謂用強之極。但面對用弱,他卻無從下手,尤其像劉邦這樣用弱,如影隨形,如絲綢貼身,左右為難不得下手,稍有鬆懈,他又溜之大吉。

後人譏項羽,因婦人之仁落空鴻門宴,其實是項羽一直沒有下手機會,二人畢竟曾經結義為兄弟,不能像對待秦卒那樣,說坑就坑。

項羽滅秦,並非想當皇帝,其願景,是為戰國之雄或春秋霸主,而非一統天下,所以他分封諸侯後,放了一把火,就走了。

他把劉邦分封到望不到頭的山那邊去了,那地方叫漢中,在秦嶺以南的山坳里,看起來很封閉,《史記》說:「秦嶺天下大阻也」。

可這條「大阻」是中國歷史之軸,堪稱天下之脊。是山中之民的理想地,劉邦翻山越嶺,還燒了棧道。項羽便以為劉邦已斷了爭天下的念頭,只想呆在漢中過日子。

漢中沃野千里,天府之地,項羽以為是個窩窩頭,把劉邦塞進去,劉邦躲在肥窩裡,再放一把火,佯示死心塌地。這把火是張良計,他怕項羽反悔,跟蹤追擊。

兩個道家之徒,用弱用到底,把個英雄項羽蒙在了鼓裡。還有蕭何,他告訴劉邦:漢中號稱天漢,在此為王,可南取巴、蜀,北定三秦,統一天下。鼓一敲就響,燭一點就明,劉邦二話不說,就去。

項羽不想當皇帝,也就不講天下大勢,不問山川之利,把個聚寶盆當作了窩窩頭,將先他入關的劉邦,禍水般潑在聚寶盆里。劉邦因禍得福,他正做著帝王夢,項羽就送上帝王枕。

項羽分了江山,反倒招來叛亂,按下葫蘆起了瓢——再戰!沒完沒了的戰,項羽疲憊不堪,劉邦乘機發兵,兵形似水,出其不意,一瀉千里。

項羽剛愎,人說其敗,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也。范增,一江湖術士,教項羽以霸術。鴻門宴上,小心眼小術頻毀;戰場上,教項羽坑秦降卒20餘萬。暴秦已滅,暴楚橫行,以暴易暴,而失人心。項羽火燒阿房宮,范增不勸;殺秦子嬰,弒楚懷王,也不勸;使項羽先失秦民之心,又失楚人之心。不講天下之道,不明天下之勢,惟恃力與計。項羽之力,范增之計,一時所向披靡,最終一敗塗地。

秦末大革命,有兩條政治路線,指引中國向何處去。

一條是以陳涉和孔甲為代表的農民起義與儒者革命相結合的王道路線,歷史教科書里,一提起這場革命,就以「陳勝、吳廣」言之。其實,就此次革命的性質及其歷史意義而言,稱「陳涉、孔甲」起義更為合適,因為這兩人各有其代表性,陳涉代表農民,孔甲代表儒者。

他們合作,代表了歷史運動新方向,開闢了革命新道路。陳涉、孔甲之後,劉邦多用革命儒成為了這條路線的代表。

另一條是以項梁和范增為代表的貴族造反與六國復辟相結合的霸道路線。項梁之時,兩條路線結成統一戰線,共誅暴秦。項梁死後,劉邦、項羽雖分道揚鑣,仍合力攻秦。亡秦之後,這兩條路線就開始勢不兩立。

從霸道而言,項羽的霸業也為霸道之餘暉。不僅與春秋霸主相去甚遠,就連與戰國七雄相比,也黯然失色。

霸而有道,其道在信,五霸挾天子令諸侯以信。秦用耕戰之士,論功行賞,以法為教,也講信。

項羽自命西楚霸王,卻霸而無信,他遷劉邦於漢中,徙義帝於長沙,封降將於三秦,分封無信,從此天下紛紛,四面受敵,不講政治,善戰也疲。

雖每戰必勝,卻越勝越弱,劉邦屢敗,卻越戰越強。

項羽並非不知關中地利,他嗜殺秦人,焚秦宮室,掠秦財富,秦人恨之,他怎能安然穩居?所以他要東歸,以衣錦還鄉為借口。弒義帝,又失楚人心,英布、彭越之徒,起而效之,反過來殺他。

項羽既不是王者,亦非霸者,其實他是一個英雄!以一人敵天下,戰無不勝,有美人、寶馬相隨,可謂孤獨之人,而遇千古紅顏!

垓下之圍,韓信十面埋伏,張良四面楚歌。楚軍潰,項羽猶能匹馬殺出重圍。牽烏騅馬,別美人虞姬,慷慨而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英雄的思想與個性,是歷史的烙印;英雄的悲情與豪情,是天命之詩情。劉項原來不讀書,詩出皆天命。

佳木已摧,良玉已毀,大勢已去,美人已萎……執子之手,與子偕死。他唱著歌,跨上烏騅馬,帶著他的美人,在十面埋伏中,殺進殺出,一如當年出江東,還是那樣天下無敵。

他說,我一生無敗呀,對此,至死不疑。他已殺出重圍,可以像劉邦那樣逃去,可他不逃。他要證明亡我的人還沒出世,是老天要亡我。

那個鑽褲襠的傢伙,怎能打敗我?十面埋伏算什麼!只要我一衝殺,所有銅牆鐵壁,統統都要倒塌,那山一樣壓過來的血光耀眼的鎧甲,怎經得起我烏騅馬,那風馳電掣一般的踐踏?

看我殺進去,擋我者死;看我殺出來,追我者亡。幾進幾齣,我數不清了,烏江邊上,我突然覺悟。

我不求勝利,但要證明自己,砍了那麼多頭顱,在馬蹄下滾,這就是鐵證,他們不行!可如此證明法,要用多少頭顱?這樣豈不太殘忍,也太煩人?我要用最節省的方法來證明——只用一顆頭顱。

誰的頭顱?我自己。背靠烏江,我已沒有退路,可我往江邊一站,就是神!

劉邦靠山,他只要進了山,其智就如千溝萬壑,神出鬼沒;我靠水,只要背靠江河,我就是勝利者,勇氣和力量,就會滔滔不絕。

看啊,他們果然在退縮,那鐵一樣的方陣,生鏽了,一片片鬆動、剝落,呵呵,還需要證明嗎?我本不想做皇帝,只想證明自己一生無敗,天下無敵,能殺我者,惟我自己!可從今以後,世無英雄,只有皇帝。

我求死而死,死得其所矣。劉邦兄弟,我將這顆大好頭顱送給你,你去做皇帝,讓我和虞姬待在一起,留一點純粹的美和絕對的死。

總有一天,歷史需要英雄,而不需要皇帝。

《中國經營報》2014年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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