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芬芳 | 敦煌唐詩5首：萬遍千回夢裡驚

06-10

小眾坊主按：李元洛先生選、注並著的《浪漫芬芳：穿越千百年仍活色生香的愛情詩詞》一書已經在噹噹網、京東商城有售。小眾書坊將選載其中部分內容，以饗讀者。美好的愛情詩，屬於所有愛著的人！讓我們跟著李老師一起漫遊中國古典情詩的長河風景。

閨情唐敦煌唐詩

千回萬轉夢難成①，萬遍千回夢裡驚。

總為相思愁不寐②，縱然愁寐忽天明。

注釋

①千回萬轉：形容道路或流水的曲折，此處指輾轉反側，夜不能眠。

②寐（mèi）：睡眠，入睡。《詩經·邶風·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今譯

千萬次翻來覆去好夢總難成，

千萬回覆去翻來遠夢令人驚。

為只為兩地相思心憂難入睡，

縱然是愁中入睡忽忽已天明。

心賞

此詩選自《全唐詩外編》（上）的「敦煌唐人詩集殘卷」。這一殘卷於1900年發現於甘肅敦煌石窟，大多是唐代無名氏的作品，也未及收錄於清代編纂的《全唐詩》之中，是沉埋在千年漠漠風沙中的稀世名珠。此處所引之《閨情》，作者已無可考查，只知是漢族人，可能是一位戰士，也可能是一名派往邊地的使者。吐蕃攻佔敦煌，他被俘後押送青海，寫了近六十首詩，這首詩便是其中之一。此詩寫愁人不寐，兩地相思，語言多用重字，句式多所反覆，在迴環往複的詠唱中，不僅動人地抒發了他那愁腸百結的感情，也加強了詩的令人斷腸的音韻之美。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伊始，我在青海度過了數載饑寒交迫的歲月。戀人在南方，風雪在塞外，可惜我當時無法得知敦煌唐詩抄卷，直到數十年後舊地重遊，才將那復活的詩句與逝去的時光一併溫習。

閨情唐敦煌唐詩

百度看星月①，千望五更②。

自知無夜分③，乞願早天明④。

注釋

①度：次，回。王勃《滕王閣序》：「物換星移幾度秋。」

②迴：「回」的繁體字，次、遍之意。

③無夜分（fèn）:意為沒有享受夜色而沉酣睡眠的福分。「分」讀去聲。

④乞願：乞求盼望。

今譯

上百次察看星月的位置，

上千回盼望五更的黎明。

我沒有享受夜色的福分，

只祈求那曙光早些來臨。

心賞

這首作品，也是上述陷蕃詩人之作，既可理解為寫自己，也可理解為傳統詩法的「從對面寫來」，寫遠方的閨中思婦對自己的繫念。兩解均可通。首二句是現代修辭學中所說的「互文」，即「百度千回望星月，百度千回望五更」，長夜不寐，於此可見。第三句轉折之後，結句別開一境。全詩沒有一字言愁說恨，讀來只覺得愁恨滿紙，含蓄蘊藉，言短意長。

我的弟子何瓊華作有一首《閨聚》，詠閨蜜之間的烹茶夜話，同為閨中情事，但時隔千年，而且內涵有別，所以情調與韻味也自是不同，不過有「閨」字相牽，寫來溫馨可喜，也不妨對讀：「暖室佳人把盞，紅燈素袖煎茶。一顰一笑憶年華，娓娓綿綿難罷。休道青春易老，還歌歲月如花。明朝散後各天涯，不散今朝夜話。」

晚秋唐敦煌唐詩

日月千回數①，君名萬遍呼！

睡時應入夢，知我斷腸無②？

注釋

①數：點數，計算。《後漢書·禰衡傳》：「餘子碌碌，莫足數。」

②斷腸：此處是形容悲痛到極點。漢蔡琰（文姬）《胡笳十八拍》：「空斷腸兮思愔愔（yīn）。」

今譯

日升月落我千回點算，

你的名字我萬遍呼喊！

夜深時你應入我夢中，

知不知道我肝腸寸斷？

心賞

這仍然是那位被吐蕃所俘虜的無名氏的作品，穿過一千二百年的時間的風沙，我們仍然可以如在耳邊地聽到他悲愴的呼聲！「君名萬遍呼」，這是真實的情境寫照，也是動人的藝術表現，可以引起今日許多熱戀中人的痛感共鳴。台灣詩人紀弦有名篇為《你的名字》，「用了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輕輕地喚你的名字每夜每夜」，全詩圍繞「名字」結撰成章。當代大陸詩人星漢《塔什薩伊沙漠書楣卿姓名》一詩，他的奇想是「黃沙灘上滿芳名，風起卻教天上行。一路不須多苦憶，抬頭即可見卿卿」。法國現代詩人艾呂雅的《自由》，「我寫你的名字」一語重複二十一次之多。以上中外三詩，均可與上述敦煌唐詩互參。

猶記一九九四年中秋節在美國舊金山公園，在北美華人作家協會慶賀中秋節並歡迎我的集會上，在年登上壽的老詩人紀弦面前，我背誦了他的上述名篇。猶記一誦既罷，我笑問老詩人：這首詩當年是送給誰的呢？是情人還是現在的夫人？童心未泯的老詩人笑答道：「你可別告訴我的太太喲！」於今斯人已去，令人不勝追懷。

思佳人率然成詠唐敦煌唐詩

臨封尺素黯銷魂①，

淚流盈紙可悲吞。

白書莫怪有斑污，

總是潸然為染痕②！

注釋

①尺素：古代用絹帛書寫，通常長一尺，故謂為文所詠短箋為「尺素」，亦用以稱書信。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剖鯉魚，中有尺素書。」

②潸（shān）然：流淚之貌。《詩經·小雅·大東》：「潸焉出涕。」

今譯

臨到將書信封口更加黯然銷魂，

熱淚橫流傾滿信紙我飲泣吞聲。

莫怪潔白的紙箋上怎會有污跡，

都是我凄然淚下所沾染的淚痕。

心賞

南朝梁代的江淹有名篇《別賦》，開篇就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離別已令人黯然銷魂，何況是相見無期的久別？何況是天長路遠的遠別？《思佳人率然成詠》共有七首，圍繞書信落筆寫相思之情是此詩的特點。無古不成今，當代台灣詩人向明在兩岸開放前也寫到「家書」：「好耐讀的一封家書呀/不著一字/摺起來不過盈尺/一接就把一顆浮起的心沉了下去／一接就把四十年暌違的歲月捧住。」（《湘繡被面》），可以古今互參。

《思佳人率然成詠》的作者，大約是流放邊地遠州的被貶謫者，他還有一首同題詩是：「嘆嗟玉貌謫孤州，思想紅顏意不休。著人遙憶情多少？淚滴封書紙上流。」此詩和上一首相同之處就是落筆於「信」與「淚」，然而角度卻略有不同，前一首寫臨封，這一首寫封后。古代交通不便，沒有電話、電報與電傳的現代手段，只有托曠時費日的書信傳情。如果一時連紙筆皆無，那就只有如岑參《逢入京使》所唱：「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奉答唐敦煌唐詩

縱使千金與萬金①，

不如人意與人心。

欲知賤妾相思處②，

碧海清江解沒深③！

注釋

①縱使：縱然有，即使是。

②妾：古代女子的自稱。

③解（jiě）：明白，知道。如謂通達言語或文詞的意趣的人為「解人」。

今譯

縱然有價值連城的千萬兩黃金，

它的貴重哪裡比得上人意人心。

想知道我的相思深到什麼程度，

闊如碧海長如清江沒有它深沉！

心賞

在總題為「思佳人率然成詠」的七首詩作之後，接著就是以女子身份寫的《奉答》二首。另一首是：「紅妝夜夜不曾乾，衣帶朝朝漸覺寬。形容祇今銷瘦盡，君來莫作去時看！」以男女唱和的方式成詩，在中國古典詩史上並不多見，而且這種奉答詩應是當事人女性主人公所寫，而非古典詩詞中習見的「男子作閨音」式的代筆，故更可珍重。此詩先以千金萬金與人意人心作比，後以碧海清江與賤妾相思對照，前以見貴重，後以見深沉。這對於遠謫邊荒歸期難卜而處於後方的家庭存在諸多變數的男子來說，也算是莫大的精神安慰了。

法國作家左拉在《娜娜》中說：「金錢算什麼？如果我對一個男人一見鍾情的話，我情願為他而死。」不過，這種抗拒權力與金錢的壓力和誘惑，對純真愛情忠誠不渝的古風，在今日已不可多見多得了。

好書推薦：《浪漫芬芳——穿越千百年仍活色生香的愛情詩詞》（中國青年出版社）

中國古典情詩浩如煙海，穿越千載百年仍活色生香。本書按照人間情愛的諸多方面與大體流程，分為「戀情」「歡情」「離情」「怨情」「哀情」五個部分，以音樂為喻，好像五弦琴，亦有如五重奏，收錄並賞評了自《詩經》中的《關睢》到清末的愛情詩300首。一卷在手的慧心讀者擁有此書所收錄的古典情詩原作，如果說已經物有所值，那麼，一半是學者一半是作家的李元洛先生所撰寫的心賞文字，則是額外得到而不虛此讀的花紅。

關於作者李元洛

湖南長沙人。1960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研究員，多所大學名譽教授與兼職教授，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在海峽兩岸出版《詩美學》《紅紫芳菲——詩詞經典導讀》《寫給繆斯的情書——台港與海外新詩欣賞》等詩學著作十餘種。已在我社出版《萬遍千回夢裡驚——唐詩之旅》《曾是驚鴻照影來——宋詞之旅》《風袖翩翩吹瘦馬——元曲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