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學基礎講座手記(上)
各位晚上好,從今天開始我們進入詞學基礎講座了。
今天開始,我們準備用幾周的時間來說「詞」,說詩詞的「詞」,說唐詩宋詞中的「宋詞」。我們在談論詩歌文體的時候總愛說到「詩詞」兩字,也常常順口說到吟詩填詞。在捨得之前的講座中,談到的大都是詩,尤其是近體詩。詩,我們可以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那麼這「詞」是怎麼回事呢?
中華詩文化,源遠流長,在各種詩歌類體裁中,最為輝煌的有兩種,一個是唐詩,另一個就是宋詞。甚至可以說,唐詩和宋詞就是中國傳統詩歌的象徵性代表。唐詩的典型體裁就是近體詩,這宋詞,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律詞。之所以稱它們為唐詩或宋詞,是因為他們分別興旺於這兩個朝代,並以這兩個朝代中湧現的大量優秀作品為主體,直接影響著中華詩歌文化千年的走向和發展。以朝代的名稱來稱呼這種詩體,是對那些輝煌時代的一種尊重,不是說,非那個朝代的人寫的這種詩體的詩就不能叫唐詩了。我們今天寫的七律也好,五絕也好,同樣也可以稱為唐詩。我們今天填的《如夢令》《蝶戀花》《滿江紅》這類的詞作,同樣也可以稱為宋詞。
我們要學好詞,首先就要懂得詞,要知道,它是從怎麼形成的?它具有什麼獨到的特點?它和詩的區別在哪裡?具體依什麼法則去填詞?如何賞析詞作品的?我們在以後的幾周時間內,將對此做詳細的討論和學習,歡迎有興趣的朋友共同參與,對捨得所做的講座提出批評和指導,以期共同把它搞懂搞透,進而熟練地掌握它。
如果說詞是起源於《古樂府》,那麼我們就想了,詞這種體裁一定和這〈古樂府》有什麼相同或類似之處。我們都熟悉的王國維大師就持這個觀點,同樣持此觀點的,還有宋時的王應鱗,明朝的徐師曾。王國維在《戲曲考源》中說「詩餘之興,齊梁小樂府先之」,徐師曾在《文體明辯》中也說:「詩餘者,古樂府之流別,而後世歌曲之濫觴也」。注意一下這裡有個名詞叫「詩餘」,指的就是我們今天說的「詞」。宋詞的稱呼很多,我們稍後再一一解釋,「詩餘」便是其一叫法。
我感興趣的是另一種說法,是說「詞」來源於「近體詩」,我們都熟悉的王力老師就抱有這樣的觀點。與此同樣觀點的還有沈括(宋)、胡仔(宋)、朱熹(南宋)、況周頤和(清)等學者,他們的觀點是:「詞為唐詩之末造」。王力老師就說過:「詞是一種律化的、長短句的、固定字數的詩」。這再注意一個詞兒「長短句」,這也是宋詞的另一個名稱。王力認為,詞就是律詩,只是句有長短不齊而已。他們認為,唐朝的詩人啊,往往在早上寫了一首詩(律詩),晚上就把他付之弦管而詠唱。但是常常與音樂不合拍,需要加些音調以諧調之,這些所加的調子被稱為「和聲」,相當於一些過渡性質的旋律曲調吧。把這些補加上去的調子,用實字填之,說白了就是這被後加上的調也配上字,那就形成了詞。加的調子長短不一,那字數也就不同於律詩了,形成了長短並存的文體,長短句成也,這就是詞。因為唐初的歌詞,也多半是五七言的,與律詩很近哦。
關於詞乃「詩餘」的說法爭議很大,有的人不僅認為它不是詩餘,反而是詩之源。這裡試引用一下《雨村詞話》(李調元)的序言之言,以供觀點之借鑒:「詞非詩之餘,乃詩之源也。周之頌三十一篇,長短句屬十八;漢《郊祀歌》十九篇,長短句屬五;至《短蕭鐃歌》十八篇,篇皆長短句,自唐開元盛日,王之渙、高適、王昌齡絕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薩蠻等詞亦被之管弦,實皆古樂府也。詩先有樂府而後有古體,有古體而後有近體,樂府即長短句,長短句即古詞也。故曰:詞非詩之餘,乃詩之源也。」
再說一種詞的起源理論吧,那就是詞起源於「燕樂」。燕樂是什麼東東?沈括的《夢溪筆談》中有解釋:「先王之樂為雅樂,前世新聲為清樂,合胡部為燕樂。」說白了,燕樂那就是西域胡夷流傳來的流行小調。這理論是鄭振鐸老先生提出的,龍榆生老師,唐圭璋老師都持這類的觀點。這類觀點的依據,主要是根據詞產生的歷史條件,和特殊的音樂環境來推論的。此說認為,詞,主要是為這些燕樂配的詞,先有曲,後配詞,即所謂的倚聲而填詞-----這裡再注意一個概念名詞「倚聲」,「倚聲」,也是宋詞的名稱之一,這稱呼的含義和來源也即如此。
關於宋詞的起源還有不少其他的說法,甚至,有的人還認為李白是填詞的鼻祖,他的那首《菩薩蠻》,是至今發現最早的一首詞(《詞苑叢談》中說的),哪種說法是對的呢?其實,捨得認為,都對,也都不對。這些說法對宋詞的探討和認知是有益的,但是,卻都偏於方法論上的狹隘。我們都知道一個成語叫做「盲人摸象」是吧?這些大名鼎鼎的盲目的公公婆婆們摸到的都只是「詞」這個大象的一條腿或象尾巴,他們摸到的是象不,是象,但不是象的全部。宋詞,做為文學史上載譽極高,與唐詩並列為中國古典文學的姐妹雙葩的文學形式,它曾經以聲樂文學而存在,並以聲樂的美感而繚繞至今日,它的形成,絕不是一種單一的發展模式。遠古的民歌對它的形成有影響不?漢魏的雅樂清樂有痕迹不?隋唐的樂府及近體詩對它的影響有不?它的形成是一個多元素的綜合的漸進的滲透式的過程,漫漫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孕育,培養,是其以前各種詩歌體裁的衝撞、沉浮、融會之後而成熟的,宋朝,只是恰逢其時。它因而一鳴驚人一飛衝天後來者居上而光耀千年。
前面我們說了,詞有很多別名,它叫詞,我們還可以稱它為宋詞,還被稱為曲子、曲子詞、倚聲,長短句、詩餘等等。從詞的這些別名上我們就可以體會到,詞的音樂屬性是非常強的。從前面說的其來源也是離不開這個音樂屬性的。說白了,起初詞的性質,和今天的歌詞沒什麼區別,它實際上就是古代的歌詞。歌,當然要有樂曲和文片語成的。樂曲和文詞不論是從節奏上,旋律上,聲調上,內涵上都是互相配合的。比如我們唱一個《今兒老百姓真高興》,文辭用的當然都是拜年嗑的詞,說喜說慶說樂呵事,而所配的音樂,也是歡快的,節奏感很強很緊湊,洋溢著一種喜慶的調子。把這個文辭,如果用悲傷的調子配合一下試試,用什麼《江河水》《二泉映月》或白毛女中的《北風吹》那樣的曲調唱出來,就會不倫不類,給你勉強搭配上你也唱不出來。
這麼簡單的道理,在宋詞的創作填制過程中是同樣的。我們都知道宋詞都是有詞牌的,每個詞牌都代表著一種寫作格式,對應著一種相應的文字布局形式,也有著其獨立的聲律上的音韻要求。這個詞牌是什麼?其實就是音樂曲子的名稱。比如今天我們都知道的《二泉映月》就是一個二胡曲的名字,那麼,要是為它配上文字唱出來,我們就叫填詞。那麼,這個《二泉映月》就相當於所謂的詞牌了。怎麼填呢?有了曲子當然就要按照曲子表現的特點來填了,《二泉映月》是個很傷感的樂曲,我們要是為這個曲子配詞,肯定就不能寫那些開心喜慶的詞了。倚聲而填詞,所以,填出來的詞,也就叫「倚聲」。所以,同理,那些宋詞的詞牌基本都是音樂曲子的名字,每個名字都具有它自己的特定含義。第一個為它配上文辭的人,就是這個詞牌的首創人,他設計了用於配合這個曲子的文辭的形式,流傳效果很好的話,就被大家認可了,那麼後面的人,再想填同樣曲譜的詞,就基本按照他所創的格式填了。
比如捨得為《二泉映月》這個曲子配上了詞,共用了多少句,分了多少段,押的是什麼韻等等都很周密細緻。大家傳唱開了,都覺的好,那麼就認可了這個《二泉映月》的配詞就該這樣配文字,別人一來了情緒,也想借《二泉映月》這個旋律曲調來寫上幾句,以抒發他自己的感懷或心情,那麼,那就用《二泉映月》這個「詞牌」就可以了。當然,他寫作的格式,自然就取捨得起初些作的格式來填寫了。他不能改,因為捨得設計的格式是被大家認可的,成了一個標準格式。但是,某人如果足夠有名,實力也很強,當然這樣的人個性也很強了,他偏要變動一下捨得設計的格式,大家也拿他沒辦法,也只能認可他寫的詞了。雖然都是倚《二泉映月》這個曲子寫出來的,但是他寫的格式和捨得的不一樣,又被大家也認可的,怎麼辦?那就當做一種變格吧。我們翻看《欽定詞譜》等詞譜的時候,也會發現這樣的現象,同樣一個詞牌,並不都是唯一的格式,有的竟然有好多種變格,就是這麼來的。比如《浣溪沙》這個詞牌就有五種變體。但再怎麼變,它都是《浣溪沙》。每一體的句子布局有些變動而已。還比如前面說的比喻例子,捨得填了《二泉映月》,捨得是首創,總有個先來後到吧?捨得設計的這種格式就是正格。以捨得所填為準,其他的都屬於變體。
說捨得為《二泉映月》填詞,進而成為這個詞牌的首創人,那只是舉例說明而已,有點玩笑了,俺自己先偷偷高興一把再說。實際上,捨得是沒這個實力的,因為捨得對音律懂的並不多。其實,不僅捨得沒這個實力,對宋詞而言,就是諸多前輩名家,也是沒這個實力的。我們說過,詞是倚曲而填的,謂之填詞,也叫倚聲。那麼,實際上,應該是有曲也有詞,真正的行家,應該是既懂曲,又懂詞。我們知道了「倚聲」是指依曲而填之詞,也叫填詞。實際上還有個「填曲」,也叫「填腔」,就是說,先有文辭,根據詞而譜曲。在漢代叫做「自度曲」,到宋代就被稱為「填腔」。宋以前(至少說到北宋)的詩詞人,其實也都是音樂家,都是懂音律的。即使不能填腔,也要懂得音律之腔的。因為一個曲調的轉折、節奏、快慢,如果不能聽懂,所作歌詞就不能選字、協韻、合拍。這樣做出來的歌詞,就會使歌唱者拗口、失律、犯調。又能填腔(做曲)又能填詞的人是全才,這樣的人其實也不是很多。代表人物就是周美成、姜白石(姜夔),深諳音律之道。到了南宋後期,那些所謂的詞家基本都不怎麼懂音律了。他們把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文辭的文法之上了。比如要對入聲字的緊守,平聲、入聲、上聲之間的替換規律,基本上就是到了模擬其四聲句逗,依樣畫葫蘆的程度了。這時候,其實就不是「倚聲」了,這時候開始,所謂的填詞,實際上就是在「依句填詞」了。我們現在的填詞,實際上也就是依句填詞,詞譜上怎麼規定的,前人怎麼填的,我們就按找他那個平仄四聲的規律來填寫。
詞,宋詞,它由曲子詞演變成純文字體裁的過程,因對音律的缺失而演化。按施蟄存的說法,現今所說的「填詞」也是不準確的,因為現在大家都不知道那些詞牌的曲子是什麼樣的曲調。大家現在所謂的填詞,都是在比照著葫蘆在畫瓢,詞譜怎麼寫的,咱就怎麼照著寫,呵呵。如果不懂音律,甚至不懂其樂理表徵寓意,詩學功底又不足的話,寫出來的「詞」自然是破句落韻,拗音澀字,生堆硬湊,屢見不鮮。
其實,事情也不是這麼絕對。我們可以不知道原詞牌的曲調具體是什麼旋律調子,但是,如果能融匯一些音樂性質上的理解,掌握住其詞譜原作上的音樂痕迹。從文字的聲律上去體會品味這個牌子的風味,也不是不可行的。音律的意義是什麼?就是諧和,蘊籍,達情,舒懷。我們有了古典詩歌的體會,尤其是近體詩聲韻以及平仄格律的基礎,有了對文字美感的把握,填出一闋好詞來,也不是高不可攀的事情。詞的音樂屬性很重要,但也不必拘泥於它的曲子性。要廣義的,深層次地理解這種音樂美感。用文字的表現力來表現出來,不僅可以傳承古典詩詞之旋律美感,還可以形成自己獨到的美學風味。無限風光在險峰,險峰的攀登是需要付出努力的,險峰處的美景享受是不可言喻的快樂。學習的過程,就是一個快樂的過程,
從今天開始,我們就對如何「填詞」展開全面的探索和學習,儘可能全面細緻地了解並掌握它。需要大家和捨得一起共同的努力,學習的路途會有險和難的,但是更會有絕妙的美景在等待著我們。我們共同努力吧。
詞學基礎講座手記(二)大家周末好!今天繼續和大家說宋詞。現在所講的概念性的東西多了些,可能有點枯燥,希望能看的進去,這些都是為後面詞的寫作方法的鋪展打下基礎。上講我們主要了解了詞的來源的一些說法,幾種不同的分析其實都有道理,古今學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從對文字屬性的分析的角度看,直觀感覺上,我本人偏向於詞來源於近體詩一說,但是從其音樂感的屬性來看,我更相信詞是出於「燕樂」這個說法。
關於詞的真正起源處,我不認為有個真正清晰的界限,詞,應該是個多來源而統一的聲詩新體,詞的形成是個漸進的融合的過程。大致來源有這些:1,清樂(六朝俗樂),2,里巷小曲(隋唐俚曲),3,宴樂(由楚漢舊聲到樂府新聲),4,胡夷之樂(西域音樂),5,歌辭(文人歌曲)。
參考了多種資料,我在這裡用較大的篇幅來說詞的起源,其目的不是要做詞學史學術上的研究,而是和大家一起品味詞這種體裁特點的多樣性。詞曲的各種曲牌其實也揭示出了這種詞之來源的多樣性。八百多個詞牌,反映了不同時期不同地域不同來源的多樣性。大致了解這種多樣性,知道哪些詞牌是屬於那類性質的來源,也利於我們賞析其古典作品,也利於我們自己的填詞寫作。強調詞的音樂屬性,希望大家重視起來,其實是希望培養一種詞感或詞味,這是有別於詩味的一種品味。書墨以言志,發聲以言情,詩要有詩味,詞要有詞味,不知其源,不解其質,談何其味?而寫詩填詞,其實就是重在一個「味兒」。那麼,今天就重點對詞的詞味加以分析和了解,以此為契機,深入了解詞這種文學體裁。
首先,我們一起來商榷詞和詩有什麼不同之處。詩與詞雖然同屬詩之範疇的體裁,但是畢竟各有所格。認識其不同之處,也是我們必須要做的,填成的詞要有詞味,別把他寫的象詩歌了,就不合適了。下面分幾個方面來認識一下。
一,從音樂屬性上分析。對於詩而言,只有「樂府詩」具有音樂的屬性,與音樂的聯繫很緊密,其餘的一般只要能誦讀就可以了,並不都是需要配上樂曲歌唱的。而「詞」則純粹是倚聲填詞可以唱的文學形式。所以,詞很重要的一點是,要符合曲律的要求,這說明它的屬性是和音樂是密不可分的。也就是說,詩和音樂是可以互相獨立的,而詞則是從屬於樂曲的地位。所以,詞的音樂屬性是很強的,這是它有別於詩的很重要的一點。
二,聲韻角度分析。古體詩一般只要求能押韻,達到一種聲韻上的整體協調就可以了,近體詩除了押韻限制外,還有固定的平仄安排和對仗的要求。而詞對聲韻的要求就相對嚴格的多了。不僅押韻和平仄安排要符合詞牌規定,同樣也會有對仗的要求,不僅忌孤平、忌三平三仄尾,甚至還要忌「拗救」。聲韻上對四聲要求比較嚴格。比如用入聲字可以與上聲去聲通押,或通篇只用一個聲押韻。詞的領字重視仄聲,常有「一字豆」的說法,「一字豆」是詞的術語之一,是指句式上句子的第一字為一獨立音節,以帶領後面字句(多為一四格式),這樣的字一般是仄聲,且多數是虛詞。比如「看-萬山紅遍」「望-長城內外」「又-酒趁哀弦」「念-武陵人遠」等等式樣。
這是詞的聲韻的特點,而詩的第一字的聲韻多是不講究的,也不允許句子的第一字為獨立音節的情況,詩的平仄要求一般是以兩平兩仄來分配的,特別是前四字不允許出現一三形式的。詩一般是一詩一韻的,韻押在雙數句的句尾,通常不許換韻,或平仄通押。而詞韻則複雜多變,韻位變化很多,還有一闋中換三四個韻腳的。詞中時常還有「暗韻」及「藏韻」等現象。
三,形式上的不同。詩的形式比較整齊,特別是近體詩就不允許句子的長短不一樣。當然「樂府詩」也有長短句的存在。說到這,我們回看剛才第一點說到「音樂屬性」時會注意,正是只有「樂府詩」在詩里具有音樂屬性,而句子的長短不一,也正是音樂屬性的一種必然吧。按《欽定詞譜》來看,詞有八百二十多調,加上變格有二千三百多體格,一個詞牌一個樣式。其複雜性遠非詩可以相比的。詞的斷句也比較靈活,前面說的「一字豆」就是一種,一般還可隨作者的意思靈活處理。
四,風格表現的分析。我們都熟悉的那句是「詩庄詞婉」,詩以端正、嚴整、典博、宏肆等氣象為特點。而傳統的說法上,一般對詞的習慣評價是「繞指柔」「溫婉」「清淺」「艷科」,這類評價。有的人會說了,這樣的說法是不對的,蘇辛之詞就絕不是這柔弱風格。對了,其實現在對詞的格調一般是以「婉約」和「豪放」兩種風格而論的。以「詩庄詞婉」這樣定性詩和詞的不同風格是非常片面的。詩,其實也不完全是端正、嚴整、典博、宏肆這類莊嚴的不得了的格調。清新婉約之詩也是不勝妹舉。但是,這樣說不等於就可以混淆了詩和詞的風格的。
我想,還是從音樂的角度來分析更合適。詞的本質是適合唱,那麼唱出來的歌詞其文辭就不可能也不適合很艱澀,諸如詩中的引典一類的現象就不會有,適合唱,當然語言就要近於口語化而不適合文言化。詩語多為文言辭彙,書面語言,典雅凝重,耐品味,多蘊含,這些其實都不適合入譜而唱的,唱出來也難懂,讀起來卻有味。而詞,不論你寫的豪放還是婉約,都更需要口語化(只能說是接近口語化而不是真的口語大白話),語言表達上要清淺一些。這些都是受音樂的屬性的影響所致。它的起源就依附於曲,即使現在所謂的詞文學性質更重些,甚至是不知曲調之所蹤,但是它的基因就是由音樂組成的,你填詞就不能象寫詩那樣去填詞牌。所謂詩可以有詞味,詞不可以帶詩味,就是這樣。
下面介紹一下詞的特點和分類。明朝的徐師曾在《文體明辨》中論到詞時說到:「調有定格,字有定數,韻有定聲」,用這三個「定」把詞的特點說的很清楚了。
再詳細點說可以這麼羅列一下:
1,句式長短不齊(長短句);
2,每一詞調(就是「詞牌」)有每一詞調的句格、句數和字數;
3,每一詞牌的字聲平仄、韻律和韻字數量也各不相同;
4,對偶、粘合、迭唱與否,每一調詞也各不相同,因詞而異;
5,為樂去而填詞,適合吟唱。
關於詞的特點大致如是,我們可以在以後的學習中慢慢體會,自可品味得出的。
詞的分類,在宋初時只按兩類來分,短一點的就叫做「令」,長一點的就叫做「慢」。到了明代編輯詞集《草堂詩餘》的時候,就分的比較細了,按詞的長短分為小令、中調和長調。因為唐五代以前的詞多數都是比較短的小令,中長調的詞是宋以後開始出現的。
現在我們分類是按清時毛先舒的方法來確定的,58字以下的算小令,58-91字範圍的算中調,91字以上的稱為長調。現在知道最長的長調是吳文英的《鶯啼序》共有240個字呢。其實,一首詞算小令還是中調或長調,也就是個人為的規定,大家都約定俗成沿用而已。前面提到了「令」「慢」等這樣的字,這關係到宋詞的一些專用術語問題,下面用一點時間對宋詞的一些術語做一些解釋,以後大家在賞析或學習填詞的過程都會不斷遇到的,查閱詞譜時,也會常見到。先認識一下有好處的。
1,闋——是詞所特有的單位名詞,一首詞被稱為一闋詞。小令或雙曳頭的慢詞,都以一首為一闋。分為上下片的詞,可以稱為上下闋,或叫做前後闋。有時也是詞的代名詞。「闋」乃古字,因詞而復活,為宋詞所用。
2,令、小令——唐時以「令」代替「曲」字。一曲稱為一令,小令就是小曲。「醉翻衫袖拋小令」即其意。在唐時,稱呼「小」物為「子」,現在廣東方言里的「仔」字,就是唐遺風未改。既然「子」有小的意思,那麼曲名後面加「子」,則基本都是小令了。比如漁人的小曲,就叫「漁歌子」,流行於酒泉的小曲,就名曰「酒泉子」,這類「XX子」的曲牌名不少。到了宋時,一般就不叫「子」了而稱呼為「令」,比如「喝火令」「訴衷情令」等等,只要是小調都可以加「令」字。看詞牌,「子」和「令」的意義沒什麼區別,但是我們由此可以知道「子」多是唐時的牌子,「令」則是宋時的牌子。
3,引——原是琴曲的名字,後來有人用唐五代時的小令,曼延其聲,變為新腔。引,在這裡就有了引申的意思了。凡題有引字的,引申之意,字數必多於前。有學者注釋稱「凡調名加引字者,引而伸之也。即添字之謂。「添字」和「攤破」也是對原調擴大的含義,區別是,「添字」和「攤破」對原調變動不大,僅是在字句之間,「引」則離原調比較遠了。在查看詞牌詞,這些都經常看到的。
4,近——就是「近拍」的簡稱。「近拍」就是舊曲翻成新調的意思,也就是新調的含義。
5,慢——「慢」在古書上被寫做「曼」,延長、曼延的含義。一旦歌曲延長了,必然有遲緩。用在詞上,就是指著「長調」。「慢」字加不加,就看有沒有同名的令曲了,有則加,以示區別,沒有則不必加。
6,拍——拍做名詞用,就是指音樂上的節奏單位。寫歌詞來配合音樂時,在音樂的節拍處,詞也應該告一段落或者停頓一下。一般的講,在宋詞中是以一拍為一句的,「拍」的時間是固定的,一句字字的多少卻不定,多了就擠的急促點,少了就慢些悠然點。「拍」也可以被引申為曲的代名詞,詞的過片處,也可以稱過拍。
7,攤破,添字——從音樂含義上看,「攤破」就是將一個曲調增加一些調變成一個新的曲子。從文字角度看,「攤破」就是「添字」。比如詞中最常見的有《攤破浣溪沙》,就是在《浣溪沙》上下片的後面分別添加了三個字。
8,換頭、過片、么——詞的早期形式主要是以單片的小令為主的,所以不存在什麼「換頭」或著「過片」的。後來由單片發展成重疊的二片,也就是兩個段落。下片的起句和上片的起句不一樣的,就被稱為「換頭」。「過片」就是指著下片的起句,也叫做「過」或「過處」。「過」字有音樂曲中「過門」的意思。「換頭」,其實也是過片,它還有個名字叫「過腔」。詞的下片,有個稱呼叫做「么」,這是借用了北曲的稱呼了,北方人管最後的或最小的叫「老么」,下片為後,估計是這麼來的。
關於宋詞的一些術語以後還會陸續介紹的,因為這些術語和詞的特點及相關的寫法有密切關係,所以,在以後結合寫作方法時一起講解更有效一些。
現在對詞的特性再略做分析一下,以增加對宋詞的基本認識。
一,詞是音樂文學。詞為倚聲之作,它比詩的新異之處就在於這種新的詩體可以盡情謳歌,詩言志,詞言情,詞的音樂屬性是它的第一特徵。前人有言謂之「選詞以配樂」「由樂而定詞」(胡震亨言)乃是其本性也。乾隆年間編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為了突出詞的音樂本性,稱之為「詞本管弦冶盪之音」。
二,詞的美學意義,重在雅俗共賞。其實,對於詞的一些諸如「艷體」「別格」這類的說法,雖然有失偏頗,但是卻也反映了它通俗的一面。詞乃「小道」也是一種習慣上的看法,不少論調是詞為「女性詩體」,「軟性聲調」,所以稱它為「艷體」。歷代大家也不乏此論者,晚唐詩人溫飛卿即有言「本工詩餘,下流至韓幄……」(註:幄是錯別字,應單人旁)。其實,客觀地看,就詞體而言,可謂是美學經典載體之頂也。兩宋以來,創調數百,列體過千,作家不計其數。其詞調繁盛,聲律之嚴密、旋律之多變、風韻實為高雅近俗,已在某種程度詩莫能之過也。它對格律嚴謹、韻致奇妙、節奏出新等藝術上高難度的要求,均在一切詩歌韻文之上的。詞的生命就是樂曲的旋律,其美學意義也是與之密不可分。
三,調與情相合,詞與調相應,詞,為情思所寄託之詩體。其調如何現在多已不知道,但是調與情感的配合,從以往的詞作上看,也可以品味得出的。例如《梅溪詞》中的《壽樓春》調,連用四個平聲,這個聲調濁而低沉,屬於悼亡之音,其情表達,在文字的音韻上講究的也是如此搭配。
詞的發聲、節奏,要皆音的,要分明的,它的嚴格和巧妙,有時達到令人驚奇的程度。平仄要求極其嚴格,清濁音要分清,音和聲要分明。每一處都要細緻處理好。
詞學基礎講座手記(三))——詞的構成元素及其構思立意
大家晚上好。今天繼續做《捨得詞學基礎講座之三》。因為今天涉及的內容相對多了點,時間會略長,希望各位多加諒解。我講座歷來的原則是「就低不就高」,盡量面對初入門者,所以希望盡量說的明白一些,這樣難免有時話會說的羅嗦點,也請各位詩友給予海涵,呵呵。
關於詞的一些理論雜說,史上數不勝數。我們可以看到宋以來的各種《詩話》《詞話》以及各種雜評不勝枚舉。我們前兩講粗略地談了一下詞的來源以及詩和詞的大致區別之處。我們還對詞的一些特性做了介紹,主要是強調詞的音樂屬性。雖然我們現在所見到的各種詞牌,其曲調早已不知所蹤,但是,我們仍然要記住「詞」的本性是離不開音樂的。雖然我們現在更多的是在文字上對「詞」進行藝術上的注重和提煉,更多的是追求文學上的風采,但是,其樂理樂感的成分仍然是詞的本源。如果不懂得這個本質性的意義,那麼,用再華麗的辭藻堆砌出來的詞,也會全然失去詞之風味,不成其「詞」了。相關詞學上的理論論述,我會在其後每一章節上綜合講解的,我會結合具體的詞作的賞析點評來闡述的。下面,我們直接進入大家都比較關注的主題——就是「如何填詞」。
我們現在先了解一下「詞」的基本構成和基本要求。
整體上看,詞的構成有以下幾個元素和層面:境象、情性、意蘊、神韻、風采。
1,這裡說的「境象」,其實就相當於我們在講解近體詩時說的「意象」。構成詞境的材料,有景、物、事、理。按唐人的說法是「景、心、風、色」。這「境」不能單純看做是僅指風景或外物,它也包括「事」在其中的,事件、故事、細節、景物等等。對於境象者,人常說它是文學的「最外層」,實際上也不完全正確,有時候,一「事」本身可能就是「詞眼」所在,所以,境之展現不僅是詞之外貌,也可以能是詞之要點,這是要靈活看待的。
2,情者,可以理解為情趣、情感、情致、情味等等。詩詞的本質就是詠情之體,那麼這個「情」字理所當然就是詞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前人言說「緣情而綺靡」,謂之情也。「吐納精華,莫非性情」,也是情論。人常說「詩言志,詞言情」,情之於詞,乃神之於體,無情之句,難以為詞也。
3,意蘊,包括意旨、意圖,旨趣等等,它接近於「理」,這裡說的「意」就相當於詞章的中心思想所在吧。其實說這三樣「境」「情」「意」,是沒法嚴格的分開的,它們應該屬於一體的,或者說是詞之神體的不同方面。這些要素的構成體現了一定的詞的境界、風度、文采以及氣格,也就是說形成了詞的意境所在。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起篇就說「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我們說詞的構成,沒有說詞是由哪種文字格式或曲調格式的構成外型,而只是從其神韻處說起,這是針對詞這種特殊體裁的特殊性而言的。
不要把這些概念看成空泛的論調,在賞析前人詞作時,我們可以認真揣摩其中的風味和意境,品味其帶來的美之享受,進而可熏染我們的美學細胞。培養成良好的審美習慣,自己下筆寫作也會自然地神采流露。那麼同此理,對倚聲填詞的基本要求,也是從這個層面上來說的。我們主張:填詞者,填寫時當胸襟鼓盪,淋漓盡情。當意蘊內涵,心境空明。當寫照傳神,事語奇妙。重要的,是要雅俗共賞,不裝深沉,不落俗套,方為好詞是也。下面分條說明一下,以求與同道者商榷交流:
1,詞氣堂正,腔調介於雅俗之間。怎麼理解這裡說的「雅」和「俗」呢?在捨得做《古詩漫談》講座時介紹了,自古來,詩為風雅之體,尤以「雅」為詩之正格。詞和詩的不同點,其實更多地也體現在這個「雅」的有無之處了,詩為風雅之物,詞承其風格,淡薄於其雅也。那麼這個「俗」呢,就是指著「曲」而言吧。「曲」我們泛指元曲而言,其文體直白多俗,市語頗多,所以謂其為「俗」。詞,正好介於二者之間。不及詩之雅,不似「曲」之俗。詞人難做,也難在這裡了,呵呵。既要別與詩,也要別於曲。宋時的李之儀說過:「長短句於遣詞中最為難工,自有一種風格,稍不如格便覺齟齬」。「上不似詩」,上不必象詩那樣直言其「志」,「下不類曲」,又不能只象「曲」那樣娛樂於人。
2,詞要追求一個「妙」字。這個「妙」字可能只得各自意會了。還是綜合詩和曲之長而發揮吧,妙者——美妙、神妙、精妙、巧妙、絕妙也。那麼詞中之「妙」從何來呢?嚴羽在《滄浪詩話》中云:「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我想,這個詞之妙點,更在於其「別才」和「別趣」之處吧。這所謂的「別才,別趣」,其實就是指超脫理性範圍的形象思維而言的。如果朋友們喜歡,待稍晚些時日,捨得擬對《滄浪詩話》做一專題講座,嚴羽之詩學思想,深得文學之精髓,深暗詩歌學之要旨,可學之。詞之「妙」是一種境界,在後面的學習中,我們還將繼續探討,慢慢體會吧,但願學詞者都能有所妙悟為上。
3,情與景的關係。關於情和景,我在做近體詩基礎講座時,以及在做詩作點評時曾經大量說及到。景色的描寫,實際上就是對情之抒發的鋪墊,景色是為情(意)而設而造而鋪的。情與景的關係,可參見捨得近體詩基礎知識講座之九(意象和意境)。在這裡要強調的是,如李漁所說的「要說的情出,要寫的景明」,也就是說,關於「情」的描寫,要表露的出,要讓人看的見,可以多一些婉轉,但務必要少一點晦澀。晦澀一點,於詩而言有情可原,但是於詞而言,是不合理的。關於景色描寫,要清亮,要明晰可見,少借隱喻,可以變化,不可以引申。
現在把李漁在《窺詞管見》中的相關話列出,供大家商榷:「作詞之料,不過情景二字,非對眼前寫景,即據心上說情,說的情出,寫的景明,即是好詞。情景都是現在事,舍現在不求,而求諸千里之外,百世之上,是舍易求難,……安得復有好詞?」。若情和景真要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不論是寫詩還是填詞,均是上佳之作。填詞之景色,要的是那種「搖蕩性情」之景色,如何品味,則各自省得吧,呵呵。
4,填詞寫作要扣題。這是行文的一般基礎要求,填詞照樣不例外。對此不多言了。
5,情與理融,不滯於理。這裡再引用前面《滄浪詩話》里的話「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怎麼說呢,填詞取趣,不能在詞里給人講大道理,詞這東西,不是你用來進行教育人的工具載體,如果你填的一闋詞里,大道理擺了一大堆,用詞的形式給人上政治思想課呢,那你就廢了。傳說中的「老乾體」被譏笑為不侖不類之體,就是這樣原因。寫詩喊口號,填詞來說教,一看就令人生厭。概因為,這些老乾體的作者們,只認識這詩呀詞呀的外形,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來就用,根本就不知道這詩詞之品位高下。看到一匹千里馬,他不識得,卻牽來推碾子拉磨使用了,呵。
詞者,「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其實,填詞一道,不是就不講道理了,那要辨證地理解什麼是理?怎麼來講?「說的情出,寫的景明」,實際上這「理兒」自然就在其中了。這道理前人也早就說明白了,看《貞一齋詩話》(清·李重華)里說的就非常到位:「情愜,則理在其中矣」。
6,詞的語言風格。要求很簡單——貴在清新。捨得論詞,常說到詞語要「清淺」一些為上,清者,使人氣爽而暢。你想啊,詞的本質是配合曲子可以唱的,你嗚魯巴突地說些渾濁晦澀而生澀的字眼,唱給誰聽?誰聽的懂?詞語一經口出,人即能聽的懂是最基本的。說到這,還要提醒一下注意,要謹慎對待「同音多義字」的使用。這就是我所說的詞語要「清淺」的意思。不追求高雅華詞類於詩賦,但又淺而不俗,有別於曲。語言使用,要注意斟酌的,只是合轍押韻對上詞譜了還不算完事,要掂量一下是否有「清新」之氣。
7,最後再說一下填詞要忌諱的「三氣」吧。一是「道學氣」,二是「書本氣」,三是「禪氣」(神秘味道,參禪悟道的味道)。這幾條應該不難理解,這幾樣都不符合詞之味道的。填詞之時,要注意一下別沾上這「三氣」為好。
好,到此為止,我們對詞的基本概念及風格特點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了。我們更多人的目的不是僅僅了解,我們更需要知道如何去填詞,填詞應該具體的遵循哪些原則和注意事項。常見的思路和方法是什麼?這是我們下面要討論的。詞的做法,和寫詩有相似之處。但是真要著筆來寫,則必須依附詞調了。每個詞調,在片數、句數、字數、用韻以及平仄等,都有自己的獨特的要求。一個調一個樣,幾乎沒有完全一樣的。調兒多,式樣繁多,不象詩那樣只有律和絕那麼簡單。
寫詩的時候,還要首先考慮的是選擇用七律寫還是用七絕或五絕來寫,有一定的選擇呢。填詞,當然首要考慮的也是選擇詞調。這和寫詩時選擇律或絕是一樣的。但是,不同之處是考慮之點要複雜的多。近體詩有五種格式(七律、七絕、五律、五絕、排律),算上古體詩或楚辭等,也是可數的。詞,則有二千多種格式,幾乎到了多不可數的程度。所以,這量變到一定程度就會達到質變,詞之調的選擇,當然就格外重要了。擇調,就是選《詞牌》,擇調的目的是:擇腔、擇律、按譜、押韻(楊守齋語)。
這裡,我再借用一下龍榆生的相關論述:「填詞為倚聲之學,不但它的句度長短,韻位疏密,必須與所用曲調(一般叫做詞牌)的節拍恰相適應,就是歌詞所要表達的喜、怒、哀、樂,起伏變化的不同情感,也得與每一曲調的聲情恰相諧會,這樣才能取得音樂與語言、內容與形式的緊密結合,使聽者受其感染,獲致"能移我情』的效果。」對於擇調,初學填詞者要遵守「取徑宜慎」的原則。說到這,還是強調詞的性質的音樂屬性,楊守齋曾言:詞欲協音,「腔不韻則勿作」「律不應,則不美」。每腔每調,則都具有其獨到的情感意義,我們常說的一個詞兒是「聲情並茂」,有什麼樣的情,就會發什麼樣的聲(腔),情借聲以達之。
詞調就相當於聲,我們填詞的內容就是情,聲情配合是必須的,第一步,當然是要選擇好「調」(詞牌)。總不能欲言喜事而取哀聲吧?以《欽定詞譜》為例,八百多個詞牌,二千多個格式,我們想全都記住很難,其實也沒必要,就算全都能背下來,也不代表你多厲害,只能說你很用功,也很傻。建議喜歡填詞的朋友,要熟悉記住幾個自己喜歡的詞牌,了解它的來龍去脈,知道它屬於什麼性質的腔調。最好是典型的能分別代表各種情致的調子都選擇幾個來熟悉它,甚至熟記於心。這樣,使用起來很方便,不用花費精力現去查詞譜,想填便填,情思詩脈不被(查詞譜這類的雜事所)擾亂,何其快哉!
據前人經驗總結,填詞之法有個「三步曲」。第一步,就是構思、立意和取材;第二步,注重長短的結構與離合;第三步,則是完善詞的文采、音節和色調。今天就從第一步來說起——詞的構思立意、取材。
朋友們大多都看過《紅樓夢》吧?也許會記住林黛玉和香菱論詩的那一段,黛玉說:「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這話,當然是曹雪芹借黛玉的口來表達的他自己的觀點,但是,這話也非常懇切。「做詩要先下意。詩之有意,如人之有骨。人而無骨,行屍走肉也」——這是清代的學者王楷蘇的言論。關於詩詞的立意,捨得也有自己的言論,請參見捨得的講座手記《近體詩寫作的立意與謀篇》一文。現在結合詞的特點,綜合諸多前人的一些論述,對此之「立意」分述如下,以求詩友之商榷:
1,立意要深,用語清淺。我們賞析詩詞作品時,強調這樣一個觀點,意深語淺,乃是佳作。前面我提到的填詞的詞語要「清淺」也是指此而言。我們看一下馬致遠著名的小曲《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不做其他分析,我們只看他的用語,沒有生澀之字,沒有艱深的詞語,多麼平實的字句,可是,卻生動地勾畫出一幅羈旅荒郊圖,其境遠也,其意深也,寥寥數字,意蘊深遠,結構精巧,平仄起伏,頓挫有致,音韻鏗鏘,直貫靈心。……言簡意深,是寫詩填詞的最高境界。「意貴深,語貴淺,意不深則薄(淺浮,淺薄)」「意深義高,雖文詞平易,自是奇作」。不妨再看一下我們熟悉的李白之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語言之淺白,剛會說話的小兒都可以朗朗上口,可是這淺白之字表達出的內蘊含義,卻牽動無數漂泊思鄉人的心腸。
這一點說的多些,主要是看有些朋友寫詩填詞,總喜歡去找那華麗無比的辭彙,反覆地堆砌,表面上一看,哇,這詞好靚!再仔細一品,除了語病之外,啥都沒有!返樸歸真,才是大道,別去總琢磨找那些花哨詞兒了。意深,不在詞的華麗之處,而在於詞的組織運用上。
2,立意要新,不點鬼簿。說句白點的話,就要是有點個性。寫出來的東西,別人一看就是你張三的,不是他李四的。獨立的風采和個性,就是新意!我們這裡再借用《窺詞管見》中的言論,以述其義:「文學莫不貴新,而詞尤甚,不新不可作。意新為上,語新次之。……所謂新意者,非於尋常見聞之外,別有所聞所見而後謂之新也」。
3,詞意真切,浪漫寫實。詞家常說的是,填詞之道須「隨事命意,遇景得情」。凡事講究個真。前面提過的「要說的情出,要寫的景明」,就是對真實的描述。景明而真,情切而真。情出肺腑而非虛偽強構,真情流露,不求而自工。人皆說詩人為性情之人,填詞吟詩,實為性情之產物。我們自己也有感受,有情緒時,便有了詩興,有情調時,便喜哼曲叨詞。如果煩躁苦悶不安時,給你命題,你也難有上佳之作。刻板木訥之性格性情,實難出好詩好詞的。「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做詩填詞弄曲,乃是高雅情趣之為,豈是那整天扳著臉,一臉死相之人所玩的起的?愛詩之人,皆有一顆火熱真切之心,有了這份真,我們才有緣在此相聚交流。詞意須真切,自在情理之中。
4,詞有別味,在其詞意----「貴遠不貴近,貴淡不貴濃」。怎麼理解這意思呢?其實主要是指表現手法而言的。濃而近則很容易見識,遠而淡,則霧裡看花,欲得而難求。在講近體詩時說到一個「含蓄」的概念,這裡實質上就是這意思。唐詩宋詞的美學特點就是兩個字——含蓄。其意的表達要具有藝術性,也就是說要注重修辭的運用。多用比和興,有話別直說。我在相關講座時提過,寫作時,別直言其義。比如,寫相思,文就盡量不要用「相思」這兩個字,寫悲傷,文中就不要直接寫上「悲傷」,比喻比擬,借物達意,這個意則表現的就不那麼淺顯了。直接說出,那就是「近」了「濃」了,用修辭手段藝術地表達,就是「遠」了「淡」了。
順便再說一點,填詞之立意,立意還貴在一個「銳」字上,貴在言外之意,這在後面的講評時我們會一一分析品味。
詞學基礎講座手記(四)——詞的布局結構大家周末好!今天繼續做詞學講座。今天做第四講《捨得詞學基礎講座(四)》。今天主要想側重詞的結構上討論一下。但在講座前,先和大家聊侃一段詞話吧。
關於對詞的認識,從文學角度看,它只是詩的一種「體」而已。它區別於我們正規概念中的詩,是因為它比詩「俗」。說它「俗」,是因為它更接近民間,是因為它可以配樂詠唱,說詞「俗」,那是相對的,比詞更俗的是「曲」,且不管那南曲北曲,那就不能允許你拿捏文詞,基本上就是市井白話。
在這順便說說詞曲的大致區別,是這麼個脈絡。曲和詞基本屬於一類的體裁,沒有什麼嚴格的區分,但是相比較,詞的文氣更重一些,也相對清雅高調了許多。不管如何,就文辭而言,都屬於詩這個大家族的,只是不同的詩體而已。其實,文學意義上講,體裁之間不存在什麼高雅或低俗之區別的,文字形式及韻律要求不同而已。宋詞呢,以李煜、柳永、晏殊、歐陽修、秦觀、周邦彥、李清照等等這些人為代表的作品,被定位了「婉約派」。
所謂「婉約派」,他們的特點主要是內容側重兒女風情,結構深細縝密,音律婉轉和諧,語言圓潤清麗,有一種柔婉之美,故名之。然我們還知道一種詩詞流派被稱為「花間派」,這是比宋要早些的晚唐五代的一種詞派。其名的由來是因為一本詞集叫做《花間集》,是由當時的18家詞人500首作品編輯而成的,編者為五代西蜀趙崇祚。作品代表人物是溫庭筠、皇甫松、韋莊等等。其作品內容無外乎也是離情別恨,旅愁閨怨,男女私情燕爾這類的。格調嘛,歷來被詬病,被多數人說其格調很低。
如果看《花間集》,其實不能不看《花間集序》,歐陽炯在這個序里給出的定位是「詩客曲子詞」,頗為耐人尋味。曲子詞,是供歌妓們在酒席間歌唱以娛樂所用,是其「俗」的一面,但是,這「曲子詞」卻為「詩客」們所寫,這自然又帶點雅的風味。說的透點就是雅人去俗一把。我們可以認為,雅人可以俗,而俗人卻無法雅,雅和俗的本質區別是內涵氣質的區別。官僚啊,大學教授啊,在KTV里一樣俗的一塌糊塗,只是「俗」的時候呢,還忍不住得玩點高格調。呵,扯的稍遠了點,《花間集》就是一群雅客們寫的,其實是一群詩人們寫的。說的俗點,它在當時,相當於現在KYV練歌房裡的點歌單,歌本,比喻雖然不太恰當,但其作用大致如此。但是,由於作者們多是當時的大文豪,所以,其文學價值當然也相當高,甚至,形成了一個流派以至於影響到後來的詞學風貌。
說到對詞之文體的演化,不能不提到一個北宋時非常重要的人物---柳永,他原名叫「三變」(也叫「柳七」),後來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他對詞學的貢獻極大,詞由小令向慢詞的發展和豐富,他起了關鍵性的作用,詞境的開拓,內容題材的豐富,詞的通俗化、口語化,其影響在詞史上皆功績彪炳。可惜這位大詞家,平生過於放浪,終生潦倒,死的時候還是一群妓女們捐錢給葬了的。柳七的態度是「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其人性情,鄙視功名利祿,放言狂之「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這個「奉旨填詞柳三變」的詞,雖然也有「花間派」的痕迹(這和他的生存環境有關),雖然也免不了凄婉纏綿,兒女情長,但是卻無靡靡之氣。他的詞作中有股放浪不羈的豪氣,詞境清新脫俗,畢竟在文學地位上屬於大家巨匠的。
唐代強豪詩人輩出,而宋時詞界群星璀璨,風格流派也自然不一樣,以蘇東坡和辛棄疾為代表的豪放派,異軍突起,以詩為詞的特點,和婉約派分庭抗禮。在後期,我將專題介紹蘇東坡其人及其作品風貌,這裡只說一下「東坡」之名的來歷。蘇軾,號東坡居士,這個「東坡」其意是取自白居易的《東坡種花》而來。其起句是「持錢買花樹,城東坡上栽」,詩中還有「東坡春向暮,樹木今何如」之句,蘇軾是白居易最忠實的粉絲哦,非常非常地崇拜他,甚至自比為當代的白居易。
好了,這詞話啊,聊起來沒完,以後咱再接著聊。我們經常了解一下詞的各種淵源和傳由,於我們習詞也是大有裨益的,至少我們可以熏陶在一種詞的「氛圍」之中。咱別跑題,大家喝點茶水,咱言歸正傳,還是說詞法吧。
詞的布局結構之特點
現在想大致地介紹一下詞的布局結構之特點,介紹一下詞的「起」、詞的「結」以及詞的「過渡」問題。用我們講詩時的說法,就是詞的「章法」。在古典詩詞學的概念里,「章法」,就等同於「結構」,以後不論是說到哪個,意思都是一樣的。比如我評說你的作品「結構」有點問題,那意思就是指你寫的不合「章法」。
在我們前期修習近體詩的時候,我們常說到它的章法是「起承轉合」。其實,這個概念也適合用在詞學裡來,只是,我們不能照搬。在詞中,我們可以忽略「承」的表面意義,而只去注意它的起、結和轉。我們稱它為「詞的發端」,「詞的煞尾」,「詞的過變」。所謂「過變」就是前時我們所說的「過拍」、「換頭」等意思。詞的起法可謂是多種多樣,一會我會比較詳細地分析的,首先要了解一下詞的起篇大致可以有這樣三個思路:
一是要「謀勢」。看過我以前的講座的朋友都知道,記得我在講七絕的寫法時,說到「起句要押住陣」這話吧?這詞的特點,也有這意思,起句開門見山,有陣勢,可以一下子就吸引住眼球,直抒主題。我們看一下蘇軾的《江城子》中的起句「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也是這個作用。開篇就先給你狂妄一把,然後再得意地從態上說如何的狂,左手牽著黃狗,右手擎著蒼鷹,玩的夠瀟洒吧,呵呵。再看一下陸遊的《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候,匹馬戎梁州」,先把自己曾經的大志亮了出來,也算是一種「勢」的渲染,起句,有勢乃佳。
二是要「謀境」,典型的有如蘇軾的《念奴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斯境大也。還比如黃庭堅的《定風波》(次高左藏使臣韻)的起句「萬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終日似乘船。」寫房子漏就房子漏唄,他卻給你先來一個「萬里黔中」,呵呵,這就把「境」給你鋪染一下,還帶出了「萬里」之勢。溫婉一些的,如朱淑真的《秋波媚》的起句「遲遲春日弄輕柔,花徑暗香流」,這裡用視覺和嗅覺來造境,勾勒家園美好的春日景色。
三是要「謀思」,這是要以意為先,常常是先以問句而起。我們看黃庭堅的一首《清平樂》(晚春)「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這闋詞的過片也是一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說起黃庭堅,文學史上和蘇軾並肩被稱為「蘇黃」,也是不得了的人物。那麼就再把蘇軾的句子也搬來做例子「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這都是先設問,引人發思,然後再鋪展敘述,辭以賦之。
關於詞之結構的說法,下面漫而談之吧。曾經聽過這樣的話「詩重發端,惟詞亦然」,查了之後知道,這是清時沈祥龍說的。詞的「起」,是要給予足夠重視的,比如我們前面說的那「三謀」,都是指要對起句加以構思的。
填詞起篇不能油腔滑調的,也不能濃裝艷抹的。還要避免用那些俗套的陳詞濫調,令人一瞥,望而生厭,何談美哉?詞的起,講究是是一種「開門見山」,清麗淺白,開口就讓人聽個明白。這點有別於近體詩的。詩的起,雖然也有「興起」一說,但是,詩重含蓄,重比興的修辭技巧,在文辭上給你埋伏筆,設鋪墊,然後再中而興之,那是有章有節的鋪展,而詞,開門見山就可以了。這個「開門」也別亂開,要重視一個「凝重」,不要裝模做樣,不顯露輕浮。凝重而有神韻,則大勢可成。按嚴羽的話說「發端忌做舉止」,就是這意思。我們在前幾講里說了,詞類分為小令,中調和長調。中長調的,也稱為「慢詞」。對於慢詞而言,它的起是有講究的。現在不少人做這類「慢詞」,在起處多是描寫景色來鋪引,然後到第二韻的時候在點到題,也就是次片才進到意麵。其實這不是正規的詞法。慢詞之起,應該立即扣緊題意,籠罩全篇。也就是說,適宜實起,而不適宜虛寫,不適合泛泛地寫景。起便定住題面,後面就順勢而下。
我們說起法,說的是一些常見的例子,其實,詞之起法幾乎沒一定之規。悟得其妙時,法便無定法。有如蘇子的「大江東去」「明月幾時有」這樣起句便籠罩全篇的,也有起意言題之後,另言他意的。還有起句之前便已經有「語意」存在的,虛擬的語已經在,而「起」只是對起接續而已,比如李易安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還比如辛稼軒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這樣的句子,看似不完整,嚴格講究,前面好象缺點啥。可是,我們讀來仍然能夠意會。這就是詞的結構的特點,很靈活。具體的修習,我們以後結合作品,分別講之,細推敲之,不在於掌握幾個起法,而在於認識詞之「起」的性質和規律
大致上我們可以粗淺地這樣認識一下,
第一,可以在開端處點出中心思想。
第二,可以從容開端,步步為營,漸入佳境。
第三,由景入情,先景後情。
第四,由情起句,再襯以景緻。可以先從這幾個方面考慮謀篇入句。
說起法,其實是不能獨立來說的,它只是詞之結構布局的一部分,要綜合全篇來考慮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有這樣的論述:「凡思緒初發,辭采苦雜,心非權衡,勢必輕重。是以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於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於中,則酌事以取類;歸餘於終,則撮辭以舉要。」。他這裡說的,我們看做是主要是針對慢詞而言,是指篇幅比較長的詩體而說。就如我前面所講,慢詞的起,取得牢籠全體的姿勢,取得概貌。大的起,中間部分就不能幹癟,要飽滿起來,開闔變化,鼓盪起伏而無懈可擊。結尾則需要收神,做一總結,完成全篇的收口。
有朋友可能會注意到我的簽名處寫了這麼幾句話「小詩精深,短章蘊藉,大篇開闔乃妙」。這是白石道人(姜夔)在他的《白石道人詩說》里的話,在這話的意思,白石點出的就是題材、選材及組織成章的法旨。其中「大篇開闔乃妙」,要是就是一整體布局的全局觀。關於詞的發端,我們再多說幾句。常言道是「萬事開頭難」,詞也是啊,有了好的開端,後面的結構一般也就「心中有數」了,這個起,也好比是高樓大廈的奠基石。「底兒」打好了,後面的譜寫也有信心了。信心在,情緒暢,詩思自然有脈而舒整。
這裡再參考一下龍榆生的相關講義,他將詞之「起」分為兩種態勢,一是「飄忽而來,奄有壓倒一切的氣概」,二是「故取逆勢,藉以激起下文所要鋪寫的壯闊波瀾」。其實講的就是兩個不同的角度切入的問題。一個是正寫,一個是反寫。
當然,我們也可以自己總結出,還可以側寫,借勢起勢。我們在這裡要注意因調而區謀劃不同的起法。調的長短不同,其結構也必然不同,比如剛才說的慢詞,是適合中長調的一般規律(不是死規定)。由此,我們也可以根據體裁而分析出單起之調,適合突兀而起,精神而驚警,對起之調,就應該規整而洗鍊。這裡說的「對起之調」是指起句採用對仗的形式的「起」。諸如此說,可與諸君於閑暇時推而論之。
現在,利用今天的節餘時間,再說幾句題外話。大家可能都注意到了,我的講義中引了不少古代的詩話詞話,基本上都是用文言文寫成的。我們修習古典詩歌,文言文的閱讀能力是很重要的。不要求你如何熟練地用文言文去寫作,但是,必須要習慣文言文的通常用法,它的語言習慣和語法特點。古典詩歌,尤其是近體詩,實際上它所使用的辭彙,就是文言辭彙。我經常提到的「底蘊」二字,其實,能通順地讀懂古文,是最基本的要求。古詩詞的語言風格,實際上是和文言文之精練雅緻之語非常地切合。
在此做一友情建議,閑時多讀古文,於修詩一道,大有裨益。
詞學基礎講座手記(五)——詞的「過變」和「煞尾」
我們今天還是從閑聊開始吧。有的朋友在聽了捨得的詩法講座之後,或者看了捨得對詩詞作品的點評之後,跑來對捨得說:「聽了你的話後,忽然感覺自己不會寫了,感到「不會寫了」時更要去寫,多讀,多看,多思考,多動筆!感到不會寫了,那是一種自我覺醒,是一種升華,是詩詞修學之路上的真正起步。我們該感到高興。
好,繼續我們的詞學講座。今天主要講詞的「過變」和「煞尾」。先談一下「過變」的問題吧。
一、詞的「過變」
過變,就是所謂的「過拍」「換頭」「過片」,也被稱為「過腔」,名堂挺多的。早期的詞是不分片的,基本都是單遍的小令。後來發展成了重疊的兩遍,再後來甚至發展了三片四片的長調了。這片和片之間就需要個過渡,就如我們唱的歌曲,兩段或兩遍之間,就需要個「過門」,在音樂上需要有個間歇和過渡,在文辭上,也需要有個承接和轉變。這就是「過」。說詞是音樂化的文學,在這術語上也體現出來了。
對於下一片的起句,我們都可以稱為「過變」或「過片」「過拍」等,但是稱為「換頭」還有另有一說的,就是下一片的起句,不是在句式上單純重複上一片的,而是有所變化,才叫換頭。比如《望遠行》、《阮郎歸》、《憶秦娥》這類的詞牌,下片的起句和上片的句式就不一樣。而《採桑子》《蝶戀花》《浣溪紗》這類的詞牌,上下片的格式是完全一樣的。在翻看施蟄存的講義時,我們了解到這一點:「換頭」也可能是來源於律詩的格律,大家都知道律詩格律中有「對」和「黏」的要求,這「對」就是上下句的平仄性要相反,特別是指前兩句而言,這也稱為「換頭」,當然是這指聲韻而言了。據施蟄存老師講,這個說法是來自日本和尚遍照金剛的《文鏡秘府論》,這我們就不多考究了,做為一般了解就可以了。我們現在要理解的,就是如何「過變」,下一片的起句,和上片的一樣不一樣我們都不管,叫它「過變」「過片」「過拍」「換頭」等等都沒大關係。
之所以對這個名詞說道這麼多,是因為它在詞中的結構作用是非常重要的。在我們研究近體詩詩法的時候,我就特彆強調了「起承轉合」中的「轉」,所謂轉者,變化也。詩意之美感,尤其需要一種動態的變化美。詞為音樂文學,對於變化之表現,要求更甚。我們看詩,是不分片的,一體貫之,一韻貫之,如此,尚有前後變化之講究,「前有浮聲,後須有切響」。詞有上下片,當然更不可以上下一樣味道,平淡而無變化,就體裁而言,分片已是形變,其變之法,自當用心琢磨。詞的過變換頭之處,是全詞的樞紐所在,我們多數人還是關注其具體的作法。其過片的作法,我們可以參考一下夏承燾先生的論述。
在總結大量前人的作品之後,夏先生將之歸納為七種類型:
1,承上啟下而曲意不斷的(例--蘇軾的《水龍吟》;2,下闋另詠其它事和物(例--辛稼軒的《感皇恩》);3,上闋結句引起下闋(例--馮延已的《長命女》);4,下闋申說上闋(例--辛稼軒的《玉樓春》);5,上下闋文義並列的(例--朱淑真的《生查子》);6,上闋問,下闋答的(例--劉敏中的《沁園春》);7,打破分片定格的(例--劉過的《沁園春》)。
大致說來,過變處以換筆、換意的情況比較多,也有連續寫下去接上片的意思不變的。具體的作法,捨得個人感覺不必拘泥於什麼形式,主要把握的是要有兩個原則,一是要「變」,這個變不一定要改變上片的意思,但是在語氣上一定要有「新」的感覺。正如一支曲子的譜寫,第二段的時候,總要再起個「頭」,使人為之精神一振,謂之旋律起伏之的再起是也。二是「不能變」,與上片的總的脈絡不能斷,也就是上下片演奏的是一個主旋律,詞的主格調不能變。
用樂感來品味詞感,是因為二者在美學上是具有通感的。比如我們欣賞著名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從它的曲式分析來看,大概就分了這麼三段:呈示部分、展開部分、再現部分。從快樂的學校生活到十八相送是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是祝英台回家抗婚不成,樓台會以及哭靈,第三部分就是化蝶了,這是主題再現。每一部分都是各不相同,這種不同就是「變」,變的開始或過渡階段,反映在詞學中就被稱為「過變」。
所以,變,要考慮的是一個過程,而不能只拘泥在過片之句上。填詞時,只考慮過片如何寫,其實是不全面的。先要有謀篇的設計,上片可以寫什麼,下片可以寫什麼,這樣,在寫法上,至少上片的結句,不能單純的去「結」,而是要留有餘音,這樣,下片的「變」才會變的有理。這樣,就要綜合考慮上片的「結」和下片的「起」,要兼而顧之。這都是「過變」過程中不可缺少的因素。「上闋的末句要似合而又似起,下闋的的起句要似承而又似轉」說白了,不管是作詞的開端,詞的過變,還是詞的煞尾,都需要前後兼顧而有所設計的。尤其是過變,既不可以讓前後脫節,又要體現出這個變化感來。「過片不可斷了曲意,需要承上接下」--這是《詞源》(張炎)所說的。還如前面引用的夏承燾先生所論述的幾種過變方式,其中就有曲義不斷的這種方法。既然不斷,那怎麼能「過變」呢?不妨就看看舉例吧:
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蘇軾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楊花者,柳絮也。這是蘇軾的和韻之作,是非常經典的佳作。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對其贊曰「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均而似元唱。章質夫詞,元唱而似和均」,這說的是,蘇軾寫的是和韻,卻看起來象原唱原韻了,而所和的章質夫的原詞,看起來反而象和韻之作了。和韻本來就已經很難,一般很難抵上原韻的,能夠勝於原韻,當然是蘇軾功底更深厚了。王國維又說到「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我們這裡呢,暫時不對這個作品做全面的詳細賞析,且先關注它的「過片」---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
這是下片對上片的直接呼應,寫的還是楊花。上片寫的尚且還是「愁」,這過片開始演化的就成了「恨」了。正如前面所列的第一條作法--「1,承上啟下而曲意不斷的」。「愁」化作「恨」,傾注惜春之情,也是在更深的層次上寫柳絮「也無人教墜」的際遇。這一韻對應了上闋首韻「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呼應有致,同曲同義而旋律遞進,情致更濃。
我們結合以往的優秀作品可以再進一步分析,過片處還應該體現這樣一些特點:
1,上闋和下闋,看著斷了,實際還是還連著的,如前所說,主脈(或暗脈)不能斷。
2,上闋寫景,下闋言情。情景之關係,是一種互融的互襯的互動的關係。關於情景之關係,我們在講近體詩的時候多次講到,填詞的時候,也要有這種不可撕裂性的考量。
3,上片具體鋪述,下片進行引申或演繹,這一點我們看個例子,王沂孫的《眉嫵》(新月)一詞:
漸新痕懸柳,澹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雲外山河,還老盡、桂花影。
上闋是對新月的具體描寫,寫它如何可愛。下闋,我們注意他的過片「千古盈虧休問」這一句的概括,就引出了亡國之恨的感慨。以月之「盈虧」而引申,可以看做歷史煙波的起伏、成敗、榮辱等等。
4,上闋寫感,下闋寫感的來由,下闋可以寫今昔,是利用對比的描寫。或者,先在上闋寫出總的概括,下闋分層地寫具體的緣由。還有的,上闋的結尾那裡留下一個問,下闋再給出一個答。
我在這裡分出的幾種幾種的形式,其實是不需要記的,形式的樣數還可以多了,如何設計,是要根據內容的需要,更主要是作者的如何設計安排了。好象同樣一塊布料,不同的設計師就可以剪裁出不同式樣的衣服。結構上安排,其實重在一個「巧妙」上。如何巧,如何妙,那就看你是否獨具匠心了。布局的關鍵點,就是在「過片」這裡,我們可以把它看做是一個「節點」,或者是一個平衡點,這個節點,是需要非常經心處理的。劉熙載說過「詩之局勢非前張後歙,則前歙後張」,歙(xī),是收斂的意思。疏密張弛,錯落有致,把握的如何,也是考量你作品的品位高下之重要看點了。我們在平時賞析古典優秀作品時,要多注意作者的這種布局上的安排,也多注意一下他的「過變」是如何處理的,不要生硬地抄襲他的「過片」模式,而是要領會他這麼安排的目的,以及所取得的效果。
二、詞的「煞尾」
詞的煞尾,就是我們所謂的「結句」了,是收尾之句。
提起收尾,想起一句老話---「編筐編簍,全在收口」。其重要性不需要我多強調大家都很理解的。其實,別說是詩詞作品,任何文章體裁的寫作中,收尾都是非常重要的。不說寫文了,就是我們平時的工作生活中的大事小情,結尾(最後一步)都是很重要的。前面做的都很好,最後一關節沒處理好,一鎚子給砸飛了的事兒,也是常見的。最後一步,離成功最近,也最遠。再套用一句民間的老話「二十四拜都拜了,別差這最後一哆嗦了」。填詞之道,也是同樣道理,煞尾,很重要。
關於如何煞尾,我在這裡引用一下沈起龍在《論詞隨筆》中的言論------詞起結最難,而結尤難於起。結有數法:1,或拍合。2,或宕開。3,或醒明主旨。4,或轉出別意。5,或於眼前指點。6,或於題外借形。不外《白石詞說》所云「辭意俱盡」「辭盡意不盡」「意盡辭不盡」三者而已。
前人詞話中還認為,詞之煞尾,貴在以神盪見奇,貴在以迷離稱雋。也就是說,貴在虛寫而不適合用「實語」,著一實語,即為敗筆。這裡我理解的是,詞的煞尾,不能寫的太老實了。一是要注意收束,一是要注意發散,或者收中有散。姜白石所云之意,也不外如此。其實所謂「辭意俱盡」,當是一吐胸懷,取其痛快淋漓之感。讀過《水滸傳》的朋友都會記得宋江在潯陽樓醉酒後「題反詩」的情節,我們就試以宋江的這個「反詩」來做例子:
這黑三郎寫的其實是一首《西江月》,對於這闋詞,我們印象最深當是它的煞尾「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這是借酒澆愁,轉而為恨,往日積累一腔憤怒,借筆而直抒胸襟。大丈夫可殺不可辱,豪邁如斯也。私以為,這等煞尾,當屬「辭意俱盡」了。我們還看蘇軾的《江城子》,起句為「老夫聊發少年狂」,其結尾是「西北望,射天狼」,點明主題,立即收筆。這都應該屬於「辭意俱盡」之煞尾了。一般的以豪邁風格的作品,採用這樣的收束比較多見,效果是比較暢快。
我們再看一下姜白石關於收尾的原話:「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馬,辭意俱盡。如臨水送將歸,辭盡意不盡。所謂辭意俱盡者,急流中截後語,非謂辭窮理盡也。所謂意盡辭不盡者,意盡於未當盡處,則辭可以不盡矣。非以長語益之者也。至若辭盡意不盡者,非遺意也,辭中以彷彿可見矣。辭意俱不盡者,不盡之中固已深盡之矣」。
對此多加揣摩,深刻理解,當可體會在詞的煞尾時,如何對「辭」和「意」進行藝術處理。前次講座時我建議朋友們熟練掌握文言文,於此便有收益。修習古典文學而不識古文,將舉步維艱。歷代詩話詞話數不勝數,若能輕鬆翻閱賞讀,當如蛟龍歸大海,當如放虎回深山。何須去看什麼如何寫詩填詞這類的書籍。遍覽群書,自會形成自己的理念和風格,你自己也可以編寫學習方法和心得了。
哦,又跑題了,咱接著說「煞尾」。在白石上述這番議論中,我們可以體會到用於詞的收尾可有三個境界,這三個層面其實是不分優劣高下的,主要是根據自己辭文的主題、格調以及設計思想而取決的。前面說了「辭意俱盡」,那麼「辭盡意不盡」呢?「意盡辭不盡」呢?我們這時當可想到「含蓄」二字,當可想到修辭手段,所謂不盡者,即是餘味繚繞。不盡之中,實已盡之更深了。
我們可以再看一個辛稼軒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一直很喜歡這闋詞,拿來舉例,可以更好地品味。我們看他在這闋詞中的煞尾「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這裡,我們可以理解成「辭盡意不盡」了。如只是從字面看,江天色晚,山中鳥隱,該回家睡覺了,沒啥說的了。可是,結合前面的辭義,讀到這裡,我們肯定不會回家睡大覺。我們此時會咀嚼到一種含蓄、深惋而又十分沉鬱的感覺。「西北望長安」而不可歸去,好無奈的情懷,意緒綿綿而不盡,乃至流傳千年仍有餘音呢。
多品味這樣的作品,把這種感覺找到了,其實就是找到了我們學習寫作的方法。即使我們不去寫作而只是欣賞,也會享受到詩詞之美的無上樂趣。這類優秀的詞作很多,再比如我們都熟悉的李易安的《醉花陰》,她那結句寫的是「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人比黃花瘦」只是說人的胖瘦嗎?顯然不是!這裡含有「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味道,妙在深婉含蓄,妙在辭語之外,辭語可盡,而餘味無窮。還有她的那首《聲聲慢》的煞尾「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拋給你了一聲嘆,她走了千年了,卻讓你今天還跟著這句抹眼淚呢。
好,對於煞尾,我們歸納一下,在具體的演繹手法上,無外乎這樣二種情況:以景色來結,或以情思來結。景色做結,還可以分為實景結和虛景結。情思做結,又可以分為寓情而結和抒情而結。通過這種分類,我們不需要多解釋,就可以理解關於煞尾的大致可採取的形式了。
我們一直在說詩須依法而又詩無定法,對於倚聲填詞,其實也是要有這種理念。知其法,才可以不拘於法。記住這樣的順序,先知法,才可以無法,前提是要知法。這是一種高層次的藝術境界之發揮,而不是不懂法而去胡來。前面說的「景結」或者「情結」,也不是死板的分類哦。還可以亦情亦景,還可以亦景亦情。如果真的這麼細分下去,按圖索驥,會累死你。掌握一種靈活和靈動,才是學詞的真諦。方法論,只可借鑒而不可拘泥。站在高一點的層次來看「方法」,才是大道。
今天是周末,索性再佔用大家點時間,多說幾句。捨得在這裡已經分別說了「詞的發端」,「詞的煞尾」以及「詞的過變」,告訴你方法了嗎?既告訴了,也沒告訴,捨得希望為大家提供的是一種謀篇的思維方式。詞之為道,乃是智者的事。詞道不是給那些懶于思考的懶人開放的,也不是給那些拘泥於死板教條的方法論者準備的。填詞之作,需要經心,需要精心,更要有大局觀,時刻要有大局的視角。
總結上面的起、結、過,我們可以對詞的結構做一大致綜述。詞章之妙要之法,在於「篇意前後摩盈,則精神百出」,長篇敘事,短篇寫意。小詩精深,短篇蘊藉,大篇開闔乃妙。布局時不僅要考慮到意的流動緩急,也要在節拍,句式上相應配合。意的流動,在慢詞而言,就適合大開大合,大起大落,要的是一種大貌的氣勢。在小令而言,要見到一種精巧,要風吹波瀾而起意,要體現個「精」與「巧」。大的內容,可以寫到小令里,壓之縮之以精之,小的內容,卻不可以拉伸成長篇,一旦以小拉大,必然拉雜瑣碎,強填硬湊,也必然乏味生厭。
關於結構中句式的配合,也要領悟其機。比如,同樣是《念奴嬌》,蘇軾和辛棄疾等人就用「四、三、六」拍或者是「四九」起句領銜。而朱希真、黃升等人卻用「四、五、四」句式起句領銜。同樣還是《念奴嬌》,劉克莊、姚孝寧等人的作品,使用的是「七、六」拍的兩句相銜。大家可去查看他們相關的作品便可以看出這般端倪。語氣,詞義,句式,節拍皆須配合而動,協調感是重要的,整體觀是關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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