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換肝十年:只知道這個肝很年輕,從北京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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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濟醫院病房。(本文配圖由作者提供)
編者按
作為一個做過肝移植的人,我的年齡與一般人的計算方式已經不一樣了。
一般人是壽命,而我叫存活期。存活期不是從出生算起,而是從手術之日開始計算——那個陌生的、別人的肝臟,在我的體內能夠活多長時間。
我是2006年10月做的肝移植手術,到現在已經存活十個年頭了。雖然,在世界範圍內,像我這樣的人也有存活40年以上的。而在我國,存活十年仍然是不錯的成績。
做完肝移植手術,我為自己設定第一個目標:活到退休。退休後是「保六爭七」,保住六十歲,爭取活到七十」,我一直為這個目標而努力。
六十歲是人的一個花甲,是人生的一個輪迴。在我們土家族的民俗中,人只有活過一個花甲,才算完整的一世人,才能進入家族殿堂,才可以輪迴到下一個人生。六十歲差一天都叫短命。短命的人在那邊就不叫人了,叫鬼,短命鬼,不能入列宗祠,只能到處遊盪。
在我國,每十個人中,就有一個病毒攜帶者,每十個肝病病毒攜帶者中就有將近2個人患病。全國每年有高達兩千多萬的肝病患者群,每年有幾千人排隊等待換肝。由於供體和資金原因,許多人根本等不到那一天。而在過去每年接受肝移植手術的一千多人中,只有一部分人能活過5年,能活過10年的則是幸運中的幸運兒。而今天,我做到了。從此以後的每一天,我都是在創造屬於我自己的奇蹟。」
這是一位換肝者的故事。是「穀雨」支持的第一批非虛構寫作計劃之一。「穀雨」計劃既注重宏大敘事、反映當下中國,記錄歷史的非虛構寫作,同時也青睞源於個體經驗的生命故事,因為這些極致的個體生命體驗,成為我們體察世間人生的一極,通過這一極可以聯接陌生的生命,開啟另外的世界。某種意義上來說,別人的故事,也是我們自己的故事。
安戈的這部作品原名為《換肝記》,凡十萬餘字,我們從中摘取了近2萬字,分上、下兩篇推送。對這個故事有興趣的讀者或機構,可通過「穀雨」或與作者直接聯繫。
換肝記
作者:安戈
換肝,時至今日,我從來沒有想過,也沒有朝那個方向想,總覺得它離我很遠。對那東西的感性認識是從電影明星胡彪開始的,他在電影《大腕兒》裡面的經典對白是我經常模仿的:「是這個意思吧。」
胡彪是在天津做的手術,第一次手術過後,活了一年,出問題了。第二年又換了一個新的肝,這回,不到一年,人就沒了。
換肝,我認為那是人生的極終之旅,是萬不得已而為的事,是人的另一種掛法。
再就是經濟上的問題,換一個肝,得多少錢啊。我一警察,生病這麼多年的,早已是因病致貧了。哪裡還有錢換肝,不敢想像的事。
不過到了現在這個樣子,我已經沒有想法了。
一切聽妻子的,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她怎麼弄就怎麼弄。結賬,轉院,就這麼定了。
第二天一早,一輛救護車拉著我跨過長江,朝江北駛去。
48歲,肝病纏身生命拐彎
噩夢是從2002年11月的體檢開始的。
體檢後不到一個星期,上面通知我和另外一位同事去複查。當時我還不以為然,心想會有什麼問題,有什麼好查的,不去。可是,不去還不行,非得去,說這是體檢中心的特別通知,既關乎警察隊伍的戰鬥力問題,同時也事關一個警察的身體健康問題。領導連勸導帶恐嚇,我只好又去了體檢中心。
去了以後,醫生並沒有給我做什麼特別檢查,也就是抽個血化驗了一下,後來給我幾張單子。全是關於是肝臟方面的,不是看得很懂,結論是肝病病毒感染。
第一次就診是在濱湖醫院傳染科一間十分簡陋的診斷室里,桂希恩教授接診了我。
桂希恩教授給人的第一印象就一個字,帥。別看他年近七十歲的人,高高的個兒挺拔的身材有莫有樣。花白的頭髮,白皙的面孔,有款有型。他的眼睛和鼻子是歐式的,臉型是中式的,精神矍鑠,舉止儒雅。柔和的目光帶著關切的神情愛撫的看著你,讓你油然而生敬仰之感。
這位老帥哥先看了看我的化驗單,問我最近有什麼不好的感覺。
那時的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有病。我說沒什麼特別不好的,能吃、能睡、能工作;開車,旅遊,走四方,沒有什麼不好。
他看著我,目光柔和。問我有沒有四肢無力,食欲不振。有沒有像感冒一樣打不起精神。
我回想一下,還真有。說,就是特別能睡,有時候下班後,回到家裡,往沙發上一躺下,再醒來就是第二天早上。還有,洗澡也能睡著,記得好幾次,晚上泡在浴缸里,冷不丁就睡著了,常常水冷了,把人凍醒。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就這。
還有,不願爬樓梯。我住四樓,以前都是走樓梯上上下下,最近幾個月不願意走了。
啊,還有,我想起前不久開車時發生的一件事。從上江回江城,一路上人特別困,眼睛皮總是打架。心裡一直默默地念叨: 「堅持到潛江服務區要休息一下,睡會兒覺。」就那樣堅持往前開,開著開著,終於眼前晃過潛江服務區的路牌,意識告訴我:潛江到了,我就睡著了。其實那時候離服務區還有兩公里,那個牌子只是個預告。等我驚醒時,正好到達服務區路口,也就是說,我是在睡著了的情況下,開了兩公里,嚇得我一身冷汗。
老帥哥指了指旁邊只有50公分寬的小床,說,「你躺下,我給你摸摸。」
他按壓我的肋間,很深很深的壓,我配合著做深呼吸。又壓腹部,說我的肝臟有腫大,說我感染上了肝病。還有中度脂肪肝、還有膽結石、脾腫大,建議我立即住院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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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換肝前的安戈,他在單位負責電視宣傳工作。
2002年底的我很忙,我在單位負責電視宣傳工作,還在電視台開著欄目,每周都有兩期節目播出。因為節目播出的時間段是安排在早晨7點,所播出的片子得在播出之前送到電視台。那個時候沒有現在的傳輸手段,全靠人工傳遞。常常工作人員做完節目,要到凌晨兩三點鐘才能製作完成。作為主編,我得看播出前的最後一遍,等送走了片子,就到了該起床的時間了,而我,這一天還沒有睡覺。我估計我的這病就是這樣熬出來的。
等到2003年再次就診,結果已經到了早期肝硬化。我問桂教授,這樣的情況會是什麼樣的後果?教授說,「如果不及時治療,發展下去會形成胃底靜脈曲張,甚至胃出血。肝臟進一步硬化,如果還不控制住,進一步往下發展,就是肝癌。」
好可怕啊,說得我背上滋滋冒汗。我意識到我必須接受這個現實:我由一個正常的人,已經變成了一個肝病病人;我48歲的美好歲月已經打上了句號;我的人生在這裡拐彎了。
有一度,我非常虔誠的配合醫生,我想,不讓我好好工作,就好好做一個病人。
記得在濱湖醫院住院兩周,病毒下降到了檢測線以下,各項肝功能指標都達到正常值,肝病好啦!
啦啦啦啦啦!
出院的時候,老帥哥桂希恩教授給我開了葯,一種叫賀普丁的進口葯。
這種葯很貴,一百五十多塊錢一瓶,說是目前最好的抗病毒藥物。但這種葯有兩個特點,一是副作用大,容易產生抗藥性,一旦產生抗性,這葯就不起作用了;二是一旦服用,就得天天吃,不能停。
我的理解是,除非你不吃,要吃就吃下底。
我打開包裝盒,裡面裝一個瓶子,瓶子有密封蓋,裡面就是棉花,掏盡棉花,還是棉花。最後一不小心就能看到小小的如綠豆般大小的藥丸,一共只有,只有,只有七粒。
我想,不是天天要吃的嗎?怎麼才這麼幾粒啊。
那麼大的瓶子本來可以裝上100多顆,為什麼不把瓶子裝滿,哪怕裝半瓶也行啊。後來發現,進口葯都是這德行,從賀普丁到後來的博路定,全是一個套路。
然而,這種葯是目前抗病毒最好的葯,國內沒有抗病毒的葯,沒有。
這事我當時很費解。我們國家很早就把衛星送上了天,在地上爆炸了原子彈、氫彈。還經常聽說我們的許多科研成果走在世界前列。而作為世界上最大的肝病大國,一粒小小的抗病毒藥丸,怎麼就沒有呢?當然,國家戰略容不得我等肝病患者操心,反正抗病毒藥物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嫌貴嫌麻煩,還得吃。
可惜好景不長。
大概只過了半年多,人又沒有精神了。厭食,無力,渾身發軟。除了上次的癥狀還加上黃。尿黃,眼睛發黃,皮膚髮黃,身上發癢。一個感冒上身,人就倒下了。伴有高燒,腿腫,腹脹。
一檢查,黃疸接近正常值的五倍,轉氨酶,轉肽酶,都超過三倍以上。其中還有一項反應膽管的指標高達900多,是正常值的一百倍。這一次的癥狀應該是比上一次加重了。但因為治療及時,住院十幾天,全部癥狀消失,又好啦!
從第一次出院到第二次住院,這中間間隔有半年多的時間沒事,也是我的病情發展過程中相隔時間最長的。此後的歲月里,病程越來越長,相隔的時間越來越短。
不過,從此,我明白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肝病這種病一旦上身,你是再也擺脫不掉的,病毒根本不可能徹底清除,除了移植,其它所有的治療手段都只是治標,不能治本。即或是看上去已經痊癒,那病毒始終潛伏在你的體內,一有機會就會捲土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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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汶川地震,安戈與被救助的災民在一起。
2004年,政府各個部門相繼設立新聞發言人,我所在的警察廳成立了新聞發言人辦公室。作為第一任負責人,我率全省各個市州公安局新聞發言人,參加中央某新聞媒體在昆明舉辦的新聞發言人培訓班。
作為帶隊的我,明顯感到力不從心。厭食,下肢腫脹。穿了襪子就穿不進去鞋子,只能光著腳。睏倦更是如影隨形,就連走路都想睡覺。遲到是經常的事,常常一覺醒來,等我趕到會場,人家已經差不多要中場休息。我只好尷尬的等在走廊里,以免招來異樣的目光。或者硬著頭皮坐在角落裡,聽著聽著就又睡著了,也不知一同參加培訓的同行如何看我。
到江城的第二天,我再次住院。比超檢查,肝臟邊沿呈鋸齒狀,並且腹內積水。
在過去住院時,經常聽到病友議論說誰誰誰不行了,已經肝腹水了。而今,我也肝腹水了,內心好凄涼。我茫無目的地拿起電話,按了好幾個號碼,也沒有按完最後一個數字。我不知道打給誰。不能打給妻子,她的壓力已經很大了,不能打給我媽媽,她老人家要知道她的兒子肝腹水,不知道要哭成什麼樣子。打給別的人吧,誰有功夫聽你說肝腹水?後來接電話的是我的哥哥。
我哥哥大我一歲半,我們一床被子蓋了16年,他也欺負了我16年,也照顧了我16年。我們在一起從不好好說話,總是打架。但是,當有人欺負我的時候,他又去打別人。
我說我住院了,肝腹水。他沒吱聲,好長時間電話那頭空空蕩蕩的。我們都那樣聽著電話里空空蕩蕩。好久,只聽到他哽咽的說,「怎麼就肝腹水,怎麼就肝腹水?」然後就哭起來了。我捂住嘴掛斷電話。
哥哥他在另外一個城市居住。在大饑荒年代,我們餓倒在放學的路上,他搶人家擔子上挑的拐子給我吃(一種野生植物)。我們一起去偷隔壁伯伯家的梨子,我放哨,他上樹。或者他放哨,我上樹。那天,我們到對面山上砍竹子,冰天雪地,鐮刀往路上一砍就是一道白白的印痕。回來的時候,我嫌背竹子下山麻煩。便從山頂上騎在一捆竹子上往下滑,我腳剛一離地,只聽得 「嗖」的一聲,竹子載著我,從高高的山上像離弦之箭,直往山下射去。一開始耳邊還有石頭滾落的聲音,到後來,滾落的石頭被我遠遠地甩在後面,幾百米高的山坡,瞬間就下到谷底。好長時間後,那些滾落的石頭紛紛趕到谷底,「嘩嘩嘩」,如山崩地裂,地動山搖般。只聽得哥哥在山上哭喊,「兄兒——(弟弟)」。
有兄弟真好,不光是掩護偷梨子,危難的時候有人為你擔驚受怕,還能在肝腹水的時候有人接電話,聽你訴說。
自從肝腹水以後,我便成了醫院裡的常客,多則兩三個月,少則幾十天就要住一次醫院。那個時候我跟妻子開玩笑說,如果要找我,就去醫院找吧,如果醫院裡找不到我,那是在去醫院的路上。如果路上還是找不到我,那我就是掛了咯。
儘管到了肝腹水的程度,我仍然有一個堅定的信念,這病一定會治好的,我妻子對此也很有信心。她是學臨床醫學的,我用過什麼葯、對什麼葯敏感、什麼葯療效好、每次的診斷處方她都細心收集,一一記錄在一個本子上。還到處打聽偏方,從中篩選出她認為可能有效的方子,便弄來試試。什麼蟲草鹿茸,還有長白山人蔘,都是我經常吃的。儘管那些東西往往價格不菲,她好像眼睛都不眨一下,逮到就買。還專門買了一個什麼多層保溫紫砂鍋,把那些東西和無鹽的瘦肉一起燉的吃。雖然味如嚼蠟,可一想到妻子用心良苦,也許會對肝病有用,便硬著頭皮吃下去。如此幾個月,花費數萬元,無果。又聽說螞蟻能治療肝硬化,不知從哪裡弄來黑黑的一大包,伴著蜂蜜,攪和成漿糊狀吃,那個難吃啊,不堪言。
病魔並不因此就放過我。
那一年的春節回家。車到達上江市長途汽車站是晚上11多點多鐘,一出站,妻子在接我,她問我怎麼不坐早點的車,我說本來應該九點多鐘到的,正要上車時,出了狀況,內急。我告訴她,一開始只是肚子疼,拉了就好了。但怎麼拉出來的全是黑色的?她問,是干黑還是稀黑,我說都有。她停了好長時間不說話,我問有什麼問題?她輕輕地說了句,胃出血,就說別的去了。
胃出血?我聽桂希恩教授說過,肝硬化的發展就是胃出血,心情有點沉重。路燈清冷,遠處有鞭炮聲,一輛計程車停在我的面前,問要不要車,我妻子說不要謝謝。一路無話。
自從胃出血,我的內心再次受到很大的衝擊。這表明,儘管每次住院都治好了才出院的,每次都是肝功能指標正常了的,可是整個肝臟,還是沒有停止硬化的腳步,反映到日常生活中,不能著涼,不能太熱,不能吃飽,不能飢餓。吃不了肉,不能吃雞蛋,喝不得豆漿。不敢出門,不能遠足,從心理到軀體,都是一個病人。
病情正在按照桂希恩教授的預言發展,只是比他估計的要快的多。2006年5月發生的事,讓我真正意識到這個病有多麼的恐怖,多麼的不可逆轉。
那天珠海的李家耀先生路過江城來看我,我們是老鄉,又是多年的老朋友。我在家裡給他做了一頓飯,也炒了幾個菜,高興嘛,陪他吃了點。
送走他後,正在收拾桌子的時候,突然感到喉嚨發熱,沒來得及去衛生間,一股東西直往上涌,熱熱乎乎的,腥腥的直接沖了出來。我趕緊蹲在地上,順手抓起一個盆子,東西從嘴裡澎涌而出,不一會兒,盆子就裝滿了。紅色的,鮮紅鮮紅,當時心裡那個涼啊。
好好一個肝,迅速走向衰亡
妻子請老家的算命先生為我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說我52歲命里犯煞,只要挺過這個生日就沒事了。那一年,我的農曆生日在9月21日,也就是說,未來的一個星期決定我的去留。
2006年的9月13日,早上喝了一杯豆漿,我像往常一樣去上班。不知道什麼時候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醒來時,覺得今天怎麼這麼安靜,其他辦公室也沒有一點聲音。原來是到了中午,都下班回家吃飯去了。我試圖站起身來,可站立不穩,周圍搖晃得厲害,但還是堅持著走回家。好在住的很近,總算是走回去了。妻妹已經做好了午飯,我不想吃,搖搖晃晃奔床而去。妻妹跟進裡屋,直問怎麼了怎麼了。我說我不行了,趕緊去叫一輛車。
她怎麼叫的車,我怎麼下的樓,我全然不知。這時腦子裡只有醫院,病床,趕緊啊。
人是搖搖晃晃的人,車是搖搖晃晃的車,路是搖搖晃晃的路,一邊晃著還一邊給張醫生打電話。居然還遇上一個不認得路的的士司機,我還得給計程車指路。從來沒有的感覺:天旋地轉,天昏地暗。前面的路像地震中的畫面起伏扭曲,車像阿拉伯飛毯漂浮不定。我心裡默默念叨著堅持、堅持,一定要堅持到醫院。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到了江城大學濱湖醫院的牌子......
只見那牌子一晃,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入夜,我遊走在黃泉路上,不是我不想活,是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病痛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這個時候我的大腦特別的清晰。我開始認真考慮死亡。這人間是沒法呆了,不能呼吸,每吸入一口氧氣,都變得奢侈,這日子怎麼過?我開始策劃如何解脫這個痛苦,如何離開這地獄般的人間。
妻子是去哪裡了,怎麼還不回來?也沒有個消息。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是上午還是下午,也沒有人告訴我。
這時進來兩個人,是一個病人攙扶著另外一個病人,他們都掛著吊瓶,把那兩個病床佔了。兩個人望著我 「嘿嘿」的笑,我也朝他倆笑笑,那個笑很陰,很冷,很恐怖。那個病人對我說, 「等打完這瓶液,跟我走。」我說,我不能走,我要等我妻子回來。
一會兒又進來兩個人,一個很高,一個很矮,高的頭頂著天花板,矮的只有床架子高,他們不是走進來的,是飄進來的。都穿著長長的白大褂。兩人盯著我看,面無表情,又圍著我的床轉了一圈,走了。
又過了一會兒,又進來一個人,橘紅色的上衣,兩手插在兜里,邊走還邊笑,笑眯眯的那種。走到我床前,摸我的額頭。
是妻子。
我說你有沒有碰到兩個人,一高一矮,穿的白大褂,高的有天花板高。她笑笑,說,「走廊里沒有人,也不會有天花板高的人。」
明明剛剛出去的,他們是幹什麼的啊?我還說剛才又住進兩個病人,都住滿了。還說打完這瓶液要我跟他走。
她說,「沒有,什麼都沒有,是幻覺,要不就是做夢。」
我一看,真的沒有病人,床還是空的。
「你怎麼不問我到哪裡去了?」她說。
我說你到哪裡去了。
她說,「只要還有一口氣,趕快趕快送同濟。我到同濟醫院去了」
原來,妻子接到我病危的電話,正好在上白班,她匆匆跑回家,揣上一包餅乾就出了門,邊走邊啃,坐當時最快的交通工具 「漢光高速」,趕過來。她說在車上一路聽著車上的廣告,一邊迷迷糊糊的睡,「經常放的就是那些片子,也沒有個新鮮的,好多台詞都能背誦出來。」她還象模象樣學了一句廣告詞:「只要還有一口氣,趕快趕快送同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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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戈換肝後退休前,著名攝影師宋剛明說老田形象不錯,一定要秀一個,於是就秀了。
從濱湖醫院到同濟醫院,兩院相隔就一條長江。那天,我沒有妻子所說的那種 「一過長江就覺得有救」的那種感覺。但是,當醫護人員把我從救護車上弄下來,用一張擔架床把我推進病房,往床上那麼一放,我一下子感覺病好了許多。這是真的,好了許多,就從我的身體接觸到同濟醫院的病床那一刻。
同濟醫院移植科在外科大樓22層,我被安排在9號病房。
這之前,我沒有見過這樣的病房。走廊很寬,地很平,擔架車推過去平穩而輕鬆,一點也不顛簸。地面經過防滑處理,護士小姐輕盈而匆忙的腳步刷刷走過,沒有聲音。
深秋的陽光透過明亮的玻璃窗,撒在房間里,柔和極了。我對妻子說,我感覺好像好多了啊,她說是的,她說她也是這麼感覺的。
這一天是2006年的9月21號,農曆七月二十九,正是我52歲生日。你說奇也不奇,怪也不怪。
一群醫生走了進來,只聽得妻子說聲「陳教授來了,」人已經到了跟前。
走在前面的陳知水教授中等身材,皮膚白皙,看上去很年輕,一時間很難把這個年紀的人和同濟醫學院教授,全國移植界知名專家,同濟醫院移植中心主任聯繫在一起。
他拿著聽診器,俯下身,揭開我的上衣,雙手在我蠟黃的腹部滑動。動作輕柔而熟練。這使我很感動,好久沒有醫生這樣了,上次還是桂希恩老帥哥。住院那麼久,沒見過哪個醫生俯下身子去摸你。據說現在的醫生都有更先進的檢查手段,並不怎麼隨便去摸病人,更何況是肝病人。
陳知水教授五個手指還停留在我的肚子上,回頭吩咐蔣醫生和杜醫生,說,病人的病情很嚴重,要儘快做好術前準備,一有肝源馬上做手術。
教授說,就在這幾天,就有肝源,說移植科準備了些資料,放在護士站,講手術風險和注意事項的,要我妻子拿些看看。
妻子有點擔心,說我現在的黃疸指數是400多,這麼高能不能做啊。陳教授說,沒問題,以前七八百的也做過,黃疸指數不是主要的。我妻子沖我笑笑。我想他們是醫生,又都是校友,手術什麼情況下能做或者不做,是他們之間的學術問題,我大可不必操心。我只是一下子聽到儘快手術後,心理準備不足。換肝手術,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這種手術又有怎樣的風險?忐忑。
醫生走了,病房裡恢復了平靜。這間病房本來是單人房,房間不大,放有兩張病床,我住在靠門的一邊,是加床。靠窗的一邊還有一張病床空著,床頭貼個藍色的5字。我來之前,5號病床也住一位手術病人,江西來的,昨晚不治,走了。本來靠窗的那邊向陽,透光,透氣。可妻子覺得那床不吉利,堅持要我住加床。
上午10點多鐘,單位領導來了,隨身帶來的還有一張支票。妻子拿給我看,是財政轉移支付支票,金額是30萬元。從昨天動議轉院,到今天上午10點,僅僅十幾個小時的時間,30萬元就到了。就正常的財經手續而言,已經是特事特辦了。
我的肝硬化速度,在業內應該算是發展最快的。從2002年底開始發現早期肝硬化,到2006年,在不到4年的時間裡,一個好好的肝臟就廢了。
等待肝源,難熬的日子
天亮了,早餐送到了門口,妻子為我要了份稀飯,我喝了點,感覺不拒絕食物,就是蘋果也是可以嘗嘗的。這是個好兆頭,又吃了一片蘋果。
這一天沒看到醫生。
第二天也沒有見到醫生。
到了晚上,護士小孟來了,手裡拿個手術包,說白天做手術去了,沒時間給我放水在,這才來。我妻子跟他說話,問怎麼一天都沒看見幾個醫生。小孟說昨晚都做手術去了,下半夜才開始,一直做到今天中午才下手術台。那個病人呀,肝壞了,胰腺壞了,腎臟也壞了。三個器官一次移植。陳教授,蔣繼貧醫生,杜敦峰醫生都連續上了十幾個小時的手術台,現在估計是累趴在哪裡了。
原來是這樣啊。
次日,當地一家有影響的報紙發出一條消息,說,昨天,同濟醫院為一名病人成功進行了我國首例肝、胰腺、腎臟三器官聯合移植手術,病人狀況良好,正在重症監護室做進一步治療。
報道還提到了陳知水教授的名字。
我只能猜測,住院之前,陳教授就說過,過幾天就有肝源供體,來了之後也說過,就這兩天可能手術,還吩咐蔣繼貧做好術前準備。從時間點看,應該說的就是這個供體,可昨晚我沒進手術室,做手術的是另外一個人。可能是我血型不匹配,也可能是那個人病情更危重,反正我是逃過了。說實話,有點竊喜,妻子也說,現在的身體狀況,不一定承受的了那麼大的手術,多住一些日子,等恢復些了再做也好。
自從肚子里的水抽出一盆後,能睡覺,也能吃點東西了,渾身的瘙癢也得到緩解,整個人舒服多了。心情得到改善,對周圍環境也關心起來。
5床的病友姓劉,都叫他劉老師,是江城一所高校管圖書的,患的是肝癌。他很年輕,四十多歲,看上去手術很成功。恢復得也不錯,精神尚可,有說有笑。為人也很謙和,看到我病重,他從不大聲說話。他的老婆更是不離左右,悉心照料。愛動腦筋的我發現一個現象,無論是護士還是醫生對他都特別好,就連做清潔的阿姨,對他都是畢恭畢敬,十分尊重。
聯合移植成功後,陳知水教授來查房,跟我妻子說,還要等等一段時間,這次配型沒有成功。我妻子對這一點是完全是有預見的,配型這事,說不清楚,有時候哪怕是親人之間,也有配不上的。依我看,這東西全靠運氣,你運氣好,跟誰都有可能配上,運氣不好,跟誰都有可能配不上。總之,我這次運氣不好,沒配上,那位病人的運氣好,他配上了,我為他祝福。
醫生說了,要等待下一次機會,具體時間沒法確定。
那些日子,基本上每天都要輸很多的液體。有消除炎症的,有降黃疸和轉氨酶的,有抑制病毒的。
尤其是每天還要吊兩瓶白蛋白,這個東西我很在意。因為我知道,它很貴。幾年前,我最初接觸到白蛋白的時候是100多一瓶,後來漲到300多,這次已經是500多塊錢一瓶了。
白蛋白對肝病有很好的治療效果,但不是每個病人都用得起的。我周圍的病友,在輸白蛋白問題上常常糾結。輸吧,那麼貴,醫保又不能報銷。不輸吧,醫生說了,只有那個東西在肝功能特別糟糕的情況下很管用。我是沒有報銷之憂,但我還是一看到吊那個東西,就問醫生,能不能不打或者少打。你想,一天兩瓶,就要1000多塊錢啊。加上其它的葯,還有住院費用,每天要好幾千塊。當著病友的面,我從來不敢說醫療費的事。別人問起,也只是敷衍過去。因為我知道,住院的人中,絕大多數都是要自己掏腰包。就是有醫保的,也要受到藥品目錄的限制。像白蛋白這樣的生物製品,醫保是絕對不給報銷的。面對他們,我有些戰戰兢兢,有時竟然有像做了賊的感覺。我無法做到在別的病友都在使用廉價藥品,而我輸著白蛋白卻無所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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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濟醫院病房,來自貧困地區的母女,母親正等待為女兒捐腎。
同在一個病房裡,特別是在過去的肝病房,一間大房子,裡面住著五六個病人,往往因人的成份不一樣而醫療保障?異。
記得那一次在江南醫院住院,我們一起住5個人,除了我,還有一家銀行的行長、一個大學生、一個在廣西榨糖的漢川人、一個孝感的農民。
每天早上,早班護士都會把要輸的液體瓶子一個個掛在架子上,然後等白班護士上班時集中開打。有時候,其他人的瓶子都掛上了,針也打上了,可就是有那麼一二個人的空空如也,不見動靜。
這種情況很常見,那一定是賬上沒錢,等你交了錢,護士再來給你輸液。這在我們老家叫做一手芝麻一手糖。那一次,我們幾個人的都打上針了,可是那個大學生和那個農民兄弟沒有護士光臨,農民兄弟躺在那裡看著天花板,妻子也不在身邊。大學生就問護士,我的怎麼還不來?護士先是沒理他,一會兒進來,送一張單子過去,嘴裡叫道,幾床幾床的,差錢啦。農民兄弟接過單子,看也不看,便默默地放在床頭,也不說話,然後頭偏向一邊看窗外。大學生小伙接過單子,看了又看,喃喃滴說,「怎麼又差錢了,前天還交錢了3000塊的。」
農民兄弟的妻子是去借錢去了的,看來那天妻子是沒有借到錢,她回來後在病床邊站著不知所措的,就那樣站在那裡,好半天。最後無奈的收拾病人東西,說,「不住了,回家去,回家找中醫治療。」那天,他們就那樣走了,他不到五十歲,家有兩個女兒在外面打工,我還說等出了院去他家玩的。我一直在想,他後來怎麼樣了,是好了,還是沒好......
大學生的父親是羅田縣電力公司的職工,母親在公司樓下開一家雜貨鋪,農民兄弟走後,他回來了。滿頭大汗的說跟兒子說,交了錢,護士馬上就來打針的。
後來,我和這人熟了,他告訴我,他家在縣城,大家都在蓋房子,自己也打算蓋上幾間房給兒子結婚用。自從兒子得這病,不僅花光了家裡的所有積蓄,還向親戚朋友借了不少錢。
「如果是我們大人,沒錢治療也就算了,可就這麼一個兒子,再怎麼搞,也得治啊。」五十多歲的漢子,說著說著竟然眼圈都紅了。
令他沒想到的是,糟糕的情況還在後頭。兒子的病越來越重。醫生說光這樣藥物治療恐怕不行,需要做人工肝。
做一次人工肝,要一萬多塊錢。沒錢還是得做啊,好像是做了兩次,後來轉走了,也不知後來好了沒有。
一間病房,也是一個社會,差距大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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