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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到沒有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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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9 Rohan 來自微雜誌

(《聶隱娘片尾曲》)

《刺客聶隱娘》這片子節奏、情節、情緒協調得真是剛剛好,只要在台詞處細細留心,就可以一氣呵成至結尾音樂響起。

結尾才是一個真正的高潮,風笛和鼓點鋪展出一片明亮洒脫,青山如黛,草隨風動,中間點綴人影幾個,天地廣闊,兩個散仙一樣的人飄然遠去,不受人世規則約束的,終於有了歸隱之處。

說青鸞舞鏡,悲鳴,說聶隱娘和磨鏡少年不明不白,怎麼一起打了一架就在一起了呢?細想想,太明白了,明白到根本不用任何鏡頭和台詞去點破,那少年是磨鏡的,青鸞對鏡而舞,少年就是她的鏡子,這一層隱喻,說穿了實在沒意思,不說,不點破,由少年一個動作,一張笑臉引導,足夠。

整個片子全部是在這種不說破的規則下鋪展的。利落、乾脆,絕不拖泥帶水。台詞極少,每一句都有交代背景的作用,各色人物心理活動全部用鏡頭語言展示,去戲劇化的意圖非常明確。用侯孝賢的話說,每個人物沉默處都有一座冰山,但怎麼樣才能讓人感到冰山而又不低級地自顧自交代?這才是這部電影真正有價值的地方。

1. 首先是一座最大冰山。

這座冰山就是暗中的勢力較量,也就是這些大大小小的人物究竟在政治博弈和感情較量中處於哪個層級。

最引人注意是魏博藩王田季安的議會。初看時只是被幾個演員的氣勢震到,尤其後來被貶職的田興,氣勢軒昂,心思縝密,聲若洪鐘,雙目有神,氣度完全在其主田季安之上,就是其他兩位臣子侯臧和洛賓,舉手投足也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反倒是他們的主子,聽罷各路觀點之後把手裡物件恨恨一摔,絲毫沒有漢人王者典型的不怒自威的氣象。

不拘這點,田季安的其他行為也處處可疑。貶黜田興之後,夜裡急急召喚聶鋒入府議,特意叮囑一句,半途遭活埋的事兒千萬不能重演。此其一;

他似乎知道暗中自由一股勢力在尾隨。這話又原封不動在田元氏面前重複了一遍。此其二;

在聶隱娘點破背後用妖術暗殺胡姬的人其實是田元氏時,他也只是氣沖沖將紙人兒向她面前一摔,持劍亂砍一通,倒是周韻早就知道一切一樣,處變不驚地招呼僕人收拾收拾。那感覺就好像一噸重量的鐵鎚眼看要砸下來,卻忽然跑偏了方向,而原本要承受這重量的土地連一粒灰塵都懶得彈起。此其三。

田元氏對付胡姬好理解,那麼,活埋田興、伏擊聶鋒又是為什麼呢?

這下子開場不久,剛剛歸家的聶隱娘同母親的一段談話就有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這段對話又是那麼波瀾不驚,始於午後,陽光像流動的空氣一樣,從窗棱傾瀉下來,灑了一地,母親聶田氏的衣服、金簪都鍍上了一層金光,母女二人中間隔著13年,先拿出一個玉玦,往事重頭敘起。這看似不經意的敘舊卻引出了所有人物關係及大部分故事的前因後果。

原來被貶黜的田興不是別人,正是隱娘的舅舅,田季安的叔叔,當初跟隱娘的母親作為田季安父親的司儀迎取嘉誠公主,血統高貴,資歷深厚。難怪氣度不凡。隱娘跟田季安又是公主暗中屬意定親的兩個,只是後來洺洲刺史攜女兒來投,出於政局的考慮,公主委屈了隱娘,讓田季安迎娶了刺史的女兒,元氏。

元氏什麼來頭?如果光看這個姓氏,很難不聯想到北魏孝文帝拓跋氏。昔日皇族。不過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對話里特意提到嘉誠公主降嫁時,皇帝特意將后妃規制用的車輦換成了只有皇帝出行才用的金根車,可見對這樁政治婚姻的重視。嘉誠公主的夫婿田緒主持下的魏博,在經歷了跟朝廷長期的征戰後已由盛轉衰,雖然如此,安史之亂遺留的毒瘤仍然不是那麼好剪除,這其中河朔三鎮(承德、幽州)合縱連橫,連表面上的風平浪靜都懶得維持了。翻看安史之亂後的藩王勢力範圍,洺洲正是朝廷用來制衡魏博的軍事前哨之一。洺洲刺史來投,田緒自然要想盡辦法籠絡,水到渠成地令田季安娶了元誼的女兒。

殺死田季安,元氏正好可以趁勢攬權,奪取魏博實際控制力量。而田興、聶鋒兩個親朝廷分子實在令人頭疼,只要瞅准機會定要絕了後患。這就是為什麼元氏處心積慮要殺死胡姬、殺死田興的原因。而後來歷史也證明,這終究是徒勞一場,田興果然是個王者之材,田季安死後歷經波折,最終接掌魏博,嘉誠公主畢生志願在其死後二十來年後終於實現。

但是,沒有這些歷史知識也沒什麼大礙,只要知道元氏試圖干涉政務,從而暗中布局就可以了。

這就是整部電影底下的冰山。但是侯孝賢只是用田季安幾個異常的動作就點出來了,並不做過多解釋,只是點明,哦,這裡頭有這麼幾股力量在較量,至於這幾股力量的來龍去脈,加特寫,用鏡頭暗示,或者用台詞解釋,都不是侯孝賢的風格。他講究的「真」是以故事當事人的視角去看,情節是否能與當時真實的情境無縫接軌。因此他的人物嘴上可能不多說什麼,但是表情、動作都要具有暗示水下冰山的能量。

2. 聶隱娘的冰山:她是自閉症患者。

既然叫隱娘,「隱」就應該是她的特點。編劇之一謝海盟透露道姑教隱娘隱劍之道是這麼說的:「凡禽獸必藏匿形影,同於物類也。是以蛇色逐地,茅兔必赤,鷹色隨樹。」 隱娘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來無影去無蹤,到底怎麼隱的呢?

田季安召開軍事會議時,聶隱娘就在屋裡暗中觀察。但屋子裡誰都沒有發現,散會之後,夏靖從走廊穿過,鏡頭空停在走廊位置,幾秒之後又折返回來,似乎察覺到什麼,四下查看,沒有新發現,抬頭只見一群鳥兒飛過。

《行雲紀》里有這麼一段記載,鍾阿城有一次提出,刺客的行跡就藏在光與影交替之際。唐代的建築,採光依賴屋檐與屋檐的間隙,分外明亮的檐影投在室內地面,與幽暗室內反差極大,於是聶隱娘趁著雲過日頭檐隙一暗的片刻,飛身掠過檐隙,室內守衛多少受到驚動,然舉首一望,旦見飛鳥三三兩兩地穿過檐隙外的天空,放了心。卻不知道,此時聶隱娘已一溜進了廳,蜷伏藏身斗拱之上。

神來之筆。

又有一鏡頭。聶隱娘夜裡潛伏田府,田季安正跟胡姬親熱。她就暗暗站在紗帳後,蠟燭的光透過紅色的紗帳反射在隱娘冷峻的臉上,微風掠過,若隱若現,四下除了蟬鳴聲再無其他,猛地轉過頭的胡姬一眼看見她,那感覺卻像是見了鬼,但她已在桌上放下玉玦。田季安慌慌張張追出去,卻像是被戲耍一樣被隱娘耍得團團轉,那一招一式都像是在說:「老娘懶得跟你打,耍耍得了。」 縱身嗖地飛下檐去,看上去是飛走了,誰知田季安前腳進門,她後腳就尾隨過來,毫無痕迹。也就是在此時,田季安講起少年往事,胡姬說了一句日後足以讓隱娘救她性命的話:「為她感到不平。」

道姑開頭就說隱娘劍術已成,但片子除了開頭真正暗殺過一個人,其他任務均以失敗告終。這其中緣由就必須說明白。殺,為什麼殺;不殺,又為什麼不殺!兒女情長絕對不是刺客的操典。

隱娘的冰山就在於在決定不殺時,她心理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

她一歸家就發現了自己處境的尷尬,不獨是離家很多年,關鍵自己還是自己父親的敵人。一邊是童年玩伴,一邊是親生父親,這樣的彆扭讓隱娘一言不發,父親不發一言,讓人發瘋的是旁邊竟然還有一個乳娘在為她更衣時絮絮叨叨,「這是你娘親手給你織的耶,每年要織兩套!」 老爹聶鋒不多的幾句台詞里就有兩句獻給她:「當年真的不該讓道姑把窈七帶走啊!」 傳奇小說里,隱娘見磨鏡少年,當即決定嫁給他,沒任何理由,我私下揣摩她做這個決定就是為了儘快逃脫人倫道德的束縛,去找尋一個跟自己身份匹配的處境。

母親的那段談話,百來字,卻也字字啼血。目的就是暗示,公主做了一番周全的布局,田季安是公主一手帶大,雖然囂張跋扈了一點,但也絕不敢忤逆公主的遺願。「公主唯一遺憾的就是屈判了阿窈……」 隱娘聽到此處,悶首慟哭,像是要用淚水洗刷心裡猛烈燃燒起來的大火,因為她突然之間明白,公主心裡對她一直都是視為己出。

人最受不了的就是陳年宿疾一夜之間的愈痊。因為被辜負、被拋棄,所以冷麵冷血、獨來獨往就有了絕對可靠的理由。這麼些年,也一直是用這個安慰自己,因為打小被屈判過,所以自知不配愛與被愛,有的只是恨,然後是冷漠。

道姑一見此人當即決定帶走,我心裡暗想,也許就是因為道姑知道這樣的背叛是永生不可能的愈痊的頑疾。這是殺手的天然屏障。幾年後道姑托茶販送玉玦到府,說,窈七命里有一段宿業,這段業,應該就是這段。

但我們所有人不多多少少都被屈判過嗎?為什麼獨你聶隱娘就這麼矜貴?其實聶隱娘不是普通人,也是《行雲紀》提醒,隱娘是亞斯伯格症患者,泛自閉症的一種。無語言障礙,甚至天賦異稟,但明顯存在社交障礙。

這一下全部解釋通了。

(舒淇大多數鏡頭都是側臉)

很多鏡頭裡聶隱娘說話不看人的,她的臉總是有一個角度的轉向。唯一一次是在用劍威脅著田季安,在相對靠近的距離說:「胡姬有身孕。」但隨即又側臉,然後消失。 電影的完整版劇本里有聶隱娘小時馴服驚馬的故事,自閉症患者只對特殊的一兩樣事物痴迷,對隱娘來說是馬,是嘉誠公主。被嘉誠屈判,那個小隱娘也就死了。

但是她沒想到小時候的隱娘能復活,全因為母親這一段話。這也是青鸞舞鏡這個故事生猛的地方。自閉症患者的絕佳代表。這是加了「沒有同類」做定語的極致孤獨。

3. 幾個有意思的地方。

第一處:

隱娘跟周韻扮演的精精兒在白樺林里打鬥。這是級別最高的一次打鬥,一招一式都意在至對方死地。但打到最後,面具被劈碎,兩人卻不打了。有意思。想想那種動輒「誅殺九族」的案子,有哪一種罪狀能大到連族人的活口都不留呢?不至於。殺人者內心的恐懼是個無底洞,要用殺戮來填。但高手對決懂得保存實力,知道雙方都有利器在手,手段不在自己之下,會全力打鬥,但點到為止,不會大開殺戒,徒勞地為自己引來不可預知的殺身之禍。她不輕易亮劍,所以,跟田季安的打鬥是能躲就躲,林中解救田興的打鬥是解除困局,跟精精兒的打鬥,因為同為刺客身份,所以才像被激怒的母獅子一樣,火力全開。對方身份一暴露,打鬥也就不必要了。因為知道了對方的底牌,刺客天性中神秘隱藏的屬性就消失了。

第二處:

決定不殺田季安,上武當山辭別師父。

下山後隱娘在前後頭,道姑神不知鬼不覺地尾隨在後,趁其不備,拂塵從背後襲來,這是要索命。隱娘一掌擊出去,正中心臟位置,聽那力道,非死即傷。

她為什麼要背後襲擊?徒弟不守師命,所以該殺?或者戲劇化一點,像《冰與火之歌》里的火焰劍那樣,要獲得神異能力,必要獻祭你最寶貴的東西。比如心愛的妻子、兒子、父母然後是自己。道姑這是獻祭自己,以破隱娘的「仁人之心」嗎(畢竟她心裡明白,劍術已成,而未斬斷人倫)?

這一出,我看不懂。

第三處:

其實這是好幾處。去看聶隱娘電影版的完整劇本,非常好看。所謂的半文半白根本談不上,簡直就是大白話。前因後果交代得很清楚。甚至原小說里那些神異的場面也被寫了進去。聶隱娘的「隱」是徹底忽略物理規律,空空兒、精精兒更是,可騰空消失,可變身異形,會使奇幻術,能未卜先知。本應該是天外散仙,但卻各事其主,借鬼神的力量參與人間事。

放到電影里,味道就變了。這最齣戲的就是各位主角的語言。對話集中處,一在道姑,一在聶田氏。這二位的台詞說得異常僵硬,對於根本不懂漢語的觀眾,白話、文言、半文半白可能根本沒區別,港式偽文言跟台式偽文言也差不到哪兒去,但對於大陸的觀眾來說,那感覺真是像當年看《末代皇帝》,讓慈禧老太后說英語一樣打心眼兒里彆扭。隔著一層。台本在掣肘表演,語言不是自然說出來的,像是生硬地鍍了一層。

但是舒淇的台詞不存在這個問題。她可以把台詞說得氣息沉穩,像呼吸一樣自然。可見不是台詞本身的問題。

最有戲的是聶府的一個老蒼頭,他的台詞印象中有兩處,都是來報告,有一句我印象里是這樣:「稟夫人,有道姑報門,說是送七娘回家來了。」 「了」字念「Liao」 上聲。幾個字的詞,中氣十足,聲震四方,這聲音你聽了,感覺是在聽京劇一樣有板有眼。與此類似是那場軍事會議,駱賓、侯臧的念白,手臂的動作,眼神,挑高的眉毛,這根本是在看京劇!京劇演員本身離文言近,雖然一舉一動都是戲,但卻不那麼隔。算是戲中戲。

電影《聶隱娘》已經完全不是唐傳奇的《聶隱娘》,而是侯孝賢式的悲情城市。那燈光,那紗帳,那身上的錦緞絲綢,和若有似無的古琴聲,都像是一場夢的虛幻光景。即便是室外天地洞開的世界也是雲遮霧繞,少有片尾一樣的廣闊自由。電影的隱娘是真的「隱」,自己有斷人生死的能力,但不參與,在暗處洞察一切,最後絕塵而去。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美妙。

--The End--

最後來一張侯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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