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烈女」的文化與政治涵義———天益:學習型社會領航者

秋風:「烈女」的文化與政治涵義標籤:鄧玉嬌案● 秋風 (進入專欄)湖北巴東縣21歲鄉間女子鄧玉嬌抗暴殺人事件在網路上公布後,很快有網友封鄧玉嬌為「烈女」。知名網路作家老饕餮於5月13日發表《新史記烈女傳之鄧玉嬌傳》:「湘鄂西之巴東,近有烈女出焉。此烈女非曩時夫死守寡之屬,亦非舊時旌表之類,乃抗暴屠凶之女也。」此一烈女,實在是對鄧玉嬌在那一刻行為的最佳描述。 ( http://www.tecn.cn )節婦、烈女與聖女從文化的角度看,這樣的民間封贈行為是令人驚訝的,因為,「烈女」是一個極為傳統的概念,二十世紀以來,持續地遭到文人的抨擊。在這些文人的筆下,「烈女」是男性社會給女性設置下的一個榮譽圈套。所謂「烈女「,就是女性犧牲個人的幸福,去追求一個對她來說其實虛無縹緲的榮譽。民間自發地封贈鄧玉嬌以「烈女」稱號,或可視為國人向傳統回歸的一種信號。而且,鄧玉嬌之獲得烈女封好,也展示了古代中國的諸多傳統概念,經過創造性轉化,是可以表達現代人的情感與道德感的。 ( http://www.tecn.cn )現代人之所以可以輕易地用上烈女概念,這當然首先是因為,「烈女」一詞本身的內涵不像其抨擊者所想像的那樣狹窄,而是相當豐富的。 ( http://www.tecn.cn )對個體超乎尋常地堅守道德規範的事迹,各文明社會均有一套表彰機制,如基督教之「封聖」制度。由於鄧玉嬌以刀手刃暴徒,故筆者也就特別聯想到法國大革命期間,同樣以刀成聖的「聖女」夏洛蒂-科爾黛(Charlotte Corday,1768-1793)。 ( http://www.tecn.cn )馬拉是雅各賓黨領導人之一,他曾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為了人類的幸福,什麼時候應該每天砍掉50000顆人頭,什麼時候應該每天砍掉270000顆人頭!在雅各賓統治巴黎的短暫時間內,大約有4到5萬人被送上斷頭台,斷頭台不夠用就用水淹、火燒、槍斃、集體炮轟,被處死的人大約有40萬!偉大的史學家阿克頓勛爵在其《法國大革命講稿》對此有沉痛描寫。 ( http://www.tecn.cn )面對這種恐怖統治,及反對恐怖統治的戰爭的失敗,法國北部一位侯爵的24歲的女兒形成了一個想法:有某種東西可能比全副武裝的男人的力氣和心靈更為強大。「一個人只能死一次,在我的恐怖處境中,如果以我之死能換來他人之生,那於我將是莫大的欣慰。」7月13日,星期六,夏洛蒂買了一把五英寸長的木柄匕首去拜訪馬拉。馬拉正躺在浴缸中,夏洛蒂假裝向他報告諾曼底的反革命陰謀。馬拉記下名字,並向她保證,過不了幾天,他就會把他們送上斷頭台。聽了這話,夏洛蒂拔出匕首,刺入了她的心臟。 ( http://www.tecn.cn )阿克頓勛爵告訴我們:當革命公訴人宣告說,這麼準確的一刺只有受過訓練的人才幹得出來,她大喊一聲:「醜八怪!是他讓我成了女殺手!」她的沉著冷靜超乎尋常。當行刑的馬車穿過人群騷動的街道時,劊子手對她說:「你會發現這條路很長。」她說:「不,我並不擔心遲到。」 一年後的7月28日,雅各賓暴政崩潰。1947年,法國作家Alphonse de Lamartine出版了一本書Histoire des Girondins,在這本書中,他讚譽夏洛蒂是l"ange de l"assassinat (刺殺天使)。 ( http://www.tecn.cn )中國有一個深厚的精神傳統,即追求及表彰「氣節」。關於氣節問題,張君勱先生有專文《中華民族精神——氣節》一篇長文進行研究。所謂氣節即是以理性辨析善惡是非,並堅守正道,不為外界力量所移,不論其為暴力壓制、金錢誘惑。比如,孟子就有「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說。 ( http://www.tecn.cn )「氣節」當然多從士大夫的角度言之,但它也體現於婦女身上,比如「貞節」。現代人討論古人之女性觀,也多論及於此,並予以強烈批評。但實際上,傳統社會所表彰的婦女美德,表現於多個方面。如為親人「大復仇」的事迹,劉向在《列女傳》中就予以大力表彰。當然,歷代政府表彰婦女的標準,前後似乎有所變化。《明史》列女傳首謂: ( http://www.tecn.cn )婦人之行,不出於閨門,故《詩》載《關雎》、《葛覃》、《桃夭》、《芣苜》,皆處常履順,貞靜和平,而內行之修,王化之行,具可考見。其變者,《行露》、《柏舟》,一二見而已。劉向傳列女,取行事可為鑒戒,不存一操。范氏宗之,亦采才行高秀者,非獨貴節烈也。魏、隋而降,史家乃多取患難顛沛、殺身殉義之事。蓋挽近之情,忽庸行而尚奇激,國制所褒,志乘所錄,與夫里巷所稱道,流俗所震駭,胥以至奇至苦為難能。而文人墨客往往借俶儻非常之行,以發其偉麗激越跌宕可喜之思,故其傳尤遠,而其事尤著。然至性所存,倫常所系,正氣之不至於淪澌,而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載筆者宜莫之敢忽也。 ( http://www.tecn.cn )另有研究表明(鐵愛花,《論宋代國家對女性的旌表》http://economy.guoxue.com/article.php/17616),政府表彰之節婦,至少有四大類:孝道彰聞者,節操正潔者,惠及鄉里者,忠義愛國者。這其中,就專有「烈女」類。《明史》列女傳共有三卷,其中所收錄的女性,其品格表現於方方面面,其中有不少奮力抗暴的烈女,如第三百零三卷中有一條記載: ( http://www.tecn.cn )六安女,失其姓。崇禎中,流賊入境,見其美,將犯之。以帕蒙其頭,輒壞之,曰:「毋污我發。」被以錦衣,又擲之曰:「毋污吾身。」強擁諸馬上,復投地大罵請死。賊怒刃之,既而嘆曰:「真烈女。」 ( http://www.tecn.cn )由此似乎也可以看出,「烈女」一詞突出的是女性抗暴的精神,不論施暴者是誰,也不論其最終是生是死,重要的是那種不受肉體與人格侮辱的反抗精神。如果按照這個標準,傳統戲曲中是有若干「烈女」的。《野豬林》中,高衙內趁林沖發配之際欲娶林娘子,林娘子誓死不從,且以剪刀自衛,奈寡不敵眾,以剪刀自刎,保全肉體與人格的清白。此即為「烈女」。程硯秋先生編演的劇目有《青霜劍》一出,目前程派偶有演出:福建秀才董昌娶妻申雪貞。紈絝子弟方世一覬覦雪貞姿色,假裝與董昌訂交,與媒婆姚媼同謀,買通死囚攀扯董昌,陷之入獄問斬。此後方世一派姚媼勸申雪貞改嫁,申得悉陰謀,假意允婚,託孤兒於其表妹,暗帶祖傳之青霜劍出嫁,於洞房花燭之夜,將方灌醉,手刃方、姚二人,攜頭顱往祭夫墳,隨後自刎而死。該劇中的申雪貞比林娘子更進一步,她既有勇氣,也有智謀。 ( http://www.tecn.cn )鄧玉嬌的烈女之德應當說,21歲的巴東鄧玉嬌在多個方面體現了氣節所涵蓋的美德:首先,在日常生活保持尊嚴。被生計所迫,身處色情服務場所,卻能夠保持尊嚴,只掙清白之錢。在中國,帶有色情服務的娛樂服務業可能是最繁榮的服務產業,對於非職業女性來說,進入這個行業,收入也比較高。在山區小鎮野三關,像鄧玉嬌那樣的年輕女孩的就業機會並不多,娛樂城可能是收入較高的地方,甚至是唯一象樣的就業崗位。但鄧玉嬌身處這樣的環境,依然能夠遠離色情服務,此正是所謂節操的表現。 ( http://www.tecn.cn )第二,不為金錢所動。當鄧貴大以金錢誘惑之時,鄧玉嬌斷然拒絕。鄧貴大手持一沓鈔票,不斷地擊打鄧玉嬌,是本案居中十分經典的場景,它生動地體現了權力與金錢是如何融合為一體,並把女子作為單純的性宣洩對象對待的。但是,鄧玉嬌不為金錢所動,拒絕了鄧貴大。這在今天很多人信奉金錢至上的時代,具有重大道德意義。 ( http://www.tecn.cn )第三,當男子以暴力強迫之時,鄧玉嬌如林娘子一樣奮力防衛、還擊。這種防衛行動,既可以說是人之本能,但如果沒有道德意識支持,則這種本能很可能被壓倒,就像很多女性在遭遇強姦威脅時放棄反抗一樣。正是這一防衛行為,凸顯了「烈」字的道德含義。她不願屈服於暴力,而是拼全身之力反抗,此之所謂「剛烈」。道德力量讓這樣一個女孩的身體迸發出巨大的力量,從而擊退了施暴者。 ( http://www.tecn.cn )凡此種種,均可說明,鄧玉嬌不愧為一位「烈女」。事實上,我們驚訝地發現,孟子所說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竟然在玉嬌身上全面地體現出來了。不管她以前是多麼平凡,也不管她以後可能將多麼平凡,但就在那一天,在那短短的一刻,她的道德勇氣、她既作為女性、也作為公民的完美德性,展現於人們面前。 ( http://www.tecn.cn )古老的「烈女」概念,在鄧玉嬌身上其實完全可以轉寫為現代概念。我們也可以說,鄧玉嬌是在保衛自己的人身權,既作為人、也作為女性的人格,捍衛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她向那些男人、向整個世界宣告,不論是金錢還是暴力,都不能限制、剝奪她的自由和尊嚴。這不正是陳寅恪先生所說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 http://www.tecn.cn )不過,這些需要解釋的繁複的現代概念,似乎沒有「烈女」稱號來得貼切、準確。外來激進思想雖然藉助教育體系、藉助權力,對中國民眾進行了一次又一次洗腦,這種洗腦又經常與所謂的現代意識糾纏在一起,但是,中國人最深層的文化記憶依然保存著,因而,鄧玉嬌一出手,人們就自發地封她以「烈女」稱號。 ( http://www.tecn.cn )雖然這個封號極其古老,卻又十分貼切,能夠全面地概括鄧玉嬌在那一事件中所表現的精神之豐富性:她的行為不只是從技術上捍衛自己的人格尊嚴,更具有強烈的道德意味——當然,鄧玉嬌的這個稱號也同樣對施暴者作出了道德的譴責。這一稱號的文化暗示,引導人們對鄧玉嬌寄予深厚的情感,並予以深情讚美。 ( http://www.tecn.cn )烈女封號的文化與政治糾葛值得注意的,鄧玉嬌的「烈女」封號來自民間,與政府毫無關係。事實上,至少地方層級的政府一直試圖將鄧玉嬌描繪成抑鬱症患者,甚至是精神病患者。總之,她不是正常人。公安部門也以「故意殺人罪」對其進行立案偵查,抗暴的鄧玉嬌反而成為犯罪嫌疑人。而更高層級的政府對此事則始終沒有公開表態。 ( http://www.tecn.cn )這一點,完全不同於古代。在古代,「烈女」是由地方縉紳發現、推薦,由皇家出面予以表彰的。政府所旌表之女性的事迹,當然首先流傳於民間,由其鄰居發現。地方紳士將此上報地方官府,官府經過核實後層層上報,最後由朝廷予以表彰。人們在安徽等地看到的貞節牌坊,均為御賜。 ( http://www.tecn.cn )今人站在現代立場上,盡可對這些牌坊所傳達的禁欲主義價值傾向表示反對,但但樹立牌坊的過程顯示了,當時整個社會的價值觀是一致的。皇家認可民間所認可之節烈女性的品格,民間也以皇家之封賞為榮。理論分析可以證明,官、紳、民之間之所以具有共同的價值觀念,關鍵在紳士群體。這個群體橫跨於社會與政府之間,以其道德權威溝通民眾與官府,使社會與政府具有共同的價值,從而維持一種上下貫通的文化與政治秩序。這也正是中國古代社會在一定程度上維持和平秩序並出現繁榮的制度性因素。 ( http://www.tecn.cn )但在鄧玉嬌的烈女封號上,當代中國的政府民間卻走向了分裂。這種分裂可能由多重原因導致。首先,當代中國政府帶有某種現代性,而現代政府不大可能有封賞「烈女」之舉,現代法律似乎也不允許警察在進行案件偵查的時候帶上道德判斷傾向。這一點是現代性的一般特徵。由此也不難理解,鄧案發生之後,國內一些法律、政治學者紛紛也以「理性」的名義,呼籲人們不要用「烈女」這樣帶有強烈道德意味的稱謂,擾亂司法判斷。 ( http://www.tecn.cn )不能不承認,這樣的呼籲完全合乎現代性的邏輯。現代法律理論要求,司法人員面對當事人,應當儘可能地排除道德情感因素的干擾。據說,惟有這樣,方可透過正規的程序,發現與實現正義。 ( http://www.tecn.cn )只是,在中國,法律本身不夠完善,司法制度不夠合理,法律程序存在諸多問題。這個時候,排除道德考量的技術主義傾向在某些案件中可能導致非常嚴重的問題。在鄧玉嬌案中,警察僅僅因為鄧玉嬌殺人了這一事實,就認定鄧有「故意殺人」罪,從而導致鄧玉嬌一人被拘留,另外的當事人——很可能是強姦犯——黃德智,卻不受任何限制,他完全可以與其他人串謀。 ( http://www.tecn.cn )另一方面,法學專家們圍繞著鄧玉嬌是否遭到性侵害、鄧貴大、黃德智等人的行為是否具有強姦意圖等問題進行的辨析,也顯示出了現代技術主義傾向的法律——也許是中國特色——的荒唐性:女性必須自己來證明加害人具有強姦意圖,否則將無法為自己的防衛進行辯護。人們不能不懷疑,現代法律比起古代法律來,是否更好地保護了女性權益。 ( http://www.tecn.cn )還好,所謂的法學專家們沒有能力阻止人們從道德上對此事進行評論。奇怪的是,迄今為止,警察、司法之外的其他部門官員無人出面從道德上對此事予以談論,包括婦女權益保護部門,儘管他們本來不必如此嚴謹地遵守法律的中立性。 ( http://www.tecn.cn )更糟糕的是,政府與民間對於鄧玉嬌的道德判斷,可以說是完全相反的。政府已經以實際行動表明,鄧玉嬌不僅不是烈女,根本就是涉嫌故意殺人的嫌疑人。官、民在鄧玉嬌行為性質上的對峙,或者至少,官方在鄧玉嬌事件之道德判斷上的完全缺席,顯示了當代中國社會的深度分裂。人們已經注意到了中國社會的貧富兩極分化,注意到了官、民在法律、政策上的對立。但更為深層、也更為可怕的分裂,恐怕還是此案清楚顯示出來的官民在精神上、價值上的對立。 ( http://www.tecn.cn )這種對立,既涉及現代與傳統的糾葛,也涉及夷夏之辨,更涉及權力與道德之衝突,並且,這幾者是糾纏在一起的。 ( http://www.tecn.cn )鄧玉嬌長期由其外公外婆照顧成長,兩位老人生活于山區,媒體這樣描述山區的民風(morals):村裡人很少與外界往來,民風淳樸,見到外來人,就笑臉相迎地招呼在自家門口平地上歇腳,拎來凳子、泡上茶、遞煙,然後也不問來自何方去向何處。 ( http://www.tecn.cn )媒體這樣描述外公外婆對玉嬌的家教:[他們]也沒有因為憐惜而溺愛孩子,做人的原則和本分都一樣不落地教給鄧玉嬌。「從小教她出門有三穩:身穩、口穩、手穩,不能騙錢、不能貪財。」外公一直覺得自己的教育很成功,「她在浙江打工時頭被別人碰破了,人家賠給她500塊錢,她都沒要,說算了。」 ( http://www.tecn.cn )正是外公外婆的上述教育,塑造了鄧玉嬌的人格與道德感。但實際上,兩位老人教給玉嬌的,不過是中國傳統最基本的道德綱目。 ( http://www.tecn.cn )現代以來,這種傳統道德綱目遭到一波又一波的批判。首先是現代啟蒙哲學的抨擊,其實是唯物主義哲學的衝擊。這兩種哲學儘管有一些區別,但其根本處卻是一致的,即物質主義,因而,兩者都是非道德的、反道德的。 ( http://www.tecn.cn )信奉這兩種哲學的人們都相信,人只要理性就足夠了,藉助理性,每個人可以自己確定自己的行為規範。同樣是藉助理性,共同體可以制定出精細的法律。只能用法律來要求人,試圖限制人們行為的非法律規範,比如道德、倫理,都是多餘的,並且是一種社會壓迫。因此,純粹的現代人天然地是非道德的。 ( http://www.tecn.cn )這樣的思想也支配了立法。現代的法律和婦女問題專家教導婦女,遇到男人以暴力進行性侵害的時候,不應貿然進行反抗,而應當更多地考慮自己的生命,保全性命是第一位需要考量的。因為,在現代人看來,人不過就是肉體。精神和道德毫無意義。——這一點大概也能夠解釋,為什麼鄧案發生至今,活躍的女權主義者無一人發言支持玉嬌。 ( http://www.tecn.cn )中國社會就是因為這兩種哲學而走向了非中國化之路,也走向了反道德化之路。而權力則巧妙地利用這兩點,輕鬆地對物質主義的信徒進行著統治。托克維爾早就分析過,專斷的權利當然喜歡當每個人都把物質生活的改善視為生命的唯一目標。僅知肉體之存在的人,面對權力的時候當然是最軟弱的。當下中國甚囂塵上的物質主義人生觀、專斷而腐敗的權力、再加上繁華的生活場景,其實正是合乎歷史邏輯的組合。 ( http://www.tecn.cn )唯一的問題在於,這一組合內在地具有自我毀滅的傾向,因為,這是一個沒有道德的世界,而這樣的世界其實就是所有人對所有人戰爭的狀態。當代中國就處於這樣的狀態。 ( http://www.tecn.cn )鄧玉嬌卻宣告了一種不同的人生觀,一種關於生命的全新理解——其實是傳統以一種令人驚訝的方式在腐爛的現代之復辟。古人云:禮失求諸野。在偏遠的山區女孩鄧玉嬌反抗的身上,在她反抗的那一刻,一種也許已經讓中國人有點陌生的生命形態光輝地呈現出來:人首先是一種道德的存在物,人格尊嚴比肉體更緊要。相比於夏洛蒂-科爾黛,這樣的道德意識或許只是一種文化本能,但它已經刺激了敏感的人,超越肉體的迷思,去面對自己的靈魂。 ( http://www.tecn.cn )「著書唯勝頌紅妝」毫無疑問,陳寅恪先生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歷史學家,但稍微熟悉他的生平的人都會對一個現象感到奇怪:先生晚年為什麼會投入大部分精力去為兩位女性立傳,即《再生緣》之作者陳端生(《論再生緣》),與柳如是(《柳如是別傳》)? ( http://www.tecn.cn )這種選擇一方面這有情不得已之處,如先生1961年詩云:「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勝頌紅妝。」另一方面,在這兩部著作中,先生又寄託了豐富而沉重的情感,如吳宓先生所說:「蓋藉此以察出當時政治(夷夏)、道德(氣節)之真實狀況,蓋有深意存焉」。余英時先生在《陳寅恪的史學三變》一文更明確指出,陳先生撰寫這兩部著作,旨在表彰歷史上有才能、有志節的「奇女子」。而這兩位女性之「奇」,集中表現於其「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如先生在《論再生緣》中明確指出: ( http://www.tecn.cn )端生心中於吾國當日奉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綱,皆欲藉此等描寫以摧破之。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獨立之思想,在當日及其後百餘年間,俱足驚世駭俗,自為一般人所非議。 ( http://www.tecn.cn )先生論為柳如是立傳之緣由則云: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污之人哉! ( http://www.tecn.cn )陳寅恪先生的深意,托克維爾的論述或可為一註腳。托克維爾把美國社會秩序之穩定,部分地歸功于于美國人的婚姻、家庭之穩定,這又歸功於婦女的心智:「宗教通常沒有能力約束男人追求財富的無數衝動,它也不能制約男人追求生活中每一偶然事件帶來的收益的激情,但它對婦女心心靈的影響卻是至高無上的,而婦女是道德的守護者。」(1:327)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倫理學判斷。對此,有學者曾經這樣予以解釋:「婦女通過利用她們的魅力教化男人。簡而言之,婦女的正派(chasteness)與否,是一切事情的根源。男人為獲得性滿意而必做的事,是其行為與意見的關鍵。而他是一個誘惑者還是一位愛人,取決於他相信婦女是對他感官的誘惑還是對美德給予回報,取決於他相信,她的慾望基本上是肉體的,還是知曉美德的理念。」 (Allan Bloom, 「The Relation of the Sexes: Rousseauan Rflections on the Crisis of Our Times」, in Tocqueville』s Political Science: Classic Essays, edited by Peter Augustine Lawler, Garland Publishing, Inc., 1992, p.239)在美國,婦女所看重於男人的正是美德。由此,美國社會被引導到追求美德之正道,而有了社會自治之成熟,財富生產之繁榮,以及憲政秩序之穩固。 ( http://www.tecn.cn )去年,美國黑人婦女Rosa Parks去世,美人為之舉國哀悼。國人由此方知道,正是這位女士,於1955年拒絕將公交車的前排座位讓給白人,而引發了美國黑人民權運動。今天美國阿拉巴馬州的座右銘:「我們勇敢地捍衛我們的權利。」(We dare to defend our rights)此句即出自這位女士。新竹清華大學的黃春興博士又提供了另外一個信息:在帕克女士拒絕拒絕讓座位前後,幾位勇敢拒絕座位的都是女性:1946年,irene Morgan;1955年,Claudette Colvin;1955年,Sarah Luise。 ( http://www.tecn.cn )正是上述論述和事實,引導我們去充分認識鄧玉嬌被民間封為「烈女」的文化與政治意義。北京語言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所長高旭東教授已經撰文指出,鄧玉嬌「在中華民族的道德史上豎起一座豐碑」。我同意這個看法。 ( http://www.tecn.cn )我的朋友楊恆均先生曾撰文,《我為鄧玉嬌辯護——謝謝你用修腳刀啟蒙了我!》。年輕的鄧玉嬌確實表現了一種精神,這種精神既是傳統的,又是現代的。這種精神迴響在遙遠的古代,在深厚的土地上反彈回來,給處於道德與政治絕境中的中國人以強烈的刺激。 ( http://www.tecn.cn )筆者之所以長篇大論鄧玉嬌,首先是為這種精神感動,但同時,也有感於近年來所謂的專家學者面對大是大非而保持沉默或胡言亂語之現象而發。宋魏了翁曾謂:「饑寒之事小而失節之罪大,此豈婦人之責也,抑為士也之戒」。聯想到鄧案之後兩位法學教授——高一飛和喬新生——高舉法律技術道具而進行的雜耍表演,鄧玉嬌那淳樸的生命在關鍵時刻那麼自然而優雅地激發出來、卻帶有強烈道德涵義的看似本能的反應,就值得每個關注中國人生存狀態的人深入思考。 ( http://www.tecn.cn )(2009年6月初,未定稿)進入秋風 的專欄本文責編:fra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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