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往天堂的白天鵝

　　一傷心的媽媽

　　剛認識她的時候，聽她說話大嗓門，跟吼秦腔一樣，震得耳朵嗡嗡響，不同的是她的嗓音是東北口音。然後注意到她說話，一件事情，她可以講六遍七遍八九遍，如果你有耐心聽下去，她會不厭其煩滔滔不絕繼續下去，直到聽的人轉身離開。她常常講起她的侄子，包括侄子上大學成家立業買房子她都可以拿出所有積蓄給他，這樣的姑姑簡直比親生母親還要親。她五十歲了，該是有孩子的，因為剛認識不久，誰也沒有問過她。

　　一個木頭隔檔，我和她誰也看不見誰。有時候，她忽然一聲長嘆唉，這一聲嘆氣，聽著糾結難過，讓你百轉迴腸，千種哀怨不得釋放，人生的無望和困擾全在裡面。我就說：嫂子，你不要這樣嘆息了，我聽著對生活都失去信心了。她呵呵的大笑一通，爽朗的笑聲整個市場都可以聽見。

　　有一天，我和小青正在說寫了一篇文字的事情，她說：我女兒可愛寫作了，她寫的文章還上電視了。我倆啞然，我隱隱聽說：她的女兒不在了，但一直不敢問她，生怕勾起她的傷心。她主動提起，於是眼淚決堤，聽者莫不傷心落淚，就連小青這個平時孤傲不群的女子，也紅了眼圈。

　　我回家後輾轉難眠，總感覺有一口氣堵在心裡，讓我難過傷心嘆惋，十九歲的女子，美麗善良，純真剛烈。她的人生太過完美，完美的無可挑剔，那麼，這渾濁的人世留她不住，她飛了，飛向遙遠的天堂，那裡沒有責罵，沒有怨怒和憤恨，沒有世俗的壓力，她可以自由自在，無牽無掛。

　　她走的義無反顧，堅決而剛烈，而她的母親，懊悔自責抱怨讓她如祥林嫂，她含淚的訴說，一次一次，讓我動容，一遍又一遍擦拭淚痕，我連夜寫下了《寄往天國的書信》，我知道我寫的不好，可是我泣不成聲，那是一位母親的心裡話，只不過有我代筆。

　　她頗愛算命，並且不惜重金。有一次，有一量手算命者量了她的手指，送她四句詩，讓她晚上睡覺時再看，她一再對我說，算的真准。我看了那幾句詩，大意是中年不幸孤苦伶仃之類的話，我說：有什麼意義呢？如果早早算出，可以防患於未然，悲劇就不會發生。現在算了，徒增傷心。早算是不可能的，即使你問，那弄玄之人也會神秘兮兮，說一句天機不可泄露，僅此而已。

　　我見多了穿著道袍在鬧市區算命的，一身行頭，一條皮尺，幾張寫有詩句的方紙，幾個裝著付錢解說的托兒。我能告訴她那是騙人的嗎？說了她也會不信，她現在虔誠而固執，諸神皆敬。

　　她說，女兒剛死那段時間，她整日精神恍惚，買菜時，算不清帳，回家時，竟然找不到路，她以為自己死了，可是，她還活著。她鬧著離婚，不過了，一個女兒也守不住，終究沒有離，而那個傷心的家，夫妻二人竟然不敢再呆下去，那是和女兒一起生活十九年的空間。

　　這個在天命之年還流浪在他鄉的女人，就在我身邊，逃離，註定可以忘記？

　　這是一個心碎的母親，，我盡量避免提起她的女兒，那是她的心痛。她還是斷斷續續講一些女兒的事。那晚，我和她住在一起，她拿出一疊照片讓我看，她女兒小時候特別可愛，梳著兩個彎彎的辮子，穿著碎花裙子，甜甜的笑著，看樣子兩三歲的樣子。有兩張照片，留著短髮，她說：這是十六歲照的。

　　照片上的女子，美得讓人心驚。她留著短髮，一口細碎的牙齒，笑得燦若春花。她長得太成熟了，不像是十六歲。這張照片讓我想起了某個氣質姣好的節目主持人。這是這個可憐女人的女兒，她死了。

　　活著的母親日日生活在懷念里，她不再注重外表，任身材橫向發展，贅肉橫生。她忘了，她曾是窈窕美麗的女子。蓬亂的頭髮，不修邊幅的衣裳，她的心已經在女兒離去後死了。

　　她能恢復到今天的狀態，讓人敬佩，她是一個堅強的女人。

　　時間的磨礪，已經讓她心若堅冰，不提了，都過去了。她揮揮手，瀟洒的說。

　　二哭吧精變成白天鵝

　　小女孩的名字里有個飛字，媽媽說，到底還是飛了。

　　她從小聰明伶俐，老師喜歡，媽媽疼愛。老師叫她小哭吧精。第一篇作文，她寫的題目就是哭吧精我，老師看了，連連稱奇，這小丫頭，真精。老師連聲感嘆：孺子可教也。

　　女孩成績優異，又寫得一手好文章，她常對媽媽說我做事情，一定做要好，做到最好。她心性善良，有一次媽媽去給她借軍訓服，誰知衣服里掏出來一千塊錢，這筆錢在當時真的不少，女孩對媽媽說：媽，還給人家吧，不是咱們的，咱不能要。媽媽感動了，自己的女兒竟然這麼懂事。她給別人還了錢，給了女兒一份獎勵。

　　媽媽在外面做生意，大多時候女孩和爸爸在家裡。爸爸脾氣暴躁，愛罵人，什麼難聽罵什麼。媽媽愛嘮叨，她一嘮叨爸爸就罵，小女孩都要煩死了。：你們能不能不吵了？沒有人聽見她的呼喊，他們激烈爭吵，甚至動起了手。我為什麼會生在這樣的家庭？小女孩滿眼含淚，對天高呼。她的無助的不滿，在父母眼裡，只是小孩的任性。

　　初中的時候，她割過兩回腕。不是因為她的成績或別的什麼，爸爸的暴戾，媽媽的爭吵，無休無止，讓她厭倦。手腕上的疤痕觸目驚心，如花般嬌艷的哭吧精長大了，她敏感的內心世界，開始拒絕和他們溝通。

　　所有的老師都告訴媽媽，你的姑娘文章寫的好，要好好培養孩子。媽媽不懂，有一天，她看著女兒寫的文字在電視台被聲情並茂的播出，她驕傲，她家的小哭吧精是個才女呢，她的筆名叫大白鵝。

　　大白鵝上高中了，她是同學眼中的尖子生，老師眼中的乖女生。她在學習上刻苦努力，只是，她越來越不愛說話。她不開心，在家中，她從來都不開心。

　　小小的事情，爸爸都會暴跳如雷。她常常因為一些小事和爸爸吵架。她不滿，想說出自己的想法。爸爸認為她是逆忤，這麼小就知道頂嘴，長大了還了得？

　　他罵：你是吃白飯長大的？空養你這麼多年。她滿臉是淚，一聲不響。和大人之間，她無法溝通。所有的心情都寫在紙上，然後又一把火燒掉，看著煙霧升騰，心思慢慢隨著煙霧輕輕散去。

　　平常的下午，她在昏暗的房子寫字，爸爸進來了，他看見房子太暗，走過去拉窗帘，他邊拉窗帘邊罵女兒，這麼暗也不怕眼睛瞎了？眼睛瞎了看你還寫字？你管不著女兒頭也不抬頂了一句。

　　不就是拉個窗帘嗎，犯得著這樣說話嗎？一天不吵架就憋得慌，女兒心中想。

　　這一句你管不著讓爸爸惱怒，他本來脾氣不好，發作起來更是沒完沒了，他當時氣的渾身發抖，他罵：我不管你，你去死去，你跳河去，撞車去，你想死我不攔著你。沒良心的東西。

　　女兒的眼淚滴在白紙黑字上面，模糊了一大片，她沒有抬頭，一直趴在那裡哭。

　　爸爸並未在意，他平時罵老婆也是這樣罵的，還不是啥事沒有？自己的親女子，罵她兩句怎麼了？很正常不過。媽媽下班的時候，女兒還在哭。怎麼了？媽媽看著傷心欲絕的女兒。媽媽，你讓我爸以後不要這樣罵我，他罵的太難聽，我都不想活了。女兒哭哭啼啼的說。

　　媽媽疲憊的坐在椅子上，她說：算了，別哭了，你不是也有錯嗎？女兒的哭聲並未停住，她不說話，隔一會還是哽咽一聲。媽媽今天太累了，她早早就睡著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媽媽還有上班，爸爸出去了。大白鵝一個人在家裡。

　　是她對自己的家庭絕望了？還是她對人生絕望了？她想不通，她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沒有。

　　她已經想好了該走的路，安眠藥早早就買好了，那是她一次一次跑了好些藥店積攢下來的。

　　她割過兩次手腕，這一次，她要讓他們後悔。

　　媽媽和爸爸相繼走了，大白鵝喝了大量的安眠藥，然後，她安靜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三飛往天堂的大白鵝

　　媽媽下班了，滿院滿屋的人讓她驚訝，怎麼了這是？她想。人群分開，她看見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女兒，別嚇唬媽媽，飛飛，別嚇唬媽媽。她去搖她，女兒一動不動，飛飛，飛飛呀。媽媽失聲痛哭，她拉著一旁流淚的丈夫，她撕扯著他：你還我女兒，你還我女兒，是你害死了她。

　　晚了，再也喚不回來，大白鵝作著一場美夢，晃晃悠悠越走越遠。她沒有給他們後悔的機會，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她決然而去，聽不見身邊悲天搶地的哭喊。

　　葬了女兒，媽媽忽然感覺到自己一無所有，原來，活了四十年，所有的辛苦努力都是有寄託的，女兒才是最大的精神支柱，可是這根柱子忽然坍塌，只留下虛空和悲傷。

　　媽媽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她天天喊著離婚，是你害死了我女兒。爸爸病體奄奄，醫院檢查不出所以然，有人說魂走了。

　　這個家快要塌了。媽媽開始熱衷於算命，她把希望和寄託全都放在了算命上面。

　　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有一位遊方道人，受到這位可憐母親的救濟。道人見她臉色含悲，神情恍惚，早已猜著幾分。問了一句，這位可憐的母親淚如雨下。她絮絮的訴說自己的凄慘運命。道人說：你女兒是七仙女下凡投胎，應該返往仙界，她現在走不了，因而纏著你丈夫。那該怎麼辦呀？女人急忙問。

　　去九華山，找第七個人，那是你女兒的前生轉世，他會指點你該怎麼做。道人飄飄遠去，留下女人痴在原地。她急急跑回家裡，把這件事情說給丈夫。

　　去吧，去了心安。病弱的丈夫同意了。

　　夫妻二人風撲塵塵，趕到了風景秀麗的九華山，無暇顧及其他，只為找那個人。果然，那位主持願意替女孩超度。他的話和道人的話一樣，女孩是七仙女下凡，不必傷心，她不是人間養的住的，遲早得走。

　　女人傷心欲絕，得知女兒是神仙，只求讓她早日登天。她和丈夫按主持的意思，在山上立碑，意即不在俗世中，算是仙界人。還了願，心亦安。可是，家再也呆不下去了。

　　這個家，有女兒的影子，這個家，有女兒的笑臉，這個家，有女兒的氣息。

　　這個家，是夫妻二人的噩夢。

　　走吧，離開這裡，隨遇而安。

　　世界這麼大，總有落腳的地方啊。

　　他們去往別的城市，十年，女人沒有回去過。

　　四寄往天國的書信

　　親愛的飛飛，我的乖女兒：

　　媽媽始終不相信，你已經走了。多少次的夢中，還有你可愛的模樣，可是睜開眼，我才知道，又作夢了，你永遠不可能再出現在媽媽面前。

　　怎麼會怎麼會呢？孩子，你明眸皓齒，笑靨如花的樣子彷彿就在昨天，十年一夢遙，人天相隔，媽媽還是接受不了啊。我天天祈禱，夜夜守候，只盼望樓道里有你熟悉輕快地腳步聲，只盼望你興高采烈的笑臉再次出現，一切都是枉然、徒勞。

　　對著你的照片，媽媽的淚已經流干。你才十九歲，為什麼早走的人不是媽媽？孩子，媽媽多麼希望那個長眠地下的人是自己，而不是你呀？你才上高二，你生命的春天還沒有真正來臨，你的文章寫的那麼好，你那麼優秀。可是，韶華易逝，韶華易逝啊

　　媽媽覺得很對不起你，你一直在爭吵中長大，在我的嘮叨和你爸爸的責罵聲中長大。如果我們早早離婚，你就不會死，對嗎？這都是命啊，你性格倔強，從不服輸。也許，你是在家裡壓抑的太久了，你找不到可以訴說的人。在你和你爸的矛盾中，媽媽忙於生意，沒有了解你的真實想法，沒有關心過你，媽媽真的好後悔啊。

　　孩子，你自殺了兩次，這是第三次了，你終於走了，留下你懊悔的父母親空在這人世間，年過半百，失去至親，我們還有必要在幹什麼？

　　你爸爸大病一場，他後悔自己的脾氣，可是，毫無用處，你已經回不來了。我有時走著走著，就找不到家在哪裡。家裡的房子，我和你爸已經不住了。在外面流浪了一年多，我和你爸想到遠方去，爸媽沒有了你，沒有了牽掛，只有傷心。

　　在那高高的九華山上，媽媽找到了你的前生的轉世，他出家為僧，媽媽讓他為你超度，他說：你是七仙女下凡，人間留不住的，早走早了解劫難。

　　媽媽哭了，孩子，這是真的嗎？媽媽相信這是真的了，媽媽給你立了碑，你不在俗世之中，位列仙班，是嗎？

　　離開生活了三四十年的故鄉，媽媽和爸爸到了外地。

　　我的乖女兒，媽媽想你，如果，你也想媽媽了，就來媽媽的夢中，讓媽媽好好地看你。

　　媽媽仍會年年為你縫製新衣，希望你在天國依然美麗。另外，告訴你一件事，我和你爸很少吵架了，也可能，我們真老了，吵不動了。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媽媽真的想通了，也認命了。

　　飛飛，願你在天堂安好。

　　想你的媽媽

　　年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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