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單作詩人看 使我撫幾空嗟咨(下)——簡論華鍾彥詩詞的因時而興特色(轉載)作者:三 耳 出自:傳情是否有這種說法 瀏覽/評論:483/0 日期:2010年1月27日 11:04
三、匡時論世 隨情率真
華先生曰:「拙作詩詞,既率性情,則性情亦因時期而有輕重。大約早年之作,多為自吟自詠;建國以後,多為社會民生,期在以芻蕘之言,效獻芹之意,故曾有句云:『詩能壽世無今古,文不匡時豈典型』;『詩情應許熱如湯,文膽何妨大於斗』」[5]2。「匡時」原意為挽救艱危的時事,側重其批判指向和糾偏作用。唐太宗《幸武功慶善宮》詩:「弱齡逢運改,提劍郁匡時。」但在文學功用一端,該詞語外延有所拓展。華先生說:「夫朝市遞嬗,斯文不喪,其所以不喪者,曰:揚民善也,抒民情也,正政事也,化風俗也,匡不善為善也。」[1]906是故激濁揚清、揚善斥惡、移風易俗皆可入「匡時」之列。
在華詩中,有明末以死抗青的義士:「立節若關恢復計,高風尤重到今朝。」有敢為孺子牛的民族魂魄:「幾向刀叢橫怒目,甘供心血育新生」。有「高風亮節繼船山,立教中州五十年」的著名學者嵇吉文甫,有「生為沙丘憔悴盡,死猶不願離沙丘有」的共產黨人焦裕祿,有「治國撮其要,除奸有所宗」的「革命同志」,有「首創文名甘末位,自將重器獻人民」的英模蔣築英。此乃揚民善也。
在華詩中,有借景抒情、吟詠「雲海波翻人足下,萬馬賓士起白煙」的《雞公山歌》、《三門峽歌》;有歡送畢業同學「樹起丹心騰萬里,擘開雲路橫雙翼」的衷心祝福;有對於「漂洋過海為人民,奮戰軍前豈顧身」的白求恩同志的傾情褒揚;更有痛悼人民的好總理的洋洋160句、1120言的《深深懷念周總理》;此乃抒民情也。
而上述討賊寇、迎解放、斥文革、懷英烈、謳歌新時代的篇章無不在「正政事」。即便時代印記鮮明的篇什如《十月革命四十周年頌歌》,也同樣表達出「總因社會制度優,遂使人民生活安」、「蘇聯今日我明日、金針度我妙薪傳」的關心政治、期待發展的拳拳之心。
於化風俗一端,華先生的詩作常常立足當代,鼓吹新的風俗與氣象。如寫於1980年的《梁園詠》,曆數世代文人騷客留在梁園的音容笑貌之後,繼而生動繪寫當今的開封古迹:「龍亭肅穆壯夫氣,鐵塔端妍靜女神。鳩工重繕相國寺,飛天藻井光金輪。中偶遇清明上河圖,東京夢華栩栩存。」篇末話題一轉,力倡新時代的新文風:「詩情應許熱如湯,文膽何妨大於斗。能言人所不曾言,須叫『我手寫我口』。為詩要為賢者歌,扇動真風振九有。」原來長詩是為了《梁園》雜誌的發刊而吶喊。其求新向善之心,催開古梁園新新文風之先。又如在農村參加勞動之際所作《打夯歌》,活畫出「知識分子勞動化」的全新感覺。
當然,對於「匡時」即「匡不善為善」原始意義,更是華鍾彥詩詞的著力點之一。如其《書憤》一首,在一語不慎即有坐牢之虞的淫威下,對「饞口三言城市虎,真情百證變刁頑」的畸形歲月大膽揭露,硬骨錚錚,擲地有聲。而在1966年底批鬥之風正盛時,華先生偏偏寫出一闕《冬至》:「冬至陽生春未來,羈人日日望冰開。安能早借東風力,隨送陽和到柏台!」柏台者,官署之謂也,此詩暗指共和國政權已經被冰封雪欺,盼望早日雲開霧散,撥亂反正,顯示了過人的膽識與品質。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四五」怒潮》一首:「人流花海雪飄飄,歌哭聲浮上九霄。歌到『揚眉劍出鞘』,漫天風雨怒於潮!」此詩作於1977年4月,就在5個月前的1976年10月底,華國鋒在聽了中宣部的彙報時說:「四人幫」的路線是極右路線;凡是毛主席講過的,點過頭的,都不要批評;天安門事件(四五運動)要避開不說。到了1977年2月7日「兩報一刊」發表了題為《學好文件抓住綱》的社論,提出了「兩個凡是」。直到1978年11月15日,中共北京市委才正式宣布:1976年清明節廣大群眾到天安門廣場沉痛悼念敬愛的周總理,憤怒聲討「四人幫」,完全是革命行動。要對於因悼念周總理、反對「四人幫」而受到迫害的同志要一律平反,恢複名譽。而在浩劫剛過、「左」魂不散的當時,作為71歲高齡的著名教授,公開支持四五運動也是需要非同一般的「匡時」的勇氣的。
同時,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之後,「匡時論世」在華鍾彥先生筆下常常集中在「匡時論詩」上。毛澤東同志1957致藏克家等的信里說:「詩當然應以新詩為主,舊詩是可以寫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為這種體裁束縛思想,又不易學。」[6]163文革期間,舊體詩詞更是作為「封資修」被打入冷宮。而華先生立於弘揚民族文化的高度,在《論詩十首》里直接指出舊詩同樣是「二為」的重要領地,試看其中三首——
文體翻新詩不摧,詩壇應見百花開。「於無聲處」驚人筆,猶帶三唐風雨來。
不薄新詩重舊詩,舊詩魂已繫於絲。恍如風雨欺花韻,正待東君好護持。
樂府秦吟絕妙文,情高泰岱筆瑰珍。哦詩每服香山叟,不為風花卻為民。[1]1167-1168
其逆勢崛起之膽、慘淡經營之心,溢於言表。而且在公開倡導的同時,華先生主動為本科高年級同學開設「古典詩歌韻律及其作法」課程,重點講授韻律和吟詠,以承前啟後、挽救古典詩歌的危機。1979年初,華先生髮重主要論文《從舊體詩詞的光輝傳統展望其未來》,明確提出以「攻城不怕堅」的精神學習古體詩,不能只當「檻外人」,要通過教師因勢利導、指點門徑、引入正途。進而呼籲領導同志「因勢乘便,轉敗為功」。文末,先生指出:「詩壇上的偏癱現象不應該繼續存在,應該積極整頓,整頓也是革命。如果不能及時整頓,不培養一定數量和質量的新生力量作為接班人,恐怕三十年後,要想在全國範圍內求得一個對近體詩詞讀得準確、講得深透的人,也將成為鳳毛麟角。到那時,將會受到責怨的。」[7]在《華鍾彥詩詞選》正續編里,彙集了不少論詩、唱和、題贈和悼念日本詩詞學者的篇章,亦可見先生「匡詩」的舉動不僅停留在紙上,而是「知行合一」、不遺餘力。
四、傾心記時 師法老杜
16年前印行的華鍾彥先生詩文集並紀念集《浩氣長存天地間》,封面上是華先生的《東望曲——贈東北大學校友》,其中「卧薪嘗膽育英才」回憶、「江橋血洗豺狼兵」的興奮、「萬里山河半陸沉」的擔憂,不能不讓人記起杜子美的「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而《「八一五」日本投降感賦》中「也因夜雨添詩興,好對秋花倒酒樽」的激動,直似老杜的「漫卷詩書喜欲狂」——先生在其自傳里寫道:「勝利之夜,我與妻子欣然共酌,全家歡暢,率成一律……較比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之歡,或尤過之」。蓋有三曹、王粲的先例,有「緣事而發」的漢樂府民歌的傳統,自然不可妄下「以時事入詩,自杜少陵始」(胡震亨《唐音癸簽》)的定論,但以「(儒家)八條目的入世論」、「向下看的價值觀」、「典型化的歷史感」、「純細節的紀實性」諸端考察,杜甫之前之後也確乎鮮有能出其右者。
秦少游曰:「杜子美之詩,實積眾家之長,適當其時而已。」[8]2318而老杜的應時而生與「以時事入詩」的思想觀念、寫作方法,也的確對後世詩人——如陸遊、文天祥——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以至於文氏聲稱自己的話不必再說,因為「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後世有成就的詩人,無不在思想、寫法上得益於杜甫。
華鍾彥先生身為唐代文學學會常務理事,對杜詩素有研究,堪稱大家。早在1962年,華先生就為杜甫誕辰1250周年撰長文《從杜甫詩中主要學習什麼?》對杜甫的愛國愛民思想、拼搏樂觀精神、深入生活態度諸方面詳加論述,後來在論著與講學中,亦時時生髮杜詩精華。其杜甫研究的造詣必將表現在自己在詩詞創作中,是故無論感時傷世、憂國憂民的責任感,還記紀行敘事的方式、簡樸而充滿張力的語言,其詩詞都明顯承繼杜甫而斐然有成。如《俠士行(其二)》——
幕府鏜鏜鳴戰鼓,十萬貔貅橫歇浦。爭傳胡兒大點兵,千人萬人觀如堵。迅雷一聲驚沙起,少將折肱大將死。聲定欲問發者誰?有客岸然呼不止。自言「家世住三韓,黍離麥秀傷心肝。爾為刀俎我魚肉,彼蒼同戴難相安。一從濱江殉者去,俠士流風胡可語。好將血淚謝帝鄉,三戶他年必復楚」。我聞復楚心東飛,蘭成去國淚沾衣。遼天望斷春來雁,易水長歌壯士詩。[1]1143
其畫面感、特寫鏡頭、篇末的抒情讓人記起《兵車行》的逼真描繪,那「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的悲壯,卻是《新婚別》的骨骼:「君今往死地,沈痛迫中腸。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而對話入詩的寫法,流暢自然的口語又分明是《石壕吏》「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的韻味。
1964年,華先生在杜甫家鄉鞏縣寫過《杜甫窯》一首,其中頷聯、頸聯為「朱門十字關情重,廣廈千間遺愛多。稷契平生勞想像,羯羌禍國恨如何。」此四句足以概括杜詩是主旨,也為自己的創作定下了基調。
從語言角度考察,華先生對於杜甫的善用口語與方言(如「三吏」「三別」)多有師法,尤其在後來「向民歌學習」的階段,進行了大膽的嘗試、有力的革新。但華先生筆下的口語是「化開」之後的隨意,是左右逢源、信手拈來、風行水上、自然率性。因為國學功底深厚,先生「我手寫我口」也照樣古意盎然,言簡意深,非一般後學所能夠企及。由此亦可見學詩是日積月累的慢工,吾儕浮躁之輩值此此浮躁之世,力圖先生一般地雅俗共賞,任重道遠也。
同時,在《華鍾彥詩詞選》里,與日本詩詞學家同吟《登高》(《和日本吉川教授遠贈新詩》);以「低昂醉舞何須猜」引《寄李十二白》「醉舞梁園夜」詩句點出開封(《梁園詠》);化用《後出塞》「漁陽豪俠地,擊鼓吹笙竽」句為「天閽不聽漁陽鼓」(《望終南山》);直接引用杜甫《古柏行》「萬牛回首丘山重」句入詩(《<清明上河圖>諸宮調十章》)——杜子美的身影隨處可見。1982年,日本黑川教授贈華鍾彥先生杜詩研究專著,先生寫七律《謝日本黑川教授新贈》記之——
黑川彩筆重師承,論杜功隨注杜增。學有會心神變化,文能壽世骨鋒棱。錦城喜雨窺胸臆,夔府悲秋感廢興。詩史名高翼新著,蓬山何處不飛騰![1]1177
「別傳就是自傳」,評贊友人的杜甫研究溢滿了自己的心得——套用句型,說先生「筆力功隨講杜增」或許也還合適吧。
華先生的詩詞中還有一批是吟詠祖國山川的,如《南遊雜詩十八首》、《東遊紀行七首》、《西行雜詠十三首》、《重登雞公山二首》、《雲崗三首》、《東南紀行二十五首》、《鄂川紀行十七首》等,其中同樣可以窺見杜甫善於描寫大自然、以山水田園抒發對時事的感嘆的特色。如《下三峽》:「瞿塘峽水破巫山,石壁嶙峋擠兩舷。客正御風高興發,更無人聽『四聲猿』」。狀物繪景之際,不難感受到進入新時期的欣喜、昂揚、曠達。較之杜甫《秋興八首》之「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的感時傷懷,實乃霄壤之別。然將江濤風色與時代人心合寫,亦足見華先生對於老杜的熟稔。記得宋景昌、王瀾漢二位先生悼華鍾彥的輓聯是「詩宗李杜 詞步蘇辛」,實在是一語中的。
德國詩人海涅不說自己是詩人,而稱自己是「劍與火焰」:「請放一柄劍在我的棺上,因為我曾經是人類解放戰爭中的一員戰士。」此意與陸遊《讀杜詩》時分的評論「後世單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咨」異曲同工。從「因時而興」的意義上考察,華先生與其說是詩人,不如說是以詩詞為工具寫「人間喜劇」的戰鬥者、「史學家」、戲劇家、社會評論家。其詩詞的歷史學、政治學意義必將伴隨其文學意義與世長存。
先生於1988年7月11日馭鶴而去,迄今已經21年。21年後,像先生一樣對舊詩駕馭自如的詩人更是鳳毛麟角。然而,我們僅僅能夠從殘存的500餘篇的詩詞中窺探時代風貌與恩師的喜怒哀樂了。「向前看」,我們所能夠做的,唯有承繼先生因時而興的傳統,弘揚我「詩國」的大宗國粹,以圖接近「吐納風雲絕代詞」的宏偉目標。回憶先生倡言「欲收拾墜緒,振拔正聲,必須依靠青年」之際,講台下年輕的我等尚懵懵懂懂,不知深意,如今同樣「撫膺知痛」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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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龔自珍.又懺心一首.龔自珍選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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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毛澤東.《毛澤東詩詞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7]華鍾彥.《從舊體詩詞的光輝傳統展望其未來》.[J].學術研究輯刊》1979(1)
[8]仇兆鰲.《杜詩祥注》卷五.[M].北京:中華書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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