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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品》品外詩人之考察

《詩品》品外詩人之考察陳慶元內容提要 鍾嶸《詩品》網羅古今五言詩百二十餘家,分上中下三品,「預此宗流者,便稱才子」。但嚴格說,鍾嶸品詩是四等三品,即上中下三等三品,外加不入宗流的品外詩人一等。齊梁間不入宗流的品外詩人重要和比較重要的至少還有二十八家。鍾嶸允許這些詩人進入《詩品》,既有梁武帝蕭衍在齊代政治鬥爭背景的複雜因素,也有鍾嶸自己文學觀和品詩標準的原因。 關鍵詞 南齊至梁初 《詩品》 品外詩人 研究視角

鍾嶸《詩品》網羅古今五言之詩,凡百二十餘家,作者雲:「預此宗流者,便稱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製,方申變裁,請寄知者耳。」鍾嶸同時代是否有知音者,我們不得而知。後世的批評家,對上中下三品的詩人,則紛紛提出自己的升降的名單。清代著名詩歌批評家王士禎的《漁洋詩話》認為三品間「位置顛錯」的就有十五人之多,超過十分之一。三品之間,從下品、中品擢為上品,或下品擢為中品;從上品、中品降為下品,或上品降為中品,也不過是內部調整一個位置而已,即使是品級下降,並不影響該詩人預《詩品》「宗流」之資格,也並不失其「才子」之身份。我在《鍾嶸的當代詩歌批評》 ① 一文中曾指出:「《詩品》分上中下三品,但嚴格說,鍾嶸品詩卻是四等三品,即上、中、下三等三品,外加『不預宗流者』一等。」詩壇上還有相當一批不被鍾嶸視為「才子」的品外末等詩人。既然對進入《詩品》的詩人可以作比較研究,可以作品級升降的探討和研究,那麼,對被排斥在《詩品》之外的「末等」詩人,為什麼就不能和已預「才子」「宗流」中那些哪怕是最弱的詩人作些比較分析或考察?是不是這些詩人在當時一個也夠不上「才子」的資格?或者是出於其他原因,鍾嶸不便堂而皇之地將他們列入品中?我那篇論文又說:「揭示『不預宗流者』之所以不許預其宗流的原因,對研究鍾嶸的詩歌評論有不容忽視的意義。」限於體例和篇幅,那篇論文對這個問題未能作更進一步的深入探討。本文對《詩品》品外詩人的考察,限於齊至梁初詩人,這一方面固然是為了研究更為集中,但更重要的原因則是這些詩人都是與鍾嶸同一時代的詩人,對他們的考察分析,或許更能中鍾嶸詩歌批評之肯綮。

《詩品》所品的詩人,可以確考其卒年的,一般認為最晚的是沈約。沈約卒於梁天監十二年(513)。本文對《詩品》品外詩人的考察,下限也定在天監十二年。《詩品》品外南齊至梁初的詩人,比較重要的至少有以下二十餘家:

一、丘巨源。巨源歷仕宋齊兩代,曾官餘杭令,卒於永明初。《南齊書·文學傳》:「高宗為吳興(據《明帝紀》在永明二至四年),巨源作《秋胡詩》,有譏刺語,以事見殺。」《隋書·經籍志》:「餘杭令《丘巨源集》十卷,錄一卷。亡。」

二、顧歡。歡,字景怡,卒於永明年間,年六十四。歡七歲時便作《黃雀賦》。二十餘,於剡天台山開館聚徒,受業者常百餘人。齊高帝、武帝先後徵召,不至。《南史·隱逸傳》載其臨終言志詩一首。《隋書·經籍志》:「《顧歡集》三十卷。」

三、周顒(?—490) ② 。顒,字彥倫。顒建元初先後為竟陵王蕭子良和文惠太子蕭長懋僚屬,永明初為國子博士。曾著《四聲切韻》行於世。顒詩今不傳。然據《南史·陸厥傳》,顒與沈約等人詩用宮商、講四聲,亦「永明體」詩人之一。《隋書·經籍志》:「齊中書郎《周顒集》八卷。梁十六卷。」

四、庾杲之(441—491)。杲之,字景行。官終太子右衛率。《初學記》卷十一有沈約《和左丞庾杲之移病》,知杲之作有《移病詩》。卒,沈約作有《傷庾杲之》,雲:「蘊藉含文雅,散朗溢風飆。」

五、蕭賾(440—493)。賾,字宣遠,即齊武帝。今存《估客樂》一首。《樂府詩集》卷四十八引《古今樂錄》:「《估客樂》者,齊武帝之所制也。帝布衣時,嘗游樊、鄧。登祚以後,追憶往事而作歌。」《南齊書·蕭惠基傳》:武帝賞愛《相和歌》。《金樓子·箴戒篇》:「齊武帝嘗與王公大臣共集石頭烽火樓,令長沙王晃歌《子夜》之曲。曲終,輒以犀如意打床,折為數斷,爾日遂碎石如意數枚。」又載:「齊武帝有寵姬何美人死,帝深凄愴。後因射雉登岩石以望其墳,乃命布席奏伎,呼工歌陳尚歌之,為吳聲鄙曲。」足見齊武帝深愛民歌鄙曲,自己也能創作歌詞。

六、蕭長懋(458—493)。長懋,字雲喬,齊武帝蕭賾之長子,即文惠太子。鬱林王即位,追尊文帝。《南齊書·五行志》雲:「文惠太子在東宮,作兩頭纖纖詩,後句雲:『磊磊落落玉山崩。』」王融《奉和纖纖詩》,疑即奉和文惠此詩。《五行志》又雲:「文惠太子作七言詩,後句輒雲:『愁和帝。』」足見文惠亦能詩。《隋書·經籍志》:「《齊文帝集》一卷。殘缺。梁十一卷。」

七、蕭子良(460—494)。子良,字雲英,齊武帝蕭賾次子,封竟陵王。蕭子良開西邸,蕭衍(後即位為梁武帝)與沈約、謝朓等游於門下,號「八友」。又集學士抄《五經》、百家,依《皇覽》例為《四部要略》千卷。逯欽立先生《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齊詩》雖僅錄其詩六首,但從沈約、謝朓、王融、范雲、虞騫等人的和作看,蕭子良詩歌創作數量當是比較大的 ③ 。《南齊書》本傳雲所著數十卷,《隋書·經籍志》:「《齊竟陵王子良集》四十卷。」

八、蕭子隆(474—494)。子隆,字雲興,齊武帝蕭賾第八子,封隨王。今存詩一首,見明依宋抄本《謝宣城詩集》。又作有《雜詩》,《謝宣城詩集》卷五有《奉和隨王殿下》十六首(明依宋抄本目錄作《和隨王雜詩》十六首) ④ ,今佚。《南齊書·武十七王傳》稱其有文才,又雲:「子隆娶尚書令王儉女為妃,上以子隆能屬文,謂儉曰:『我家東阿也。』儉曰:『東阿重出,實為皇家蕃屏。』」。東阿之譽,更見子隆文才之盛。《隋書·經籍志》:「《隨王子隆集》七卷。」

九、蕭子罕(479—495)。子罕,字雲華,齊武帝蕭賾第十一子,封南海王。官南兗州刺史,建武元年轉護軍將軍,二年被殺。子罕作有《詠秋胡妻》 ⑤ ,今佚。

武帝諸子除文惠、竟陵、隨王、南海王外,第七子晉安王子懋(472—494)詩筆亦佳。子懋,字雲昌,《隋書·經籍志》:「《齊晉安王子懋集》四卷。」

一○、王秀之(442—494)。秀之,字伯奮。劉宋時任潯陽、南郡太守。入齊歷官隨王鎮西長史、南郡內史、吳興太守。在荊州,作《卧疾敘意詩》,謝朓作《和王長史卧疾》,知秀之能詩。

一一、袁彖(447—497)。彖,字偉才。《南齊書》本傳稱「彖少有風氣,好屬文及玄言」。入齊,累官至侍中。《南史》、《藝文類聚》存其詩三首。《隋書·經籍志》:「齊侍中《袁彖集》五卷。」

一二、王仲雄(?—498)。仲雄,王敬則子,其妹適謝朓。官員外郎,永泰元年,敬則反,被殺。《南齊書·王敬則傳》:「仲雄善彈琴,當時新絕。江左有蔡邕焦尾琴,在主衣庫,上敕五日一給仲雄。仲雄於御前鼓琴作《懊儂曲歌》曰:『常嘆負情儂,郎今果行許。』」仲雄又有《贈謝朓》 ⑥ ,今佚。

一三、王季哲(?—498)。季哲,王敬則子,仲雄弟。官記室參軍,永泰元年,敬則反,被殺。《玉台新詠》卷四有謝朓《同王主簿怨情》,《文選》卷三十「同」作「和」,李善注:「《集》雲:王主簿名季哲。」《謝宣城詩集》卷四作《和王主簿季哲怨情》。知季哲作有《怨情詩》。季哲又作有《有所思》 ⑦ 。

一四、王寂。寂,字子玄,王僧虔第九子。齊建武初,欲獻《中興頌》,兄志勸之,乃止。《文館詞林》存其詩四章。卒時年僅二十一。《隋書·經籍志》:「秘書《王寂集》五卷,亡。」

一五、陸慧曉(439—500)。慧曉,字叔明。劉宋時官太傅東閣祭酒。入齊,子良於西邸抄書,令慧曉參與其事。官至吏部郎。《藝文類聚》存其詩一首。沈約有《和陸慧曉百姓名詩》,可知慧曉當日還有其他詩歌創作。一六、徐孝嗣(453—499)。孝嗣,字始昌。《南齊書》本傳:「孝嗣愛好文學,賞托清勝。」劉宋時為驃騎從事中郎,帶南彭城太守。入齊歷任要職,申開府之命,加中書監。後為東昏侯所殺。王儉曾作詩贈之,孝嗣亦有答詩(今存)。孝嗣另有《白雪歌》一首。《南史·王晏傳》存有晏《和徐孝嗣詩》殘句,知孝嗣當日寫有其他詩。《詩品》下「齊諸暨令袁嘏」條:「嘏常語徐太尉雲:『我詩有生氣,須人捉著。不爾,便飛去。』」徐太尉,即徐孝嗣。《南齊書》、《南史》本傳皆不載孝嗣為太尉事;孝嗣和帝中興元年詔贈太尉,見《建康實錄》卷十六《徐孝嗣傳》。《梁書·孔休源傳》雲:「建武四年,州舉秀才,太尉孝嗣,省其策。」此處稱太尉,當是追書。同書《世祖徐妃傳》:「祖孝嗣,太尉,枝江文忠公。」《詩品》「齊諸暨令袁嘏」條徐太尉即徐孝嗣無疑。《隋書·經籍志》:「齊太尉《徐孝嗣集》十卷。梁七卷。」孝嗣既能詩,看來,亦知詩。

一七、王思遠(452—500)。思遠,劉宋時為建平王劉景素闢為南徐州主簿。齊永明時,為竟陵王子良所薦,除吳郡丞,後官至御史中丞。《文館詞林》存其詩四言數章。沈約有《應王中丞思遠詠月》,謝朓有《和王中丞聞琴》,可知思遠當日還有其他詩作。

一八、虞炎(?—499?)。《南齊書·文學傳》:「永明中以文學與沈約俱為文惠太子所遇,意眄殊常。官至驍騎將軍。」今存其詩四首,見明依宋抄本《謝宣城詩集》、《玉台新詠》等。《隋書·經籍志》:「《虞炎集》七卷。」沈約《懷舊詩·虞炎》:「東南既擅美,洛陽復稱才。攜手同歡宴,比跡共游陪。事隨短秀落,言歸長夜台。」在沈約看來,虞炎可稱為一代才子了。

十九、蕭昭胄(?—502)。昭胄,字景胤,蕭子良子。齊永元元年封巴陵王,為東昏侯所殺。史稱「泛涉有父風」 (《南齊書·武十七王蕭子良附昭胄傳》)。 昭胄作有《為會稽西方寺作禪圖相詠》十首、《四城門詩》四首、《法詠嘆德》四首等,見僧《出三藏記集》卷十二《巴陵雜集目錄》卷下。

二○、何亻間。亻間,字彥夷,梁初官義興郡丞。何遜從叔,位至台郎。《南史·袁湛附袁彖傳》:「於時何亦稱才子,為文惠太子作《楊畔歌》,辭甚側麗,太子甚悅。(袁)郭之諫曰:夫《楊畔》者,既非典雅,而聲甚哀思……」袁彖與俱為才子,而未能入《詩品》。《隋書·經籍志》:「義興郡丞《何亻間集》三卷。」

二一、宗□(466—504)。□ ,字明敭。《梁書》本傳:「齊司徒竟陵王集學士於西邸,並見圖畫,□亦預焉。」 ⑧ 又曾為隨王子隆主簿。入梁,官至五兵尚書,參掌大選。《初學記》、《藝文類聚》、《樂府詩集》存其詩六首。《隋書·經籍志》:「梁司徒咨議《宗□集》九卷。」

二二、何點(437—504)。點,字子。宋司空何尚之之孫。齊初累征中書郎、太子中庶子,並不就。入梁,武帝下詔征侍中,辭疾不赴。《梁書·處士傳》:「吳國張融少時免官,而為詩有高尚之言,點答詩曰:『昔聞東都日,不在簡書前。』」按:答詩二句,逯欽立《梁詩》失載。點又作有《贈謝舉》、《答謝舉》等詩 ⑨ 。

二三、到沆(477—506)。沆,字茂瀣。沆幼聰敏,既長勤學,善屬文。齊建武中,起家後軍法曹參軍。天監初,為太子洗馬。沆詩今不存。然《梁書·文學傳》雲:「時文德殿置學士省,召高才碩學者待詔其中,使校定墳史。詔沆通籍焉。時高祖宴華光殿,命群臣賦詩,獨詔沆為二百字,三刻使成。沆於坐立奏,其文甚美。」又雲:「所著詩賦百餘篇。」沆亦梁初才子無疑。

二四、謝朏(441—506) ⑩。朏,字敬沖。父庄,宋著名詩人,《詩品》列入下品。年十歲,能屬文。庄游土山賦詩,使朏命篇,朏攬筆便成。宋孝武游姑孰,敕庄攜朏從駕,詔使為《洞井贊》,於坐奏之。起家法曹行參軍,入齊,累遷侍中,又為義興太守。梁武踐祚,詔以為侍中、司徒、尚書令。朏詩今不存,然任昉有《同謝朏花雪詩》,可知朏作過《花雪詩》一類的詩。謝朏永明中甚有詩名,《南齊書·謝朏傳》:「世祖嘗問王儉,當今誰能五言詩?儉對曰:『謝朏得父膏腴,江淹有意。』」《隋書·經籍志》:「《謝朏集》十五卷,亡。」

二五、柳惔(462—507)。惔,字文通,父世隆。 惔永明間為巴陵王子響友,隨子響至荊州;建武末為梁南秦二州刺史。入梁,官至太子詹事,加散騎常侍。惔詩今不存。《南史·柳元景附惔傳》雲:「(惔)嘗預武帝烽火樓宴,帝善其詩,謂豫章王嶷曰:『惔非徒風韻清爽,亦屬文遒麗。』」此惔能詩之證。又雲:「天監二年元會……帝因勸之酒,惔時未卒爵,帝曰:『吾常比卿劉越石,近辭卮酒邪。』罷會,封曲江縣侯。帝因宴為詩貽惔曰:『爾實冠群後,惟余實念功。』」劉越石即劉琨,西晉末詩人,《詩品》將其列入中品,鍾嶸稱其詩「善為凄戾之詞,自有清拔之氣」。比惔為劉越石,足見惔亦才子之流。《隋書·經籍志》:「撫軍將軍《柳惔集》二十卷。」

二六、劉苞(482—511)。苞,字孝嘗。叔父劉繪,南齊詩人,《詩品》列在下品。苞好學,能屬文。梁初為太子洗馬,掌書記,侍講壽光殿。《梁書·文學傳》:「高祖即位,引後進文學之士,苞及從兄孝綽、從弟孺、同郡到溉、溉弟洽、從弟沆、吳郡陸倕、張率並以文藻見知,多預宴坐,雖仕進有前後,其賞賜不殊。」孝綽兄弟、諸到、陸、張都是詩人。《南史·劉緬附苞傳》:「受詔詠《天泉池荷》及《采菱調》,下筆即成。」今存其詩二首,見《初學記》、《藝文類聚》。《隋書·經籍志》:「太子洗馬《劉苞集》十卷。」

二七、高爽。生卒年不詳。《梁書·文學傳》:「廣陵高爽、濟陽江洪、會稽虞騫,並工屬文。爽,齊永明中贈衛軍王儉詩,為儉所賞,及領丹陽尹,舉爽郡孝廉。天監初,歷官中軍臨川王參軍。出為晉陵令,坐事系治,作《鑊魚賦》以自況,其文甚工,後遇赦獲免,頃之卒。」有文集。《南史·文學傳》高爽列於齊袁嘏(《詩品》列於下品)之後,雲:「時有廣陵高爽,博學多才。」其聲名當與嘏相埒。爽當卒於天監初。爽今存詩五首,見《玉台新詠》、《藝文類聚》、《南史》。與高爽齊名的江洪,《詩品》已許其入下品。二八、虞騫。生卒年不詳。與高爽、江洪齊名。今存詩五首,見《玉台新詠》、《藝文類聚》、《初學記》。又作有《登禪岡寺望》、《登樓望遠歸》、《詠扇》、《古意》等詩 11 。齊至梁初能詩者遠不止上述二十八人,逯欽立《齊詩》錄有詩的還有:王延、王僧、阮彥、王僧令、袁浮丘、劉、虞通之、許瑤之、朱碩仙、石道慧、王晏等。《隋書·經籍志》著錄的齊至梁初別集,除《詩品》已預宗流及上文所開列者外,還有二三十種。再者,《謝宣城詩集》涉及的能詩者至少還有:檀秀才、江朝請、陶功曹、朱孝廉、江孝嗣、伏曼容、何煦等。《詩品》下有江祏 、江祀兄弟,而當時與「二江」相提並論的還有「雙劉」:「朓嘗輕祏為人,祏常詣朓,朓因言有一詩,呼左右取,既而便停。祏問其故,雲『定復不急』。祏以為輕己。後祏及弟祀、劉沨、劉宴俱候朓,朓謂祏曰:『可謂帶二江之雙流。』以嘲弄之。祏轉不堪……」 (《南史·謝裕附謝朓傳》) 「帶二江之雙流」出左思《蜀都賦》,「雙流」與「雙劉」諧音,指劉沨、劉宴。「二江」、「雙劉」如無相當的文學修養,不明「帶二江之雙流」之出處,則不必不堪。由「二江」能詩入品流推斷,「雙劉」也未必不能詩。

我們固然可以找出許多理由來為鍾嶸不許上述幾十個詩人預才子宗流辯解,例如有的詩人作品較少,有的詩人成績不夠突出,等等。但是,對於那些已經入選的多數詩人,我們仍然很難確定他們當時究竟寫了多少詩,至於江祏兄弟、鮑行卿、孫察等,更是一首詩也沒有流傳下來;由於沒有詩傳下來,如果也沒有其他可供討論和評價的線索,這些詩人的水準問題,我們今天如何辨明?當然,由於文獻的缺失,本文也不可能對上述未入宗流的所有詩人作逐一評定,從而決定其是否有資格進入《詩品》之行列。筆者認為,上文論及的丘巨源、顧歡等二十八人在當時詩壇上都有過不同程度的影響,都寫過一些讓人注意的作品,如果孤立地逐一分析,也許看不出什麼深層次的問題,而綜合起來加以考察,或許可以進一步發現鍾嶸品詩在「才子」「宗流」的取捨方面的某些標準。

首先,鍾嶸將齊武帝父子拒之宗流之外,有著難言之隱。《南齊書·周顒傳》記載鍾嶸之兄鍾岏,在國子時對國子祭酒何胤不敬事,因而遷怒竟陵王蕭子良。或以為鍾嶸反過來又抱怨於子良,故未許子良兄弟進入品流行列。筆者認為,鍾嶸是一位嚴肅的詩歌批評家,不至於借著書立說之機為兄泄憤。何胤後來隱居東若邪山,洪水拔樹髮屋,唯胤室獨存,鍾嶸還作了一篇《瑞室銘》稱讚何胤,便可證明鍾嶸不記舊怨。筆者以為,鍾嶸不許齊武帝父子預才子宗流有著深層次的政治原因,其根子在「今上」梁武帝身上。齊武帝第四子蕭子響,初為豫章王嶷養子,後嶷有子,子響還本,為都督、荊州刺史。子響斬長史劉寅等,齊武帝遣胡諧之等領羽林檢捕群下,敕「子響若束手自歸,可全其性命」,後又遣蕭衍之父丹陽尹蕭順之領兵繼之。而「文惠太子素忌子響,密遣不許還,令便為之所」 12 。順之終將子響縊死。齊武帝甚恨順之,順之慚懼,感病憂死。蕭順之是齊武帝父子矛盾的犧牲品。《禮記·曲禮上》:「父之仇,弗與共戴天。」鄭玄注:「父者,子之天。殺己之天,與共戴天,非孝子也。行求殺之,乃止。」 13 殺父之仇,為人子者非得把這個仇人殺了才肯罷休。蕭衍於天監元年(502)登基,即「追尊皇考為文皇帝,廟曰太祖」 14 。蕭衍是個孝子,作有《孝思賦》,其《序》雲:「年未髫齔,內失所恃。」「齒過弱冠,外失所怙。」「今日為天下主而不及供養,譬之荒年而有七寶,飢不可食,寒不可衣。永慕長號,何解悲思。乃於鐘山下建大愛敬寺,於青溪側造大智度寺,以表罔極之情。」 15 因此,他對齊武帝父子的殺父之仇是不可諒解的。然而,齊武帝生前並未洞察蕭衍之心,不預時,還敕蕭衍、蕭懿(衍兄)與范雲、王融為帳內軍主。王融極力擁戴蕭子良,西昌侯蕭鸞則擁太孫。然而蕭衍卻採取觀望的態度,謂范雲:「左手據天下圖,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更有甚者,蕭鸞輔政,將為廢立計,蕭衍還為鸞出謀獻策,成了謀害齊武諸子的幫凶(即鄭玄所謂「行求殺之」之意)。《南史·梁本紀上》載:

鬱林失德,齊明帝作輔,將為廢立計,帝(蕭衍)欲助齊明,傾齊武之嗣,以雪心恥 (元按:指順之之死) ,齊明亦知之,每與帝謀。時齊明將追隨王,恐不從,又以王敬則在會稽,恐為變,以問帝。帝曰:「隨王雖有美名,其實庸劣,既無智謀之士,爪牙惟仗司馬垣歷生、武陵太守卞白龍耳。此並惟利是與,若啖以顯職,無不載馳。隨王只須折簡耳。敬則志安江東,窮其富貴,宜選美女以娛其心。」齊明曰:「亦吾意也。」即征歷生為太子左衛率,白龍游擊將軍,並至。續召隨王至都,賜自盡。

《南史·王敬則傳》也有類似記載。蕭衍登基之後,對此事諱莫如深。《南史·吳均傳》雲,吳均私撰《齊春秋》,奏之,「書稱帝為明帝佐命,帝惡其實錄」,「敕付省燒之,坐免職」。吳均《齊春秋》的要害,並不在於「私撰」,而在於「實錄」了蕭衍佐明帝殺齊武諸子事。值得注意的是,吳均撰寫《齊春秋》的時間和鍾嶸撰《詩品》十分接近。儘管齊武帝蕭賾及諸子均頗有文才,也儘管隨王蕭子隆是鍾嶸恩師王儉的快婿,礙於蕭衍在齊世與蕭賾父子的芥蒂,鍾嶸在撰《詩品》時就不能不小心迴避齊武及其諸子了。

既然主要是出於政治上的原因齊武帝父子被拒之於《詩品》宗流之外,那麼,對於那些曾游於齊武諸子門下的詩人、特別是關係很深或較深的詩人,鍾嶸在是否許其預宗流時就不能不加以考慮了。和齊武關係很深或較深的詩人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這些詩人確實是齊梁之際詩壇上的領袖人物,或詩歌成就特別突出的人物,例如沈約、謝朓、任昉、王融,甚至劉繪,抹殺他們無異於抹殺一代的詩歌,他們是鍾嶸撰寫《詩品》不能缺少的當代才子,試想,如果《詩品》沒有沈、謝、任、王、劉,鍾嶸筆下的齊梁詩壇將會怎樣!另一種情況是,另一些詩人在詩壇上雖然有不同程度的地位和影響,但尚未達到舉足輕重的地步,在棄與取之間,鍾嶸綜合藝術的、政治的各種因素,加以判別,有的被列進來了,有的則被摒棄了。在我們所考察的詩人中,周顒、何□、虞炎都受過文惠太子的禮遇,陸慧曉、王思遠、袁彖都與竟陵王蕭子良有較深的瓜葛,柳惔曾為巴東王蕭子響友,王秀之、宗□都是隨王蕭子隆的僚屬。這裡,我們提到的詩人有八人,如果加上上面我們所列的蕭賾及其子孫六人,就有十四人之多,佔了二十八人名單中的一半。

在南齊之時,有些詩人的政治觀點或政治態度和蕭衍很不同,例如袁彖。《南史·齊武帝諸子傳》雲:

子良既亡,故人皆來奔赴,陸惠 (《南齊書》作慧) 曉於邸門逢袁彖,問之曰:「近者云云,定復何謂?王融見殺,而魏准破膽。道路籍籍,又雲竟陵不永天年,有之乎?」答曰:「……若不立長君,無以鎮安四海。王融雖為身計,實在社稷,恨其不能斷事,以至於此。道路之談,自為虛說耳,蒼生方塗炭矣,政當瀝耳聽之。」

袁彖是站在齊武帝或者說齊政權的立場上來評價王融及看待立嗣的,故對蕭子良之死有所遺憾,比較公允。蕭衍為「雪心恥」之恨,故助齊明帝誅殺武帝諸子,並將原來也是西邸舊友的王融視為「豎、刁」 16 。袁彖與蕭衍政治觀點差異如此懸殊,自然為蕭衍所不喜。再看宗□ 。蕭子隆永明八年為鎮西隨王,九年之荊州,蕭衍為其咨議。蕭衍臨行,任昉、宗□、蕭琛都有詩送別,衍亦有答詩,可見,當日蕭衍與宗□的關係還是挺不錯的。後來,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他們之間的政治態度也就不大一樣了。《梁書·文學傳》雲:

齊隨王子隆為荊州,召(庾於陵)為主簿,使與謝朓、宗□抄撰群書。子隆代還,又以為送故主簿。子隆尋為明帝所害,僚吏畏避,莫有至者,唯於陵與□獨留,經理喪事。 17

如前所引,齊明帝原有意於隨王子隆,在蕭衍的聳動之下改變了主意,繼而殺之。子隆之死,群下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庾於陵和宗□不忘舊恩,冒著風險出來料理喪事。蕭衍是一個頗記舊日怨仇的國君。梁初,武帝蕭衍嘗於樂壽殿內宴,領軍將軍張稷「多怨辭形於色」 18 ,得罪蕭衍。蕭衍當時並沒發作,可是直到天監十一年張稷卒後,他對此事仍耿耿於懷,還向沈約提及。而沈約反過來勸說:「已往往事,何足復論。」沒想到蕭衍聽罷甚怒,弄得沈約狼狽不堪 19 。比起庾於陵與宗□料理隨王子隆的喪事來,張稷發了一點牢騷顯然就微不足道了。蕭衍雖然登基為帝,但昔日助齊明殺害武帝諸子之事更是摸不得的「傷疤」。梁朝初建,為了籠絡和穩定人心,蕭衍給宗□這類人一官半職,是不難理解的。但是,憑蕭衍的個性和為人,他未必容忍他人對那些與齊武諸子關係密切、且還夠不上詩壇領袖者加以稱頌——例如加上「才子」頭銜什麼的。這一點,鍾嶸必然是十分清楚的。

藝術批評方面,鍾嶸在品評齊梁詩人時也不能不考慮梁武帝蕭衍的存在。《〈詩品〉序》雲:

方今皇帝,資生知之上才,體沉鬱之幽思,文麗日月,賞究天人,昔在貴游,已為稱首。況八既奄,風靡雲蒸,抱玉者聯肩,握珠者踵武。以瞰漢、魏而不顧,吞晉、宋於胸中。諒非農歌轅議,敢致流別。

這段對梁武帝評價的話,切不可將它等同於《文心雕龍》「皇齊馭寶」的泛泛之論。劉勰對晉宋以來的文學家詩人抱著謹慎的態度,連顏、謝也是存而不論。鍾嶸《詩品》的一大特色是品評當代詩人,齊梁詩人入品者就多達三十八人,約佔三分之一。對當代詩人的批評,遠比對往代詩人的批評困難,儘管當代所批評的都是過世的詩人,但是與所批評詩人有著各種關係的門生故友大都仍然健在,這是不能迴避或繞過去的事實。梁武帝蕭衍的存在給鍾嶸的批評帶來不小的「壓力」。「生知之上才」,只有蕭衍才是「才子」中的「上才」,品中的上上之品。「昔在貴游,已為稱首」,號為「一代辭宗」的沈約也好,「二百年來無此詩」的謝朓也好,統統不在話下,評價肯定不可能太高;范雲、任昉、王融當然更在其次。至於嗟慕、仿效沈、謝、任、王的少年士子則只能是其次中的其次了。《〈詩品〉序》說:「學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這位學謝而更劣於謝的後進者正是虞炎,其《玉階怨》詩今存。《詩品》中「謝朓」條、「任昉」條都有對後進士子的仿效進行批評。因此,虞炎一類詩人被排斥在才子宗流之外實也在情理之中。

梁武帝蕭衍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掣肘鍾嶸的當代詩歌批評,但鍾嶸仍有自己形式上和藝術上批評的標準。蕭衍不懂四聲,作詩也不用四聲,鍾嶸反對人為的聲律,提倡自然聲律,鍾嶸是不是迎合蕭衍,我們沒有更多的證據,不好妄下結論。蕭衍以自己博記事典來炫耀才學,例如與沈約策粟事等,而鍾嶸對殆同書抄的詩文則深惡痛絕。鍾嶸在品評具體詩人時,對陸機、顏延之典雅一派及能存古意之詩比較重視,其評謝超宗等七人之詩云:「檀、謝七君,並祖襲顏延,欣欣不卷,得士大夫之雅緻乎?」他認為大明、泰始,鮑、休美文殊已動俗,影響所及至於齊初,唯此諸人固執不移,難能可貴。鍾嶸從祖鍾憲正史無傳,劉祥、檀超長於史筆,詩今不存,此數人當時詩名未必高,而鍾嶸還是許其進入《詩品》稱為才子,這與他重典雅的詩學觀有著密切關係。「張欣泰、范縝」條雲:「欣泰、子真,並希古勝文,鄙薄俗制,賞心流亮,不失雅宗。」「鄙薄俗制」、「不失雅宗」,當指張、范不屑作當世流行詩體,即張、范詩既異於鮑、休俗制,也與沈約的長於清怨不同,還有可能也不作永明體詩。張詩今無存,范僅存兩個詩題而已。張、范當時詩名不甚盛,能入《詩品》,亦鍾嶸品詩標準使然。「陸厥」條雲:「觀厥文緯,具識丈夫之情狀。自製未優,非言之失也。」陸厥「五言詩甚新變」 20 ,詩作得並怎麼樣,但其反對永明聲律說的理論與鍾嶸的見解甚相近,所以勉強預才子之流,此是以論存人而非以詩存人之例。齊梁間一位很有詩名的詩人謝朏,王儉將他與江淹並提,認為是當世五言詩的佼佼者。鍾嶸為什麼沒能贊同其師王儉的意見,以至不許謝朏入《詩品》?這可能與謝朏在永明中後期詩風起變化有關係。朏詩今不存,唯一為我們提供線索的是任昉的一首《同謝朏花雪詩》:

土膏候年動,積雪表晨暮。散芭似浮雲,飛英若總素。東序皆白珩,西雝盡翔鷺。山徑陋蜜榮,騷人貶瓊樹。

據此,我們知道謝朏作過一首《花雪詩》,而《花雪詩》的內容、風格、情調當與任昉此詩相近。謝朏《花雪詩》一類的詩,也當與永明詩人詠物詩差不多,體制短小,講四聲,纖巧,不用比興,不講寄託,「患在意浮」 21 ,鍾嶸對永明體詩總的評價並不太高,或許是出於這一原因,謝朏詩也為鍾嶸所不喜。

鍾嶸的《詩品》,作為一部齊梁間重要的詩歌批評著作,20世紀以來,研究已經相當深入了。但一般的研究,是從鍾氏所評的詩人入手,從「正面」來看他是怎樣評詩的,並從中歸結出其詩學觀和詩評手段、方法、興趣、好尚,這無疑是對的。在《詩品》的研究中,還有一種觀點,即凡被列入《詩品》的詩人,都是某一個朝代重要或比較重要的詩人,這種說法,總體上說是沒有什麼不對的,尤其是那些被列入上品和中品的詩人(甚至包括下品的某些詩人)更是如此。但是,如果我們換一個視角來看《詩品》,即從「另一面」來看鐘嶸為什麼將一些當時還是比較優秀、詩名較盛的詩人棄於《詩品》之外,又將得出什麼結論呢?對那些勉強進入下品與被摒棄在品外的成績尚比較突出的詩人之間,正如上品與中品之間、中品與下品之間一樣,在取捨時,並不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有時僅為「一念之差」(當然有時也有比較深刻的原因)。上文提到的陸厥,入選《詩品》並非他的詩好,而是他的「論」好,按《詩品》體例,不存亦無不可。再如諸暨令袁嘏,詩平平而已,卻「多自謂能」,多少還有點兒「可惡」,不入《詩品》也罷,而因為他對徐孝嗣說了一句:「我詩有生氣,須人捉著,不爾,便飛去。」 22 佚聞可采,故存之。上文列了二十八個未入品流的詩人,本文並非強調二十八個詩人都必須與已入品流者比個高低不可,我們把他們羅列出來,進行整體分析與把握,只是想換一種思考的路徑,從「另一面」來看問題,從「另一面」來作研究而已。

從上文的論述分析,我們大體得出兩個結論,一是通過對品外詩人的考察研究,發現鍾嶸不許某些才子進入《詩品》宗流,與梁武帝蕭衍在齊代政治鬥爭中的複雜背景有關,也與鍾嶸自己的文學觀和品詩標準有關。後者比較容易理解,關於前者,有必要再討論幾句。梁武帝蕭衍愛文,早年為「竟陵八友」之一,能詩。入梁後,常常舉行宴會令文士群臣賦詩,提倡文學,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由於至尊的地位,對昔日詩友的才華難免有些嫉妒,特別是對他在南齊時佐明帝殺害齊武子孫的那一段歷史諱莫如深,特別敏感,這樣一來,鍾嶸在撰《詩品》時就未免感到棘手。當然,鍾嶸並不是對所有與齊武子孫有關的人事都極力迴避的,例如,他對王融還是給予較積極的評價,這說明,他還是有勇氣,也比較正直。但是,他又不能不對梁武有所回護,不能不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有所遷就。本文對《詩品》齊梁間品外詩人的排比、探究,就頗說明這一點。本文的研究,再次證明,文學或詩歌的批評在很多場合中是擺脫不了政治干係的。在過去很長的時期,我們的文學批評或詩歌批評,常常忽視藝術本體的評論,而太過於注重政治批評,甚至把文學批評、詩歌批評與政治批評等同起來,成了簡單的「貼標籤式」的批評,缺陷明顯,以至讓人生厭。但有意思的是,在鍾嶸《詩品》的研究過程中,卻大多注重其詩歌本體和詩歌美學的批評,很少涉及齊梁間的政治鬥爭的複雜背景,很少分析梁武帝蕭衍作為一代君主對鍾嶸詩歌批評的掣肘作用。出於這樣的考慮,本文不得不再一次強調,齊梁間的複雜政治因素和作為一代君主的蕭衍的存在,是《詩品》將一些本當可以稱得上「才子」的詩人摒棄在「宗流」之外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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