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夢十八年 錄像廳小弟港片情懷錄
不知有多久,沒有夢到過錄像廳了。已經記不起,那股煙熏汗臭的混合味道了。
直到十年沒見的高中同學老李出現。他從廣州來京,無意間看到熒屏里口水亂飛的我,就撥了電話。「你咋還上電視去噴了呢?當年上學你就噴港片。」
在他的記憶里,我是個無趣的傢伙,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們青春飛揚,一起打籃球飆群架,我則是個跟班角色,還動不動就玩消失。
「你還記得你家附近的錄像廳么?」我問。「我就沒去過錄像廳。」他答。
「你還記得你家附近的遊戲廳么?」「那當然,當時我玩《街霸》,你玩《三國志》。」
「你還記得遊戲廳的那老闆娘么?」「忘了,誰啊?」
「她也是錄像廳的老闆娘。那時她真騷。」「原來你小子當年好熟女啊。」
「…………」「咋不說話了?」
「哦,走神了,想起那個時候的我們,或者是我的青春。」「操,你咋還學會裝逼了?」
這一刻,33歲的我,突然靈魂出竅,回到了1993年。那是一個下午,我終於走進了錄像廳,走進了我的青春。
**********************************************************
八十年代,內地錄像廳緊跟香港電影的步伐,那時我還是幾歲的小孩,無緣感受它的黃金時代。而且生長在農村,資源有限,只能反覆看電視上重播多遍的《射鵰英雄傳》、《霍元甲》,偶爾播一部新鮮的《琥珀青龍》,從此便對姜大衛念念不忘。如果這樣成長,也就是從窮鄉小孩到農村青年的過程,偏偏小學五年級被父親弄到城市就讀。城裡的同學個個彬彬有禮見多識廣,我下意識不敢高攀;村裡的舊同學則因我「攀了高枝」刻意疏遠;兩面不討好。我又不是壞孩子,唯有寄情書海之餘,每日放學騎自行車路過城鄉結合部的錄像廳,聽著裡面傳來「嘿嘿哈哈」的槍響喊叫不住心癢難耐,卻始終不敢扒門縫一觀。
1993年,我上初二,終於舉家搬到城市,本以為就此彌了城鄉差距,可惜又明白了一項社會學常識:我還是農村戶口,無法享受城市戶籍學生升學報考待遇。嗯,必須說明,老師和同學從沒因此歧視過我,但那份敏感和自卑卻貫穿了我的青春。那一天,帶著那份失落和鬱悶,我第一次逃課,溜進了錄像廳。
挑門帘進去,意料中的黑乎乎,只有遠處一台吊起的20英寸彩電「閃爍其詞」,眼前則是一盞暗黃檯燈下的髒兮兮方桌,「一元看仨片!循環播放。」交錢後,摸到後排長凳坐下,凝神望去,正演到一部武打片的後半段,看得目瞪口呆,四個小時後,終於捱到這片子重新播放,原來叫《黃飛鴻之男兒當自強》,再看一遍!出來已經是晚上,長出一口濁氣。第二天再來,這回是系列,錄像廳前的小黑板上寫著《神劍誅妖》、《亂世伏魔》、《金佛喋血》。現在想來幸甚,混錄像廳頭兩天看的全是徐克電影工作室的佳作,後來才知道,那個所謂系列原來是《倩女幽魂》三部曲。
這是一個多麼好的開端,一上來就享受香港電影最美的果實,從此沉迷在錄像廳,一發不可收拾,《辣手神探》、《英雄本色》、《鹿鼎記》、《東成西就》,目不暇接,驚為天人,日後我33歲時,對錄像廳有個裝逼的評價:「那,就是我的天堂電影院。」
1993年到1997年,近四年的時間,是我的錄像廳時代。必須說明,在老師和家長眼中,我的形象是:學習跟得上,搗亂靠邊站,偶爾犯點事,不算壞學生。即便是沉迷錄像廳,我也做得十分小心,平日盡量不逃課,只周末向父母撒謊:或學校補課,或找同學複習——那兩日便可盡情跑遍錄像廳。為什麼要跑呢?因為我們縣城有三四家錄像廳,我每次要先騎自行車踩點:哪家今天要播哪幾部,我想看哪部,問好這家現在正播哪部,如果每家都有想看的片子,那就要計算好時間,一個下午跑遍幾家錄像廳。
為什麼喜歡香港電影呢?錄像廳放的九成都是港片,沒有選擇。但看得多了,就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電影,當我弄清楚成龍、許冠傑、張學友不是一個人之後,開始關注徐克、吳宇森、劉鎮偉這些幕後名字的時候,就有意識的系統觀看這些傳奇影人的代表作。另外,愛上香港電影,部分也源於當時對自己身份的自卑心理,農村戶口時不時因為學校種種需要被公之於眾,雖然沒人嘲笑我,但總覺得低人一等。
正因如此——
我愛看《英雄本色》,看到小馬哥對宋子豪說:「我不想一輩子讓人踩到腳下!你以為是我臭要飯的?我倒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個機會!我要爭一口氣,不是要證明我比別人威風,只是想告訴人家,我失去的東西一定要拿回來!」我就感同身受熱血沸騰咬牙切齒暗自背誦。
我愛看《倩女幽魂》,看到寧采臣、燕赤霞不容於世,卻在鬼界快意恩仇斬妖除魔,還有「小倩」投懷送抱,就心嚮往之暗自神傷,低吟「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
我愛看《破壞之王》,看到何金銀受盡世人白眼,卻能用實力打敗大師兄抱得美人歸,不由得握緊拳頭心中高呼:「我不是懦夫!「
打住!借電影療傷、逃避現實,還不是懦夫?好吧,我承認,但電影不就有一部造夢機么?可以慰藉生活中的失意人。所以,我愛港片!
我的中學時期,雖然參加集體活動,也團結在風頭最盛的男同學身邊做過打手跟班,心底卻總有一種孤獨感,所以混錄像廳通常是我一人上路。即便家裡買了錄像機也是如此,因為母親天天在家不上班,還在於租錄像帶太貴,我只能通過錄像廳看更多的片子。多年之後,我與香港影人聊起錄像廳,他們了解後認為,錄像廳與八十年代的「午夜場」相似,都是集體觀影,但比普通影院更自由,觀眾來自三教九流,可以坐姿不雅,可以抽煙摳腳丫,碰到群情激奮的片子,可以大聲喧嘩:「我操,太牛逼了!」「他媽的,太爛了!老闆,換片!」就這樣,從一塊錢仨片,到兩塊錢五片,直到97年錄像廳大勢已去,苟延殘喘的搞起了情侶包間。
當年混跡的錄像廳現在已經荒廢了
錄像廳的衰落與VCD機大減價不無關係,我買的第一台VCD機才兩百多塊錢,而所謂的DVCD壓縮碟,也不過兩塊錢一張,那是1998年,我上大二。在此之前一兩年,我已經很少去錄像廳,而是跑到老李家看VCD。老李自以為很帥,偶像是郭富城,打球需要有粉絲助威,乖巧的我自然成為最佳玩伴。他家境算富裕,最重要是父母很少在家,我便得以常去他家通宵看VCD,但全是《鐵血戰士》、《勇闖奪命島》、《空軍一號》、《獨立日》之流的好萊塢,也好,開開眼界。
高中三年,同學之間表面和氣友善,實則城裡鄉下暗有涇渭,我這個住在城裡的農村人,反而成為受寵的「蝙蝠」。城裡同學引我為同類,鄉下同學看我也親近,我得其所哉,性情開朗不少,最明顯就是話多,愛侃大山,侃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再加些演義渲染,每次都能引來不少聽眾。每到這個時候,我都趁機聊港片,聊港片的故事,人物,細節,大家開始都喜歡聽,可惜後來多被好萊塢大片吸引,港片則只認《古惑仔》。我也發現,97之後香港電影確有日薄西山之勢,幸而好片還是不少,口味越來越挑剔的我開始看《兩個只能活一個》、《暗花》、《春光乍泄》這類冷僻片,但也註定「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到了大學,我也常和同學湊份子,晚上偷偷溜出學校包下附近撞球廳的後屋看通宵,但他們更在意的是半夜的加片,連我以往在錄像廳偶爾看到的三級片都嫌不過癮。有一晚,我力排眾議,放了一張《精裝難兄難弟》,這是一部調侃60年代香港電影的八卦寶典,我看得津津有味,另外哥幾個卻索然無味,但還是容忍了一小時後,才強硬要求換片。我沒反對,我知道,我的集體觀影時代該結束了。
1999年大專畢業,同學各奔東西,我應聘到我們縣城的廣播電視局做電台主持。誰知舊時夢魘重現,再度拍案驚奇:我號稱是聘用,但沒簽任何協議,只是臨時工待遇,每到單位分發福利,與正式工更是相差千里。學生時代低人一等的自卑感又附身了,隨之而來的還有孤獨感。有了工作,也有了獨立空間,集體觀影習慣終於改為私人看碟方式,奔走各地音像店淘碟固然成了新樂趣,但身邊沒人跟你交流電影心得,同事夠多,同好難求!
2001年開始行走網路江湖,本來奔著文學青年去的,上網一看儘是痞子蔡、今何在、李尋歡,不敢攖其鋒,只好另謀出路,專攻港片影評。正所謂「一招鮮,吃遍天」,半年乃有小成,2002年創辦「香港製造」論壇,登高一呼,應者雲集,才發現五湖四海竟有這許多港片同好,隨便聊什麼,只要是港片,總有人回應。那時節,經常與諸位網友熬夜版聊不覺疲倦。於我而言,「香港製造」是真正的江湖,呼朋喚友,揮斥方遒,指點港片,笑罵由心,現實的孤獨自卑到網上反而成了草莽豪情。有興趣愛好支撐,有好友同道鼓勁,寫文章帖子的底氣自信也與日俱增,漸漸媒體約稿的酬勞遠超縣廣播電台臨時工的工資,自忖有資本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了,遂於2003年辭職在家寫作,專心打理「香港製造」論壇,也就在這一年,論壇文章結集出版。
2005年,我從老家來到北京,正式殺入媒體江湖,有機會當面與香港影人交流心得,得以繼續深入印證和研究港片。當年「錄像廳小弟」的夢想終於開花結果,曾經「香港製造「論壇的網友——冷笑對刀鋒、蘋果豬、要命的小邢、邁克阿郎、韓大刀等等,也都成了現實中的朋友或同行。此時此刻的我,不會因大專學歷混跡名校如雲的京城而自卑,我知道,所謂自信,所謂底氣,來自香港電影,來自錄像廳,來自「香港製造」……
*************************************************************
徐克與吳宇森在電影工作室成立25周年慶典夜上。
那晚老李與我見面,其實存著私心:「做你這行見明星容易,能不能幫我搞個郭富城簽名?」「倒是不難,難得到你這個年紀還喜歡著他啊?」「這叫情懷!懂不?」我一愣,恍然,大笑。
老李回廣州後不久,給我打來電話:「你居然能讓郭富城寫上『祝李X工作順利!真是奇蹟,這下我可圓滿啦,哈哈」——感謝在電影公司工作的「香港製造」網友幫忙完成我老同學的心愿。
這是一個魔術的時代,奇蹟已經不奇,亂象已不算亂,我們能做到的,唯有情懷不變。這,就是我,一個「錄像廳小弟」的江湖夢話。
推薦閱讀:
※蘆花,那暖暖的情懷
※再續仙境情懷!「印花」不醉人人自醉
※《數碼寶貝大冒險》是在消費情懷嗎?
※捻墨為香,溫暖情懷
※販壞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