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宿醉中闖入大海丨Editors Pick
波拉尼奧的故事並不只是另一個酸楚的落魄天才的故事。在生命的前四十年,他寫詩、酗酒、吸過毒也革過命——一位標準的流浪詩人。2003 年,波拉尼奧死於肝功能衰竭,發現病情後,他瘋狂寫作,也開始整理此前寫下的詩歌手稿,成為我們今天見到的《未知大學》的雛形。如譯者范曄所說,《未知大學》是他的「病歷」、是以他流亡生活為素材的「公路電影」。在生命的最後十年,他將前四十年的生命收入行囊,向著更偉大的流亡進發,而要理解他為何啟程、又將往何處去,答案可能就在這本「病歷」中。
2012年我念高二,學校對面主營教輔的書店忽然多了兩本厚如辭海的大部頭,就擺在書架顯眼處,某一天午休時我買完奶茶進書店瞎晃,抽出來翻了幾頁,不得要領,就放了回去。之後的幾天,每天我都會來翻幾頁,始終沒搞明白他在講什麼,最後也沒下定決心買下它——那可是六十多塊錢。一周之後,我買下了緊挨著它的那本《我不是來演講的》,馬爾克斯的演講集,同樣是剛出版的新書,薄薄的一冊。那本書的作者我沒聽過,很快就忘了,只記得他和了不起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來自同一片大陸,寫了一本《百年孤獨》三倍厚的小說。那本書是《2666》。
▲《2666》,波拉尼奧著,趙德明譯,世紀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那時候差不多就是羅貝托·波拉尼奧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的節點。之後的幾年,《地球上最後的夜晚》、《美洲納粹文學》、《護身符》和《遙遠的星辰》陸續被譯為中文,加上更早引入的《荒野偵探》,它們逐漸構成了波拉尼奧的基本面貌。拉丁美洲的小說傳統是如此偉大,其中有太多似是而非但燦爛的名字,從奧拉西奧·基羅加到胡安·魯爾福,豪·路·博爾赫斯,再到六十年代「文學爆炸」中的明星們:馬爾克斯、略薩、科塔薩爾、富恩特斯……人們開始將照片上那個總是夾著煙的瘦子與他們相提並論。再看看他腰封上的書評與數據吧,名流對他的《荒野偵探》和《2666》交口稱讚,連帶著他的《地球上最後的夜晚》、《美洲納粹文學》、《護身符》,他的每一篇小說都被發掘出巨大的文學價值,字裡行間是各種流派與名家的倒影。照片里這個倒八字眉的智利人像是敷衍著承認這一切:他儼然成了二十一世紀拉美小說的新代言人,讓這片被隱匿的大陸再次在西方視野中可見了。「行吧,行吧。」他應當是這樣說的。儘管彼時他已經去世了。2003 年,波拉尼奧死於肝功能衰竭。《2666》於身後出版,隨即為波拉尼奧帶來世界性的聲譽。
波拉尼奧是極其特殊的。他的故事也並不只是另一個酸楚的落魄天才的故事。波拉尼奧的生活遠遠溢出了「一位小說家的一生」的容積。包括《2666》在內的所有小說,全部是他在生命的最後十年完成的。在生命的前四十年,他寫詩、酗酒、吸毒,和墨西哥的藝術家圈子過放蕩的生活,參與發起過融合了超現實主義、達達主義、寫作班和街頭劇場的「現實以下主義」運動,他參與反對皮諾切特將軍的革命並險些被殺害,之後又是漫長的流亡……總之在那些日子裡,除了寫小說他什麼都干。而四十歲之後,他則幾乎只幹了寫小說這一件事。一切的轉變都發生在兒子降生後,他已經移居加泰羅尼亞,忽然決定要盡一個父親與丈夫的義務,徹底告別過去遊盪的生活,為家裡掙錢。令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波拉尼奧選擇的補貼家用的方式是寫小說。儘管這一選擇中包含著對自己文學能力的自信,我想很大程度上也是出於他實在是找不到其它合適的賺錢方法了。
▲波拉尼奧在墨西哥
熟悉波拉尼奧作品的人都知道,作為作家他是一個面孔複雜的異數。他是真正的流亡者和遊盪者,流亡於祖國之外,遊盪於秩序邊緣。那一代被放逐的智利流亡者並沒有在其他國家受到優待——就像我們常在現代史中看到的投機者們那樣——這些理想主義的、立場鮮明的左派文人在歐洲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是不受歡迎的。儘管被視為拉美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波拉尼奧一生都在嘲諷拉美作家圈子,對於含糊其辭的「魔幻現實主義」也不屑一顧,極端藐視西方的規則體系,時刻遊走於他所痛恨的文學主流的邊境線。他有著一種接近薩義德所說的知識分子的自覺,時刻對各種看似「正確」的意識形態保持警惕,儘管他尖銳地攻擊右翼觀念,左翼文人自鳴得意的抱團在他看來也是無法接受的。這一切體現在了他與眾不同的創作中。同其他拉美作家一樣,波拉尼奧超現實色彩強烈的作品飽含著對祖國和美洲大陸現實的深切觀照。而他介入現實的方式,既不是像其他作家、詩人那樣寫作「政治文學」(包括書齋中的博爾赫斯都有許多表達對庇隆政權不滿的政治詩歌),也不是如馬爾克斯那般以魔幻的手法直接展現大陸的苦難,在波拉尼奧的大多數作品中,有的只是絕對旁觀者看似漫不經心的講述眼見的幽微和浩瀚,讀者讀到的是看似得意洋洋的懺悔、嘲弄式的質問,也有一枚神色漠然的子彈正中眉心,獵物抱著行刑隊長痛哭一場。
我眼中的波拉尼奧總是這樣的一個形象:作為少年人的他在宿醉中闖入大海,而革命的浪潮已經無可挽回地撤離了他的腳踝,而他在海岸線上無止境的遊盪,疲憊但是勇敢;腳下的沙子越來越輕,而追問越來越沉。
▲少年波拉尼奧
確信波拉尼奧是自己最鍾愛的作家是在去年,接連讀完《美洲納粹文學》、《地球上最後的夜晚》和《遙遠的星辰》之後讀《護身符》,讀到結尾,那是我高中畢業之後唯一一次讀小說讀到淚水逐行滴上書頁:
「就這樣,那些幽靈般的小夥子穿過了峽谷,跌入了深淵。那是一個短暫的過渡。因為他們那幽靈般的歌聲或者說幽靈般歌聲的迴音,如同空谷回音一樣,依然按照他們從前的步伐前進,在我的耳朵里,那是勇敢和慷慨的腳步聲……雖然我聽見歌聲里談到了戰爭,談到了整整一代拉美犧牲掉的青年人之英雄偉業,我卻明白最重要的是說到了勇敢、鏡子、慾望和快樂。
而這歌聲就是我們的護身符。」
只有詩人才能寫出來這樣的段落。詩歌是一種價值和力量,小說以自身的速度接近它。
儘管波拉尼奧四十歲之後就基本不再寫詩了,但他的小說中對於詩歌的討論、化用或是直接寫出近乎詩的句子隨處可見,密度大到你會認為他根本沒考慮過讀者的感受——當然,他應該是真的沒怎麼考慮。1992 年,波拉尼奧的肝病進一步惡化,他開始系統地整理自己 1978 年之後的詩歌,與其說是拾掇遺物,我更願意將其理解為一個老道的獵人向荒野進發前收拾行裝。之後他便開始完全的小說創作。正如前文所說,我們認識的波拉尼奧的面目基本來自小說,這是他的另一次偉大的流亡,而要理解他為何啟程、又將往何處去,必須通過詩歌。通過《未知大學》里的這位骯髒的「特洛伊城的聖羅貝托」。
撰文:塗俊南
▲《未知大學》,世紀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8 月版
(以下節選自《未知大學》,作者羅貝托·波拉尼奧,譯者范曄/楊玲,世紀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8 月版。標題位置標有*的詩歌意為無題。)
*
一千年後不會留下
這個世紀寫下的任何作品。
後人會讀到零散的句子,墮落
女人的腳印,
靜止孩子的片斷,
你緩慢的綠眼睛
徹底不復存在。
就好像《希臘詩選》,
又比那更遙遠,
好像冬天的海灘
為其他的驚奇與其他的漠然。
*
寫的是失去丈夫,被拋棄的,
老女人,殘廢女人,瘋女人。
感動世界的「大戰」與「大業」
背後是她們。
一天天活著,靠借錢活著,
鑽研我們的城市
我們的運動
我們的歌曲
之中的紅色小斑點。
一個周末
地區已封鎖。這時候
還矗立的只有
警戒線,不出房間
的小情侶,
禿頂冷漠的酒吧老闆,
月亮在天窗。
我夢見一個周末
充滿死去的警察和汽車
在海邊燃燒。
羞澀的年輕身體,就這樣
我們將總結這些年:
羞澀的年輕身體蜷縮,
微笑學習,劈開腿
在空浴缸里。
彎
那個混混二十歲,鄉巴佬,小折刀在
智利人脖子上,二十五歲,此刻唯一的遊客。
折刀煞白好像窗戶在身無分文的此刻
兩人形象的交錯
持續幾秒鐘。一首歌的歌詞,一杯拿鐵
咖啡,一次注射,燈芯絨褲子聞起來
像屎,一個女人的鼻子,夏天的青銅色。
某人真實的手拉上窗帘。
交融。後退一步看看
入侵者的臉(同樣可以說:引路者)。
一波波斷裂的詞語沒能從他肚子里
出動,某種緊迫感要剝光面前更年輕
的男人就算贏。在巴塞羅那
馬爾托雷爾廣場的拱門間,後退一步
彷彿遊戲永不結束,十五年前的
地圖,慾望只在一個近似微笑中顯露
勾勒出一座金字塔,一頭野牛,一種星辰
年輕人的黑色手臂,然而他的折刀並不閃光
因為在智利人腦中已經是鑰匙。
浪漫主義狗
那時我二十歲
是個瘋子。
我失去了一個祖國
卻贏得一個夢。
只要有那個夢,
其他無關緊要。
不工作,不祈禱
也不在凌晨學習
和浪漫主義狗一起。
那個夢活在我靈魂的空洞里。
一個木頭房間,
在陰影中,
在熱帶之肺的一葉。
我偶爾也回到自己裡面
看望那個夢:雕像凝固
在流動的思想中,
一條白蟲子
在愛里扭動。
一種湧出的愛。
一個夢中的夢。
而噩夢對我說 :你將成長。
你將把痛苦和迷宮的形象拋下
你將遺忘。
但那時候成長可能是一樁罪行。
我在這兒,我說,和浪漫主義狗一起
我要留在這兒。
復活
詩歌進入夢裡
好像潛水員在一個湖裡。
詩歌,比所有人都勇敢,
進入垂直
下沉
一個無盡的湖好像尼斯湖
或混濁不祥好像巴拉頓[1]。
從深處看她 :
一個潛水員
無辜者
裹在意志的
羽毛中。
詩歌進入夢
好像死去的潛水員
在上帝眼中。
[1] 巴拉頓(Balato?n),是中歐最大的美麗湖泊,位於匈牙利中部。—譯者注。
*
雪落在赫羅納
這就是節拍?
甜美的冷漠迴旋
好像黃昏的燈塔
沒什麼比這更柔和更孤獨
雪落在赫羅納。
綠色、紅色和白色的格子
此時,他,又或者一半的他,登上一個浪濤之巔。浪是白色的。他乘上了一輛與自己意願相反的火車。包廂里只有他,窗帘開著,黃昏的景色被貼在髒兮兮的玻璃上。各種一閃而過的、昏暗的、緊湊的色彩在座位的黑色皮革上展開。我們為他營造出一個安靜的空間來,以便讓他能湊合工作。他點燃一支香煙。火柴盒是褐色的。盒蓋上畫著一個十二根火柴組成的六面體。標題上寫著:「用火柴來遊戲」,盒子的左上角標著一個「2」字,說明這是系列遊戲的第二個。遊戲的名字叫作「不可思議的三角形賦格曲」。現在他的注意力又停留在一個蒼白的物體上,片刻之後,他發現那是一個正開始一片片碎掉的正方形。之前他認為是銀幕的東西變成了白色的海浪,白色的詞語,還有那扇與永恆的茫茫白色融合在一起的透明玻璃。忽然間,一聲叫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短暫的聲音讓他覺得彷彿一種色彩被一道裂縫吞噬了。但那會是什麼色彩呢?一句「火車停在了北方的一個村莊上」,讓他錯過了對面座椅上滑過的一個個影子。他用手捂住臉,盡量讓手指分開,以便監視所有向他靠近的物體。他在上衣口袋裡尋找香煙。吐出第一口煙霧時,他想,忠誠就像火車一樣刻板地移動著。蛋白石色的雲霧籠罩在他的臉上。他覺得「臉」這個詞襯托出了他那雙藍色的眼睛。有人喊了一聲。他盯著自己一動不動停在地上的雙足。「鞋子」一詞永遠不會升騰。他嘆了口氣,把臉轉向車窗,田野彷彿被蒙上了一層更深邃的光芒。就像我頭腦里的光一樣,他想。火車在一片樹林邊上滑過。一些區域可以看出剛剛被火燒過的痕迹。樹林邊上空無一人,對此他並不感到奇怪。但那個駝背住在那兒,沿著一條供自行車行駛的小道再前行一公里就到了。我對他說,我不想再聽下去了。在這裡你可以看到兔子和像松鼠一樣的老鼠。樹林被向西的公路和向東的鐵路夾在中間。周圍是一片片菜園和莊稼,城市邊上是一條被污染的河,河岸上是廢舊汽車的墳墓和吉卜賽人的營地。再往那邊是大海。駝背打開一聽罐頭,他的背半靠在一棵又矮又破敗的松樹上。車廂的另一頭有人叫喊了一聲,可能是個女人,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用鞋跟熄滅了香煙。她的襯衫上繪著綠色、紅色和白色的格子,長袖,棉質。駝背左手拿著一聽番茄沙丁魚罐頭,正在吃飯。他雙眼盯著樹枝,傾聽著火車開過的聲音。
我是自己的巫術
皇家廣場的幽靈們在我家的樓梯上散步。我在床上一動不動,被子一直蓋到眉毛,頭腦里不斷冒出並重複著毫無意義的詞句,聽著他們來來回回,開燈關燈,以一種讓人無法忍受的遲緩上到屋頂平台。我是月亮,有人這樣說。但之前,我是街頭混混,窺視著那個阿拉伯人,在最短的時間裡扣動扳機。第 5 區狹窄的街道,毫無可能走出去或者改變命運,命運就像阿拉伯人的頭巾一樣貼在我那油乎乎的頭髮上。一個個互相遠離的詞句。種種很久以前發明的城邦遊戲......「法蘭克福」......「公寓最大的一面窗子前的一位金髮姑娘」......「我已經無能為力」......我是自己的巫術。我的雙手觸摸著一幅壁畫,畫中一個比我高二十厘米的人佇立在陰影中,雙手插在上衣兜里,為死亡和死後的空靈做著準備。對我而言,他人的語言是無法理解的。「多日夜不成眠後的睏倦」......「一位金髮姑娘走下樓梯」......「我叫羅貝托 · 波拉尼奧」......「我張開了雙臂」......
攝影丨Matt Wilson/Pierre Putman/Caiti Borru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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