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文學史上一個美麗而蒼涼的傳奇

20世紀四十年代，一個有陽光的午後。一位嫻靜的民國女子敲響了鴛鴦蝴蝶派大師周瘦鵑的家門，亦敲響了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大門。她遞出的手稿，叫《沉香屑·第一爐香》。

就是這篇韻味獨特的小說，點亮了一顆照耀文壇的星星。

這個女子，就是張愛玲。

生前身後，她擁有眾多讀者。人們為她作品中的故事沉醉，也為她人生中的故事沉醉。

張愛玲是一個形容詞。她貴族血液里流淌著的，是謎一樣的故事。

謎一樣的天才少女

傅雷曾評價說：「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誰也不存在什麼幻想，期待文藝園地里有奇花異卉探出頭來。然而天下比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時候出現」。

張愛玲的橫空出世，就屬於現代文學史上一個美麗迷人的奇蹟。

她的創作，始於四十年代初上海淪陷區。在那段極為動蕩混亂的歲月里，張愛玲在短短兩三年內，就迅速登上文壇「一姐」地位，紅遍上海文壇，走俏千家萬戶。

張愛玲的家庭背景，對她此後的人生與創作均至關重要。

一方面，出身貴族名門，外曾祖父是大名鼎鼎的李鴻章，祖父張佩綸是同治辛末翰林、官至翰林院侍講，大家族環境里，她有機會博覽群書；

另一方面，父母離異，尤其是父親的狂暴，家庭的種種不幸，又使得她深深體會到人生陰暗與悲哀的一面。

最後，逃離父親的家，奔向母親和姑姑的家，在這個獨立自主的新天地里，她終於感受了自由。

但最初成長的痕迹，被張愛玲保存下來，她作品中濃重的沒落貴族氣息，大都來源於這些自己所生所長的環境。

19歲時，張愛玲發表了《我的天才夢》。這篇最初的文字所表現出的深刻自省意識，以及後來《傳奇》、《流言》等小說集的突出成就，說明她已經完全形成了自己的文風，且是嫻熟運用漢語的大師。

然而諷刺的是，就是這樣一位天才少女，在其二十二歲投考聖約翰大學時，卻因國文不及格而未被錄取。但也基於此，淪陷區的上海誕生了一位重要作家。

《我的天才夢》中，至今仍有名句為世人津津樂道：

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而這，幾乎可以概括她的一生。

十里洋場誕生的悲劇美

雖然，正統文學史的一流大師排名，大都被文壇大家佔據，但一向孤傲清高的張愛玲，倒也從不介意自己是否留名青史。她惟一在意的，只是讀者的胃口。

雖然張愛玲拙於社會交際，在許多公眾場合窘得手腳沒處放，但她卻又十分通達人情世故，不僅能理解和包容平庸世人可憐可笑的日常俗行, 還在文章中不斷和讀者（尤其是上海讀者）拉近關係，透出一種世故老道、懂深淺知進退的精明。

事實上，雖然未達到魯迅的「批判國民性」深度，張愛玲卻的確是走在魯迅開創的批判劣根性、重塑國民的文學道路上。

於是，在她筆下，描摹出了一幕幕凄愴悲涼的人生圖景，且處處滲透著悲劇意識：

被黃金鎖住一生的七巧，從少女時代的直率潑辣而又不失其可愛，慢慢地走向一個讓正常人「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

昨日黃花顧曼璐，在妹妹曼楨貞潔和愛情的祭台上，建立起一個飄搖的歸宿；

從小沒有得到過父愛的聶傳慶，在無奈與沉重的壓抑中，向更弱小者施以報復的悲劇；

稀有而美麗的女子川嫦，在沒有愛和溫情的人世間，凄涼而寂寞地死去；

白流蘇和范柳原，那似情還欲的游移愛情對決，而愛情的成本，竟是一場戰爭的爆發和一個顛覆的城市。

（白流蘇和范柳原影視形象）

張愛玲筆下的調子，不是低低地怨訴，而是冷靜的表白，讀來沒有淚，但覺無邊無際的悲涼漫過來。

這種智者的平和與冷漠，居然能在張愛玲身上極為和諧地糅雜在一起，渾然天成。甚至有人評價她是女人中的極品，只有她才能同時享受燦爛奪目的喧鬧和極度的孤寂。

其實，從張愛玲一系列回憶追溯家庭身世的散文中，我們可以看到，過早地感受到親情的淡漠、愛情的破碎、家族的算計、世俗的可諷，種種徹骨蒼涼，被承載在她敏感的心靈里，被銘刻在她的作品裡，被編織在她的文字里。

但也正因為那凄幽的美麗韻味悠長，所以，讀者愛上了這個謎一樣的作者，愛上了與張愛玲有關的一切——她愛過的，怨過的，以及四十年代里飄浮在上海天空，那奢華而頹靡的空氣。

「中西合璧」終成傳奇

之所說張愛玲是難得的、是唯一的，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的審美：兼具中西、新舊、雅俗各種文學傳統的特點。

而這種審美背後，是經過鐘鳴鼎食、末落大家餘暉氤氳的浸染。沒有這樣的經歷，很難寫出那樣精緻的頹廢。

因為推崇，所以摹仿。但迄今，還沒有一個人能超過她。張愛玲有一句話，對於晚輩的影響可能要更大、也更務實：「出名要趁早呀！」

張愛玲創作的黃金時代一共只有兩年，如果不「趁早」，中國文學史上，恐怕就沒有這麼一個人了。

當看過人生舞台的繁華與蒼涼後，她再沒有興趣在人生的舞台上表演給人看，而是微笑著揚起下巴，細細地賞玩人生。

即使世人詬病她與胡蘭成的愛戀，她還是愛時濃情、別時決絕。當絲絲情愫欲理還亂時，她依舊能夠閑看花落，神閑氣定。也許人生只求這樣恣意生長一次，縱情地開放，從容地告別。

無論先前的顯赫，還是後來的寂寞，這人世，她曾來過，帶著溫度。

作者： 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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