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丈夫一同離去的燜子鴨 | 人間有味
圖 |VCG
普通的食材,需要愛調味才鮮美。老公不在了,熟悉的味道也一同被深埋,異鄉的深夜裡,我涕泗橫流。
人間有味 | 連載06
11968年2月,我出生在粵北山區的一個小山村,家裡兄弟姐妹共七人。
那時候是集體所有制,家裡九口人只有父母是勞動力,而母親因為生育過多又沒休養好,身體很差,常常生病,所以我們家年年超支。每到公家分糧油的時候,我們就常常被人謾罵,說是幫我家養人。
那時候還不許隨意種養,美其名曰是「割資本主義的尾巴。」我家養了一隻老母豬和一隻母鵝,母鵝很乖,每天早上打開籠子就自己去河裡找吃的,傍晚也知道自己回家,還時不時下個大鵝蛋,是我們全家的美味佳肴。可是有一天,母鵝被偷了,父親連夜打著電筒去找,看到一路的血跡延續到村裡一個人家,回到家中只能連連嘆氣。
那時候只允許種規定的自留地,根本不夠一大家子吃,母親就偷偷地在很偏遠的地方種了一壟辣椒。她總是偷空挑糞挑水辛勤澆灌,眼看長出小辣椒了,卻被隊幹部拔掉了。
那時候,常規水稻產量低,我家勞力少人口多,米根本不夠吃,每頓飯都要摻著紅薯絲一起煮。
過去,粵北山區的春天還很冷,從正月到五月就是一段漫長的青黃不接的日子。母親總在冬天種些大芥菜做成梅菜乾,曬些蘿蔔乾,再做些豆瓣醬讓我們度過整個春天。
豆瓣醬我比較喜歡,而梅菜乾、蘿蔔乾和紅薯絲飯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令我一想起就厭惡。而今天,這些都成了純天然的綠色食品。
21989年春,經人介紹我認識了丈夫,他家比我家更偏遠。那裡人少山多,砍柴割草特別容易,他第一次來見我時,就拉了一手扶拖拉機的柴來,這讓飽受砍柴勞苦的母親分外歡喜。
1990年正月,我們結婚了,丈夫家不富裕,但足夠溫飽,老公善烹飪,我常常能吃上美食。
我最喜歡吃野生香菇燉土雞、豆豉蒜頭燜子鴨、扣肉和客家釀豆腐。
老公的燜子鴨做得特別好。1992年的9月18日是當地的墟日(鄉村趕集的日子),家裡用燜子鴨當加菜,那晚我吃得特別香,一口氣吃了四碗飯還捨不得放碗。
飯後我悄悄對丈夫說:「太好吃了,其實我還想再吃,但怕你爸媽笑話我才不敢吃了。」
他憨憨地笑:「真傻,想吃就吃唄!」
就在那天半夜時分,我臨盆了,第二天一早女兒出生。說來也奇怪,女兒從小不喜歡吃魚,不喜歡吃豬肉,卻特別惦記她爸燜的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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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女兒出生後,我就落下了腰疼的毛病,到處訪醫問葯也治不好,後來姐姐訪到一個老中醫,他說我是產後病,囑咐一百天內不可以乾重活。
所以,我帶著女兒包攬了洗衣做飯等家務,唯獨不敢挑水。可偏偏我家住在山頂上,每天早上都要從山腳挑夠一家人和牲畜一天的用水,少說也要四、五挑。婆婆為人十分好強,在村裡是數一數二的能幹利索,最看不得我這樣懦弱無能,更認為我是詐病的,於是天天嘮叨謾罵,我從不頂嘴。
雖然心裡很反感她,但她病了我總是盡心照顧。
有一次,她晚上突然肚子疼,我和堂嬸連夜用板車把她拉到六、七里外的鎮衛生院,一夜沒睡,她當時很感動,但幾天後又恢復從前的樣子,如此反覆,無論我對她多好都暖不了她的心,家裡的婆媳關係一度緊張。
我丈夫老實懦弱,雖然知道母親不對,卻又敢怒不敢言。所以女兒斷奶後,我就萌生了出外打工的念頭。
2003年1月7號那天早上下著大雨,我擁別丈夫孩子,踏上了開往佛山的大巴,開始了我的打工之旅。
當時,老公並不支持我出去的,他一再勸阻:「別去了,好嗎?我真不想你離開我。」但我卻去意已決,「你都看到我在家的日子有多難熬了,再說,在家也的確掙不到錢,過幾年孩子們讀書要用錢咋辦?」
丈夫無言以對,那天他躲進洗手間,出來時眼睛都紅腫了。當時我們是在縣城親戚家裡,也許是因為眼晴紅腫,他不敢送我去車站,就在親戚家門口與我揮別了。
3我進了一家電風扇廠,被安排進鑄鋁車間,負責做鴻運扇的轉子,按件計工。工作倒不算辛苦,但很傷手,常常一天下來十個指頭都被磨破了。
雖然每月不加班工資只有八百元左右,加班多時也就一千二、三。但介紹我進廠的表妹把我的情況報告給家裡後,家人都覺得意外,十年來受盡婆婆歧視打壓的我,也因此重拾了自信。每個月領了工資,我只留200元散用,其餘的錢都寄回家裡。從那時起,兩個孩子讀書和家裡的生產投資,基本上都是用我的工資。
由於工作場所挨近鑄鋁的鍋爐,整個車間的黑塵都非常嚴重,即使帶口罩,每天洗澡時鼻腔里的黑塵怎麼挖都有。飯堂的石凳子石桌子常常布滿大鞋印,因為太髒了根本不能坐,多數人都是打了飯回到宿舍吃,有少數人就蹲在飯堂的凳子上吃。
廠里會補助一部分伙食費。每天的早餐幾乎都是白粥、粽子、酥皮包、蛋糕;午餐、晚餐多半是青菜加一隻半鹹鴨蛋或者青菜加幾塊肥瘦豬肉。
後來,好多人都吃厭了,早餐經常剩下許多沒人吃,有時候下午會送到我們車間免費分給大家。有一次,一個男子打飯時看見又是鹹蛋,當場就發了飈,把鹹蛋狠狠地砸在打飯的窗口,「操你媽的,天天都是鹹蛋鹹蛋!」
一個星期滾一次紫菜蛋花湯或者玉米瘦肉湯,去遲了就沒有了。青菜大概是沒洗的,菜葉上布滿了黃色的蟲卵,有時候飯吃了一半,還會突然翻出一顆老鼠屎,或是一條筷子頭般粗的豬崽蟲。
幾個月後,老公也進來當裝卸工,他吃不下這裡的飯,很快就瘦成皮包骨頭。有時我下班早,就到外面的小攤買一份菜給他,晚上也給他買一份宵夜,儘管這樣,他還是一個月不到就病倒了,只好又回去家裡。
我在那裡足足熬了兩年多,每當放假的前夜,我總是興奮得整夜不能入眠。一上了長途客車,我就打電話告訴老公,他就在家裡殺雞宰鴨,然後早早地騎摩托到鎮上來接我。
回一趟家不容易,那時從佛山回家鄉的車很少,我甚至不知道準確的發車時刻。我總是從雅瑤租摩的到客車必經之路,然後茫然地乾等,經常只等到鄰縣的車,然後再轉車回到本縣城,又從縣城轉車到鎮上。
回家轉車這一路,至少要花上七、八個小時。
4在家的日子,老公總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他是個木訥的人,從來不會說甜言蜜語,只是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東西都裝進我的胃裡。
單單是燜子鴨就能做出很多花樣:有時配冬瓜,有時配葫蘆,有時配芋頭,有時配筍乾……無論配什麼,他都要加豆豉、蒜頭、紅辣椒、南乳、生抽等調料。吃起來又香又辣,回味無窮。
家裡放養的土雞最適宜做白切雞、鹽焗雞,燉出的湯汁也十分鮮美。老公把雞腿夾到我碗里,對孩子們說:「這次雞腿給你媽吃了,她在外邊很苦哩。」
有一次回家,女兒笑眯眯地從冰箱里拿出一個皺巴巴的沙梨給我,「我爸專門留給你的,是自家的樹結的。」原來,果園裡那棵多年都不結果的老梨樹那年突然結了六隻拳頭大的梨,剛好家裡每人一隻。老公特意撿了最大的那個留給我,卻沒有用保鮮袋包好,時間長了,就風乾成了這個樣子。
我噙著淚吃完那個梨,真的很甜。
兩年後,工廠改革,食堂承包了出去,伙食倒是改善了,伙食費卻高了。另外有白切雞、扣肉等好菜賣,但以我們的工資基本上吃不起的,只有在很饞的時候才會買點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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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託人在番禺找到了育兒嫂的工作。2005年清明後我來到番禺,帶一個七個月大的男孩,寶寶還有一個上小學的哥哥,一家四口人再加上我,奶奶時不時也過來吃飯。寶寶的爸媽是做生意的,平時的後勤也全託付給我,我除了照顧寶寶,還要洗衣做飯搞衛生。寶寶生病打點滴,也是我一個人帶著去看醫生。
在我的訓練下,寶寶活潑可愛、能說會道,九個月就會自己大小便,一歲半學會自己吃飯。寶媽和奶奶年年給我買衣服提工資,每次出去吃飯、飲茶都帶上我,還教我做粵菜、煲老火靚湯。我在這家做了三年多,臉色變得紅潤水嫩,人也胖了起來。
只是自從當了育兒嫂,每年只是農忙和過年時有幾天假,夫妻聚少離多,我們都很難過。
老公在家大搞種養,期望闖出一條致富路,不再讓我外出打工。但一直事與願違,每每收穫後一算,沒什麼盈利。
2008年9月9日,勞累過度的老公在睡夢中瘁死,送去醫院時已回天無力。
當時我已完式了月嫂培訓,正在番禺大崗帶一個剛滿月的女嬰,幹了才半個月,全家人都很喜歡我,對我非常好,總是把各種好吃的菜擺在我面前,讓我多吃點,水果也讓我隨便取食。
那天早上七點鐘,我打了兩次電話回家都沒人接聽,以為丈夫已經去幹活了,不久小姑打電話來,讓我速速回去,說:「大嫂,我哥出了點事,你趕緊回來一下。」我雖然預感不妙,安慰自己:「也許是騎摩托摔傷了,正在醫院搶救吧。」
一路上,我不停地祈禱:「求觀音菩薩保佑我丈夫度過難關,我願減壽二十年換他多活十年。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5按村中風俗,英年早逝,「出去了」就不許再進村。
老公的遺體擺在村野外的一間廢舊小屋的地上,等我趕回去,天已經黑了,昏暗的燈光加上我的婆娑淚眼,我根本看不清他的樣子。我聽到有好些男人和女人說話,燈光昏暗,但我紅腫的雙眼卻看不清他們。
我撲在他身上摸他的頭髮和臉,大聲地哭喊:「怎麼變成這樣子的啊?你怎麼不等我回來了?怎麼不等我?」家人卻很快把我拖開背走了,他們不許我再見他,我就這樣和老公永別了。
我兩天兩夜沒吃沒喝,也睡不著,整個人都落了形。那段日子我足足瘦了二十斤。
這些年老公在家雖然掙不到多少錢,卻是我的避風港,有他在,家就像一個碼頭,總是等著漂泊的我歸航,無論在外邊多苦多累,都能在這裡得到休整。
老公去世後,一切都變了,婆家人疑心我必定會改嫁,對我極盡排斥。
在我還在回家的路上的時候,他的姐妹們已經翻箱倒櫃搜走了老公的存款,我與老公一起開荒種下的樹也賣了,錢她們拿去不給我支配。還發信息給我的女兒,讓她把她自己打工的工資也寄給她保管。
兩個孩子本來就不大懂事,在姑婆們的教導下,對我漸漸疏離,把我孤立起來。
我越來越懼怕回家。
2014年3月的一天,一年沒回家的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第二天,公公說:「還有兩隻放養的老鴨,殺一隻燉了,味道鮮甜哩,外邊吃不到呢。」
婆婆馬上說:「鴨子留著生蛋了。」
公公又說:「樓上還有隻臘豬腳,拿半隻煲青菜心也不錯。」
婆婆說:「要留著待客呢。」
我說:「媽,今年我就不寄錢給你們過年了。」婆婆聽了,趕緊把豬腳煲了,鴨子也燉了。但我卻沒了食慾,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最愛的燉鴨子竟然味同嚼蠟。
普通的食材,需要愛調味才鮮美。老公不在了,熟悉的味道也一同被深埋,異鄉的深夜裡,我涕泗橫流。
編輯:羅詩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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