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一浮：違應之情無間於遠近，懸解之遇不責於當年

06-10

　　書生感言：五六年前，我曾錄入馬一浮先生《爾雅台答問》若干書札，此文便是最初幾篇之一，當時主要參考江蘇教育出版社《爾雅台答問》和浙江古籍出版社《馬一浮集》兩種版本，其後買到廣文書局影印版《爾雅台答問》，也曾重新整理幾篇，不過精力有限，未能堅持整理所有文章，比較遺憾。今日重溫此文，依然感觸良多（發現一處錄入錯誤，未曾核實，先改過來）。早年所錄文章曾在新浪博客發布，江蘇教育、浙江古籍兩種版本居前，書生整理版放最後，大家若有興趣，可以比對三種版本，整理版可能還有細節問題未解決，歡迎大家多提建議。關於收件人楊石井，還有一些細節需要說明：復性書院開講之後，楊石井寫信到書院，可能主要介紹自身學問根基、為學志向之類，馬先生曾回信一封（也收入《爾雅台答問》），指出若干問題；楊石井又再次來信，有意來院就學，馬先生針對其具體問題再回一封長信（即今日發布這一封），有心拒絕（時代、環境使然）；後來楊石井仍堅持初衷，最終如願來到書院，不過當年期末考試之前，楊生因病回家，又回信對平日札記評語不滿（復性書院講學形式比較自由，除每學期最後一次考試，平時只需提交若干讀書札記，馬先生會逐一審讀批點），有點抱怨書院以文取人，馬先生又回復一封書信，批評楊石井之心態。可惜無緣找到楊石井之原始書信，否則兩相比對，感覺更有意思。2016-07-25

爾雅台答問·答楊石井二

馬一浮

　　【江蘇教育版】來書不以直言為怫，自陳病痛，此見賢者虛懷擇善之美。但以未得來院共學，不能無憾。今為賢者釋之，夫違應之情，無間於遠近。懸解之遇，不責於當年。苟冥契於即言，亦何資乎請益。聖賢之所以為聖賢者，特全其固有之性耳。非可從人而得之也。書院講習之事，亦只是述其舊聞，指歸自己，豈曰有物能取而與人哉？來書乃以「求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譬之，此為引喻失義矣。崇德辨惑，反情合性，亦待用力之久方可豁然。來書乃謂「胸中所蘊，已一旦廓清」，何其言之易也。若聖與仁，則吾豈敢。躬行君子，未之有得。德雖至聖，猶示居學地，自視欿然，非故為?謙，其心實是如此。今書院師友，但期與人共學，安敢以聖哲自居？來書稱許之詞，動以聖人為況，非特聞者避席不安，言者寧不蹈輕許之過？汰哉，叔氏！君子不以禮許人，而況許人以聖乎？此非小病，甚望賢者慎而勿出也。在院諸子才質，未必能過於賢者，然區區愛人之心，視在院與不在院非有殊也。否則何以不憚辭費而齗齗如是邪？方當阽危之時，繼此枯淡之業，其心甚苦，其事甚艱。非有廣廈千間，可以盛集徒侶。故云臻海會，特為幻想之言。虛往實歸，亦非解人之語。非於足下獨有所遺也。歸而求之六經，但能反躬體認，不可橫生知解，優柔自得，決定可期，慎無以急迫之心求之。凡此所言，未嘗有隱。講錄一冊，聊以奉覽。後有續刊，亦可更寄。果能信而不疑，安必負笈相從然後為學邪？若夫思繹之功，是在賢者自己分上，亦非書札所能盡也。（ 2010-06-29錄入）

　　【浙江古籍版】來書不以直言爲怫，自陳病痛，此見賢者虛懷擇善之美。但以未得來院共學，不能無憾，今爲賢者釋之。夫違應之情，無間於遠近；懸解之遇，不責於當年。苟冥契於卽言，亦何資乎請益。聖賢之所以爲聖賢者，特全其固有之性耳，非可從人而得之也。書院講習之事，亦只是述其舊聞，指歸自己，豈曰有物能取而與人哉？來書乃以「求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譬之，此爲引喻失義矣。崇德辨惑，反情合性，亦待用力之久方可豁然。來書乃謂「胸中所蘊已一旦廓清」，何其言之易也！「若聖與仁，則吾豈敢」，「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德雖至聖，猶示居學地，自視欿然，非故爲撝謙，其心實是如此。今書院師友，但期與人共學，安敢以聖哲自居？來書稱許之詞，動以聖人爲況，非特聞者避席不安，言者寧不蹈輕許之過？「汰哉，叔氏！」君子不以禮許人，而況許人以聖乎？此非小病，甚望賢者慎而勿出也。在院諸子，才質未必能過於賢者，然區區愛人之心，視在院與不在院非有殊也，否則何以不憚辭費而齗齗如是邪？方當阽危之時，繼此枯淡之業，其心甚苦，其事甚艱。非有廣廈千間，可以盛集徒侶，故「雲臻海會」，特爲幻想之言；「虛往實歸」，亦非解人之語。非於足下獨有所遺也。歸而求之六經，但能反躬體認，不可橫生知解，優柔自得決定可期，慎無以急迫之心求之。凡此所言，未嘗有隱，講錄一冊，聊以奉覽，後有續刊，亦可更寄。果能信而不疑，安必負笈相從然後爲學邪？若夫思繹之功，是在賢者自己分上，亦非書劄所能盡也。（2011-08-31核對）

　　【書生整理版】來書不以直言爲怫，自陳病痛，此見賢者虛懷擇善之美。但以未得來院共學，不能無憾。今爲賢者釋之：夫違應之情，無間於遠近；懸解之遇，不責於當年。苟冥契於即言，亦何資乎請益？聖賢之所以爲聖賢者，特全其固有之性耳，非可從人而得之也。書院講習之事，亦只是述其舊聞，指歸自己，豈曰有物能取而與人哉？來書乃以「求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譬之，此爲引喻失義矣。崇德辨惑，反情合性，亦待用力之久方可豁然，來書乃謂「胸中所蘊已一旦廓清」，何其言之易也！若聖與仁，則吾豈敢，躬行君子，未之有得：德雖至聖，猶示居學地，自視欿然，非故爲撝謙，其心實是如此。今書院師友，但期與人共學，安敢以聖哲自居？來書稱許之詞動以聖人爲況，非特聞者避席不安，言者寧不蹈輕許之過？「汰哉叔氏！」君子不以禮許人，而況許人以聖乎？此非小病，甚望賢者慎而勿出也。在院諸子才質未必能過於賢者，然區區愛人之心視在院與不在院非有殊也，否則何以不憚辭費而齗齗如是邪？方當阽危之時，繼此枯淡之業，其心甚苦，其事甚艱，非有廣廈千間，可以盛集徒侶，故「雲臻海會」特爲幻想之言，「虛往實歸」亦非解人之語，非於足下獨有所遺也。歸而求之六經，但能反躬體認，不可橫生知解，優柔自得決定可期，慎無以急迫之心求之。凡此所言，未嘗有隱，講錄一冊，聊以奉覽，後有續刊，亦可更寄。果能信而不疑，安必負笈相從然後爲學邪？若夫思繹之功，是在賢者自己分上，亦非書劄所能盡也。

　　書生備註：《爾雅台答問》收答楊石井書四篇，此書第二。馬老前書指出楊石井之不足，楊石井答書也自陳病痛，並於書中盛讚書院徒眾之盛（「雲臻海會」），又稱馬老為聖，以為義理可以取而與人，欲來院就學以獲得真傳（「虛往實歸」）。因此馬老才有此書之作，針對楊生來書逐一說明。若能深切體悟、虛心涵詠，則知馬老已將為學之方和盤托出。此書斷句，兩版並無問題，江蘇版之標點稍有不妥，浙江版依然是引文問題。直引楊生書中內容可以引號標出，引自經論之語不妨分別對待：如為直接引用經論原文，可視前後文句添加引號；若為化用經論文句，諸如增刪一二虛詞，則不必以直接引文對待。此書三處文句較為關鍵，其一，「若聖與仁，則吾豈敢」一句，引用經論原文，出自《論語·述而》：「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朱子《集注》：「此亦夫子之謙辭也。聖者大而化之，仁則心德之全而人道之備也。為之，謂為仁聖之道。誨人，亦謂以此教人也。然不厭不倦，非己有之則不能，所以弟子不能學也。」其二，「躬行君子，未之有得」一句，化用經論文句，出自《論語·述而》：「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此乃夫子自道之語，「則吾」二字連貫上下，不可缺也；後人轉引夫子之語，或者化用此則公案，自可省略「則吾」二字。其三，「汰哉叔氏」一句，引用經論原文，卻又化用經論之義，語出《禮記·檀弓上》：「司士賁告於子游曰：『請襲於床。』子游曰：『諾。』縣子聞之曰：『汰哉叔氏！專以禮許人。』」《禮記正義》：「此一節論不可以禮許人之事。案《喪大記》始死廢床，至遷屍及襲皆在於床。當時失禮，襲在於地，故司士賁告子游。『子游曰諾』者，子游知襲在床為是，故以許諾之。『縣子聞之，曰：汰哉，叔氏！專以禮許人。』汰，自矜大也。叔氏，子游別字也。言凡有來諮禮事，當據禮以答之。今子游不據前禮以答之，專輒許諾，如似禮出於己，是自矜大，故縣子聞而譏之曰『汰哉』。當言禮也，言諾，非禮也。」2011-09-02

　　當年馬老主持復性書院，海內諸子慕其盛德，願辭本職、跋涉千里而求學者為數眾多，以書札請益者亦復不少。馬老回信皆極懇切，或針砭來書之具體病痛，或提點為學之根本途徑，「不憚辭費」，苦口婆心，惜乎時人不解，以為馬老拒人千里之外。今時今日，吾人重讀答問，馬老率直懇切之心、諄諄教誨之意躍然紙上，何拒人之有哉？古有一字之師，馬老書札庶幾近之。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易》曰：「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象山先生曾如是說：「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馬老「違應之情，無間於遠近；懸解之遇，不責於當年」一語，此之謂也。「苟冥契於即言，亦何資乎請益」，信哉斯言！如能體認馬老書札大義，又何必執著於來院就學？何處不可學？何時不可學？若能領悟為學真諦，則書院即自家之庭院也。「聖賢之所以為聖賢者，特全其固有之性耳，非可從人而得之也。書院講習之事，亦只是述其舊聞，指歸自己，豈曰有物能取而與人哉？」今人動輒標榜理論創新，酷愛系統分析，以獨創為先，以雷同為恥，一味向外逐求，卻與自家身心了無干係，所知愈多，煩惱愈眾，為之奈何！「歸而求之六經，但能反躬體認，不可橫生知解，優柔自得決定可期，慎無以急迫之心求之。」今時今日又有幾人領會此意？今人之學，正是「不知反躬體認，一味橫生知解」而「以急迫之心求之」，悲哉！2011-09-02

慧遠書香思齊四方

讀書成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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