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張愛玲學「情緒命名」
文:周弗逸 | 壹心理專欄作者
對情緒命名,是諮詢中非常重要的一項操作技術。對許多來訪者而言,當他們暴起的情感亂作一團麻的時候,完全如孩子一般的無助,因為他們除了有強烈的軀體反應——頭腦憤怒如高壓鍋哀傷似蛛絲纏繞,剩下的他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很多來訪者是無法對自己的情緒命名的。
其實這項功能應該是在小的時候,就由父母完成。比如孩子被開水燙了之後,極大的驚駭,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如果不進行處理這將形成了一個創傷。而如果這個時候媽媽能夠對孩子進行安撫慰藉,告訴孩子,「奧,寶寶被燙了,現在很疼,剛才燙你的是開水,現在你心理一定很難過很害怕」。假如母親能夠及時告訴孩子發生了什麼,同時對孩子內在的情緒進行描述梳理,幫孩子命名情緒,那麼當初那個驚駭到孩子——如惡魔一樣的事件就可以從孩子自身分離,成了一個可察覺可分析的事物。而孩子正是在一步步的對情緒的命名中,慢慢學會體察管理自己的情緒,並從其中獲得更大的自主與可控的心理能力。
我們在小的時候未能有如此的幸運,由於父母忙於工作,無暇顧及子女,直到十多二十歲,自己的情緒還是一片混沌。生氣的時候幾乎要爆炸、哀傷的時候只會嚎啕大哭,發生了什麼一片茫然,活的幾乎像個野人一樣。——其實現在很多年輕的來訪者也是這樣,他們大多遭遇精神危機是在24、5歲,之前還在家庭、學校不需要面對社會這麼多的情感刺激,尚可自保,可是一進入社會之後,那些暴起的情緒令他們自己手足無措。有的時候只能搓頭撓臉,面紅耳刺,輔以身體語言,因為描述自己的情感對他們而言是如此的困難。
我遇到張愛玲的書,是在19、20歲,當時偶爾從書架中抽出來,便驚為天人。從來沒有看到一位女性,可以如此細膩而精確地去描述情感,各種詞語用的信手拈來、餘韻悠長,加之佐以意像,真是極好的情感命名的教科書。
其實張愛玲本身便命運多舛、情緒極易高低起伏,太過細膩敏感之後,如果自己不能加以傾訴整理,很難說她會不會瘋,及至晚年的張愛玲,還被想像中的跳蚤所困,搬了180次家,若果她不是一位能傾瀉於文字的作家的話,命運堪輿。
但沒辦法,這實在是人類的悲哀,人類的一生就是和自己的內在搏鬥糾纏的一生,特別如張愛玲如此冰雪聰明之人,你讓她活得傻一點糊塗一點幾乎不可能。
記得讀的第一篇張愛玲的小說是《傾城之戀》,滿腹心機的白流蘇希望能名正言順的嫁給富二代范柳原,讓自己在佝僂不堪的生活中找一點點尊嚴的所在,只是這一切對於兩個——在人世歷練得如此精刮上算的人幾乎不可能。於是在文中開頭,便出現了白流蘇被家人嫌棄詬病的很現實的一幕。
這其中有這些描寫——白流蘇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條斯理綉著一雙拖鞋,方才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彷佛是沒有她發言的餘地,這時她便淡淡的道:「離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家笑掉了牙齒」!
」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頭上直冒冷汗,針澀了,再也拔不過去。流蘇氣得渾身亂顫,把一隻銹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頷,下頷抖得彷佛要落下來,,,,,
流蘇聽她母親這話風,一味的避重就輕,自己覺得好沒意思,只得一言不發。
她在她母親床前凄凄涼涼跪著,把手裡的銹花鞋幫子緊緊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針,扎了手也不覺得疼,小聲道:「這屋子裡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聲音灰暗而輕飄,像斷斷續續的塵灰吊子。彷佛做夢似的,滿頭滿臉都掛著塵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撲。
——從對白流蘇的描寫出,我們看出她在當時情景下,情感的起承轉合,作為一個離婚之後在娘家居住的棄婦,雖然把自己所有的財產奉上,仍日日遭受心理虐待。這一段中,白流蘇從開始被人譏諷之後強作鎮定的「淡淡」,到假裝自己很強大的「若無其事」,及至後來的「氣的渾身亂顫」,到尋求母親幫助的未果的「好沒意思悻悻然」,以及絕望的內心「灰暗而輕飄」,和不知如何是好的「迷迷糊糊」,這些對白流蘇內心世界如此精確的描述,讓讀者第一時間了解了——白流蘇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以及她為什麼會在日後充滿心機誘捕范柳原的原因。
而在尋求母親理解未果之後,文中呈現出了白流蘇的這一意象——「恍惚又是多年前,她還只十來歲的時候,看了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家裡人擠散了。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裡,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聽見背後有腳步聲,猜著是她母親來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語。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人人都關在自己的小世界裡,她撞破頭也裝不進去,她似乎是魔住了」。這完全就是一個從小就沒有被共情到的孩子的意象,只能為了生存,一個人殫精竭慮的砸破腦袋的想辦法,別人的世界,她討好委屈曲意逢迎之後,依然無法進入。她和人們的世界,如同隔著一個玻璃罩。這對於當下許多尋求心理諮詢的年輕人,或者是描述其內心狀態的非常完美的一段著述了,渴望與人鏈接,卻因為從小的荒涼,導致自己的世界沒有人,而自己也顯得如此的怪誕,如同隔著玻璃罩被人審視宣判的赤裸、羞恥、茫然。
——「而她所祈求的母親和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這更是對白流蘇命運的最關鍵的解讀的一筆,一個並沒有得到母愛的人,將會用假我支撐自己在這個世界的生存乞食,並且由於自己從未被共情過她也必將冷酷地對待這個世界。
實際上,張愛玲與自己母親的關係頗有白流蘇與其母親之間的模板。在青年時期,一次被母親弄的情緒很糟糕之後,張愛玲對自己的描述是——「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這短短几十個字中,赤裸裸的、被被裁判的、惶惑的未成年的、過度的自誇和自鄙,一種尋找和母親的連接失敗後,內心脆弱哀絕同時又極度羞恥的感受迎面撲來。張愛玲對自己的內心描摹得如此精確,令人嘆為觀止。
張愛玲除了能很好的捕捉、放大、顯微鏡一般高清的刻畫情緒之外,她對於意境的感受、渲染與把握也非常的精純,這其中形成了很多意象性的文字,亦是在心理諮詢過程中我們經常需要用到的。
其中最直接的一個意象就是《紅玫瑰與白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另有在《傾城自戀》中對於腐朽的大家族的一段描寫——「這裡,青春是不希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里去,一點一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通過新的與舊的,明亮的與鈍的,朱紅灑金與怯怯的眼睛,這些鮮明對比的意象性的文字,讓人們深切的感受到大家族中生命的沉寂與腐爛的味道,以及一代一代被迫犧牲的人們。
而在《紅玫瑰與白玫瑰》男女主角偷情之後的一段描述,「嬌蕊的床太講究了,振保睡不慣那樣厚的褥子,早起還有暈床的感覺,梳頭髮的時候他在頭髮里發現一彎剪下來的指甲,小紅月牙,因為她養著長指甲,把他劃傷了,昨天他朦朧睡去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床頭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沒有,應當是紅色的月牙」。
紅色的月牙和王嬌蕊的紅指甲混為一體,首尾相應,已經展現出了這段感情中的貪戀、旖旎、慾望、華而不實以及永遠不會落到實處的荒誕凄涼。
張愛玲在大陸重新走紅是90年代初期,為什麼會在這樣一個時間節點上,我也曾經暗自思忖。我以為,或者張愛玲與我們這批70後出生90年代初出社會的女孩子有很多相同的心理背景。一方面是一個全新的,未曾有任何歷史經驗可以借鑒的新時代,比如20年代的上海,西方文化進入,舊王朝與新思想的博弈,各式人物充斥其中、各個階層重新洗牌,而90年代初期,正是改革開放的第一波浪潮,一切新的多元的價值觀充斥其中,人們已經和舊有的文化語境斷裂,又沒有可遵循的新的人生經驗,自然是極度的惶惑和焦慮。
另外還有同是女性,步入社會之後,單憑一己之力,來到了一個貌似擁有一切可能、實則處處都充滿壓抑和限制的男權社會,其中的焦慮不安危險感以及由此所蔓延彌散的幻想也都如此的貼近貼切,這大概也是張愛玲能如此走進我以及我們這一代女性的原因吧。
真正做到接納孩子的一切
就是陪伴他體驗生命中的每一種情緒
再教會TA給每一個情緒畫上標籤
你,我,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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