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書法理論(2)
李日華
明代文學家、書畫家。字君實,號九疑,嘉興(今浙江嘉興)人。萬曆進士,他能書善畫,尤工山水、墨竹,當時與董其昌齊名。
米元章論書於道君前曰:「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上問:「卿何如?」對曰:「臣收刷字。」世不解其何語,余為詮注曰:「勒字,顏法也;描字,虞永興法也;畫字,徐季海法也;刷字,本出飛白運帚之義,意信而肘不信腕,信指而不信筆,揮霍迅疾,中含枯潤,有天成之妙,右軍法也。隱然凌轢諸老,自佔一頭地。」
(今譯)米元章在道君皇帝前論書說:「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皇上問道:「你怎麼樣呢?」回答說是:「臣書刷字。」世上人都不懂那說的是什麼話,我為這註解說:「勒字,是顏真卿的方法;描字,是虞世南的方法;畫字,是徐季海的方法;刷字,原本出於飛白書運帚書寫的原理,意思是相信肘而不相信腕,相信指而不相信筆,揮灑迅速,筆中既含有枯又含有潤,有自然形成的妙趣,這是王羲之的方法啊!暗底里有超過諸位老書法家,自己佔一頭地的意思。」
(評講)這段文字既有趣,又精彩,對於歷來難解的米芾的這段話,作出了較為使人信服的詮注。
宋嚴儀卿論詩,姜堯章論書,皆精刻深至,具有卓見。及所自運,顧遠出諸名家後,大抵議論與實詣,確然兩事。議論者識也,實詣者力也。力旺者蔑識,識到者又能消力。語云:「識法者懼,每多拘縮,天趣不得泛濫也。」
(今譯)宋嚴儀卿論詩,姜堯章論書,都精深到了極點,具有卓越的見識。但等到自己揮寫,卻反而遠遠落在諸名家的後面。大致理論與實踐,確實是兩碼事。理論是見識,實踐是功夫。實踐多的輕視理論,理論精到的又可抵消實踐的不足。俗話說:「懂得法則的膽小,常多拘忌畏縮,天趣不能夠泛濫啊!」
(評講)這段話評述理論與實踐,很是耐人尋味。其實,由於藝術發展的日趨深廣,研究者對於理論與實踐兩者不得不各有所側重,但也有兩者結合得極好的,不可一概而論。當然,只顧一頭卻是不行的,並且是絕對不行的。
趙松雪云:「古人作字,多不用濃墨,太濃則失筆意。」然羲之書,墨嘗積三分,何也?東坡真跡,墨如漆,隱起楮素之上。山谷亦謂其用墨太豐,而風韻有餘。然則松雪所云,特楷書耳,行書則不然。
(今譯)趙松雪說:「古人作字,多不用濃墨,太濃就會失掉筆意。」但王羲之的書法,墨曾經積有三分厚,什麼道理呢?蘇東坡的真跡,墨濃烏亮如漆,隱隱隆起紙素之上。黃山谷也說他用墨太濃重,然而卻風韻有餘。既然這樣,那末趙松雪所說的,僅僅只是楷書罷了,行書就不這樣了。
(評講)這段反映的是書法用墨的一個側面。文中所說王羲之書法曾經積墨三分,但今世所傳王羲之書,多是唐人硬黃摹本,墨色雖說濃重,但所云「嘗積三分」,卻又是言過其實了。
王澍
清代書法家,字若霖,號虛舟,別竹雲,江蘇金壇人。康熙進士,官吏部員外郎。他楷書學歐陽詢,篆書學李斯。兼精賞鑒,並善刻印。
執筆欲死,運筆欲活。指欲死,腕欲活。
(今譯)執筆的指要死,執筆的腕要活。手指要執定,手腕要虛靈。
(評講)這段總論執筆要領,執筆是手指的職責,運腕是手腕的職責。只有涇渭分明,各司其職,才能進一步把字學好。
勁如鐵,軟如棉,須知不是兩語;圓中規,方中矩,須知不是兩筆。使儘力氣,至於沉勁入骨,筆乃能和,則不剛不柔,變化斯出。故知和者,勁之至,非軟緩之謂;變化者,和適之至,非縱逸之謂。
(今譯)筆畫勁硬如鐵,柔軟若綿,要知道這不是兩回事;運筆圓的合乎圓規,方的合乎矩尺,要知道這不是兩種用筆。用盡氣力,寫得沉勁到骨子裡去,筆畫才能和暢,這樣就不剛不柔,亦剛亦柔,變化方始顯現出來。所以可見「和」,就是沉勁到了極點,不是說的瘦軟散緩;「變化」,就是和適的高度體現,不是說的放蕩縱逸。
(評講)這段文字從辯證的兩個方面來說勁和軟、圓和方,然後把它統一歸結為「不是兩語」、「不是兩筆」,可見用筆必須賅備,才能達到「和」的境地。如果這樣,那末就「不剛不柔」,「變化斯出」了。
能用拙,乃得巧;能用柔,乃得剛。
(今譯)能夠掌握運用拙樸的本色一路,然後才能獲得大巧;能夠掌握運用柔和,然後才能得到至剛。
(評講)藏巧於挫,寓剛於柔,才是大巧,否則只是面上的東西,是不入賞鑒家法眼的。
用筆沉勁,姿態乃出。
(今譯)只有用筆沉著堅勁,才能產生各種美妙的姿態。
(評講)這段闡述姿態和用筆的關係,言語雖簡而含意深蘊,讀者不可輕易滑過。
須是字外有筆,大力迴旋,空際盤繞,如遊絲,如飛龍,突然一落,去來無跡,斯能於字外出力,而向背往來,不可得其端兒矣。
(今譯)若要在字形之外具有筆意,就必須要在運筆時將此筆大力迴旋,空中盤繞,好象遊絲,又好象飛龍一般,然後突然一下落筆,泯滅用筆來去的痕迹,方才能夠在字形之外現出筆力,然而從成形後的筆畫向、背,筆勢往來來看,卻一點兒也得不到它的頭緒。
(評講)用筆除了著紙的各種動作,如中鋒、藏鋒、提按、疾澀等等以外,還必需注意離紙的「大力迴旋、空際盤繞」的空中動作,這樣才能「字外出力」、「向背往來,不可得其端倪矣。」
隔筆取勢,空際用筆,此不傳之妙。
(今譯)從另一筆上獲取本筆的筆勢,在空中盤繞運筆,這是不肯輕易傳給人的妙決。
(評講)若要字畫與字畫之間映帶成趣,氣脈連貫,這關鍵就在於「隔筆取勢,空際運筆」兩語。
工妙之至,至於如不能工,方入神解。此元常之所以勝右軍,魏、晉之所以勝唐、宋也。
(今譯)寫字工妙到了極點,以致於好象不能寫好,方才是進入了神妙解悟的境界。這就是鍾繇勝過王羲之,魏、晉人勝過唐、宋人的道理。
(評講)這段是說寫字要達到熟中求生,大巧若拙,才是最上乘的神悟境界。
結字須令整齊中有參差,方免字如運算元之病。逐字排比,千體一同,便不復成書。
(今譯)字的結構要在整齊中有不齊的變化,才能免除字象算籌一樣的呆板的弊病。一個個字挨著排列下來,一千個字一個樣子,就不再能成為書法了。
(評講)這段是說字「整齊中有參差」的道理。
作字不可預立間架。長短大小,字各有體,因其體勢之自然,與為消息,所以能盡百物之情狀,而與天地之化相肖。有意整齊與有意變化,皆是一方死法。
(今譯)寫字不可以預先確立間架。長、短、大、小,每個字有每個字的體勢,應該順著它們體勢的自然,而隨著為之變化,因為這樣,所以書法能夠窮盡萬物的情態,比而與天地的變化相同。有意識地追求整齊和有意識地所追求變化,都是一個片面的死方法。
(評講)這段說寫字要順著每個字的自然體勢而變化,不能預立間架。若有意整齊和有意變化,也都是「一方死法」,不足取的。
古人書鮮有不具姿態者,雖峭勁如率更。遒古如魯公,要其風度,正自和明悅暢。一涉枯朽,則筋骨而具,精神亡矣。作字如人然,筋骨血肉,精神氣脈,八者備而後可以為人。
(今譯)古人作書很少有不具備姿態的,即使峭拔勁利象歐陽詢,遒勁古樸象顏真卿,比要處看他們的字的風韻氣度,都恰恰平和明凈,愉悅暢達。作書如果一牽涉到枯朽,即使筋骨具備,但精神卻沒有了。作字象人一樣,人要筋骨血肉,精神氣脈八樣東西都具備,然後才能成為一個人。
(評講)這段從古人書法的具有姿態說到寫字枯朽的弊病,然後托出作字要象古人那樣,必需具備「筋骨血肉,精神氣脈」八者,否則便不成書。
東坡用墨如糊,云:「須湛湛如小兒目睛乃佳」。古人作書末有不用濃墨者。晨起即磨墨汁升許,供一日之用。及其用也,則但取墨華而棄其渣滓,所以精彩煥然,經數百年而墨光如漆,余香不散也。
(今譯)蘇東坡用墨象糊一樣濃重,並且說:「須湛湛如小兒目睛乃佳。」古人作書沒有不用濃墨的。早上起來就磨墨汁一升多,以供一天的書寫之用。等到在具體用墨的時候,則只取用墨的精華部分而丟棄那沉在底里的渣滓,所以精氣神彩煥發,雖然經歷好幾百年而墨色的光華卻仍烏亮如漆,留下的筆墨也依然聚而不散。
(評講)古人作書多用濃墨,因為墨濃易見精神,但如果沒有強勁筆力的話,那末濃墨是不太好使的。目前好多書家主張墨分五色,濃淡交相輝映,把作畫的一套搬到書法上來,那就不是古法了。
臨古須是無我,一有我,只是已意,必不能與古人相消息。
(今譯)臨習古人碑帖必須無我,如果一有了我,就只是自己的意思,這樣秒一定不能夠學到古人的長處了。
(講講)臨古的第一階段,一定要無我,這樣才能把古人的東西真正學到手。但是當你如果有了相當基礎以後,非但不一定再要這樣,並且反而要有個我在,這如若仍用王澍的話來說,那就是「自運在服古,臨古須有我。兩者合之則雙美,離之則兩傷」。當然,能進入到這一階段,已經是進入了書法的高級階段了。
習古人書,必先專精一家,至於信手觸筆,無所不似,然後可兼收並蓄,淹貫眾有。然非淹貫眾有,亦決不能自成一家。若專此一家,到得似來,只為此家所蓋,枉費一生氣力。
(今譯)學習古人書法,必定先要專精一家。等到到了隨手揮寫,也沒有什麼地方不象這一家的境地,然後再可兼收並蓄,淹博貫通各家的長處。然而如若不能淹博貫通各家的長處,也決不能自成一家之目。如果專精僅此一家,到頭來雖然學得象極,也只能被這一家所掩蓋,白白地耗費了一生的氣力。
(評講)學習古人先要從專表一家入手,然後再「淹貫眾有」,這樣就不愁沒有自家面目。如果終生只死守一家,那末,即使你花的功夫再多,學得再象,到頭來也只有被這一家吃掉的份兒。
篆書有三要:一曰圓,二曰瘦,三曰參差。圓乃勁,瘦乃腴,參差乃整齊。三者失其一,奴書耳。
(今譯)篆書有三個要點:一是圓,二是瘦,三是參差。用筆圓暢才能堅勁,用筆瘦婉才能腴美,用筆參差才能整齊。三占之中如果失掉春中的一點,就只是奴書罷了。
(評講)本條說篆書的三個要點及其與創作效果之間相反相成的關係,很為扼要,但是其中有關「瘦」的一點,似乎早已有所突破。
漢、唐隸法,體貌不同,要皆以沉勁為本,唯沉勁斯健古,為不失漢人遺意,結體弗論也。不能沉勁,無論為漢為唐,都是外道。
(今譯)漢、唐人的隸法,結體形貌雖說不一樣,但其要點都以用筆沉勁為根本。只有用筆沉勁方能渾健古樸,這樣就是不失漢朝人的遺意,結體是不論的。如果用筆不能沉勁,不管你是漢是唐,都屬於歪門邪道。
(評講)本條道出隸書以「沉勁為本,」可謂「知其要者,一語而終。」
以楷法作行則大拘,以草法作行則太縱。不拘不縱,瀟洒縱橫,濃纖得中,高下合度,《蘭亭》、《聖教》郁焉何遠!
(今譯)用寫楷書的方法去寫行書則太拘謹,用寫草書的方法去寫行書則太放縱。不拘謹不放縱,瀟洒縱橫,肥瘦得中,高低合度,《蘭亭序》、《聖教序》的風流文采就在眼前。
(評講)幾句話說破行書要妙,二本帖指示行書範本。
餘論草書須心氣和平,僉入規矩,使一波一磔,無不堅正,乃為不失右軍尺度。稍一縱逸,即 規改錯,惡道岔出。米老譏顛,素謂但可懸之酒肆,非過論也。
(今譯)我認為草書必須心氣和平,收入規矩,使點畫撇捺,沒有不著規正的,才算是不失掉王羲之的法度。稍許一放縱,就會違背規矩改變正道,惡道就一起生出來了。米芾譏笑張旭、懷素,說他們的草書只可掛在酒店裡,這並不是過激的言論啊!
(評講)寫草書要心氣和平,點畫紮實,否則便入邪道,超升不得。
榜書須我之氣足,蓋此書雖字大尋丈,只如小楷,乃可指揮。匠意有意展拓,即氣為字所奪,便書不成。
(今譯)寫榜書必定要我的氣足,原來這種字雖然有尋丈之在,但寫起來只有把它當作小楷來寫,這樣才能指揮如意。寫字匠的想法是有意把字展拓開來,那就氣勢被字奪去,便寫不好了。
(評講)寫榜書要氣足,要把它當作小字來寫,只有這樣,才能把榜書寫好。
凡榜書三字,須中一字略小;四字,須中二字略小。若齊一,則高懸起便中間字突出矣。
(今譯)凡寫宮殿廟觀上的大字榜書,如果是三個字的,要把中間的一個字寫得稍許小些,如果是四個字的,要把中間的兩個字寫得稍許小些。如果寫得一樣大小,那麼高高掛起一看,中間的字就會因為視覺的關係變得突出了。
(評講)這是寫榜書的要決之一,如果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是體會不到的。
榜書結體宜稍長,高懸則方。若結體方,則高懸起便匾闊而勢散矣。
(今譯)寫榜書結體應當稍許長一些,高高掛起來看上去就會變方。如果結體寫方了,那末高高掛起看上去就會使字變得扁闊而氣勢鬆散了。
(評講)這段和上段一樣,指出因為榜書字大高懸,從平地看上去會產生一定的視差,因此除了上條所述的注意點外,還要把字寫得稍長一些,才能「高懸則方」,否則便會導致失敗。
古代稿書最佳,以其意不在書,天機自動,往往多入神解。如右軍《蘭亭》,魯公「三稿」,天真爛然,莫可名貌,有意為之,多不能至。正如李將軍射石沒羽,次日試之,便不能及,未可以智力取也。
(今譯)古代人隨手所寫的稿書最好,因為寫的時候他們的注意力不在書法上,因此天機自然萌動,往往多進入神妙解悟的境地。象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三稿」,那天真爛漫的樣子,簡直無法形容出來,如果有意去寫,多達不到這境界。正好比飛將軍李廣把箭射進石頭裡去,明天再試,就做不到一樣。這是因為出於天然,是不能夠憑藉智力達到的。
(評講)這裡說稿書的好處,讀者可以觸類旁通,加以運用。
學顏公書,不難於整齊,難於駘宕;不難於沉勁,難於自然。以自然、駘宕求顏書,即可得其門而入矣。
(今譯)學習顏魯公的書法,不難在整齊,難在舒放;不難在沉勁,難在自然。用自然、舒放來探索顏字,就可以入門了。
(評講)學習顏字,人們往往容易在整齊、沉勁上用功夫,而難於在舒放、自然上去作進一步的探索,這裡說的就是這個問題。
《爭坐》一稿,便可陶鑄蘇、米四家。及陶鑄成,而四家各具一體貌,了不相襲。正惟其不相襲,所以為善學顏書者也。若千手一同,只得古人,豈復有我?
(今譯)《爭坐位》一稿,就可以醞釀冶煉出蘇、黃、米、蔡北宋四大書法家。等到醞釀冶煉成功,而四大書法家扣人具備一種體裁形貌同點兒也不沿襲。正是只因為他們不相沿襲,所以是善於學顏字的啊。如果一千個人一個樣了,只得到古人的一些皮毛,難道再有我的個性嗎?
(評講)善學古人,遺貌取神,才能開出自家面貌。否則千人一同,只不過是奴書罷了。
包世臣
清代學者、書法理論家。字慎伯,號倦翁,安徽涇縣人。所以人們多稱他為「包安吳」。曾任江西新喻(今新余)知縣。書法師承鄧石如,初學唐、宋,後法北碑,晚年又學二王,用筆以側取勢。雖說一生用力甚勤,但不為大佳。
余已悉同 之法,乃自求之於古,以硬黃摹《蘭亭》數十過,更以朱界九宮移其字,每日學四字,每字連書百數,轉鋒布勢必盡合於本乃已。百日拓《蘭亭》字畢,乃見古人抽毫出人,序畫先後,與近人迥殊。遂以《蘭亭》法求《畫贊》、《洛神》,仿之又百日,乃見趙宋以後書褊急便側,方士君子之風。余既心儀遒麗之旨,知點畫細如絲髮,皆須全身力到,始嘆前十年學成提肘,不為虛費也。
(今譯)我熟悉了翟同 的學書方法後,於是就自己向古的一路求去,拿硬黃紙描摹《蘭亭》幾十遍,再進一步以紅格九宮格移寫帖上的字,每天學四個字,每字連寫一百次,必定要讓筆鋒的運轉和布局、氣勢完全和帖上的字合拍方才罷休。一百天後響拓和臨寫《蘭亭》結束,方始看到古人運筆起落,筆畫先後次序,和近代人完全不一樣。於是就用《蘭亭》的方法探索《畫贊》、《洛神賦》等帖,又臨仿了一百天,才又進一步看到宋朝以後的書法偏急簡側,缺少一種士君子蘊藉的風度。我既心裡嚮往遒勁韻麗的旨趣,了解到點畫雖然細得象頭髮絲一樣,也都需要把全身之力送到,方始嘆息在這以前的十年中學成懸肘,是不白白浪費的。
(評講)包世臣在這裡介紹的是他切身體驗過的一種苦學的過細的方法,如時間許可的話,不妨一試。
余見六朝碑拓,行處皆留、留處皆行。凡橫直平過之處,行處也;古人必須遂步頓挫,不使率然徑去,是行處皆留也。轉折挑剔之處,留處也;古人必提鋒暗轉,不肯 筆使墨旁出,是留處皆行也。
(今譯)我觀察到六朝碑拓,行筆的地方都留,留筆的地方都行。大凡橫畫平過的地方,是行筆的地方;古人在這些地方必定要一步步頓挫,不讓筆勢隨便地直拖過去,這就是「行處皆留」了。字畫轉折挑剔(鉤)的地方,是留筆的地方;古人在這些地方必定要提起筆鋒暗中轉筆心行進的方向,不肯按筆讓墨從旁邊溢出來。這就是「留處皆行」了。
(評講)這段闡述書法行筆的地方不可一帶而過,要注意到行中有留;留筆的地方不可按筆溢墨,要注意到留中有行。行與留兩者的用筆方法雖則相反,但卻相成。學習書法最要在這種地方留神,不可輕易放過。
然而畫法字法,本於筆,成於墨,則墨法尤書藝一大關鍵已。筆實則墨沉,筆飄則墨浮。凡墨色突然出於紙上,瑩然作紫碧色者,皆不足與言書;必 然以黑,色平紙面,諦視之,紙墨相接之處,彷彿有毛,畫內之墨,中邊相等,而幽光若水紋徐漾于波發之間,乃為得之。蓋墨到處皆有筆,筆墨相稱,筆鋒著紙,水即下注,而筆力足以攝墨,不使旁溢,故墨精皆在紙內。不必真跡,即玩石本,亦可辯其墨法之得否耳。嘗見有得筆法而不得墨者矣,未有得墨法而不由於用筆者也。
(今譯)然而點畫結字之法,根本在於用筆,成功在於用墨,那末墨法更加是書法藝術中的一大關鍵了。用筆紮實則墨沉,用筆虛飄則墨浮。凡是墨色鮮明地浮在紙上,晶瑩得象紫碧顏色的,都不足以和他們談論書法;必定要黑得沉著,墨色平而不浮在紙面上,仔細觀察那紙與墨交界的地方,好象有茸毛似的,筆畫之內的墨,中間和兩邊一樣,而一種隱幽的光色好似水紋一樣緩緩地蕩漾在波浪起伏之間,才能稱得上是掌握了筆法。原來是墨所到的地方都有筆觸,筆與墨相對應,筆鋒碰到紙上,水墨就下注,而筆力足以能夠控制水墨,不讓它從旁溢出,所以墨的精華都被留在紙內。不必一定要看真跡,就是賞玩刻本,也能夠辯別他的墨法是否掌握。曾經看到有懂得筆法而不懂得墨法的,沒有懂得墨法而又不從懂得筆法來的。
(評講)這段講墨法,並闡述筆、墨兩者之間的關係,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用筆之法,見於畫之兩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今人斷不可企及者,則在畫之中截。蓋兩端出入操縱之考試,尚有跡象可尋;其中截之所以豐而不怯,實而不空者,非骨勢洞達,不能傳致,更有以兩端雄肆而彌使中截空怯者,試取古帖橫直畫,蒙其兩端而玩其中截,則人人共見矣。中實之妙,武德以後,遂難言之。
(今譯)用筆的方法,可見於筆畫的兩頭,然而古人雄厚放縱是斷斷追趕不上的,卻在筆畫的中段。大抵兩頭用筆出入操縱的事。還有痕迹可以追尋;那用筆中段豐滿而不怯弱,堅實而不空虛的境界,不是骨力氣勢通達透徹,不能僥倖達到。更有把兩頭寫得雄健恣肆而更加使筆畫中段顯得空虛怯弱的,試拿古帖的橫畫直畫,遮去兩頭而欣賞它的中段,那就人人都見到了。筆畫中段堅實的要妙,從唐初武德年間以後,就很少有人夠得上了。
(評講)一般搞書法的,大多把注意力放在筆畫的起筆落筆方面,而筆畫的中段,則很容易疏忽過去。作者在這段文字中大聲疾呼中段用筆的重要意義,發前人所未發。
篆書之圓勁滿足,以鋒直行於畫中也;分書之駿發滿足,以毫平鋪於紙上也。真書能斂墨入毫,使筆鋒不側者,篆意也;能以鋒攝墨,使毫不裹者,分意也。有漲墨而篆意湮,有側筆而分意漓。
(今譯)篆書用筆的「圓勁滿足」,是因為筆鋒直行在紙上的緣故。隸書用筆的「駿發滿足」,是因為筆毫平鋪在紙上的緣故。寫正楷能把墨收入筆毫,使筆鋒不偏側的,這是篆書筆意;能用筆鋒控制住墨,使筆毫不裹起來的,這是隸書的筆意。有漲墨而篆意湮滅,有側筆而隸意漓薄。
(評講)這段說篆書和隸書筆意在楷書中的體現,如果不具備這一點,那末書品便必然不高。
世人知真書之妙在使轉,而不知草書之妙在點畫,此草法所為不傳也。大令草常一筆環轉,如火箸劃灰,不見起止,然精心探玩,其環轉處悉具起伏頓挫,皆成點畫之勢。由其筆力精熟,故「無垂不縮,無往不收」,形質而性情見,所謂畫變起伏,點殊衄挫,導之泉注,頓之山安也。
後人作草,心中之部分既無定則,毫端之轉換又復鹵莽,任筆為體,腳忙手亂,形質尚不具備,更何從說到性情乎!望其體勢,肆逸飄忽,幾不復可辯識,而節節換筆,筆心皆行畫中,與真書無異。過庭所為言「張不真而點畫狼藉」,指出楷式,決破奧也。
(今譯)世人只知道正楷的妙處在於用筆的使轉,但卻不知道草書的妙處在於用筆的點畫,這就是草法不傳下來的原因。王獻之草書常常一筆迴環使轉,好象用炎鋏劃灰,看不到落筆收筆的痕迹,但是如果用心去探究的話,可以發現字勢的迴轉處完全具備了起伏頓挫的法度,並且都形成了點畫的形勢。這是由於他筆力精到純熟,所以「無垂不縮,不往不收」,有形的點畫剛一寫成而個性情感就顯露出來了,這就是所說的「一畫之間,變起伏於峰杪;一點之內,殊衄挫於豪芒;」「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了。
後來人寫草書,胸中的布局既沒有一定的法則,而筆端的轉換又一再魯莽從事,聽任筆毫自己去形成各種形態,手忙腳亂,有形的東西尚且寫不好,又從哪裡去說到表現個性情感呢!大凡必定要把點畫蘊含在使轉的中間,才會使個性情感從形跡里顯出來。草書要看它的形態氣勢,放縱飄忽,幾乎不再能夠辯識,但卻處處轉換筆心,使筆心都在畫中運行,與楷書沒有什麼兩樣。孫過庭為草書說的「伯英不真而點畫狼藉」,指出了法式,揭示了秘奧。
(評講)本條闡述草書的書寫要妙,正論反論,兩兩對照,然後引用孫過庭的「伯英不真而點畫狼藉」一句,指出楷式,決破秘奧,讀來使人受到一定的啟發。
臨摹古帖,筆畫地步必比帖肥、長過半,乃能盡其勢而傳其意也。
(今譯)臨摹古人法帖,筆畫所佔的位置必定要比原帖肥、長超出一半以上,方才能夠窮盡帖中的氣勢而得帖意啊!
(評講)這裡說臨帖一法,是作者的心得之言,值得參考。
吳興書筆專用平順,一點一畫、一字一行,排次頂接而成。古帖字體大小頗有相徑庭者,如老翁攜幼孫行,長短參差,而情意真摯,痛癢相關。吳興書則如市人入隘巷,魚貫徐行,而爭先競後之色人人見面,安能使上下左右空白有字哉!
(今譯)趙孟 書法用筆一味平順,一點一畫,一字一行,排著次序上下相接而成。古帖字體大小很有相去懸殊的,好比老翁帶著小孫子在路上行走,長短不齊,但都情意真摯,痛癢相關。趙的書法好比市上人走進小弄堂里,象魚一樣前後接著緩繪而行,而爭先恐後的神色人人表露出來,這怎麼能夠使上下左右有空白的意趣呢!
(評講)這條是說布白和字體大小的關係。古帖字體有時大小懸殊,常常會透露出一種「空白有字」的意趣來,但以此來完全否定趙字,則似乎又有些偏激了。
要之,每習一帖,必使筆法、章法透入肝膈,每換後帖,又必使心中如無前帖。積力既久,習過諸家之形質、性情無不奔會腕下,雖曰與古為徒,實則自懷杼軸矣。
(今譯)關鍵在於,每學一帖,必定要使帖上的筆法、章法深入掌握到思想的深處,每次換學新帖,又必定要使心中好象沒有過去所學的帖。這樣積累功力既久,對於所學過緒名家的字形點畫,個性情感,沒有不奔聚到你腕下的,雖然說是給古人做門徒,但實際上卻是有了自己的一套了。
(評講)這裡說學帖的方法,對初學者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
劉熙載
清代文學家、書法家。字伯簡,號融齋,晚號寤崖子,江蘇興化人。道光進士,官至國子監司業,左春坊左中允。晚年主講上海龍門書院。著有文藝理論批評名著《藝概》。
書重用筆,用之存乎其人。故善書者用筆,不善書者為筆所用。
(今譯)書法注重用筆,用筆的方法存在於具體應用者的胸中。所以善於書法的人使用筆,不善於書法的人反而被筆所用。
(評講)這條是說人要善於用筆,不要反為筆所用。如果不這樣的話,就不可能進入書法的自由王國。
蔡中郎《九勢》云:「令筆心常在點畫中行。」後如徐鉉小篆,畫之中心有一縷濃墨正當其中,至於屈折處亦當中,無有偏側處,蓋得中郎之遺法者也。
(今譯)蔡 《九勢》說:「使筆心常在點畫中心運行。」後來象徐鉉所寫的小篆,筆畫中間有一絲濃墨正當畫中,至於在轉彎抹角的地方都這樣,沒有偏側的地方,他是獲得蔡 遺法的一個人。
(評講)蔡 的說法,主要是總結了篆書的中鋒用筆方法。其後徐鉉獲得此法,所以寫小篆便取得了「畫之中心有一縷濃墨正當其中」的效果。
起筆欲斗峻,住筆欲峭拔,行筆欲充實,轉筆則兼乎住、起、行者也。
(今譯)落筆要陡峻,收筆要挺拔,行筆要紮實,轉筆則要具備落筆、收筆、行筆三者的要求。
(評講)本條是說筆端出入操縱及行筆、轉筆等處的具體要求。其中關於轉筆,朱和 在《臨池心解》中闡發得較為清楚。他說:「轉折暗過處,方知折釵股之妙。暗過處,又是留處行,行處留,乃得真決。」可供參考。
逆入、澀行、緊收,是行筆要法。如作一橫畫,往往末大於本,中減於兩頭,其病坐不知此耳。豎、撇、捺亦然。
(今譯)逆鋒落筆,遲澀行筆、緊裹收筆,是運筆的重要方法。譬如寫一橫畫,往往末端大於主體,中截不及兩頭,那毛病就出在不知道這訣竅。豎、撇、捺等筆畫同樣如此。
(評講)本條在批出使「始、中、終俱實」的用筆要求的同時,又從反面強調了中實「澀行」的重要性,如果不懂得這一點,就會出現病筆。
筆心,帥也;副毫,卒徒也。卒徒更番相代,帥則無代。論書者每曰「換筆心,」實乃換向,非換質也。
(今譯)筆心好比將帥,副毫好比兵卒。兵卒可經輪流替代,將帥則沒有替代的。議論書法的人常常說「換筆心,」實質上是指轉換筆鋒行進的方向,並不是真的去換一個筆心下來。
(評講)書法運筆的關鍵,從某一意義上來說,就是運用「筆心」的技巧。所謂轉換筆心的行進方向,其目的就是為了保證「今筆心常在點畫中行」的具體實施。
張長史書,微有點畫處意態自足。當知微有點畫處,皆是筆心實實到了;不然,雖大有點畫,筆心卻反而不到,何足之可雲?
(今譯)張旭的書法,稍許有點畫的地方筆意神態都自然具備。應當懂得稍許有點畫的地方,都是筆心扎紮實實的運行到了;如果不是這樣,那末即使有很多的點畫,筆心卻反而沒運行到,又有什麼「意態自足」可說呢?
(評講)本條繼上條,仍論筆心,指出,點畫微、意態足的關鍵在於「筆心實實到了」。反之,筆心不到,點畫再大也不能「意態自足」----由此可見,筆心實到,畫乃「沉著」,這才是真正的「意態自足」。
中鋒畫圓,側鋒畫扁。舍鋒論畫,足外固有跡耶?
(今譯)中鋒筆畫圓厚,側鋒筆畫扁薄。離開鋒去論筆畫,就好比離開腳去論足跡,難道腳外本來有足跡的嗎?
(評講)本條說明畫由鋒生,筆畫離不開鋒,正象足跡離不開腳一樣。同時指出,鋒不但產生筆畫,並且決定筆畫的美感,認為只有中鋒用筆,筆畫才能圓而飽滿,如果捨棄中鋒,就會產生扁薄的弊病。
要筆鋒無處不到,須用「逆」字決。勒則鋒右管左,努則鋒下管上,皆是也。然亦只暗中機括如此,著相便非。
(今譯)要筆鋒處處送到,需要用「逆」字決。如寫橫畫則筆鋒右行時筆管偏向左側,寫豎畫則筆鋒下行時筆桿傾向上側,這些都是「逆」字決。但也只是暗裡掌握關鍵如此,如果拘泥形跡就不對了。
(評講)本條指出若要鋒勢備全,就得用「逆」字決。但「逆」的關鍵關不在於拘泥形跡,主要還是在於平時暗中熟練掌握,下筆便有主張。
書能筆筆還其本分,不稍閃避取巧,便是極詣。永字八法,只是要人橫成橫,豎成豎耳。
(今譯)書法如能筆筆回到它率真自然的本性上去,一點也不裝腔作勢,投機取巧,就是最高的造詣了。永字八法,只不過是讓人寫得橫畫象個橫畫,豎畫寫成豎畫的樣子罷了。
(評講)這條是說學書單單掌握書寫技巧的「永字八法」是遠遠不夠的,只有「還其本分」的真情流露的本色美,才是書法的上乘境界。
蔡中郎云:「筆軟則奇怪生焉」。余按此一「軟」字,有獨而無對。蓋能柔能剛之謂軟,非有柔無剛之謂軟也。
(今譯)蔡 說:「(只有)筆軟才能產生出千奇百怪、千姿百態的書法效果。」我下按語認為這一個「軟」字,只有單獨存在而沒有對立面。原因是只有能柔能剛才能算得上是軟,並不是說有柔無剛就叫軟。
(評講)這條闡述蔡 《九勢》中提出的「唯筆軟則奇怪生焉」的「軟」字,見解深刻。
書家於「提」、「按」二字,有相合而無相離。故用筆重處正須飛提,用筆輕處正須實按,始能免墮、飄二病。
(今譯)書法家對於「提」、「按」兩個字,只有相互結合沒有相互背離的。故而用筆重的地方恰恰應當於按中提得筆起,用筆輕的地方又恰恰需要於提中實實的按得筆下,只有這樣,才能免除墮、飄兩種弊病。
(評講)這條說「提」、「按」兩結合得好,能夠避免產生墮、飄兩病。文中闡述「用筆重處正須飛提(指按中有提),用筆輕處正須實按(指提中有按)」,宜仔細玩味其精神,才能在使用時掌握其分寸。
行筆不論遲速,期於備法。善書者雖速而法備,不善書者雖遲而法遺。然或遂貴速而賤遲,則又誤矣。
(今譯)行筆不管是遲是速,必定要具備法度。善於書法的人行筆雖速而法度具備,不善於書法的人即使行筆再遲也不具備法度。但如果有人因此便推崇速而看輕遲,那就又不對了。
(評講)行筆遲有遲的效果,速有速的好處,但不管是遲也好,是速也好,總要合乎法度,否則就不行了。
古人論用筆,不外「疾」、「澀」二字。澀非遲也,疾非速也。以遲、速為疾、澀,而能疾、澀者無之。
(今譯)古人議論用筆,不外「疾」、「澀」二個字。澀不是遲,疾不是速。把遲、速當作疾、澀,而能做到疾,澀的,是沒有的事。
(評講)疾、澀不同於遲、速,但又離不開遲、速,這是需要我們仔細領會辨別的。
用筆者皆習聞澀筆之說,然每不知如何得澀。惟筆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與之爭,斯不期澀而自澀矣。澀法與戰掣同一機竊,第戰掣有形,強效轉至成病,不若澀之隱以神運耳。
(今譯)用筆的人都聽慣了澀筆的說法,但卻總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掌握澀。只有筆剛要行進,好象有東西頂著它不讓行,但卻又儘力與它抗爭著努力行進,這樣不求澀而自然就澀了。澀法與審慎地用力推進的戰掣機關決竅一樣,但戰掣在外形上看得出來,如果硬著去模仿反而會形成弊病,不象澀法隱沒痕迹但只是心中掌握罷了。
(評講)本條闡述澀筆,並且指出澀筆只是「隱以神運」,不象「戰掣」那樣有形可見。從另一方面來說,作者又批判了那種硬效戰掣而形成顫抖、波動、醜陋的弊病。
康有為
清末政治家、書法家。原名祖詒,字廣廈,號長素,又號更生,廣東南海人。光緒進士,授工部主事。初臨歐、趙書,後兼及行草,又學蘇、米。後因久居京師,多購秦、漢以來及南北朝碑版,於是眼界為之大開,頓悟過去帖學之非,從而改以碑學,方始筆力恣肆,頗遠於俗。他曾經這樣說過:「吾眼有神,吾腕有鬼。」《廣藝雙舟楫》是他書學理論的力作,對後世影響很大。
蓋方筆便於作正書,圓筆便於作行草。然此言其大較,正書無圓筆,則無逸宕之致,行草無方筆,則無雄強之神,則又交相為用也。
(今譯)大致方筆便於寫大楷,圓筆便於寫行、草書。但這只是從大體上來說,如果正楷沒有圓筆,就會缺少縱逸流動的韻致,行、草書不採方筆,就會失掉雄健強勁的風神,從這點來看,則方筆,圓筆又是相互穿插著用的。
(評講)這段文字說明方筆、圓筆和正楷、行草書之間的關係,以及它們「交相」為用的道理。
學書有序,必先能執筆,固也。至於作書,先從結構入,畫平豎直,先求體方,次講向背、往來、伸縮之勢。字妥貼矣,次講分行布白之章。求之古碑,得各家結體章法,通其疏密、遠近之故。求之書法,得各家秘藏驗方,知提頓、方圓之用。浸淫久之,習作熟之,骨氣血肉精神皆備,然後成體。體既成,然後可言意態也。
(今譯)學習書法有一定的次序,必定先要學會執筆,這用不到說。至於寫具體的字,應該先從結構入手,畫平豎直,首先求得結體方整,其次再講筆畫向背、往來、伸縮的勢態。待字的結構寫妥貼了,然後又進一步講求行氣、布局的章法。平時常去古碑中探索,以便掌握古代各家的結構和布局,搞通他們關於疏密、淺深的道理。又到古人的法書中去找方法,以求得各家的秘密武器,掌握提筆頓筆、方筆圓筆的不同妙用。漸漸地學習,時間長了,練習得熟了,骨肉氣血精神都具備了,然後才算成了書的體格。體格成就之後,然後方可以講究意態。
(評講)學書要有先後次序,積漸而進,待基礎紮實,把書法的形體掌握以後,然後方才可以在這基礎上進一步去追求意態。如果形之不成,先去追求意態,那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了。
書體既成,欲為行書博其態。,則學《閣帖》,次及宋人書,以山谷最佳,力肆而態足也。勿頓學蘇、米,以陷於偏頗剽佼之惡習。更勿誤學趙、董,盪為軟滑流靡一路。若一入迷津,便墮阿鼻牛犁地獄,無復超度飛升之日矣。若真書未成,亦勿遽學用筆如飛,習之既慣,則終身不能為真楷也。
(今譯)楷書的體格形成之後,想要寫行書以擴展字的姿態,就學《淳化閣帖》中的有關法帖,其次再輪到學宋朝人行書,宋人行書以黃庭堅為最好,因為他的字筆力雄放而姿態完美。不要一下子去學蘇軾、米芾,以防染上偏側輕驕的壞習慣。更加不要誤學趙孟 、董其昌,否則會跌入到軟滑流靡一路去的。如果一入迷途,便好比跌進遙遠的、痛苦無有間斷的阿鼻地獄裡去了,這樣就永無超度、飛升成為仙、佛的一天了。如果楷書尚未學成,也不要一下子就學用筆如飛,否則養成習慣,就終身寫不好楷書了。
(評講)這裡康有為為我們指出了楷書學成以後寫行書的入門徑路和避忌,議論還是公允的。
學草書先寫智永《千文》、過庭《書譜》千百過。盡得其使轉頓挫之法。形質俱矣,然後求性情;筆力足矣,然後求變化。
(今譯)學草書先寫智永的《千字文》、孫過庭的《書譜》千百遍,完全徹底地掌握帖上用筆的使轉頓挫等法則。字形具備了,然後追求性情;筆力完足了,然後追求變化。
(評講)這段文字為草書者指明了入門徑路。中正可行,是為正道。
宋人之書,吾尤愛山谷。雖昂藏郁拔,而神閑意濃,入門自媚。若其筆法,瘦勁婉通,則自篆來。
(今譯)宋朝人的書法中,我尤其喜愛黃山谷。雖然看上去雄偉挺拔,氣宇不凡,但卻神思清閑,意味濃郁,如果從他入手學書,自然姿媚得很。至於他的筆法,瘦勁流暢,則是從篆法而來的。
(評講)黃山谷書法的好處,被他說到了要害,我也舉雙手贊同,如果學習行草書法從他入手,並亦不要忘了用筆從篆而來的「瘦勁婉通」。
姚孟起
字鳳生,吳縣(今江蘇蘇州)貢生,以書法擅名當代。他楷書學歐陽詢,後來又以褚遂良為宗,臨褚《聖教》逼肖,形神兼得;隸書得陳鴻壽意趣,亦可多觀。此外還擅治印,得蔣仁秀之氣。偶亦作畫,又古拙似金冬心。
字越小越要清晰,稍留纖毫渣滓不得。作小楷宜清而腴,筆頭過小,清而不腴。
(今譯)字越小越要寫得清晰,一點兒渣滓也留不得的。寫小楷要清而豐腴,筆頭過小,就只清而不豐腴了。
(評講)這段說寫小楷決出奧秘,極為關鍵。關於類似論說,我的曾外祖梅調鼎先生也有過寧可用大筆寫小字,不可用小筆寫大字的見解。
工夫深,雖枯亦潤;精神足,雖瘦亦肥。
(今譯)功夫深,寫出來的字即使很枯也會使人感到滋潤的;精神足,寫出來的字即使很瘦也會使人感到肥美的。
(評講)書法欣賞是一種心理上對紙面黑白形勢的感受。然而,在枯、瘦的線條上要使欣賞者感到一種相對的肥潤之美,那就非得功夫深、精神足不可了。
「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可通書法之妙。意到筆隨,不設成心是上句景象;無垂不縮,欲往仍留是下句景象。
(今譯)杜甫「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兩句詩,可以融會貫通書法的要妙。心意到而筆也隨之而到,不預先想定要如何去寫是上句景象;設有一垂筆不回鋒,筆要去而仍留住是下句景象。
(評講)古人論書法創作常說「意在筆前,預想字形大小---」,而這裡卻說「不設成心」,兩者看似相反,其實卻常相互配合促進。因為「預想」的東西,到了紙上往往又會出現新的情況,倒不如隨意所到而筆也隨之,這樣反而常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效果。當然,這是對有一定創作經驗的人而說的,初學書法是使不得的。
一部《金剛經》專為眾生說法,而又教人離相,學古人書是聽佛說法也。識得秦、漢、晉、唐書法之妙,會以自己性靈,是處處離相,成佛道因由。
(今譯)一部《金剛經》專為眾人闡說佛法,而教人心中不著形相,學習古人書法就好比聽佛說法。懂得秦、漢、晉、唐人書法的妙處,以自己的性靈去通會它,就是處處離開形相,這就是成佛道的途徑。
(評講)這段文字妙極,值得細細咀嚼體會。《金剛經》教人心中不要膠結在外物的有形的相上面,這樣才能成佛。佛法通於書法,這裡,作者認為學習書法要懂得古人書法的妙處,而以自己的性靈去通會它,不要老是停留在具體的點畫形態上,這也就是佛所說的心中處處離開各種形相,如果做到這樣,就是找到了書法的成功之路。
「振衣千仞崗,濯足尤里流,」作書須有此氣象。而其細心運意,又如穿針者束線納孔,毫釐有差,便不中竅。
(今譯)左思有「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兩句詩,作書也要有這樣高遠的氣象。然而書法的細心運寫意緒,又要象針人束線穿孔一樣,如果相差一毫一厘,就穿不進了。
(評講)作書既要有高遠的氣象,又要有細心的意運,只有兩者相互結合,才能達到完美的境界。任何只顧一頭的做法都是片面的,不正確的。
唐人嚴於法,法者左顧右盼,前呼後應,筆筆斷,筆筆連,修短合度,疏密相間耳。後人慾覓針線痕,必先熟習褚《聖教》。
(今譯)唐人書法對法的要求極嚴。法就是筆筆形斷,筆筆意連,長短合度,疏密相參。後世人要尋找唐人筆法的痕迹,必定先要熟練掌握褚遂良的《聖教序》。
(評講)唐朝人書法法度最嚴,所以後世人們普遍主張學習書法要從唐人入手,就是這個道理。
意居筆先,形隨法立。
(今譯)意在筆先,形隨法生。
(評講)這兩句言簡意賅。意居筆先,字便有風神;形隨法立,形就備法度。形神兼備,這樣的書法是經得起推敲的。
筆畫繁,當促其小畫,展其大畫。《九成宮》「鑒」、「台」、「縈」等字皆是。
(今譯)筆畫繁多的字,應當收束字中小的筆畫,舒展大的筆畫。
(評講)有些字的結構、筆畫極難寫好,這裡講怎樣處理筆畫繁多的字,具有指導意義。
古碑貴熟看,不貴生臨。心得其妙,筆始入神。
(今譯)古碑貴在仔細反覆地揣摩,不貴臨得生疏。心裡掌握了帖中的要妙,運筆才能進入神妙的境界。
(評講)有人臨帖千百遍,但仍寫不好字,就是不懂得「熟看」的關係。只有心裡熟悉了帖中來龍去脈的要妙,筆下才能流暢地表現出來,這是一定不移的道理。
冷看古人用筆,不貴多寫,貴無間斷。
(今譯)靜心地觀摹古人用筆的理趣,不貴在多寫,貴在沒有間斷。
(評講)這段論書文章很入神。學習書法平時要靜心多看古人用筆,並不貴在多寫,而是貴在持之以恆,日積月累。有的人學習書法硬性規定每天一定要寫多少時間,多少字,這樣到後來會寫厭倦的,你想,厭倦了還寫得好字么?
《金經》云:「非法,非非法。」悟得此決,何患食古不化。
(今譯)《金剛經》說:「沒有法,不是設有法。」領悟了這決竅,哪裡用得到擔心食古不化。
(評講)對於《金剛經》所說的「非法,非非法。」王日休解釋得很透徹,他說:「此法為眾生而設,非有真實之法,故云『非法』。然亦假此以開悟眾生,又不可全謂之『非法』,故云非是『非法』也。」禪理通於書理,學書最高境界是忘了法度的「非法」,但這「非法」又不是說絕對沒有法,法還是有的,所以又說「非非法」。如果用孔子的話來說,那就是「從心所欲,不逾矩」了。這關係非常微妙,是辯證的,學者需仔細領會。
學漢、魏、晉、唐諸碑帖,各各還他神情面目,不可有我在,有我便俗。迨純熟後,會得眾長,又不可無我在,無我便雜。
(今譯)學習漢、魏、晉、唐各種碑帖,各自都要符合每一帖上的精神面貌,不可有我個人的特性在裡面,有了我就俗了。等到學習純俗以後,融會了各家的長處,又不可以沒有我個人的特性在裡頭,沒有我就雜了。
(評講)這段文字述說學書臨帖的二個階段,很是重要。在學習書法的初級階段,要全部純客觀地學習古人,等到到了純熟階段,又要注入主觀的審美情趣,不然就成不了自家面目。)
未從事於漢隸,欲識晉、唐楷法,數典忘祖,終不濟事。
(今譯)沒有從事過漢隸書的研究,要想懂得晉、唐人的楷書,那就是忘了根本,最終是無補於事的。
(評講)學習楷法最好要探其源流,上溯漢隸,否則對於晉、唐人的楷法就會理解不深的。
漢隸為篆、楷過脈,《石門頌》篆意多,《西狹頌》楷意多。
(今譯)漢隸為篆書、楷書之間的交替階段,《石門頌》篆書意味多,《西狹頌》楷書的意味多。
(評講)漢隸上承篆書,下開楷法,所以變化特多,姿態各異。觀《石門頌》、《西狹頌》可知書體演變過程。
聖於楷者形斷意連,神於草者形連意斷。
(今譯)精通楷書的筆形斷開而筆意連貫,精通草書的筆形連貫而筆意斷開。
(評講)這段話說得簡明扼要,學者細細體會,對於楷、草書用筆將會有所徹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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