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森:江湖沒有大哥許多年
MH370失聯272天。
提到吳宇森,老一輩人首先想起的,一定是「小馬哥」,周潤發蛤蟆鏡、黑風衣再叼根香煙的經典造型定義了那個年代的「帥」。
而年輕的觀眾,大概只能想起《赤壁》里林志玲那句帶著娃娃音的台詞:「萌萌,站起來」,以及片尾梁朝偉跟金城武隔著整塊銀幕深情凝望的大臉。
「小馬哥」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已經68歲的吳宇森還在拍電影。他從香港拍到好萊塢,又從好萊塢回到華語電影圈。他嚮往的那個江湖、他追求的那些情誼,如今只能讓它出現在自己的電影里。到了現在,電影里的這些浪漫,都變得艱難了。
今天推送《吳宇森:江湖沒有大哥許多年》,由本刊記者劉丹青、馬海燕采寫。
另外兩篇推送《一分鐘告訴你憲法說了啥》和《粉絲經濟的心理真相》,回復「憲法」或「粉絲」可以取閱。
——星星君
吳宇森:江湖沒有大哥許多年
老朋友說,形容吳宇森,最貼切的一個詞是:浪漫。對於這個以拍攝槍戰片和暴力美學著名的導演,更準確地說,「浪漫」,更像是他在現實無奈的社會裡,追求的不切實際的情誼和真情。就像暴力在他的鏡頭下,唯美而動人;情誼在他的故事裡,堅貞而恆久。但他只能讓它出現在自己的電影里。到了現在,電影里的這些浪漫,都變得艱難了。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 劉丹青 馬海燕
(本文刊登在第687期《中國新聞周刊》)
68歲的他拍《太平輪》,宣傳時,章子怡提議由他和太太跳一曲華爾茲,他推辭著接受了。跳著跳著,他在眾人面前流下淚來。
過後他說,他對太太有虧欠,應該帶她去好多地方,卻都沒有,大半生就這麼過去了。因為淋巴癌,他休養治療了2年,身邊只有妻子女兒,這也是他第一次陪太太、家人這麼久。
處在這個位置上,他是不能病的,那牽連著整個團隊、投資、大班底。剛恢復,他立刻完成了因病中斷的《太平輪》。西裝穿上,領帶打起來,他又是個硬漢了。
這個在好萊塢做到一線,縱橫電影江湖40餘年的大導演,這次帶著《太平輪》打入70多部大片混戰的賀歲檔,也不由有些忐忑:江湖上年輕的「90後」們有多少還知道當年的「小馬哥」?又有多少人對這個在華語電影中最資深的香港導演的最新力作心懷期待?
在平均觀影年齡只有21.8歲的電影市場,這個充滿年代感的愛情巨輪究竟駛向何方,誰也沒有把握。電影耗資4億元,這部中國版《泰坦尼克號》最終分為上下兩部上映,有效降低了成本風險,吳宇森卻面臨不得不對媒體解釋「上部沒有船」的尷尬。
在《太平輪》新聞發布會現場,群訪環節,章子怡、金城武都走了,他還留著,謙虛而且耐心,一一回答記者們的問題。看得出,吳宇森並不自在。咬字不清的普通話,吃力的英文,老派的禮節和措辭,這一切讓他跟周圍的環境有點兒隔膜。
回國8年,片中不再有大哥
吳宇森從好萊塢回大陸已經8年。
8年間,只拍了兩部片子,一個《赤壁》,一個《太平輪》,關於三國及愛情,片中已不再有人們熟悉的「大哥」。
也是從《赤壁》起,對吳宇森抱有「江湖情結」的觀眾開始漸漸失望,那個兄弟情深的香港電影的代表人物消失了,或者說,《縱橫四海》 《英雄本色》代表的一個香港時代消失了,美國歸來,升為「暴力美學教父」,卻讓人有些陌生。
遺憾歸遺憾,無論是主觀還是客觀,吳宇森都不可能在今天的中國電影市場上複製《英雄本色》的神話。
《赤壁》從籌拍到上映用了整整3年,亞洲範圍內的融資,超過4億的成本,從時間和錢上說要算鴻篇巨製。2008年《赤壁》上映時就分為上下兩部,這不是觀眾喜歡的方式,最終兩部合起來獲得了5.63億票房,以票房達到成本3倍才能持平計算,這部電影還是虧了。相比同年馮小剛的《非誠勿擾》票房達2.33億,成本卻只有5000萬元人民幣,《畫皮》成本8000萬,票房達2.3億。
可觀眾注意的又是另一回事。片中,小喬給馬駒起名「萌萌」;孫尚香說「國家興亡,匹女有責」;劉備「編草鞋很多年,習慣了」;曹操告訴華佗:「慾望使人年輕。」
這個拍出《英雄本色》 《喋血街頭》 《變臉》 《斷箭》的導演,引起了觀眾不留情面的笑聲。
《太平輪》進展得也不順利,劇本、版權的問題牽扯不清,一度就要放棄了。回大陸這些年間,吳宇森大部分項目都處在這樣的狀態,《飛虎》至今擱淺著,《樓蘭》也不能拍。
這個時候,吳宇森選擇以4億投拍一個戰爭片,又是一個冒險,最大的看點是吳宇森暌違六年的心血之作。可今天繁榮的中國電影市場,已不是上世紀80年代香港市場的再現,也不同於8年前他剛回來時的樣子。
吳宇森拍過好片子。1997年憑藉電影《變臉》獲得全美華裔藝術基金會頒發的金環獎;2002年,他剛拍完《碟中諜2》,成了第一位在好萊塢星光大道留下手印的華人導演。更不用說80~90年代間,他的《英雄本色》 《縱橫四海》等港片激起多少觀眾熱血和眼淚。
「一個導演應該不停地工作。」跟了吳宇森20年的朋友、老搭檔、金牌製片人張家振說,「這樣放在一部片子上的壓力才不會太大,一部拍壞了,人家不會記太久,馬上下一步片子出來。黑澤明他們都是這樣不停地工作。吳宇森現在5年一部片子,給自己壓力太大了,而且5年時間,很多年輕導演都跑出來了。」
這個年紀上,他仍然要靠一部一部的片子證明自己。雖然,過去他已經證明過無數次了,但那沒有用。他必須重新證明它,每一次都是新的。
「小馬哥」的時代,一去不返了
老友張家振是吳宇森多年的製片人,他說,如果要用一個詞形容吳宇森的話,那就是「浪漫」。
這浪漫不只對情義,更在於對某種處境,或某種事態上。情隨事遷時他不敏感,臨到變故又比誰都傷心,背叛面前他總是被動的,過後才把情緒投射到片子里,製造出不為時所容的英雄,台詞都是自己的胸中塊壘。
這塊壘與抱負,來自吳宇森早年的生活。香港獅子山下,他度過了一貧如洗的歲月。父親十年肺病,早早去世,母親一個人養他長大。那正是上個世紀50年代,獅子山是有名的貧民窟,販毒、黑社會,每天被人欺負,出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一件東西當武器。吳宇森從小見慣了頻繁發生的暴力和罪惡,有那種人在艱苦中養成的堅強和自尊。
「我困頓的時候蠻多,但我不記仇,也不會把人分成一個等級。」吳宇森說。母親信基督教,那些信條刻在他腦子裡:「你要愛人,愛你的鄰居,」「審判別人之前先要證明自己是清白的。」
中學畢業,吳宇森開始到片場做小工,學徒出身,什麼都做過,一點一點掙到導演的機會。1971年,他在邵氏公司跟隨張徹拍電影,此後,張徹也成了吳宇森一生的師父和提攜者。這一年吳宇森25歲。
26歲時,他拍著玩的第一部電影就被嘉禾公司看中,因為他拍的感情和別人不一樣。70年代的吳宇森已經是一個「賣錢」的導演,拍一些喜劇電影,《發錢寒》《滑稽時代》,不及一百萬港幣的成本,五百萬港幣的票房,整整十年里,他一面拍著喜劇,一面惦記著自己的英雄片,可嘉禾不給他這樣的機會。
當時的香港流行程式化的警匪片和三級片,俗稱「拳頭和枕頭」,要拍英雄、講男人情義,那風險非常大,沒有人願意下這樣的賭注。當時的吳宇森已經在嘉禾站住了腳,一遍一遍地跟老闆引薦著一個年輕的電視劇導演,引薦了兩年仍然未果,這年輕人名叫徐克。
幾年後,在1985年,一部影片在香港上映後取得了史無前例的成功,並成為香港電影的代表,同時也令沉寂多年的打星狄龍鹹魚翻身,周潤發一躍從票房毒藥成為香港影壇最當紅的男演員,而剛剛嶄露頭角的張國榮也憑藉此片在影壇站穩了腳跟。吳宇森更憑藉該片一掃邁上了電影大師的道路。
《英雄本色》也成就了徐克與吳宇森之間的友誼。電影的導演正是吳宇森。而投拍這部電影,並身為監製的,正是當年吳宇森引薦給嘉禾的那個年輕人,徐克。
如果那次引薦成功,二人的相識會是另一種機緣,另一種關係。當時的吳宇森已經是大導演,而徐克還是新人。可之後的世事變化讓二人都沒料到,吳宇森不服「枕頭與拳頭」的潮流,被嘉禾認定「過時」,先敗走新藝城,又被分配到台灣去做行政。一個當年拿過最佳導演的人,鬱郁不得志,靠灌酒打發時間。而徐克卻風生水起,成立了工作室,給了落魄中的吳宇森一個機會。
那時的徐克一心想拍好東西,想聚集起最有才華的導演,他和吳宇森一天一天地在文華酒店頂樓喝酒,看著太陽西落,嘴裡念著同一句話:「我們一定要把香港電影拍好。」
《英雄本色》是徐克看中的故事,吳宇森很喜歡這個本子。於是,徐克成了老闆,吳宇森是簽約導演。
徐克建議他,不如把你的心裏面的話放戲裡面,這一下子觸動了吳宇森的靈感,吳宇森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所以拍《英雄本色》的時候,我把我的堅持,我的個性,我對朋友的那份情誼,都寫到了戲裡面,我第一次發現戲可以那麼個人化,我們打破了那個工業的行規。」這也改變了打打殺殺的香港電影,讓導演的意見開始成為電影的靈魂。
《英雄本色》里有吳宇森的塊壘。周潤發的台詞中,吳宇森加入了自己心裡的話和抱負,「你沒有欠我什麼,我從來不會逼朋友做他不願做的事,我有我自己的原則,我不想一輩子被人踩在腳下,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個機會,我要爭一口氣,不是想證明我了不起,我只是要告訴人家,我失去的東西一定要拿回來!」這也是他做人的準則,深受傳統觀念影響,他的心中,始終認為兄弟最重。
他把風發意氣全放到進了電影。電影里的時代社會人心不古,善被惡凌辱,美被丑摧毀;英雄惺惺相惜,猶如吳宇森對鏡自照般身處同一位置。他的畫面與故事如此矛盾,卻產生出另一種美感。鏡頭中,暴力打鬥壯烈而唯美,開槍和中槍動作都如舞蹈般;黑社會與教堂並存,絕望時總有白鴿飛過;義氣與醜惡並存,兩者互相廝殺,最終走向一起滅亡。
電影里也有徐克、周潤發的意氣。投拍是徐克的膽略,拍成是吳宇森的才華,而靠張家振人脈廣,手腕活,把各種人帶了起來。狄龍是張徹的班底,張國榮是個歌手,還算新人,一部英雄本色也帶出了吳宇森後來的陣容,一行人一路拍到《辣手神探》,給吳宇森敲開了去西方的門路,三人之間早已說不清是誰成就了誰。
那是三個人的最好時光。吳宇森說,《英雄本色》里的小馬哥和豪哥,就是我和徐克。而吳宇森的戲周潤發必接,並撂下話說:「森哥,只要是你的片子,叫我拍,我一定來。」
之後,徐克想趁熱打鐵,再賺一筆,提出拍續集,且速拍速上映。吳宇森、周潤發都不贊成,可徐克卻非常強硬,毫無轉圜餘地。討論劇本時,吳宇森和徐克又起了爭執,兩人都想用自己的故事做藍本,一時爭得不可開交。無奈,只好按照層級,身為導演的吳宇森,服從監製徐克。可分歧已經種下。
影片開拍,吳宇森愛用慢鏡頭講究角色的氣勢,動作講究樂感,而徐克鏡頭多場景的轉換,快速的剪輯,讓人目不暇接。現場誰也不讓誰。2年後,它的續集《英雄本色2》上映,香港電影院依舊人滿為患。它延續了《英雄本色1》的超高票房,更重要的是那份一以貫之的兄弟情義,快意恩仇。
觀眾被兄弟情感動得一塌糊塗,而徐克和吳宇森卻走到了盡頭。
這之後,徐克雪藏了吳宇森,一度吳宇森靠周潤發接濟度日。周潤發為幫吳宇森,偷偷給他找來了拍《喋血雙雄》的機會,片子上還是打上了監製徐克和工作室的名字,但周潤發幫吳宇森街接拍電影,卻等於公開站到了吳宇森一邊。
此舉徹底惹火了徐克,二人分道揚鑣。爭鬥卻剛剛開始,離開徐克,吳宇森自己成立了新里程電影公司,拍了《喋血街頭》;而徐克為賭氣,親自監製、導演了《英雄本色3》,兩部電影取景都在越南。1989年兩部片子同時上映,徐克聽到的是觀眾的罵聲:離開了吳宇森,徐克根本不會拍槍戰片!而同期吳宇森的《喋血街頭》卻人滿為患。
之後的幾年裡,徐克拍出了《笑傲江湖》《東方不敗》《新龍門客棧》,吳宇森拍出《縱橫四海》,兩人幾乎是平分著香港動作電影的天下。但天台上喝酒的日子卻早成了舊事。
而那時,吳宇森和周潤發還維持著親密的關係。張家振回憶說,那時的周潤發「好得很」,劇組裡很謙卑,那份不搭架子的樣子幾乎跌了大明星的派頭。拍《縱橫四海》時,一行人住進巴黎一家旅館,旅館臟,人員雜,到處可見有色人種,光腳踩在地毯上,抬起來腳底板都是黑的。張國榮、鍾楚紅都搬去更高檔的住處,周潤發太太也要搬,被周潤發攔下:「工作人員能住,我們也能住。」
甚至提行李、拉電線,一個劇組就三十幾個人,周潤發什麼都能做,在法國時,他這謙卑甚至讓法國人覺得他破壞了應有的規矩:「我們有規定的,這個事情有專門的人做,你這樣不可以的。」
那時吳宇森的戲不好拍,人家拍30天,他要拍100天,周潤發又不是天生的動作演員,槍戰動作拍得非常辛苦,一次一槍出去,槍火擦到了眼睛。拍《辣手神探》時,周潤發要抱著嬰兒從火中逃出,按計劃應該從某一點才開始爆破,為求效果,吳宇森提前按了爆破鈕。周潤發猝不及防,逃命一樣地跑,人也嚇壞了,頭髮也焦了,跑出來滿嘴喊著:「他媽的!」回頭跑到吳宇森面前卻一臉誠懇:「導演,剛剛好不好啊?要不要再來一次啊?」
兄弟情義,已不合時宜
2010年威尼斯電影節將終身成就獎頒給吳宇森。徐克被組委會特意安排作為頒獎人。兩個白了頭了人又站在一起了。他以《英雄本色》中小馬哥的台詞向他「表白」,「這麼多年,我不想證明我有多了不起,我只想得到我想得到的東西。」台上,吳宇森淚流滿面。
也是那時,兄弟倆「相逢一笑泯恩仇」。但江湖卻不再是那個江湖。
現在,吳宇森也偶爾提起徐克、周潤發,用詞是克制的。
20年過去,三個人都老了。
「我和周潤發仍然是好朋友,」「我和徐克還是會一起喝酒吃飯」,他這樣措辭,充滿讓步和餘地。
只有張家振知道,這「仍然」背後的意思沒那麼簡單,「他被周潤發寒透了心,還是朋友?怎麼可能!」
直到周潤發辭演《赤壁》這一刻,吳宇森才察覺到當年那個小馬哥有了變化。他拿出好萊塢的標準來,要求每天8小時工作,從駐地出發開始計時,一次性付清500萬美元片酬。
當時《赤壁》拿不出那麼多錢。赤壁開拍時,周潤發辭演。這給了吳宇森一個悶棍,他的《赤壁》幾乎整個是為周潤發而籌拍的,且階段性地把劇本給周潤發看過。臨陣辭演讓吳宇森一下子亂了陣腳。這個半生看重朋友,也以為自己交下不少哥們兒的人,臨到窘處才打了一個又一個求助的電話。最終,是梁朝偉來救了場。他那時還病著,也不多說話,人就那麼來了。
《赤壁》拍下來了,可吳宇森卻傷了心。
與各路明星合作過的香港導演王晶說,周潤發現在已經是完全好萊塢化的演員了,他適應得非常好,帶回一套好萊塢的習慣來,休息日不工作,電話都不接的。
當年不是這樣的。周潤發去好萊塢完全是被動的,黑社會脅迫他,要他拍片,片子很差,但片酬還可以,周潤發不肯,第二天就收到一個帶血的貓頭。張家振在美國時間早6點接到周潤發電話,「他和太太嚇得要命,說香港『不能呆了』。」
吳宇森初到好萊塢時,周潤發還去他片場探過班,那時他又要適應講英語,又要適應這個那個,沒有一點兒好萊塢巨星的意思。
反而吳宇森對好萊塢一直不適應,即使有了名聲地位,社交上還是磕磕絆絆,摸不到頭腦。
好萊塢那段日子裡,吳宇森還是改不了香港時的習慣,喜歡小圈子,喜歡一群人一起吃飯,拿著東方情義跟好萊塢明星打交道,在紐約的希爾頓酒店請老外吃鮑魚海參,他覺得那是很好很貴的東西,可「老外不要吃,見到海參很怕」,張家振還記得當年的困窘,「根本熱不起來。」
尼古拉斯·凱奇與貓王女兒結婚時,張家振帶著吳宇森,還琢磨該送什麼禮物,「人家那麼大明星,什麼都不缺,送什麼好?」結果,「人家不到三個月就離婚了!」
這是張家振最心急的一點。一個大男人,總想著禮節上的往來,這樣子未免小家子氣,尤其在好萊塢當大導演時。「他跟美國文化完全是脫節的,沒有美國朋友,不會開車,每天在家裡炒菜,喜歡看中央電視台的節目。不高興的時候,他也只是回家悶頭炒菜。」
好萊塢是不講哥們兒的,對生產商業片有自己的一套方法,那更安全,也更準確,計算成本、每一個流程都有把握,所有問題都要開大會,走流程,導演要經過多方力量的平衡,所有人都處在體系裡面,對超支一類的問題非常敏感。這都不對吳宇森胃口。
「美國人很奇怪,說什麼事情都要開大會,誰要是沒來開大會,就有一種失落感,覺得自己的權利被損害了!」吳宇森說起這點,至今含著抱怨。
在香港,他已經習慣了團隊里一人說了算。那時,導演就是大哥,一句話下去,說什麼就是什麼,商量都少有,就是這種程度的權力、自由和控制力。帶著這股江湖氣,吳宇森也試著在好萊塢臨場改劇本,此舉犯了好萊塢大忌。
1997年,電影《變臉》片場。
吳宇森與尼古拉斯·凱奇。
很快,他拍出了《變臉》。那是吳宇森的巔峰時期,尼古拉斯·凱奇、約翰·屈伏塔都算他的朋友了,一群大明星問他要角色。聖誕節,他也請劇組到家裡,但那感覺不一樣,默契也有,但始終存著客氣,不是哥們兒,只能算朋友。
當時正值內地市場剛剛起來,張藝謀、陳凱歌都在拍古裝大片。大導演開始成為中國電影市場的主角。跟好萊塢比起來,那完全是兩樣的世界。吳宇森要回來。
離開是吳宇森的決定。張家振始終反對:「完全是個錯誤!」可吳宇森卻很急切,幾乎是倒逼著張家振,做得甚至有點冒犯了。一次飯席上,吳宇森當著張家振的面請江志強監製「三國」,此舉激怒了張家振。
這一次,張家振感到自己拉不住這個老朋友了。一氣之下住進了醫院。美國的十年中,始終跟在吳宇森身邊的,只有張家振,他在徐克辦公室做過,也給周潤發當過經紀人,最終留在了吳宇森身邊。
張家振始終記得,1978年自己剛到嘉禾,受人擠兌,是吳宇森帶他吃了一頓日本菜,「很貴奧!那是我第一次吃日本菜。」
吳宇森請過的客不計其數,花出去的飯錢以千萬計,被人記住滋味的,也就這一頓日本菜。
「中國合伙人」的時代,他要與自己講和
2006年,他回到了中國。
三十年過去了,從《英雄本色》,到《赤壁》,吳宇森也一路從香港,到好萊塢,再回到內地。片子在變,環境、境遇也在變,當年一起在天台喝酒的朋友們早已一一散去。張國榮自殺,黃霑病逝,周潤發成了周六日不工作的巨星,徐克也只是在大型典禮上見面的朋友了。《英雄本色》里的弟兄成了各自圈子裡的大哥,他們像瑜亮一樣各處高位,帶著各自的名望,衰老而孤獨地相望於江湖。
《復仇者聯盟》首映,吳邀請徐克看片,徐克坐了三分鐘走人;吳宇森看《狄仁傑》上映,說要學習一下,過後也根本沒看。
最初,他以為回到內地,就可以回到20年前的香港。但卻沒有。
「英雄本色」的年代早已過去了,現在是「中國合伙人」的時代。內地的環境與好萊塢已是一樣,明星簽了一部電影,還可以接廣告,「你跟他要一整天的時間是向他求的」,張家振說。回國前,吳宇森對這混亂也有些猜想和顧忌,但以為憑自己的位置和聲望,總有辦法從這自由中受益。
他帶回了好萊塢的班底,卻發現好萊塢的流程進行不下去,歸根結底還要入鄉隨俗。人在內地,就要用內地的土方法,說到底還是人情與關係,這上面他並不佔優勢。
剛回到內地時,他想以「好萊塢一線導演」的身份,給華語電影帶來些不一樣的東西。但顯然,那不是大家熟悉的兄弟情義和暴力美學。「毫不客氣地說,我們中國的片子還是沒有跳出來。」他指的跳出來是觀念、講述方式上的。
或者說,從1993年離開香港時,吳宇森自己也在改變。在他按照美國人的意願拍出《變臉》《碟中諜2》的時候,他就已經漸漸遠離香港電影,遠離了熱血沸騰的兄弟電影。那些年在好萊塢,他更多是華人電影人成功的標誌,但他能賦予影片個人印跡的空間卻很少了。
他選擇了「三國」,這個在中國老幼皆知的故事進行改編。他想通過它講一個不一樣的故事。「外國人不要看中國歷史片的,太黑暗,太權謀。我要拍一個沒有權謀的電影。」
權謀之外是什麼呢?「以小勝大,以弱勝強,我要拍一個勵志的電影。」
《赤壁》中,諸葛亮與周瑜以琴會友,惺惺相惜,斗琴之後,小喬對周瑜說:「從琴聲中我聽出你其實需要一個朋友。」
古已有之的瑜亮之爭,在這裡成了另一回事。電影里,周瑜有度量、重情義,欣賞諸葛亮的才華,兩人全無猜忌,各處高位,卻遙遙相望,維持著有距離的好感。
而《英雄本色》里,朋友的關係不是這樣,那要親密、緊張得多,江湖兄弟情與親生兄弟情的糾葛在一起,充滿了挫折、失敗、懺悔。
他說起自己現在處在的這個位置上能夠解決的問題,那是亞洲範圍內的融資,別人帶不來的美金,「我從日本帶進了3500萬美金,從台灣帶來1000萬,香港800萬」,之後補充一句,「還有要讓這裡的年輕人學到好萊塢的技術。做錯了,花了錢,沒關係,我們有機會可以改。」
《赤壁》並不成功,褒貶不一。超支了整整一倍,張家振和吳宇森都沒有拿到片酬,在影片拍攝超支時還倒貼了錢。
如今又快要10年過去。
頭腦清醒的張家振始終感覺,他們背後永遠有一種聲音,那像議論,更像標籤,「他們是香港來的!」「他們跟我們不一樣的!」
「那不是個好的意思奧!」張家振解嘲地說,香港電影的沒落和誤解,這一切都化成了一種隱隱的敵視,「那意思是,香港電影已經不好了,」「你們不是我們這邊的導演。」
這區別對待也表現在資源和機會上。有時,張家振甚至要矯枉過正地澄清一下自己,「我們雖然是香港人,但好幾年沒回香港了,我也拿著美國護照的。」
吳宇森也沒有處在他回來前以為的位置上。「皇帝」的位置是有的,但那不關他的事。「內地人認的是自己土生土長的皇帝」,張家振說,「要說地位,吳宇森當然比不上張藝謀,陳凱歌。」
8年里,「好萊塢大導演」的光環一年一年地淡下去。張家振說,回國最初幾年裡,還有外語片劇本找到吳宇森,他還會挑挑揀揀,把不好的本子推掉,慢慢找他的人越來越少。「時間長了,人家是會把他忘掉的!」
「他應該一部中文片,一部外語片,維持著這個節奏,保持一個國際大導演的水準,不然一直拍中文片,5年一個,誰還記得你是一個好萊塢導演呢?」他擔憂地說起。
要維持人氣和人望,扶持年輕人也是一個慣常的做法。吳宇森也這麼做,他給大陸導演監製《天堂口》,為台灣導演蘇照彬監製《劍雨》。一般來說,監製只負責解決投資方、資金、演員等問題,可吳宇森每天都出現在片場。遠遠的看著,像自己的片子,但克制著不再往前。
還是吳宇森主動找到的蘇照彬。他對蘇照彬來說是傳說一樣的人物,當被輾轉找來,帶到《赤壁》片場,卻看見吳宇森迎上來,「我的偶像來了!」他一邊走一邊說,說得蘇照彬趕緊回頭往後看:後面沒人。再轉過頭,「我說的就是你哦!」吳宇森說,「我看了你的那個《詭絲》,你成了我的偶像哦!」
這話讓蘇照彬幾乎嚇了一跳,左思右想不敢相信,只能理解為一種幽默,這個他「從小看他的片子長大」的導演「是這麼跟年輕人講話的!」
而這時的吳宇森早不是當年黑幫片里那個「我永遠不要再讓人用槍指著我的頭」的年輕人了,他成了一個長者,一個「老師」,不再搭著肩膀跟人灌酒,只消把一句客氣話說給年輕人,就可以眼看著他們在自己面前拘謹起來。
吳宇森在變化,但市場變化得更快。與《太平輪》同在檔期是《匆匆那年》,一部低成本網路改編電影,投資不高,作為《太平輪》投資方之一的小馬奔騰也投了《匆匆那年》。對小馬奔騰這樣的小公司來說,這是個保險的方法。
這一點吳宇森又與大陸本土導演不同。張藝謀就肯放下自己那一套,「什麼火就看什麼」,張這樣說。他願意讓自己一直在當下的風氣里,分析、理解、追隨,哪怕那理解得不在點上,追得也未必像,但那意願始終保持著。
蘇照彬說,吳宇森「從來沒妥協過自己那個興趣點」,他的情義、江湖、天真和老派,「始終一以貫之」。
這不是一個聰明的做法。同為香港導演,陳可辛就靈變得多,拍了《中國合伙人》,又拍了《親愛的》,王家衛也拍了《一代宗師》,每個人都在盡最大力氣,帶著自己的風格走進大陸市場。
大公司興起,獨立製作的空間也來越少,大陸電影正在規模化,個性化的表達已越來越少,每一個香港導演都在做出選擇,迴避和妥協。
吳宇森的手法卻仍然是穩妥而老派的,《太平輪》講了一個1949年的故事,從上海到基輔,從大陸到台灣。發布會上,一個外國記者問他,這段大陸和台灣的歷史對您本人意味著什麼?吳宇森幾乎是躲閃地說:「I just focus on the love story.」(我只注重在愛情故事)講完馬上將眼神看向別處。
蘇照彬說,吳宇森處理起愛情來,帶著自己的那麼一份溫柔。但熟悉老師的他也說,拍動作戲的那個吳宇森才是最動人的,他特別開心,整個人像個孩子,眉飛色舞,手腳並用,這樣打,這樣躲,有動作,有花樣兒。「那才是他的玩具,他玩得最開心。」
只是年齡、疾病、作鳥獸散的朋友,大陸不甚熟悉的電影環境,這一切讓這個玩動作的導演變得傷感起來。一年聖誕節,小兒子問他說:「爸爸,你可不可以在聖誕節這天不抽煙?只要你不抽煙一天,就是我的禮物。」他的眼淚流下來。
「好萊塢是一個很沒有安全感的地方。」他說。
蘇照彬說,生病之後,吳宇森似乎有了一點改變,他似乎肯鬆開那個拳頭,或跟自己講和了。
這個年紀上,他帶出女兒,讓她在自己的電影里演一個小角色。女兒像他一樣個頭不高,肌肉緊實,一個完全西化的女孩子,不講國語,一口英文。
他老了,說話時看看她,或摸摸她的手,那樣子很袒護,又有點兒顧惜。「我要拍完這個片子的,」他說起病中拍《太平輪》的那股動力,「這上面有好多人的寄託,也有我的女兒的。」
「他還是會悲憤地看這個世界」,蘇照彬說,「但現在他會想,這個世界雖然不夠好,但給他一點時間吧。」
總第687期《中國新聞周刊》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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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皇大帝到底是一個神,還是許多神在輪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