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儒家思想談我的出世入世觀

讀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

特約撰稿:潘文哲

按:始皇統一之業既定,焚書坑儒,儒學奄奄矣。幸而武帝光復之,確其於一尊,諸家遂莫能望其項背;所謂今古文之爭,實插曲云爾,歸根結底乃儒家內部矛盾,未動其本。然諸家亦不滅也。儒學何謂?出世入世何謂?中國哲學何謂?今讀馮氏《中國哲學簡史》一書,蓋有所悟,請試述之。

一.破「儒家乃宗教」說

西方人見儒學對中國人影響至深,便以為儒學即儒教,大概就似其基督教一般。謬矣。見《說文解字》,「宗,尊祖廟也。」「教,上所施,下所效也。」又《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為道,修道之為教。」《易》亦云:「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由此觀之,宗教者,始於祖先崇拜,推而廣之,至於神道崇拜。呂大吉先生有過闡發,不嫌累贅,摘錄如下:

「宗教作為一種社會化的客觀存在具有一些基本要素。我們把這些要素分為兩類:一類是宗教的內在因素;一類是宗教的外在因素。宗教的內在因素有兩部分:1.宗教的觀念或思想;2.宗教的感情或體驗。宗教的外在因素也有兩部分:1.宗教的行為或活動;2.宗教的組織和制度。一個比較完整的成型的宗教,便是上述內外四種因素的綜合。」

馮氏亦云:「事實上,每種大宗教就是一種哲學加上一定的上層建築,包括迷信、教條、儀式和組織。」本文無意也無力於談宗教學,僅按呂大吉先生的權威定義,試以儒學比附之。

首先,作為一種理論,「觀念和思想」必不缺少,毋庸多議。「感情和體驗」,即崇拜與追隨,它建立在神話一些東西之基礎上。可以說,前期的也就是正統的孔孟之道是不符合這一要求的。自董仲舒始神話孔子,儒學亦不復純潔,然直到今日孔子終究沒有成為神仙。就夫子本人而言,庄生《齊物論》:「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由於他不論怪、力、亂、神,楊伯峻更贊之「真正的唯物主義者」。此言雖過也(子亦云:「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見《論語·八佾篇》),然雲儒學沒有神道崇拜,可明矣。至於宗教必需的兩部分外在因素,一望即知,亦毋庸多議。諸子之中,最近宗教者,墨家也。故墨家亦稱墨教。此「教」乃宗教之「教」,墨子即是教主。此證頗多,請舉一例。劉歆《諸子略》:「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是也。儒教之「教」,誠教化也。「『四書』誠然曾經是中國人的『聖經』,但是『四書』里沒有創世紀,也沒有講天堂、地獄。」馮氏沒有說完:四書里有的,只是哲理與箴言。

總而言之,言「儒教即宗教」之人,豈非可笑、可陋哉?今乃破之。

二.儒家與道家

儒家與道家,歷來被認為是中國哲學的兩極。「入世與出世是對立的,正如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也是對立的。中國哲學的任務,就是把這些反命題統一成一個合命題。……求解決這個問題,是中國哲學的精神。」言入世、出世對立尚可接受,但儒道兩極這種說法並不確切。儒家未嘗全是入世思想,而道家亦非儘是出世理論,這點在儒道二家的兩位創始人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孔子思想比較簡單,其闡發的人生觀君子觀很多是向內反省的,很難說他只務外而不逐內;老子受到的冤枉和曲解更多,「無為」一直被解作「無所為」,老子被渲染成得道高人,似仙似幻。其實這是道教的說法,不是道家的說法。儒教不是宗教,但道教卻是標準的宗教。道家則是一個標準的思想學派。馮氏精闢的區別了兩者:

「道家與道教的教義不僅不同,甚至相反。道家教人順乎自然,而道教教人反乎自然。舉例來說,照老子、莊子講,生而有死是自然過程,人應當平靜地順著這個自然過程。但是道教的主要教義則是如何避免死亡的原理和方術,顯然是反乎自然而行的。」

老子亦有「貴身」思想,然逆自然而延其壽命,非但不為,更批判之,名之曰「生之厚」。道教人的修鍊,往往要去深山老林里,後來的竹林七賢就是這樣,很有「小隱隱於野」的意味。但那是玄學家,不是道學家。見《老子》,「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二章),可見老子提倡「為」。他的「無為」,一方面,其真實內涵是「不妄為」,另一方面,針對的對象是上層統治者,不是百姓。真正讓道家徹底邁入唯心主義的,是莊子。所以說,道家並不完全是消極的、出世的,就像儒家不完全是積極的、入世的一樣。

本文的重點是儒家,故就此按道家於不表。儒家是入世的,這話大體沒錯。儒家入世的最終目的,其實只在於四字而已:內聖外王。需要說明的是,這雖然是儒家入世的最終目的,但是內聖外王並不是純粹的入世。內聖,指自我修養而言;外王,也並不是非要在實際上登上君王的位置,他甚至可能也不是領袖。「外王」的真正含義是:「有最高的精神成就的人,按道理說可以為王,而且最宜於為王。至於實際上他有機會為王與否,那是另外一回事,亦是無關宏旨的。」

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何為仁?忠恕之道也。「忠」是仁的主動面,具體說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恕」是仁的被動面,具體說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11但無論是「忠」還是「恕」,孔子說的都是自我完善,繼而有利於人有利於社會,重點是在前者,即「修身」。這隻能算是「立於世」。那末是誰讓儒家真正「入於世」?馮氏有云:

「孔子闡明忠恕之道時,還只限於應用到個人自我修養方面,而孟子則將其應用範圍推廣到治國的政治方面。在孔子那裡,忠恕還只是『內聖之道』,經過孟子的擴展,忠恕又成為『外王之道』。」12

誠哉斯言。孟子首倡「仁政」,即是明證。然而孟子是個徹頭徹尾的、脫離時代的理想主義者,他讓儒家思想成為鋒銳的匕首,在那個普遍使用大棒大鎚之類鈍器的時代里,反而一次又一次地誤傷了自己。讓儒家冷靜下來韜光養晦的,是另一位大儒:荀子。馮氏也說:「孟子代表儒家的理想主義的一翼,稍晚的荀子代表儒家的現實主義的一翼。」13他的一些具體理論,將在下一節中談到。至於宋明理學,由於受佛家道家影響極大,過多陷於唯心主義,且早已登上統治百家之地位,由不得不入世,遂失其純潔。固然重要,然多談「性理」,與出世入世之爭實無太大關係。故從略。

三.命

這一節和下一節要談的,似乎將觸及出世入世觀乃至整個中國哲學的本質問題。

中國哲學一直是感性的。「嚴復在清朝末年主要的貢獻是介紹西方資產階級的哲學思想、邏輯方法和社會學。」14可以推論出在清朝末年以前中國哲學是沒有至少是缺乏邏輯的。有人可能會駁我,古籍里有層層推演的邏輯,但事實上,這些邏輯大部分建立在作者假想的前提之上,故而有很大程度的主觀性和唯心色彩。譬如《老子》中的「道」,老子的所有思想繞不開它,由「道」可以得出許許多多的論斷,這些論斷是老子的思想核心所在。但是有一個問題是很難回答的:什麼是「道」。老子只說什麼不是「道」,而從不說什麼是「道」。因此他的思想才會顯得玄奧,彷彿不告訴你公式,卻演算出很多極難的算術題,引人讚歎的同時卻難以真正登堂入室。馮氏謂西方哲學思想方法是「正的方法」,即定義的方法;中國哲學思想方法是「負的方法」,即否定的方法:得出中國哲學「不是反對理性」,而是「超越理性」。15

中國哲學這樣的特質尤應證於談「命」。其實說到底,出世還是入世的根本差異,就在對待「命」的態度。儒家為何要入世?儒道的一大相同點是兩者都信命運,但亦有大區別。前者信命運,但不全盤接受命運,它只接受命運的一部分。「在儒家看來,命是指人們所能控制的範圍以外的東西。但是,他若是竭盡全力,總還有一些東西是他力所能及的控制範圍以內。因此,人只有已經做了他自己能夠做的一切以後,對於那些仍然要來到的東西才只好認為是不可避免的,只好平靜地、無可奈何地接受它。」16那「力所能及的控制範圍以內」的部分,就是其入世的動力;而「竭盡全力」,則是其入世之後所要力爭擁有的態度。馮氏提到的「超越理性」,大概就是指儒家的入世很有可能是失敗的,但其入世的目的就是入世本身。因此可以看出儒家對待命的態度是積極的、可取的,原因有二:1.儒家不屈服於命;2.在對待那不能不屈服的一部分命,儒家的心態又是非常健康的。

我所謂的「不能不屈服的一部分命」,相當大程度是指死亡。對待死亡,儒家是非常鄭重的,甚至後來到了被人指責繁文縟節的地步,從中也可以看出儒家的很多特點。錢穆《孔子與心教》中說:「西方的人生是兩個世界的。來世的人生是宗教的,現實的人生是法律的。」他又說,「西方人求他死後的靈魂在上帝心裡得其永生與不朽;東方人則希望在其死後,他的生平事行思想留在他家屬子孫或後代別人的心裡而得不朽。」17很有道理。在這方面儒家的集大成者,當是荀子無疑。荀子反對任何宗教觀念。在對待死者一事上,他卻並不反對喪葬,原因是其中的「宗教部分都轉化為詩」了。18「在決定對死者的態度時,不能不考慮理智和情感的滿足。照儒家解釋的,喪祭之禮正好做到了這一點。……這些禮本來含有不少迷信和神話。但是經儒家的解釋,這些方面都凈化了。」18宗教和詩的區別是「宗教是把它當做真的來說,而詩是把它當做假的來說。詩所說的不是真事。所以它是欺騙自己,可是是自覺的自欺。它很不科學,可是並不反對科學。我們從詩中得到情感的滿足而並不妨礙理智的進步。」18這段話精彩至極,可以拿來補充錢賓四之言:中國的人生是兩個世界的,現世的人是道德(倫理)的,來世的人生是詩的。

與基督教相比,儒家確實是理性的,因為它沒有耶穌,沒有神道崇拜。然而這個說法的前提是儒家是一種和基督教性質相類的宗教,關於此說,前文已破之,故不能拿宗教之理性或感性標準比附之。就以一種哲學來看,它依然是感性的。但是這種感性並不是簡單的、逃避的唯心主義,而是一種依靠道德倫理限制、儀禮音樂調節的准唯物主義。它所追求的,是人生的真諦(道家之追求,類佛教中萬物皆空的觀念,可見是俗諦)。從這個角度說,它是超越理性的。

四.中庸

在中國,哲學就是宗教。這話應該是無疑的。馮氏也說:「哲學在中國文化中所佔的地位,歷來可以與宗教在其他文化中的地位相比。在中國,哲學與知識分子人人有關。」19中國人「不大關心宗教,是因為他們極其關心哲學。他們不是宗教的,因為他們都是哲學的。他們在哲學裡滿足了他們對超乎現世的追求。他們也在哲學裡表達了、欣賞了超道德價值,而按照哲學去生活,也就體驗了這些超道德價值。」20既然中國人的宗教就是哲學,那也就註定了中國哲學是感性的。「按照中國哲學的傳統,它的功用不在於增加積極的知識,而在於提高精神的境界」21既然中國哲學是感性的,那也就註定了中國人是感性的。儒家思想能有現在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它是感性的——更準確地說,相比同樣感性的道家、名家,儒家是「超理性的」,即「理性的感性主義者」。同時這也就說明了為什麼墨家和法家雖也曾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卻衰落甚早。中國人向來重「仁」、「義」、「禮」,追求德治而非法治,亦能說明此一要點。

感性的中國哲學的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於它在出世和入世間總能找到一種極精妙的平衡。它出世,卻不忘世;它入世,卻不媚世。「從入世的哲學看,入世的哲學是太理想主義的,無實用的,消極的。從出世的哲學的觀點看,入世的哲學太現實主義了,太膚淺了。它也許是積極的,但是就像走錯了路的人的快跑:越跑得快,越錯得很。」22話雖這樣說,而且諸子言論中總有一個攻擊別家的習慣,但在自覺不自覺中,他們也在快速或緩慢地彼此吸取、彼此同化。馮氏分析新儒家產生的三條思想路線,一是儒家本身,二是佛家及道家(馮氏將其並列,可見佛家道家彼此影響也甚大),三是道教。23由此可以得出新儒家(新道家)的產生都是思想融合的結果。其實要論思想融合不必拉新儒家過來,秦以前就有,最典型的就是《呂氏春秋》。24

且看最重要的兩家:儒道。「儒家強調人的社會責任」,所以要入世;「道家強調人的內部的自然自發的東西」,所以要出世。這也就是《莊子》中說的「儒家遊方之內,道家遊方之外」。儒家看似風光,實際上萬分辛苦;道家看似洒脫,實際上有苦難言。因此事實上,兩家的人都不排斥從對方那裡取來一些東西,調和自身。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漸漸形成了中國人獨特的性格。中國人的理想境界是:在年輕的時候入世,在年老的時候出世;在得意的時候入世,在失意的時候出世;最重要的一點,我們會暗地裡用入世的態度地做好我們應該做的事,然後在別人面前裝作很出世,以此現實自己的境界超越塵世。這抑或是馮氏所謂「對於入世和出世具有良好的平衡感」。25

這也意味著,儒家再一次勝利了。中國人襲用的這種人生態度調和法,正是其所倡之「中庸」。別家雖然也有中庸思想,譬如道家,但是其過分強調持虛守弱,淡化了社會人應該具有的進取精神,這點遠遠不如儒家,倘若國人以此立身,中國必殆無疑。但我們可以更大度地這樣理解,中國人對出世和入世能有這麼好的平衡感,非但是儒家的勝利,更是中國哲學的勝利。

五.結語

很久以來都有這麼一種感覺,如果那佛教來譬喻道儒二家,那麼道家即是小乘,儒家即是大乘。道家講究獨善其身,儒家講究兼濟天下,但歸根結底,沒有有理無理之分,亦沒有優等劣等之別。就像出世還是入世,無論選擇哪個,都是中國哲學的勝利,都是個人價值的勝利。正如馮氏所說,「若了解它,我們不能說它是入世的,固然也不能說它是出世的。它既入世又出世。」26我的一個偷懶的觀點是,與其試圖辨清自己是出世還是入世,不如任由本性生活,畢竟是中國人,到如今骨子裡充滿著儒家和道家的混合,自然而發,即是「中庸」。

梁漱溟嘗云:中國文化是人類文化的早熟。哲學亦然。但願不要應了錢鍾書的「烏鴉嘴」:「早熟的代價是早衰」。27幸得梁漱溟與馮友蘭兩位哲學巨擘都說過,在未來的世界,人類將以哲學代宗教,而中國哲學將毫無疑義是其中之佼佼者28。我們將充滿希望!

本文除文後列出之引文外,字字原創,頗費精力。時間緊迫,難成條理。不揣譾陋,倉惶奉上。輕狂無知,乞師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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