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學家曾毅：2013年是放開二胎最後好時機

　　剛剛過去的2012年，從陝西鎮坪縣大齡孕婦引產事件，到媒體對失獨家庭的報道，從15位學者上書全國人大呼籲修改《人口與計劃生育法》，到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專家建議調整生育控制政策，每一次都引發公眾對現行生育制度的討論。

　　回顧現行多數居民只允許生一胎政策歷史，1980年的中共中央「公開信」（即《中共中央關於控制我國人口增長問題致全體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的公開信》）被認為是源頭。「公開信」提倡「一對夫婦只生育一個孩子」，並稱「30年後，目前特別緊張的人口增長問題就可以緩和，也就可以採取不同的人口政策了」。

　　如今，30多年過去了，中國的人口形勢如「公開信」所言「發生了巨大變化」。大多數人口學者呼籲中國應儘快放開二胎，改變實行數十年的生育控制政策，以應對快速老齡化、勞動力供給和社會養老保險支付危機。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曾毅是知名人口經濟學家。他認為，人口老齡化已經成為中國現代轉型面臨的嚴峻問題和長期挑戰，現行生育政策應儘快調整，而2013年則是「放開二胎所剩無幾的好時機」。

　　財新記者：中國實行逾30年的一胎政策後，人口結構出加速老齡化。目前，中國社會的老齡化呈現出什麼特點？

　　曾毅：20世紀70年代以來，中國生育率迅速下降、而人均期望壽命不斷延長；同時，隨著20世紀五六十年代生育高峰出生的巨大人群陸續步入老年，中國正面臨著白髮浪潮的迅猛衝擊。

　　中國21世紀上半葉人口老齡化，主要可概括為四個要點：

　　一是老年人口佔總人口比例快速增長，老年撫養比（即老年人口與勞動年齡人口之比）大幅度增高；二是老人數量龐大，高齡老人數量與比例增長極快，即人口老齡化伴隨著老齡人口的高齡化；三是空巢和獨居老人比例大幅度增加；四是城鄉與東、中、西部區域差異大，農村老人比例高於城鎮，欠發達中部省區的老人比例高於東部沿海發達地區。

　　財新記者：老齡化將給中國的發展帶來什麼影響？

　　曾毅：聯合國按中死亡率方案預測，到2050年，中國65歲及以上老人總量將達到3.31億（佔2050年中國總人口的25.6%）。而在2010年，中國老年人口只有1.19億(佔2010年中國總人口的8.87%)。

　　同時，到2050年，中國最需照料的80歲及以上高齡老人，將從2010年的2000萬迅猛增加到1億。到2050 年，中國的老年撫養比（老年人口占勞動人口的比例）將上升為0.42，是2010 年的3.8倍，這意味著，到時候，中國每一個勞動年齡人口需供養0.42個老年人。

　　快速而急劇的人口老齡化將給中國社會帶來沉重負擔，包括勞動力供給相對減少，勞動力成本高漲，國際競爭力下降；同時，GDP中，用於養老和醫療保障的轉移支付比例越來越高，社會養老保險支付危機加劇，這將對中國經濟增長產生顯著負面影響。

　　人口老齡化還將給家庭帶來沉重負擔。中國社會的社會養老功能還很不完善，家庭養老負擔越來越重，將促使個人預防性儲蓄的動機日趨強烈，消費意願則可能日顯不足。這也會負面影響中國經濟由出口和投資拉動轉向由內需拉動的步伐。

　　實行30年的現行生育政策，將使未來老年家庭照料基礎大大削弱，平均每位子女對老年父母的照料負擔和機會成本大大提高。目前，中國老人平均有五到六個子女，而五六十年代生育高峰期出生、2015年後步入老年的巨大人群，平均有不到兩個子女。

　　未來，中國家庭的空巢化將加速發展。空巢老人不僅面臨貧困，還面臨無人照料的風險。2010年，中國每8.1個勞動者供養一位65歲以上老人。如果現行生育政策不變，到2030年，3.5個勞動者養一個老人，到2050年，是兩個人養一個老人，2080年，平均每1.4個勞動者供養一位老人。

　　我們經過模擬預測對比分析，在現行生育政策不變和中低死亡率組合的情況下，到2030年，中國平均每位勞動者負擔的老年家庭照料現金支出，將達2000年的3到4.1倍，2050年則是6.8-12.6倍，未來每位勞動者平均承擔的老年家庭照料負荷將越來越重。

　　財新記者：中國現行生育政策大致可分三類：城鎮普遍實行「一孩政策」；農村夫婦生育第一個孩子為女孩的，可再生育一個孩子的「一孩半政策」；少數民族居民、夫妻雙方均為獨生子女的家庭等，實行「二孩政策」。根據中國發展報告課題組的數據，全國約有60%人口實際執行了一胎政策。在您看來，如果現行生育政策不調整，將對中國社會發展帶來哪些影響？

　　曾毅：如果現行生育政策不調整，將使中國重蹈日本和西歐債務危機國的覆轍，出現生育率過低、人口老化和勞力資源萎縮，最終造成長期經濟衰退，危及國家的長治久安。

　　基於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等數據的分析研究表明，保持現行生育政策不變的主要弊端可歸納為以下幾點：

　　（1）將大大加速人口老化

　　現行生育政策不變的情況下，2050和2080年中國65歲以上老人佔總人口比例高達28.6%和37.2%，最需照料的高齡老人佔總人口比例高達9.4%和15.8%。如此之高的老年人口和高齡老人比例是社會無法承受的。

　　（2）勞力資源加速萎縮

　　現行生育政策不變的情況下，18-64歲勞動年齡人口將從2020年的9.4億萎縮到2050年的7.34億，2030年以後平均每10年減少0.9億勞動力。這意味著，18年後，中國勞動力每年凈減少900萬人。

　　勞動力老化也將十分嚴重。55-64歲「老勞動者」佔18-64歲勞動年齡人口的比例，將由2010年的16.4%迅速攀升到2030、2050年的25.2%與29.7%。

　　（3）助長出生性別比大幅偏高的趨勢

　　現行農村只允許一孩為女孩夫婦生二孩（即一孩半政策），客觀上產生「一男孩價值二女孩」的心理暗示，這助長了重男輕女、產前性別鑒定與流產女嬰等現象，導致出生性別比嚴重失調，其後果將引發犯罪率攀升和嚴重危及社會穩定。

　　（4）製造越來越多獨生子女高風險家庭

　　中年母親喪失再生育能力以後，如其獨生子女因疾病或天災人禍先於父母死亡，則造成無後夫婦或喪偶者組成的「失獨家庭或失獨孤寡老人」。現行生育政策不變方案下，獨生子女家庭占家庭總數比例將越來越高，其應對疾病死亡和天災人禍突發事件的脆弱性，必將產生越來越多的「失獨家庭或失獨孤寡老人」，他們 「失獨」以後難以彌補的憂傷怨恨情緒，將嚴重危及社會和諧穩定。

　　（5）滋生基層統計和超生造假、激勵基層一些部門靠超生罰款斂財

　　只允許一部分人生二孩的生育指標審批和超生罰款政策，導致不少民眾超生造假、走後門和行賄，也是滋生基層計生部門編假數、造假賬，靠超生罰款斂財等腐敗問題。這削弱了政府的公信力。

　　（6）如果生育政策長期不變，目前，中國針對獨生子女與雙女計生戶年滿60周歲「養老獎勵扶助金」將不斷快速增加。據測算，即使假定人均扶助標準維持2006年水平不變，到2030年，這一專項財政支出將僅僅因為獨生子女與雙女計生戶老人數大增，從2003年的9.3億，迅速增加每年539億，到2050年每年需耗資1433億。而在2003-2050年期間，中國需合計支出25170億元，等於二孩方案的6.3倍，多支出21160億元，而換取的是上述許多嚴重弊端。

　　財新記者：對現行生育政策調整，您有何建議？

　　曾毅：我們建議儘快啟動普遍允許二孩與提倡適當晚育，具體內容如下：

　　（1）信息公開，取得民眾理解和支持。在多年積累許多已生一孩、希望生二孩育齡夫婦的農村和不很發達城鎮地區，不提倡適當晚育的全面無條件放開二孩，可能因生育堆積造成孩子入學難等一系列問題。

　　因此，建議人口計生部門以基層社區為單位，通過調查摸底搞清楚：（a）已生一孩、希望生二孩以及近期可能生一孩的育齡婦女人數；（b）當地所有小學合計每年最多可招收一年級新生人數；

　　然後，將（a）與(b)向民眾公布，如果（a）顯著大於（b），則告示民眾。為了避免生育堆積而負面影響你們孩子入托、上學，就醫和長大後就業，請較年輕婦女適當晚一些生二孩，讓年齡較大婦女優先生二孩；言之以理，曉之以情，取得民眾理解和支持。

　　建議根據（a）和（b）的差異，因地制宜，確定一個各地不同的當前優先生二孩年齡（例如，32-35或30-35歲）。然後，每隔一年優先生二孩年齡下降1-2歲，2015年前後實現城鄉年滿28歲婦女都普遍允許生二孩的平穩過渡軟著陸。

　　軟著陸以後，隨著社區等候生二孩婦女人數下降，生二孩的提倡低限年齡也逐步相應下降，時機成熟時予以取消，而由民眾自行選擇生育年齡。

　　(2) 大力宣傳早已經國內外無數科學研究證實的「適當晚育間隔，有利於母嬰健康與降低嬰兒死亡率」的客觀規律。

　　（3）因地制宜，不搞一刀切。在生育成本很高、晚育少育已成社會習俗的很發達城市地區，如果通過調查摸底得出的該社區近期每年預期生育一、二胎孩子總數並不顯著大於該社區每年最多可招收一年級新生人數，則不必區分生二孩的優先和非優先年齡，即可以一步到位放開二孩。

　　（4）給群眾一顆定心丸。政府鄭重地向群眾承偌， 無論在農村和不很發達城鎮地區，還是在很發達城市，城鄉普遍允許生二孩與提倡適當晚育的新政策決不會再變，給群眾一顆定心丸，徹底消除民眾害怕因適當推遲而丟失生二孩機會的耽心，以利於二孩政策平穩過渡。對女方36歲及以上、為避免難產和出生缺陷等問題不宜再生育的獨生子女夫婦作為奉獻一代，國家繼續獎勵補助。

　　尤其要強調的是，生育政策調整的直接目標人群，即27-30歲二孩生育旺盛年齡婦女人數，在2012-2013年仍然處於低谷，2014年開始攀升。因此，2013年已是中國實行普遍允許二孩政策所剩無幾的好時機。2013年前後出生的嬰兒，正好可大大減輕2030年左右開始的勞動力資源快速萎縮與老年比例迅增造成的「人口負債」壓力，促進中國經濟社會持續發展。

　　如果等到三年、五年、十年後再調整生育政策，勢必將加劇2030年後勞動力資源的減少。到那時，新增的嬰孩在2030年後相當一段時期內仍需要撫養，而非勞動力。這些少兒群體與那時「人口負債」期老年人口劇增迭加，可謂雪上加霜，悔之晚矣！

　　記者點評：實施逾30年的生育控制政策，其沉重代價正逐漸顯現。生育政策儘快調整，經過學界和公眾多年的討論和爭辯，已逐漸成為社會共識。無論從中國可持續發展計，還是從保障人民的基本權利上，放開生育限制已刻不容緩。

　　人口學家估計，中國目前總和生育率（每對夫婦一生平均生育孩子的數量）是1.4—1.6。從世界範圍看，中國的生育率低於發達國家的平均水平（1.7），也低於或類似歐洲的很低水平（1.6），生育率之低居世界前列，已比美國低20%左右。這是基於實證數據對現實狀況有科學根據的估計。

　　同時，生育自由還是一項基本人權。公民和家庭不僅有權決定是否生育、何時生育，而且也應有權決定生育孩子的數量。中國正在建設法治國家，中國政府也已簽署了《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這是改變現行生育政策的法理依據。

　　曾毅簡介：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主要研究領域為人口經濟學、老齡健康與經濟發展、家庭人口預測分析方法及其在市場經濟與社會規劃中的應用、人口政策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