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民族融合與古代神話定型
早期民族的融合與凝聚力的形成是伴隨著神話的傳播與定型的全過程。龍圖騰的形成對華夏族的融合與擴大起到了精神引領作用,炎黃二帝是華夏族的血緣紐帶。龍圖騰與五帝系統的形成是以對神話的改造和對上古歷史的「重寫」為基礎的,這一艱巨的工程將遠古時代活躍在中國大地上的各個古老部族都統一到了以炎黃為核心的華夏族之下。龍圖騰與五帝系統的定型不僅是為了維護夏代以來家天下的需要,也是出於維繫華夏民族的需要。它是傳統文化的最終選擇,體現出鮮明的中華文化精神和民族精神。可以這樣說,在龍圖騰與五帝系統形成和中國古代神話歷史化進程中,折射出中華文化獨特的個性,反映出華夏民族精神形成的曲折歷史。
一、上古時代「萬邦林立」「眾神並存」
由於歷史悠遠,我們無法太多地了解從幾十萬年到170多萬年前元謀猿人、藍田猿人和北京猿人的洪荒生活。然而從裴李崗文化、河姆渡文化、三星堆文化、仰韶文化、馬家濱文化、大汶口文化、大溪文化、良渚文化、龍山文化等眾多幾乎遍布了廣袤的中國大地的每一個區域的考古成果來看,至少在距今8000—4000多年前,中國大地上活躍著業已進入新石器時代的多支不同的原始先民部落和部族。這些不同的原始先民部落和部族,有著不同的祖先和不同的生活區域,在他們部族繁衍、遷徙、發展過程中,湧現出一個個讓他們記憶深刻的偉大先祖和部族英雄,他們的後裔用神話傳說代代傳誦著自己祖先和英雄們的故事,於是作為神話先祖與神話英雄的伏羲、炎帝、黃帝、少昊、顓頊、帝嚳、唐堯、虞舜、鯀、大禹、共工就出現在民族傳統文化與民族記憶里。他們既非「三皇」的一脈單傳,也不完全是炎、黃二帝的後裔子孫。後來的華夏族是融合上古多部族而形成的一個強大民族。黃帝入主中原為後天華夏族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可以說,直到夏王朝建立之前,中原大地,氏族林立,沒有任何一個英雄和帝王能夠一統華夏,各部族相對獨立,不相統屬,可謂是「萬邦林立」的時代。
在長達數千年甚至數萬年的部族征戰中,弱小者逐漸為強大部族所征服、吞併、剿滅,不僅失去了他們代代生息的土地,也失去了部族的獨立徽號,更失去了他們最初的圖騰,但唯一抹不去的是他們內心中深刻的歷史記憶。他們以神話為載體向後代講述著各自民族的歷史和民族英雄們動人的故事。如果翻開記載中國古代原始神話最為豐富的《山海經》就可以發現,那簡直就是一部中國遠古時代的世系和神譜。於是就形成了中國古代神話的獨有特色:眾神並存,而無中心神。
二、上古部族歸融華夏族
今天,我們依據上古的神話傳說和史料記載及考古成果,對遠古洪荒時代至4000多年以前中國中原大地上不同的部族,以及他們的生活範圍與生命軌跡作了艱難的探索,取得了較一致的共識。最有代表性的是三大集團說。徐旭生先生認為我國古代部族集團主要有三個:華夏集團、東夷集團、苗蠻集團①。蒙文通先生認為我國古代民族分為三族:江漢民族、河洛民族、海岱民族②。這些上古部族集團又各有眾多分支,經過數千年的交融,最後都歸融到以炎黃為核心的華夏族這個大家庭。
華夏③,又稱諸夏④,又或單稱「夏」或「華」⑤,是我國古代人民一部分的自稱。到春秋戰國以後,華夏就成了我們種族的名稱,也即是漢族的前身。
伏羲時代大約距今8000年左右。關於伏羲部族發祥地,有觀點認為始於東方,即山東境內;也有觀點認為始於西方,天水被看做是伏羲的出生地,有羲皇故里之稱;而大多數觀點認為伏羲發祥於西方,後遷於東方,並盛於東方,伏羲的帝王之業是建立在以陳之宛丘為中心的中原大地上的。當強大的伏羲部族到達東方後,與世居東方的夷族太昊部族融二為一,即太昊伏羲氏。兩部族的融合實現了上古部族的第一次大融合,並把蛇鳥圖騰統一為龍圖騰。
太昊伏羲時代後期,出於西北陝西渭河一帶少典族一支的炎帝部族也逐漸強大起來。他們順渭水東下,再順黃河南岸(也有黃河北岸的,如在輝縣境內的共工部族)向東,最終佔據了太昊伏羲氏的活動區域,與太昊伏羲部族融合,其勢力直達山東半島,後來的齊國就是其後裔國。史書言炎帝初都陳,後徙魯(曲阜)。炎帝與太昊伏羲部族的融合實現了上古時代部族的第二次大融合。
當炎帝部族從黃河南岸東進時,另一支同出於少典族的黃帝一族也從陝西高原東渡黃河,從黃河北岸東進。後來黃河中流北岸(但虢處於黃河南岸)的姬姓國楊(今山西洪洞)、魏(今山西芮城)、荀與賈(今山西新絳)、耿(今山西河津)等一部分即是黃帝部族東遷時沿途留下的支族。經過阪泉之戰黃帝打敗炎帝,兼并、融合、統一了中原的諸多民族,形成了華夏族的主體,實現了早期民族的又一次大融合。經過涿鹿之戰,擒殺了蚩尤,收融了其未遷舊部。之後,黃帝又融合了很多東夷部族。後來陶唐氏帝堯把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給東夷有虞氏舜,意味著華夏集團與東夷集團的進一步融合,華夏部族進一步壯大,民族大融合進一步實現。
當炎帝部落東進,侵入伏羲部族後,一部分伏羲後裔們由江北向江南遷徙,後來沿長江西移,又向西南發展,勢力直達湖南、貴州、廣西、四川一帶。他們每到一地,便將伏羲先祖的英雄功績深深地根植於遷移之地,與當地文化融合,致使伏羲成為江南尤其是西南諸民族的共同始祖。這大概也是徐旭生先生等把伏羲歸於南方部族的原因吧。
始初炎帝部族東遷之時已有一部分如柱支族順漢水而下入湖北隨州。及炎帝部族敗於黃帝後又有炎帝後裔向南方遷徙,以湖北、湖南為盛。炎帝後裔巫部族的一部分南徙進入湖北,成為楚地巫風興盛之源頭。柱的後裔部族中,又有南遷進入湖南炎陵縣及湖南省南部地區。他們將炎帝神農氏、烈山柱的遺迹也隨之帶入遷入地。炎帝另有後裔遷入桂東、桂東北。由於炎帝神農支裔部族大量南徙,與南方許多部族共同勞動生息、融合,故炎帝也被視為南方部族祖先,所以後世的研究者遂有「南炎」、「北黃」之說。
涿鹿之戰後,「軒轅逐蚩尤,遷其民於鄒、屠之地」。鄒地為今山東鄒縣,屠地可能在今山東東平縣附近。被遷往鄒、屠的蚩尤部分後裔,最後歸順黃帝融入了華夏集團,故「昔黃帝合鬼神於西泰山之上……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河道……」(《韓非子·十過》)。然而大部分的蚩尤後裔卻向南遷徙,他們越過黃河、長江進入湖北麻城、黃岡一帶,又南徙於湖南沅陵、零陵,往東南進入浙江台州,往西南到黔滇川一帶,成就了南方作為蚩尤子孫後代的苗族,故蚩尤也被視為苗人的祖先。現在的苗族依然用祭祀等民族習俗來紀念自己的祖先蚩尤。
黃帝入主中原融合炎帝部族東夷部族後,成就中原最強大的集團華夏族集團。而此時融合南方苗蠻成為華夏族炎黃後裔的重大任務。華夏族對苗蠻族的融合主要對象是三苗族。三苗是一個古老的族團,又稱有苗、苗民、南蠻、苗蠻,它是南方諸多民族在遠古的總稱,來源於蚩尤九黎族系、炎帝族系、黃帝族系、祝融族系、南方土著族等。三苗曾與炎帝、黃帝、少昊、顓頊、帝嚳、堯帝、舜帝作戰。戰後三苗族不斷從中原的黃河流域西遷南遷,南遷是其主要遷徙方向。
華夏集團對苗蠻集團的融合一是戰爭一是感化。《呂氏春秋·召類》曰:「堯戰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蠻。」《呂氏春秋·上德》曰:「三苗不服,禹請攻之,舜曰:『以德可也。』行德三年而三苗服。」《墨子·非攻》下篇曰:「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禹親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禹不僅徹底制服了三苗,而且還有治水大功。故他死後,各部族繼續朝覲他的部族,繼續到他的部族訟訴決斷,繼續謳歌著他的神話業績。這樣既擴大了華夏族的區域,也壯大了華夏族的群體,更推進了其政權組織——中國第一個奴隸制政權夏王朝的形成。
夏王朝建立後,幾十次對東夷族征伐,太昊、少昊及蚩尤後裔大都在戰爭中融合於夏,或臣服於夏,或遷於南方。夏王朝瓦解了氏族制,融合統一了天下萬邦,消解了各式各樣的氏族圖騰崇拜,把其都歸於華夏族龍圖騰的麾下。
殷商王朝的征伐對象主要是西戎(西羌)。西戎曾助夏人御過商。商王朝近五百年里,基本上完成了融合西戎的使命,擴大了華夏族區域與群體。
周王朝主要鬥爭對象是東方族系的殷民族。周王朝對殷裔主要採取封國(陳國,媯滿為陳胡公)、通婚(周武王把大女兒元姬嫁給媯滿)和征伐的手段。周武王經過25年,降服融合了東夷各部,華夏族進一步穩固。春秋戰國時代,天下諸侯爭霸,大國兼并小國。周王朝1745個封國,不斷為春秋五霸、戰國七雄包容,加快了天下部族的融歸華夏的步伐,出現了全國規模的民族大融合,為秦漢帝國的出現奠定了基礎,也為漢族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周朝末年,由東方遷入西方的秦強大了起來。周慎靚王五年,秦國伐蜀,冬十月進入成都,接著又乘勝攻佔巴國的國都。秦先後在巴蜀地設巴、蜀、漢中三郡41縣,「乃移秦民萬戶實之」(《華陽國志·蜀志》)。戰國七雄,最後歸於秦國。秦統一全國後,其勢力達南方西南,使苗蠻、百越族也歸順了大秦。為了更好地治理南方,秦朝遷徙50萬人到珠江流域,與越族雜居,與江南人民一起開發江南。秦始皇徹底完成了天下部族的大統一,眾多南方部族也都融入了華夏族。據上我們可以說,華夏族是「多元一體」的民族。
三、眾多圖騰融會於龍
以華夏族團為核心的民族融合,是文化融合,也是神話的融合,表現最為突出的是圖騰的統一與先祖的認同。
遠古時代,生存環境惡劣,先民依靠大自然養育得以生存,認為自然界的萬物,如日月星辰山川水火動物植物等一切都有靈魂有生命,是由神靈主宰。於是先民就把這些自然萬物神化為雷公、電母、風伯、雨師、山神、水神、火神、太陽神、動植物神等,並把他們視為自己的親祖,在敬畏中加以崇拜,這樣產生了神話,也產生了本氏族圖騰。上古時代氏族林立,圖騰眾多,有羊、鳥、虎、蛇、牛等。中華民族最早得到公認的圖騰是龍圖騰,這應歸功於太昊伏羲氏。
東夷太昊部族的圖騰是鳥,被稱為東方鳥族。伏羲的最初圖騰蛇,其形象是「人面蛇身」或「蛇身人首」。當伏羲部族與太昊部族融合在今周口淮陽一帶「以龍師而龍名」,首創龍圖騰來聚集標識統一麾下部族。龍圖騰超自然的力量及其豐富的內涵精神,使得龍圖騰部族在發展中不斷征服並接納了其他圖騰部族,致使龍圖騰部族不斷壯大。
炎帝姜姓,「姜」字,從「羊」從「女」,其部族是從事畜牧業的,其圖騰為羊。炎帝部發明農業後,其部族圖騰變為牛,炎帝的形象是「人身牛首」。後來,黃帝族融合了炎帝族,炎帝的牛圖騰也融會為黃帝的龍圖騰。其實,炎帝也是龍裔,炎帝是其母任姒游華陽感神龍而生的龍子,其有一副「弘身而牛顛,龍顏而大唇」的龍相。其後裔蚩尤、夸父、刑天、共工、后土、祝融都是龍的血脈,都為龍的傳人。據《世本》等對炎帝後代的統計,炎帝族姜姓的後代到先秦時代已發展成為有16個屬地、建立了24個諸侯方國、繁衍出108個姓氏的大部族。
黃帝是其母附寶在祈野感大電而生的龍子,有一副「人首蛇身」的「龍顏」。黃帝打敗炎帝統一中原各部落後,為凝聚各部族也用龍作為新部族的圖騰。爾後,其一直處於統治地位的子孫顓頊乘龍游、唐堯應赤龍、虞舜得龍圖、夏禹是虯龍。黃帝後代遍布天下,從中原到南方、西方、北方,都有其子孫們在繁衍壯大,他們也把龍作為圖騰。據《世本》等對黃帝後代的統計,黃帝的直系子孫到先秦時代已發展為有101個屬地、繁衍出510多個姓氏的大部族(其中姬姓僅青陽一支就繁衍了432個姓氏)。華夏族成為中原大地名副其實的第一大族。
其實,在以炎黃二部族為核心的華夏族對其他部族的民族融合過程中,是以龍為旗幟,以炎黃二帝特別是黃帝為中心和血緣紐帶的。經過融合,此前無數信仰其他圖騰的部族放棄了原有圖騰而改信龍圖騰,此前無數小國小邦小族也都認同炎黃的始祖身份彙集到華夏族。華夏族不斷壯大,龍的傳人不斷壯大。炎黃二帝遂成了華夏族的始祖,華夏族遂成了炎黃子孫和龍的傳人。
四、夏商周「天帝觀」揭開了神話歷史化的序幕
夏商周三代不僅從地域上包納其他部族,而且還從意識形態上來統一他們,表現明顯的就是進行神話的歷史化。
夏王朝建立後,掀起了狂熱的祖先崇拜,把其祖先大禹視為神,並說他是黃帝的玄孫。夏人因其農耕生活而又崇拜社神。社神為誰,即句龍,也即是大禹。這樣,夏王朝就把社神與祖神合起來來祭祀。夏人認為它們的王朝來自「神」,也即來自「帝」或曰「天帝」,由是也產生了「君權神授」的「帝統」觀念。他們以天帝之子自居,其目的是用血統理論支持其世代相傳的「家天下」的合理性。
殷人同夏人一樣崇拜祖先並把祖先視為神。殷人又因屬東夷部族而崇拜天神。在殷人那裡,祖先與天神也合流了。殷滅夏之後,全面改變其制度,但卻繼承了夏人的血統觀念。首先,他們也仿夏人的樣子在自己君王名字前面都加上一個「帝」字,用以說明他們才是上帝的子孫,是上帝在人間的代言人和一切事物的管理者,理當擁有整個天下和一切特權。其次,他們大肆宣揚作為天帝之子的合法性,宣揚天帝對他們的種種佑護。殷人對神的崇敬和自認為是神的後裔,其目的是換取國家的安定,以維持一姓天下。正因這種血統意識,殷人自以為有天神(始祖)的保護才有恃無恐,當西伯文王大肆擴張領土而威脅殷人利益時,紂王卻毫不畏懼,聲稱「我生不有命在天」(《尚書·西伯戡黎》)。
周人在取代殷商王朝之後,認識到上帝的佑護也並不能永葆政權永駐,明白了天道有常也無常,天道所佑者唯有德佑民之君。為了改造商人的「帝子」說,也為了警示歷代君王,周人創造出「天命」理論:王權雖受之於天,但要懂得保民以得天命。從今天所見到的周人文獻中,雖有時也雜用「帝」字,但多數則稱「天」字。對此,劉起釪先生曾做過一個統計,結果是:《周書》諸誥,共用「天」字112次,但也同時用「帝」字25次;《周易》卜辭用「天」字17次,用帝字1次;《詩》中神意之「天」用106次,「帝」字用38次;而金文中亦「天」字多於「帝」字⑥。周人的「天命」說與商人的「上帝」說相比,乃一大轉變。由於受夏人和商人的影響,周人依然沒有完全拋棄「帝子」的身份與地位,所以周人在追述自己的先祖后稷的出生時說他是其母姜原「履巨人跡」(《史記》)所生,還讚美說「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詩經·大雅·文王》)。然而,周人的「天命」說與商人的「上帝」說相比卻越來越虛幻,因此,在後天的有意改造中,殷人的「上帝」離現實生活越來越遠了,而虛幻的「天命」卻進入了周人的文化系統之中,在這裡,我們見不到神格英雄,遠古的部族始祖神(包括后稷)從頭到腳地變成了有血有肉、有德有行的人化始祖,僅僅保留了一點點感生的尾巴。周人的「天德」觀念不僅使遠古神話從形式到內容發生蛻變,而且在殷人的血統觀念基礎上補充了道德觀念,影響了幾千年來封建社會的政治思想和史官心理。《禮記·表記》載孔子語:「殷人尊神,率民以事鬼,先鬼而後禮,先罰而後賞,尊而不親。……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由尊神事鬼到近人而遠神,是對人文精神的弘揚,卻是改造神話行動的先兆。
夏商的「帝子」觀與周人的「天命」觀,都強調與「上帝」的血緣關係,都是出於維護其家天下的需要。「帝子」觀為後天五帝系統的形成拉開了序幕;「天命」觀讓上古神話中的大神們的神性特徵慢慢淡化,從而讓眾多的神話英雄變成了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類始祖,成為古代神話歷史化的一大契機,也是春秋戰國之際神話文化改塑運動的先驅。
五、五行與五方文化背景下的人神合一的五帝系統
中國古代的五行學說在春秋時期已經形成且十分流行。後來,五行說與陰陽、四季、五方、八卦學說和朝代更替結合起來,形成一種涵蓋四時變化、五方對應、色彩相通、生克相連、五德終始、歷史循環、天人合一的系統宇宙模式,成為古代陰陽家認識世界解釋世界的認識方法與學說體系。
這種哲學範疇的五行學說被春秋戰國的學者運用於審視神話,於是出現了和五行相配合的五神及五帝。
《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載晉國史官語:「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該,曰修,曰熙,實能金木及水。使重為句芒,該為蓐收,修及熙為玄冥。世不失職,遂濟窮桑,此其三祀也。顓頊氏有子曰犁,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句龍,為后土,此其二祀也。」這是比較早的系統地說明五行之神的資料。句芒、祝融、蓐收、玄冥、句龍(后土)是古代神話中帶有鮮明特色的神話人物。對五行之說的界說由一個史官口中說出,使它一開始就走上了神話與歷史合一的道路。
神話著作《山海經》「海外四經」有四方神的記載,它們是:南方祝融,西方蓐收,北方禺強,東方句芒。另外,先民又在四方之神中幻想出了一個中心神,他就是后土(或曰句龍)。這些都讓我們明顯看到了五行說對神話的影響。
至戰國時代,隨著五行學說理論的構建完成和成熟,作為一種解釋宇宙特性、昭示歷史循環的大學說,句芒、祝融、蓐收、玄冥、后土(句龍)等五位小神已不足以支撐這一龐大的結構,於是上古神話傳說中太暤、炎帝、黃帝、少暤、顓頊等五位大神就這樣應歷史文化的需要而登場了,原來的五位小神降格為他們的輔助之神。《呂氏春秋·十二本紀》載:「孟春之月……其帝太暤,其神句芒。……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中央土……其帝黃帝,其神后土。……孟秋之月……其帝少暤,其神蓐收。……孟冬之月……其帝顓頊,其神玄冥。」
《呂氏春秋》所記的在華夏文化背景之下產生的五帝系統並未被秦人所接受,秦人所認可的只有四帝,且對四帝的認可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史記·秦本紀》載:「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而秦人並沒認顓頊為遠祖。後來秦人遷居到西方,他們聽說西方屬金、主白帝的一套五行學說,便祀白帝少皞,此為秦襄公八年(前770年)。《史記·封禪書》中這樣寫道:「秦襄公攻戎救周,始列為諸侯。秦襄公即侯,居西垂,自以為主少皞之神,作西疇,祠白帝。」在秦宣公四年(前672年)時「秦宣公作密疇於渭南,祭青帝」(《史記·封禪書》)。青帝為東方之帝太皞,為東夷之祖。到了戰國初年的秦靈公三年(前422年)時「秦靈公作吳陽上疇,祭黃帝;作下疇,祭炎帝」(《史記·封禪書》)。如此,雄霸西方的秦人所祭之上帝只有少暤、青帝、黃帝和炎帝四位。秦建國之後,仍延續舊制。西漢初年,漢高祖劉邦方立祠祭黑帝。至此,白、青、黃、赤、黑五帝齊備。
五帝系統被華夏文化所廣泛認可並接受是在漢代。《禮記·月令》採用了《呂氏春秋》的說法,這種劃分方法不僅讓炎、黃二帝同佔一個季節,同時,時間與空間也還是混合的。《淮南子·天文訓》則拋開四時之說,而以東、南、中、西、北五方位來名之五帝:東方,其帝太皞,其佐句芒;南方,其帝炎帝,其佐朱明(《禮記》為祝融);中央,其帝黃帝,其佐后土;西方,其帝少昊,其佐蓐收;北方,其帝顓頊,其佐玄冥。而《淮南子·時則訓》還以東、南、中、西、北五方劃定「五帝」的管轄範圍「東極、南極、中極、西極、北極」。這樣不僅突破了以四時定五帝的局限,而且還突出了戰國以來所形成的黃帝的中心地位,同時也擺平了五帝之間的關係。
在五行與五方文化背景下所組成的太暤、炎帝、黃帝、少暤、顓頊五帝,是一種橫向的五帝,它在時空上每時每刻都在統治著人們的思想,左右著人們的生活。在同一時空背景下,橫向五帝之間既沒有血緣關係,也沒有明顯的臣屬關係;他們的身份既有原始神話中的某些特質,又具有遠古始祖的人性特徵。這種人神合一的五帝特性將夏、商、周以來近乎虛無的「天帝」具體化了,且範圍縮小了很多,與此同時也為另一個五帝系統的建立打下了基礎。
六、諸子托古改制創造出了歷史化的五帝系統
春秋、戰國時代諸子的百家爭鳴對中國文化的影響甚為深遠。諸子百家基於對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理解與思考,構建出各自不同的人類社會發展的美好藍圖。儘管諸子百家的觀點不盡相同,但他們所採用的「托古改制」的方法卻是相同的。因為未來社會的不可知性,他們將目光投向了過去,以遠古和諧的社會秩序來批判當代混亂的時局,以上古的有德帝王來抨擊眼下無道之君,以過去健全的制度來否定春秋戰國以來崩壞的禮法。
由於所取法的對象不同,諸子分別關注於上古時期的不同時代,他們通過「考古」來確定自己心中聖王所處的時代,甚至不惜「偽造歷史」、虛構人物。就這樣,一部讓後人看來幾近真實的上古史便被勾畫出來,一批在神話傳說基礎上重新塑造了的歷史人物被推上了民族文化的聖壇,一些虛構出來的神王也粉墨登場了。於是神話史變成了信史,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也成了有據可查的歷史人物,一個全部世俗化、歷史化的五帝系統逐漸清晰地呈現出來。魯臣展禽在《國語·魯語上》說:「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堯能單均刑法以儀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鮌鄣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鮌之功,契為司徒而民輯,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穀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穢。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後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鮌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從這段話中我們看到: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已進入到後天的五帝序列,但鮌(鯀)、禹、契、冥等也在這個序列之中;更為重要的是,我們在這個系統中看不到他們之間一脈相傳的親緣關係,特別是帝嚳和堯完全不屬於黃帝、顓頊一脈。
儒家創始人孔子和繼承者孟子最推崇的上古人物不是炎帝、黃帝,而是堯、舜、禹,所以在《論語》和《孟子》中,二儒大讚堯、舜、禹並編造出他們禪讓的歷史,但二儒卻沒有將他們納入同一血緣系統,故《孟子·離婁下》說:「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這應該是接近神話傳說事實的。
「五帝」之名當是戰國時代的產物。在戰國前期以前,眾帝林立,不限於五。《左傳》、《國語》、《論語》、《墨子》、《孟子》等典籍也不載五帝之名,所以《墨子·尚賢中》說:「昔者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者是也。」雖然說到堯、舜,也只是統稱之「三代聖王」。直至戰國中後期,「五帝」之名方才出現,《戰國策·秦策一》:「雖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荀子·大略》:「誥誓不及五帝,盟詛不及三王,交質子不及五伯。」《荀子·非相》:「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善政也,久故也。」然而,在戰國時代,人們雖多稱「五帝」,但對於「五帝」的名字卻各有出入。《荀子·議兵》說:「是以堯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此四帝二王皆以仁義之兵行於天下也。」以堯、舜、禹、湯為四帝。《戰國策·秦策一》在提到「五帝三王五伯」時,如此表述:「昔者神農伐補遂,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堯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齊桓任戰而伯天下。」以神農、黃帝、堯、舜、禹為五帝,湯、文王、武王為三王,齊桓公為五霸之代表。從現有材料來看,在戰國中後期,「五帝」並不固定。
由於「五帝」只是一個對上古帝王的概括詞,不僅成員不能確定,有時也會出現一串並列的古帝王名字,而不限於「五」。如《世本》以燧人氏、伏羲、炎帝、黃帝、少皞、顓頊、帝嚳、帝堯、舜、鯀、禹為序,去掉前3位,從黃帝開始還有8位。荊門郭店出土的一篇被命名為《唐虞之道》的竹簡文獻中也出現有「六帝」一詞,學者對之多有猜測,實際上這正是當時對「五帝」一詞沒有固定解法的反映。直到戰國末期的《五帝德》、《帝系》才作出取捨,最終確立五位古帝的名字:黃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這是一個極具血緣關係的五帝譜系。這一譜系是春秋戰國時代對神話傳說進行全方位的改造與整合的結果,是古代神話歷史化的重要里程碑。
七、《史記》使五帝系統定型,完成了神話的歷史化
儘管戰國時代的五帝系統業已形成,然而它只是儒家一派所確定的上古帝王譜系,不僅沒有正式納入史官文化序列,也沒有在民間產生較大的影響,故而不為時代文化廣泛認可。所以一直到漢代前期,還有不同說法並存,《大戴禮》以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為五帝。孔安國《尚書序》以少昊、顓頊、高辛、唐、虞為五帝。
司馬遷的《史記》採用《五帝德》和《帝系》的五帝系統,著成《五帝本紀》置於全書第一篇,於是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等五帝相繼而出。《史記·五帝本紀》對黃帝等如此描述:「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娶嫘祖生二子,其後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陽,是為帝顓頊。顓頊崩,而玄囂之孫高辛立,是為帝嚳。帝嚳高辛者,黃帝之曾孫也。帝嚳娶陳鋒氏女,生放勛。帝嚳崩,放勛立,是為帝堯。堯禪位於舜,舜名曰重華,重華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橋牛,橋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窮蟬,窮蟬父曰帝顓頊,顓頊父曰昌意。」「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以章明德。」按照司馬遷所列出的五帝譜系,顓頊為黃帝之孫,帝嚳為黃帝曾孫,堯為黃帝四世孫,舜為黃帝七世孫。
《史記·五帝本紀》不僅列出了五帝的世系,理清了他們之間的傳承關係,突出了血緣與德治,更主要的是把本來屬於神話傳說時代的人物的家世、個性、業績等寫得清清楚楚,使本來含混不清的遠古傳說清晰地呈現在後人面前。於是,上古的野蠻史變成了一部文明史,美麗的神話傳說轉化成了可信的史實,神話英雄、部族祖先成了人間的高尚帝王。隨著神話時空被擠占,神話傳說改變了性質,神話人物改變了身份,神話也就完成了它的歷史化進程。歷史五帝是神話歷史化的最精彩之筆,它是一條以德治為主的傳統主線,圍繞在其周圍的是血緣傳統。歷史五帝神話是中華民族的血緣之本,更是德治文化的範本。歷史五帝成了以後民族融合的血緣與文化認同的根脈,無論是華夏民族(漢族)向外兼并擴張的外向認同,還是外圍民族向內歸依融會華夏民族的內向認同,他們都是打著炎黃子孫後裔與龍的傳人的旗幟的(匈奴自認為是夏禹之後,鮮卑自認為是黃帝之後)。這是中國神話的內聚,也是中國歷史上的民族融合。
司馬遷使五帝系統定型,並得到了全民族的認同。漢朝文化的大融合使華夏文化歸於統一,同時也確定了華夏民族的精神靈魂,奠定了中華文化的發展根基。縱向傳承的歷史五帝神話一統地位形成了民族的共同歷史,而橫向的五方五帝神話則為中國哲學基本理論的坐標。橫向的五方五帝與縱向的歷史五帝兩種體系的五帝神話將舊神話推向了極致,宣告了古代神話的終結。
總之,早期民族的融合不僅僅是武力的勝利,更需要文化的認同。龍圖騰的勝利,華夏族的形成,炎黃先祖地位的確立,五帝系統的定型,都是民族融合過程中的文化認同。早期民族融合促進了古代神話的傳播與發展,對神話的豐富與保存作出了積極的貢獻;古代神話的豐富內涵引導著民族的融合,滋養著民族的成長,影響著民族的價值取向和文化走向。 (作者:閆德亮)
注釋:
①徐旭生先生在《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中認為我國古代部族集團主要有三個:一個是以炎帝和黃帝為代表的華夏集團,二是以太昊、少昊、蚩尤為代表的東夷集團,三是以伏羲與女媧為代表的苗蠻集團。徐氏的古代部族分類為大多數人認同,但他把蚩尤歸於東夷集團、把伏羲女媧歸於南方苗蠻集團有待商榷。另再贅文。
②蒙文通先生在《古史甄微》中認為我國古代民族分為三族:一、江漢民族,二、河洛民族,三、海岱民族。蒙氏所說的「江漢民族」大致等於徐氏的「苗蠻集團」,「河洛民族」大致等於徐氏的「華夏集團,「海岱民族」大致等於徐氏的「東夷集團」。蒙氏的古代民族分類也有部分支持者。
③《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載:「楚失華夏。」
④《左傳·僖公二十一年》載:「以服事諸夏。」
⑤《左傳·定公十年》載:「商不謀夏,夷不亂華。」
⑥劉起釪:《古史續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261—26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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